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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沈剑心其实都寸步不离地跟着叶英。

他也没想到自己这一死竟然没死透,明明和谢采同归于尽,之后还被鬼山会那群残寇将整个人都卸成了几块,结果再醒来就是在船上,而他面前则是闭目面朝大海的叶英。

再然后沈剑心就发现,他似乎被某种力量囚禁在了叶英身边,离不开他周身五步远。

所以沈剑心只能被迫地跟着他,在藏剑弟子和船工们的窃窃私语中听到叶英是去找他的,这一船的人都知道。

自他离开中原已有大半个月,和鬼山会的决战也有好几天。按江湖小报的消息速度,这会儿侠义至尊一人一剑单杀鬼山岛的新闻应该已经传遍了江湖,而他身死这一事叶英也定然知晓,且大约是明白沈剑心最后落得什么样,但叶英还是来找他了。

沈剑心无可奈何地想,真对不起啊,或许……这次叶英连他的一片衣服都找不到了。

叶英本来就看不见,加上之前在藏剑山庄被谢采逼迫出关受的内伤一看就还没好,沈剑心观他内力空虚,连心剑领域都无法展开,下船都要剑思扶着。

可就算是这样,叶英也不要其他人帮忙,只带着剑思和罗浮仙去往岛上。剑思搬开尸体,罗浮仙引路,主从三人在鬼山岛的这头摸到那头,将鬼山岛上每一具尸体都摸过一遍,摸到不是他也没放弃。

沈剑心看着这样的叶英说不出话,默默跟在他身后,陪着他去找自己。叶英有多爱干净他当然知道,往常都得侍女们精心伺候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就连衣摆上沾点灰尘都恨不得直接扔了,何尝像这样灰头土脸、满身血污过?

沈剑心舍不得叶英因为自己受这样的苦,可他已死,阻止不了叶英。

如此情况一直持续到三天后,叶英沾满血迹和污垢的手才终于在一大堆海寇的尸体中摸到了一把剑。

天道之剑熟悉的纹路让叶英猛然收紧手指,紧紧拽住它,顺着剑身摸去,之后,他便触碰到了一只已经冰冷僵硬的手,一只至死不肯放下剑的手。

沈剑心不忍心地别开了头。

他当然知道自己死得有多惨,如果可以选择,他是绝不愿意让叶英看到自己这样子的。叶英却顾不了这些,将好不容易找到的那一条残肢和天道之剑紧紧抱在怀里。

随后,沈剑心看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一滴泪水。

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叶英,会因为他伤心到流泪?

这像是真的,又更像是错觉,因为当沈剑心再凑近看时,又什么都没有了。叶英还是那副平静的外表,将温热的心藏进君子如风的躯壳。

他没有再找下去,这没有意义。整个鬼山岛已经被翻了个遍,能找到的也只有这一只手和一把剑。

叶英带着他在世间最后的遗存回了藏剑山庄,沈剑心也不得不跟着他回去。于是沈剑心便看见叶英亲自将那只手与剑一并埋在了天泽楼前的大树下,而他静静地守在那里,听燕子结巢的悦耳鸣声,听西湖山水的四季轮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沈剑心在叶英身边待得极其无聊。没有任何人能看见他,他也触碰不了所有东西,就连叶英的衣角都摸不到。他能做的,只有在叶英又站到天泽楼前时抱着膝盖坐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讲这么多年来自己的江湖经历,哪怕明白叶英听不见,沈剑心也似乎要用这样的方式,去补全前些年缺失的时光。

直到三年后,叶英极难得地出了趟远门去往成都。原因是有个小道消息在传,侠义至尊沈剑心的黛雪剑曾经在此地被人看见过,却又失踪不见。虽然只是传言,但的确叶英没有黛雪剑的下落,因此还是打算去一趟。

其实就连沈剑心自己也不知道现在黛雪剑在哪里。他身死之时带的是天道之剑,走之前将愿无违留给了叶英,心有泰阿和七斗映辉悄悄放回剑冢角落,而黛雪剑他本来是放在纯阳宫李忘生卧房内的,但不知为何失踪。

也就是在成都,沈剑心在死后第一次和人有了交流。

在郊外,叶英的马车和一位老者擦肩而过。沈剑心本来在跟着马车走,但却被那老人微笑着拦下了。

沈剑心看了看远去的马车,又看了看眼前的老者,惊觉自己忽然可以脱离叶英的周身的范围,不由得警觉起来:“你是谁?为什么可以看见我?”

