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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把那三块地买下来,买下来,让那群卡佩罗滚回大海上去喂螃蟹”
“还有德鲁比,丑得像只比目鱼,竟敢用那种眼神看我”
她说着说着,被自己的比喻逗乐,仰头笑出声,胸腔里发出蜂鸣般的震动。
这样喜怒无常、捉摸不定的情绪波动莫说是她这等身份高贵的淑女,但凡自恃读过书、识得字的体面人都不会轻易展露在人前。
可是她不在乎。她就是如此任性地、不加掩饰地将自己坦白,热衷于撕裂那张红梅白雪的面具,向他展示内里喷薄出的一滩腥臭的、浸泡在墨汁里的鱼类内脏。
那才是她的本质。而她引以为傲。
发泄完一整个上午的郁闷,她甩甩头,重重一脚将碾进泥土里的蕾丝手套踢开,醇黑眼珠四下一扫,歪着脑袋阴沉沉落在老宅一扇扇整齐排列的窗户上。
“喂,森。”她撅起红润的嘴唇,指着那里毫不客气说道,
“我得见他,我想我得见他。见见我的疯子父亲。”
这间令人闻风丧胆的屋子坐落在三楼走廊最北向的尽头,连接阁楼,有一座宝塔般直通屋顶的双开大门。
她推开右侧门上一扇巴掌大的四方小窗,一只眼睛贴近了往里看。
好像是在围观笼子里的畜生。
脑子里刚闪过一句话,她立刻缩回手,转而按在褪色的金红色丝绒布上,用力推开了门。
正对着的一整面威尼斯玻璃墙上挂着两大片密不透风、从半圆形穹顶直泄而下的簇绒窗帘,扫在橡木地板上沉甸甸的流苏装饰宛如坠挂在它身上的锁链,风吹不起,光透不进。
踩上铺满房间的长毛地毯,鞋底顿时陷入柔软的色彩海洋,粗重的鞋跟无法得意示威,她于是背着手沿着墙壁走过一条弧线,手指在壁饰的金烛台上一一点过。黄色的火焰像掺进了杂质的橙汁,和这充斥着杜松子酒、沙棘糖浆以及一层层脱落的皮肤碎屑味道的屋子一样浑浊窒息。
穿卡其色双排扣马甲的医生站在中央一架四柱黑檀木床前,手臂上缠着一条宽领结,领口的扣子解到颈下,一手持注射器,惊讶地叹出声。
“真是稀客啊。”
她悄无声息走到他身边,看也不看躺在床上那具与干尸无异的躯体,伸头去瞧透明针管里的溶液。
“这是什么?吗啡?”
“是的,吗啡。”说着将针头推进一只针眼累累的柴臂。
“他明明睡着。”她的目光被床头柜上一列排开的各式药瓶吸引,指尖在葫芦形状的瓶塞上跳来跳去,拈起一个手指高的宽口瓶晃了晃,
“鸦片?”
医生挑挑他褐色的眉毛,大而深邃的绿色眼睛含笑,“您真是博学。这是chandu鸦片,从莫沃斯次大陆传过来的稀罕物。”
“不是chalán,更不是那种掺了烟草的便宜货,”他竖起一只手侧在嘴边,比出一副说悄悄话的口吻嘘声道,“威利斯顿出产,专供上流社会的贵族老爷,连国王陛下也为这精纯度赞叹不已。听说他家控制了整个戈拉夫湾的航道,在靠近南部的地方雇人种植了一万顷的罂粟。一万顷!金币能足足填满一条河。”
她听在耳中,不以为意地摇着小脑袋,“你想去淘金?我可以写给你推荐信。不过他家声名可不好,儿子是个文盲,听别人谈论theprce,立刻大声吹嘘起自己见过的prcess。女儿的品味糟糕得令人害怕,还有他家的夫人,声音高亢,粗鲁,像头野驴。”
她怀插双臂,好整以暇与他对视,“你或许可以成为他们家的thepriceless。”
艾伦医生忍不住笑出声,他解下手臂上的领结系在脖子上,一边整理托盘中的药品,一边压低嗓音,“我先前还担心您情绪低落,现在看来都是庸人自扰。”
他轻轻抬起那只手臂放进被子,数着细弱均匀的呼吸声,碧色眼睛落在形容枯槁的脸上,不经意擦过她苍白的面颊,他把这两张一样清瘦分明的轮廓看在眼里,声音染上一丝怆然,
“您是所有年轻一代的榜样。”
她对这句长者口吻的夸赞充耳不闻,绕了一大圈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上,
“他明明睡着。”
艾伦医生拿过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与她并肩立在床边,余光漂浮在她的发顶、侧脸,想要从那半垂的扇子睫毛和平缓的颧骨上窥出几分旧日的记忆。
她有着和她祖父、父亲,以及楼下书房中一幅幅画像如出一辙的眼睛和神态。
一样的认真,一样的自我,一样的意气风发。
“不是为了让他睡,是镇痛,也是戒断。”他瞥过那瓶装着深褐色固体的玻璃瓶,毫不掩饰心底的厌恶,连带语气也变得尖利,“用吗啡治疗鸦片上瘾,不亚于两脚同时陷入泥潭。可这确是唯一的办法。”
“毕竟谁都不忍心看他清醒地活在疯癫里。”
“是么?”她冷不丁发问,“你告诉我,他活着还是死去,有什么不同?”