“吴为有。”老者说,“你要是愿意,也可以叫贫道一声师祖。”

敢让沈剑心叫师祖的还有谁?

沈剑心顿时明白眼前之人便是吕洞宾,立刻朝他行了个大礼:“玉虚弟子沈剑心,拜见师祖!”

吕洞宾受了他的礼,让他起身,再带着沈剑心往广都镇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你是不是很疑惑,为何自己魂魄没有消散或者转世,而是滞留世间?”

沈剑心点头:“这正是弟子不解之处。”

“因为你的执念太深。”吕洞宾说,“你之劫难过后,贫道等你许久,要接引你去云外,然而只见一剑归天,却迟迟不见你来。待到世间查探一番,方知你被束缚在情网之中,此番以剑做引,便是要渡你离开。”

原来自己的黛雪剑是到了吕祖的手上,也正是吕祖放出黛雪剑的消息,才让叶英能来西南一隅的成都,再略施法术,使自己和叶英的束缚被解开。

但沈剑心仍有不解:“师祖为何渡我?”

吕洞宾:“因为你有一个机会。”

沈剑心:“机会?”

吕洞宾:“原本在身死之时,你便悟道,当时就该归去方外,从此乐游大道三千。然而为‘情’之一字所困,才耽误至今。贫道不愿见你在人间蹉跎光阴,该尽早归位才是。”

沈剑心停住脚步。

他望向道路的尽头,那里已不见叶英马车的踪迹,可沈剑心总觉得有一条无形的线连在自己和叶英中间,只要一转身便扯得心肝都疼起来。真奇怪,他已经死了好几年,怎么还会有疼痛的感觉?

吕洞宾看到他的神情,若有所思:“你不愿?”

沈剑心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

他只是想了想,问吕洞宾:“师祖,我如果跟着你一起走了,那么以后叶英怎么办?”

“你既归去方外,便和红尘俗世再无瓜葛。”吕洞宾说,“至于叶庄主,他会安稳度过这一生,再入轮回,下一世仍旧生于大富大贵之家,幸福美满。”

“这么好呀。”沈剑心笑着说,“叶英他是个好人,合该每一生都幸福的。”

但他笑着笑着,神色又黯然下来。

“可是未来虚无缥缈,下一世他不再是叶英。”

“叶家……藏剑山庄……”

“他这一生,又怎么算得上安稳呢。”

吕洞宾:“那是叶庄主的劫,与你无关。”

“但是我看着他这样子难受。”沈剑心摇摇头。

“所以师祖,很抱歉,我不能跟你走。我还是继续守着他吧,等到他寿终正寝那一天见他一面,和他一起重入轮回,毕竟下一世或许……不再见了。”

沈剑心停止了与吕洞宾的交谈,他再次朝吕洞宾作揖,快步朝着叶英离开的方向而去。

在沈剑心走后,吕洞宾才轻叹一声。

他抬起手,黛雪剑出现在吕洞宾的手上。

“又是一个痴情儿。”

这位纯阳祖师再次微笑着看向手中的剑,然后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在叶英暂居的客栈外拦住了沈剑心,将黛雪剑交给他。

“现在的孩子怎么都如此心急?不待贫道将话说完。”

沈剑心发现自己竟然可以触碰到黛雪剑,顿时一阵激动,立刻将心爱的宝剑抱在怀里:“师祖还有何教导?弟子都听着。”

吕洞宾:“也不是没有办法圆你心愿。”

沈剑心一听这话,立马拒绝:“若师祖的办法就是需要弟子离开叶英身边,那师祖还是请回吧。”

吕洞宾:“如果是你能重新给叶庄主完整而美好的一生呢?”

沈剑心抱着剑睁大眼睛。

他从来没想过还有这样的办法。

如果,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如果叶蒙没有死,如果藏剑山庄没有被海寇毁掉,如果叶家还是团圆,如果叶英能够真的幸福安稳一生……

可是世界上,真的有如果吗?

看到沈剑心疑惑的眼神,吕洞宾仍旧只是微笑。

他说:“孩子,但你要知晓,‘月满则盈,月盈则亏’,因果相系,此消彼长是定然之事。若你想要做到此事,那你没有了再悟大道的机会,或许也与叶庄主再无缘分。”

“这都不重要。”沈剑心毫不犹豫地说,“如果真的可以让叶英这一生平安顺遂度过,我宁愿不要这悟道之机。而叶英与我……叶英有没有我都没关系,只要他过得好,只要他……”

沈剑心再说不下去,他深深地看着楼上的某个房间。

叶英不记得他了又如何?

叶英不爱他了又如何?

左右叶英就是不该喜欢他的,叶英那样的人怎么会喜欢他呢?

如果一切真的都可以重来,那沈剑心愿意用自己所有的东西去换一个叶英圆满的结局。

“你既下定决心,那么我们在此之前有几件事要做。”吕洞宾说,“你还是要和贫道一起走,去往西域,寻找衍天宗宗主萧卿云。有些连贫道也不能知道的话,你只能对他说。”

沈剑心此时还不明白吕洞宾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待他在魂灯下见到那位萧宗主和吕洞宾如出一辙的笑容后,便明白了为什么要找他。

萧卿云看着沈剑心:“沈道长,你可有什么话要对在下说?”

吕洞宾已经离开,但沈剑心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要对萧卿云说什么。

他犹豫了半晌,最后只做出了一个决定。

沈剑心将此生所有的、已经融合了天道之力的修为注入黛雪剑,然后将此剑交给了萧卿云:“这就是我要对萧宗主说的话。”

萧卿云没问为什么,他只是点点头,从沈剑心手中接过黛雪剑。随后在沈剑心的注视下,黛雪剑变为凡铁,寸寸碎裂,残块掉了一地。

而萧卿云从地上随便捡起一块,笑着说沈剑心说:“此为生门。”

他似乎是说的方位,似乎又不是,沈剑心没有追问。那块残片上有着斑驳的血迹,似乎浸到了里面,擦拭不掉。

萧卿云随意收入袖中,对沈剑心说:“沈道长,就此别过。”

随着沈剑心的离去,地上剩余的黛雪剑残片瓦解、湮灭。

留在原地的萧卿云好似在自言自语:“舍近求远,舍内求外,想来天上众仙皆无烦恼根,这因果只有世俗之人才能担得。”

无人回应他。

深紫色的衣袍曳过灯光能照亮的地方,走入阴影里。

沈剑心离开衍天宗后,再次回到叶英身边,在叶英不知道的角落里静静陪着他走完了余生。

这是一个雪后的晴天,沈剑心坐在叶英的窗棂上看雪。

叶英此时已经病得很重,却不愿意用药,只靠深厚的内力拖着。他也不准任何人关窗,明明已经看不见,却日日倚在榻上,早就失明的眼睛对着窗外那棵大树。

这是他埋葬沈剑心的地方,殊不知沈剑心本人其实就在他面前。

然而……咫尺天涯。

和往常一样,沈剑心慢慢地给叶英讲自己的过去。他这一生过得实在单纯而乏善可陈,除了修炼功法便是行走江湖,这数年间早不知道翻来覆去给叶英讲了多少遍,然而毕竟叶英听不到他说话,所以无论说多少次,对叶英来讲,他的过去都是新鲜事。

叶英的手从锦被上滑落之时,沈剑心的话戛然而止。

他在期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又在害怕着什么事情的发生。

可终究——无事发生。

随后,风停了。

整个藏剑山庄、乃至于整个世界都陷入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声响,时间与空间在一起凝固,连在空中打着旋落下的树叶都停滞了。