艾伦一怔,听她语气冰冷地陈述道,“我只当他十几年前就已被埋进地窖的一座棺材里了。我从来不当他活着,如今却要蹦出来拦我的路。”
“真是碍眼啊,父亲。”
她向后伸出手,他这才发现落地窗帘拼接起的阴影中,不知何时存在了一位沉默俊秀的青年。
他身上整洁的黑白二色服饰令人出神,等走近了,那双时刻低敛的狭长眼皮略略一抬,流出一道没有情绪的目光。
艾伦医生似乎意识到什么,他扶着床沿倒退几步,然而离得远了,这一主一仆,一前一后的姿态熟悉得让他头晕目眩。
仿佛眨眼间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提着一只藤编的简易行李箱第一次走进这间老宅,怯生生地磨搓鞋尖,膝盖在裤管里打颤,盯着短了一大截的裤腿窘迫又难堪。
那时的楼梯在他眼中还是蜿蜒陡峭的山路,身后的水晶时钟敲响的第一声报鸣是砸在他腹部的一拳重击,行李箱吓得扑通掉落在脚边,他刚蹲下身去捡,却被头顶一道爽朗的笑音吸引去注意。
他至今记忆犹新年轻男人藏青色羽织上的藤叶图案,见他看过来,笑意盈盈地举起手打招呼。
“艾伦莫尔蒂医生?我是将,是写信请您来的人。”
“这是我的管事,森。”
“森。”
回忆被一柄细小锋利的刀刃剖开,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美丽逼人的面孔。
他猛地回过神来,看清递到面前的信封时,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尽,嘴唇仓皇嚅嗫。他这才意识到,原来那句关于推荐信的玩笑不过是在她有意的引导下,一个微不足道的提醒。
他不可置信,“茜小姐,我为你们家族服务已有二十三年。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将先生的状况。”
“他是病人,而治疗病人是我这个医生的职责。如果您不愿继续支付薪酬,”艾伦还在试图说服,他仍然不愿相信眼前的少女的的确确有着和她外貌不符的冷硬心肠,“骏老爷在世时,一直对我优待有加,当作是报恩也好,请您让我留在这里。”
她丝毫不为他诚恳的祈求动容。只专心望向躺在床上的人,微微蹙起眉头,像是想从那张饱受折磨的面孔上辨认出一些能让人折服的昔日风采。
可惜时间过去太久了。她都快忘记他原来是什么模样。
艾伦医生见无论什么样的诚意都无法打动她,颓然垮下双肩。
“您何必如此狠心?他无论如何都是您的父亲。”
他是您的父亲。
她反复咀嚼这句话,甚至在医生拖着脚步依依不舍地离开后。他临走前似乎仍不甘心,不断旁敲侧击地询问下一次来问诊的时间。
她想到那张信封,扬起嘴角得意一笑。
手指停落在男人紧闭的双眼上,像是蝴蝶在枯萎的花瓣上振动翅膀。她看见他稀落的睫毛随着指尖的触碰摇摇欲坠,在醒与不醒间徘徊片刻,再一次归于沉寂。
房间里只有两道清浅的呼吸声交错。四周烛火燃烧隔绝出一个潮湿闷重的空间,她俯身将一侧脸颊贴近他藏在被子里的手臂,深深吸一口气,把这股糅杂了鸦片与腐烂的血液的气味烙印在心底。
“母亲死了。卡佩罗先生死了。森管家与祖父也死去了。”
“父亲,我的父亲,为何活下来的是你。为何你还在这里?”
三个月后。一个盛夏的夜晚。
夜莺在枝头轻诉衷情,玫瑰与月遥相对望。年轻的管家敲响房门,来到窗边。
“将先生去世了。”
偷偷溜进房间的惨白月光与床上一个沉静的面孔不期而遇。他颀长的身影单膝跪地,从怀中掏出一枚犹带余温的祖母绿戒指,自下而上,套进她的指间。
“我奉献我的血,我的生命,我的责任,我的陪伴。我及我的子孙后代,永远为您擦亮灯台,照明前岸。天将破晓,我追随您的步伐,从此而往,从始而终,直到长夜漫漫。”
“veandve”
新一天的钟声敲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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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完了重新发一下。这章实在太长了。
祷文选自ps旧约诗篇、rthians哥林多前书和john约翰福音——因为查的时候是英文,所以按自己平时的调调译了一下。有意思的是,我后面又找了中译和机翻作比较,发现和后者的相似度极其高大概是因为这些原文词法句法都很简单,直译就已经非常优美古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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