沈剑心从窗棂上一跃而下。

这等待了多年的一刻终于到来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在床上似乎是睡着了的叶英,眼神是无比的坚定。随后,沈剑心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埋骨之地,那柄原本深埋在地下的天道之剑正插在被叶英守护了几十年的大树下,此时正泛着幽幽的荧光,是这世间唯一还“活着”的东西。

近了,更近了。沈剑心的手已经触碰到剑柄,熟悉的感觉传来,而后,一个声音让他暂时停下了动作。

“覆水难收的道理,沈道长应该懂。”

萧卿云。

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以纸为媒,现身于沈剑心面前,目光沉沉。

“萧某是局外人,对沈道长的决定无从置喙,也对天道的决定无从干涉。但沈道长,在此之前,萧某还有话要对你说。”

沈剑心:“萧宗主请讲。”

萧卿云:“你没有身体——从你拔出剑以后,剑就是你的身体。然而天道有常,天道之剑能借给你的也有限,在完成你的心愿后,你会消失,真正意义上的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你还有敌人——天道不会给你派愚蠢的对手,你的敌人会比你更加聪明且强大,若有不慎,你也挽回不了曾经的遗憾。”

“就算会彻底消失、就算不是胜券在握,你也要赌上自己原本可以成仙的机会,只为了区区红尘牵绊吗?”

沈剑心听完,只是笑了一下。

他反问:“萧宗主,那你为何驻留人间?”

萧卿云大约早料到他会这么问,亦是微笑:“烦恼太多,归去不得。”

“是了。”沈剑心说,“我也有很多烦恼,经常在想为什么从来不敢跟叶英说出自己的心意,想之前是不是给叶英写的信太少,想为什么要和他认识而导致他伤心这么久。如此说来,我也走不得。”

沈剑心一脸轻松的笑意。他最后朝天泽楼的方向看了一眼,屋内是他心爱的人,是为他伤心了一辈子的人,是他曾经不敢触碰的天上月。而现在可以改变一切的机会就在自己手上,只是区区一点代价而已,有什么给不了的?

天道之剑被轻巧拔出,一瞬间,白芒淹没天地。静止的画面扭曲成漩涡,万事万物都在飞速倒退。萧卿云也再次回到衍天宗,而当一切停止后,他的手上多了一块浸过血的残铁碎片。

萧卿云随手捡了个盒子将它装上,负手踱步出门,仰望大漠中的万千星子,直到看见属于沈剑心的那颗星从黯淡到光芒四射、又再次隐去,似乎只是个籍籍无名的普通人,才再次微笑。

“呀,似乎有个消息忘了告诉你,沈道长。”萧卿云对着那颗星星说。

他略带恶劣、又似乎只是玩笑一般勾起唇角。

“——想做什么,都尽管放心去做,横竖有人给你兜底。最多只是会失了剑身而已,精魄早被他收走了,今后再难不过是做他院中一株仙草,或是一柄剑灵,常伴大道三千。不过沈道长,若有人为你重塑剑身……”

萧卿云的话终究没说完,天边传来几声闷雷,似乎是对他自言自语的警告。衍天宗宗主也只能收起未尽之言,回房去也。

死两次是什么感觉?

沈剑心对此非常有发言权。

好吧,时隔这么多年再次坐到叶英身边,看他抱着天道之剑不撒手的样子,自己也只能叹一口气,恨这辈子之前太贪玩,不肯用功,否则怎么又死了!

没魂飞魄散已经是吕祖保佑了,沈剑心自我安慰。又单方面陪叶英几十年而已,这事儿他一回生二回熟,横竖也是没对叶英失诺,自己还是回到了他身边嘛,只是叶英看不见而已。

不过这次他没有被再次禁锢在叶英身边,可能是死两次也看开了点,沈剑心苦中作乐地想。这就方便他出去找人和散散心了,哪怕大约现在能看到他的人也就还是上辈子那两个。

做鬼有个最大的好处便是一念千里,赶路非常不费时间。沈剑心在陪了叶英一个月后,十分无语地看着他把天道之剑娶回家,觉得哪怕自己死了这藏剑山庄也没脸待下去,立刻跑路。

叶英看人也准得很,沈剑心本人要是知道叶英想把他八抬大轿抬回去,第一反应的确是逃婚。不得不说叶英这招先下手为强用得很好,日后沈剑心一点反悔的机会都没有——他的确是看着自己和叶英成亲的,但是他不记得、也永远不会想起来了!

沈剑心跑路的第一站是先回纯阳,很好,吕祖不知道去哪儿了,非鱼池都没人喂乌龟了!

他跑去找上官博玉,结果这位师叔还是老样子,闭门炼丹不见人影。金虚子卓凤鸣在帮李忘生处理公务,忙得不行。他再去看看于睿,然后得知于睿和卡卢比下山游历未归。寻思找祁进单方面聊天,结果发现祁进又去万花谷了,不必说,定然是去找谷之岚的。

沈剑心对这个大家都有情缘的世界绝望了,明明他也有,但是看得见摸不着。

走了这么一圈,沈剑心只能去扒李忘生的门。本想着看一眼师父就走,结果未曾想到正在看书的李忘生抬头,准确无误地看向沈剑心在的方向。

沈剑心:“……”

他心中有个猜测大约验证了,那就是吕洞宾为什么让自己去找萧卿云而不是李忘生。

果不其然,李忘生放下书:“是剑心吗?”

沈剑心看出来,他大概只能知道是自己,却不能对话和真正看见。这已经非常了不得,要知道李忘生此时也就四十来岁,比萧卿云整整少了几十年的修炼,却几窥天道,也难怪吕洞宾不想让他多沾因果,免得被沈剑心的事情牵连,万一被天道使绊子,这纯阳宫第二个立地飞升的希望就要栽了。

两人无法交流,沈剑心也不能对李忘生说什么话。于是只能李忘生单方面与他讲一些杂事,末了说:“为师收到叶庄主给你下的聘书了。”

沈剑心:“……”

好掌门,能别提了吗?

可出乎沈剑心意料的是,李忘生又补了一句:“这是第二次。”

在沈剑心的满头疑惑中,李忘生起身拿出一个木匣,打开后展开里面被存放了好几年的纸。沈剑心凑过去一看,一眼认出是当年叶英还在华山上时写的,因为用的是纯阳宫从长安采买的纸。

两张并排放在一起的纸,一张是叶英的聘书,一张是李忘生遣沈剑心为叶英侍卫的手令。它们都未曾给到过沈剑心手上,却代表着他的爱人和师长曾经为他想过的出路,只是当时自己拒绝了。

那次拒绝叶英,沈剑心并不后悔。如果不是这些年两人分离后各自的闭关修炼,他是绝对没有胜算解决谢采的,哪怕叶英还是能拿到他上辈子掺了天道之力的修为也是如此,要知道谢采本身就聪颖过人,而且请的帮手没一个是善茬。

如今再看到这些,他不觉得遗憾,只是默默想,如果没有谢采这个前因,他真的只是一个纯阳宫的关门弟子,和来纯阳宫谈生意小住的藏剑山庄大庄主相爱,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

也只是想想罢了。

李忘生收起纸,沈剑心不能和他说话,也不再逗留。他转身离开华山,先是在长安、洛阳等地闲逛多日,好好回忆了前生行走江湖的日子,再往西北而去,这一次的终点是衍天宗。

他来得巧得不能再巧——李倓正在萧卿云这里喝茶。

沈剑心和李倓上辈子没什么交情,对于这辈子李倓竟然能帮自己这件事倒颇为意外,毕竟从前的李倓留给沈剑心最深的印象就是爱挑事拱火,没见过这么好心的时候。

见他走进来,萧卿云笑着放下茶碗:“钧天君,有客来了。”

李倓四周望了一圈,屋里只有自己和萧卿云,顿时了悟:“沈道长?”

毕竟萧卿云帮了自己太多,沈剑心对他还是很客气的,先见了个礼。他碰不了凡物,当然喝不了茶,萧卿云便没做那么多虚礼:“沈道长想问萧某的话一定很多。”

“是。”沈剑心说,“当初不是说我要魂飞魄散吗?怎么我又没死成?”

这种看似略带抱怨、但实际上是疑惑的问话让萧卿云忍俊不禁:“这个问题很简单。沈道长,你没发现你已经有身体了吗?”

沈剑心:“天道之剑内的天道之力已经用尽……”

“不是这个。”萧卿云说,“沈道长,你已经有了新的身体。虽然不如天道之剑那般天生自带灵根、稍加修炼便可悟大道,但让你成为武学高强的凡夫俗子不是问题。”

沈剑心先是疑惑,然后苦苦思索,最后恍然大悟。

“是‘愿无违’?”他说,“但这把剑丢了,这就是我一直回不去身体的原因?”

萧卿云:“没丢,这不是在叶庄主怀里抱着吗?天道之剑是天道之力用完了,但形还在,‘愿无违’有你此生的修为,成了此剑的‘神’,二者合二为一,已是可赋你新生。”

沈剑心:“……”

所以叶英还真的是跟他本人成的亲!

“说到此处。”李倓虽然只能听见萧卿云说话,但不妨碍他聪明的脑瓜能想到沈剑心在说什么。

少年钧天君嘴角一弯:“倓还未祝贺叶庄主和沈道长新婚大喜。”

沈剑心:“……你可以不祝的,真的没什么。”

在拒绝李倓的祝贺这一方面,“新婚燕尔”的叶英与沈剑心两人展现了无比的默契。

“要让你回到身体里的办法也不是没有。”萧卿云待二人闹完,又说:“只是叶庄主已经拒绝了。他不愿意将你交给萧某,哪怕萧某的确有你的全部记忆,也的确可以将你形神合一。”

沈剑心略一思考便知道叶英在顾忌什么,他笑着摇头:“如果是让我选,我也会拒绝,叶英不会拿我去冒险。萧宗主说吧,得到记忆的代价是什么?”

“代价就是——你真的只能成为一柄剑,一柄有记忆的剑,仅此而已。”萧卿云微笑。

李倓:“所以恭喜你,沈道长,这是真的恭喜——叶庄主为你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是他亲手为你铸出新的身体,是他替你放弃所有前尘往事,从今往后,你只用做最无忧无虑的纯阳宫关门弟子。”

沈剑心这次真诚地接受了李倓的贺喜,他开始觉得李倓虽然不太会说话,但实际上没什么不好了。

日后将遗忘前尘的沈剑心并不知道,李倓愿意帮他的原因除了是在帮身为九天的他自己之外,另一个就是把沈剑心和叶英当乐子看。这些世俗红尘的牵绊看得钧天君啧啧称奇,直道这人间唯情之一字最难解。

“所以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沈剑心说,“虽然知道自己回去以后什么都不会记得,但还是挺期待的,万一这次我不喜欢叶英了呢?”

“不会的,有人在抢月老的生意,沈道长与叶庄主的红线是解不开了。”萧卿云笑着说,“沈道长回去便知。”

自己身边谁能当月老?

沈剑心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乖乖回到了叶英身边。

然后在华山之上,他便亲眼看着吕洞宾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要请还是一把剑的自己喝酒。

那根本不是酒!那是自己的精魄!

沈剑心两眼发直,现在他知道为什么自己回不到身体了,原来在身死之时精魄就被吕洞宾给兜走好好养着,这会儿在外面游荡的只是一抹对叶英的执念。

若是吕洞宾不将精魄还给他,那他此生和叶英只能再次错过。可这位师祖还是选择将沈剑心从方外带回,投他回世俗红尘中,只为了满足这位纯阳弟子很微不足道、又难如登天的心愿,给他与所爱之人的一世相守。

回到剑中,沈剑心最后看了吕洞宾一眼。这位行事怪异的疯道人嘴里念叨着“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一步一颠,回到了属于他的大道里。

窝在熟悉而温暖的怀抱中,沈剑心静静闭上了眼。

他在等待自己醒来,这又是一个冬末春初的时节,而他醒来后,该是春暖花开了。

番外二·流年

沈剑心醒来以后,叶英以他身体暂时没好为理由把他先扣在了藏剑山庄。沈剑心压根不知道自己曾经变为了一把剑,还以为自己的确是与谢采一战后伤势太重而晕了一个多月,加之确实总觉得疲惫,真气亦凝滞经脉,所以也觉得自己有内伤,还真就没走。

他不知道,但藏剑山庄从上到下却都心里门清。

当初叶英发婚帖没有向其他人公开过沈剑心的姓名,而娶亲的花轿里装的是一把剑这事知晓的人就那几个,可知道他娶的是沈剑心的藏剑弟子却不少。毕竟那一夜后有关沈道长的传言在弟子中间不胫而走,包括叶英在纯阳宫小住时便与他同吃同住、举止亲密之事也被去过华山的守卫弟子说出来,此时再看叶英日日抱着的天道之剑、未写姓名的婚帖,大家还有猜不到的?

知道归知道,可没人敢在沈剑心面前胡说。叶英也和藏剑弟子们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即在沈剑心面前仍旧还是称他为沈道长,但背地里向叶英单独汇报和沈剑心相关的事情可以偷偷叫夫人,叶英并不会反驳。

譬如此刻,沈剑心出门找叶炜一家玩儿去了,这边就有弟子前来汇报,道是皇孙和他的友人又来了,说想和夫人见一见。

又是李倓和李复,每次他们来都得给自己添点堵,不如不见。

叶英:“剑思,将他们打发出去。”

剑思刚要出门,外面就传来欢笑声。叶英一听,那笑得最开心的就是沈剑心,而另外两个讲话的正是这俩自己懒得见的人。

既然让沈剑心给碰上了,那这逐客令是下不出去了。叶英还未说话,剑思出门的脚步已经拐了个弯,吩咐侍女们煮茶的煮茶、端糕点的端糕点。

那边沈剑心已经带着这两人走了进来,一边走还一边比划,叶英听见他是在说方才在叶炜家里见到的一尊南海珊瑚树的模样,又听到说要是他自己能亲自去一趟南海该有多好玩。

到了堂下,三人止住话头,沈剑心连走带跑回到叶英身边,轻轻拉住了叶英的衣袖,告诉他自己回来了,说:“叶英,他们是李倓与李复,说是你的朋友,有要事来找你的。”

乖觉的剑思立刻去给他搬了一把椅子,而李倓和李复各自拱手见礼,落座后道:“叶庄主,又见面了。”

“你们非常清楚,有些话叶某不爱听。”叶英直言不讳,“如果是来说那些话的,你们可以走了。”

“非也。”李复一展折扇,“我们是来问,当日没死的那些人叶庄主是如何处置的,其中有一个人我们想带走。”

“没有活口。”叶英说,“叶某不会对来犯藏剑山庄者手下留情。”

“有没有活口,叶庄主心里明白。”李复说,“而我们来要这个人,也是为了沈道长。”

沈剑心一指自己:“我?”

“没错。”李倓的目光始终放在沈剑心身上,微笑:“沈道长可否一直觉得自己内力不继、真气凝滞,连最基础的纯阳武学都施展不出来?”

沈剑心:“不错,你又是如何得知?”

李倓:“叶庄主为沈道长求药已有许久,到底是未辜负这番良苦用心,我们便是来告诉二位良药所在何处。”

原来叶英虽然不说,但是一直在为自己想办法么。沈剑心转头看他,叶英还是一派平静:“直说便是,该有的酬劳藏剑山庄一分都不会少。”

“我的那份就不要了,当随个礼吧。”李复折扇掩口,笑得眼睛都弯了。

“倓亦然。”李倓微笑。

叶英:“说正事。”

李复终于收起玩笑:“我们要带走康雪烛。”

叶英挑眉:“康家让你们来的?就算他还活着,虽不是首恶也是重犯,你们凭什么笃定叶某会放人?”

李复:“并非康家所托,但康雪烛虽然罪该万死,然而留他一命对沈道长更有利——当初谢采收买他同来中原的条件,是替他盗得了文家家主文霄汉手中现存唯一一颗以泥兰神果果核制成的灵果,而康雪烛要这灵果则是为了救自己卧床不起、体弱多病的妻子文秋。作为泥兰神果的一部分,治愈百病只是灵果最基本的能力,它几乎可以活死人、肉白骨。谢采已死,此时灵果的下落只有康雪烛知道。叶庄主,这个消息值得换康雪烛一条命吗?”

“停一停。”沈剑心听到此处先坐不住了:“你说,康雪烛他只是为救妻子才来的?”

李复点点头,沈剑心皱眉:“难怪那日康雪烛处处避战,原来除了武功平平外根本就是不想打。”

“想必他也并未亲手伤了藏剑弟子性命,否则叶庄主不会留他一口气在。”李倓看了一眼叶英,对这叶大庄主的记仇程度门清。

“可要是为了我而牺牲另一个人的性命,我不愿意。”沈剑心摇摇头,“李复,你刚才也说了,那位叫文秋的女子更需要这颗灵果。我不吃它只是施展不出武功,但文秋没有它是真的会死。”

李倓和李复对视一眼,默契十足地笑了。

李倓:“自然不会让文秋小姐死的,只是这灵果让她服下的话最多只能治愈她的病症,于沈道长而言还别有功效。倓来之前与复兄便商量过了,叶家何等天材地宝没有?可用同样能治愈怪症的天山雪莲与康雪烛交换。想来康雪烛为虎作伥、有愧于叶家,也不会不同意。”

叶英:“藏剑山庄并没有天山雪莲。”

李复:“你们会有的。在此之前还请叶庄主将康雪烛交给我们,让他与妻子团圆,至于灵果,我们会为藏剑山庄带回。”

左右叶英扣着康雪烛本来也只是想让东海那头、特别是方康尹三家给藏剑山庄一个交代,然目前细细想来,这重活一世后谢采本是蓬莱代门主方乾麾下心腹“七枚·白相”、后来更接任“员峤长老”一事并不为世人所知,出了这种事方乾定然不会再认此人,而且甚至目前蓬莱门主方艺还在,方乾并未回到蓬莱,这说法大约是要不到的,把康雪烛留着最多只能证明袭击藏剑山庄的谢采与侠客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真正重要的人都已死无对证。

所以叶英只稍加考虑,其实心里已经同意了,但还有话要问:“你们为何如此帮衬着那康雪烛?让他说出消息后便把命留下,藏剑山庄再送给文秋小姐灵果也无不可。”

“有些人活着比死更难受。”李倓勾起嘴角,“叶庄主猜一猜,康雪烛又是为什么要拼了命的救活文秋小姐呢?”

他们怎么来来回回的打哑谜,沈剑心左看看右看看,挠挠头,觉得没有自己插得进去话的地方。

康雪烛上辈子干的“好事”叶英不是没有听说过。他的妻子文秋活着的时候康雪烛的注意力并未全在她身上,待文秋离世后他又追悔莫及。那些因为康雪烛的执念而无辜死去的女子、琴秀高绛婷……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康雪烛的血债累累。然康雪烛此生只专注于妻子,对妻子百依百顺,其中原因若是细究,说不定大有来头。

“他可以活着,但这不代表他可以和他妻子见面。犯我藏剑山庄一事,康家必须要有个说法。”毕竟是目前活着的唯一一个要犯,叶英心知要是自己为了沈剑心而轻易放走康雪烛,自己的弟弟们和藏剑弟子们就算嘴上不说、也会有人心里不服,更说不得对沈剑心的态度和看法会不会变。

因此叶英只用指节轻轻敲了下桌子,定下康雪烛的去处:“结果子的那棵泥兰神树不是还在?废了康雪烛的经脉,挑了他的手筋脚筋,让康家丢他去看树罢。泥兰神树一日结不出果子,他和妻子一日不得见面。对康雪烛这种人来说,见不到文秋小姐大约活着比死更痛苦,也算惩罚他了。”

泥兰神树已五百年未结果,叶英这句话相当于直接判了康雪烛无期。但这确实是他最大的让步,不可能再有回转的余地,因此李复与李倓并未再言。

让剑思带着李倓和李复去领人,叶英问在旁边听了半天都没听懂的沈剑心:“要吃点东西吗?”

“不吃吧。”沈剑心想了想,“叶英,其实我也不是必须要那颗灵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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