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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停,章珏马不停蹄地开始工作,在学校、住所中间两头跑。
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农村学校,评估改造方案也会牵扯进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先是原定的施工方算了日子居然有冲撞,说什么也不肯来,罗村长只能托关系重新找到现在的陈头。
再就是学校的土地征用出了问题,原来那块是租赁附近村民的农用地,早些年只是村里和村民签订了协议,纸上年代久远现在拿出来一看都有些模糊。
如果需要扩建,就要一同租赁附近的田地,原先的租地租金需要涨价重新签。
罗村长和村里的人光这件事都磨破了嘴,两方僵持不下好些日子也没有定夺。
在丈量学校尺寸上耽搁,施工队的陈头怕拖延他其他项目的工期,请假先回镇子上。
章珏总不好拦人家,想着反正有空,周末顺道跟着他的面包车一块去镇子上转转。
他让陈头随便找个地方放下来,随处走走,哪里热闹就往哪里扎。
镇子不大,只有三四条主路,章珏租了辆电瓶车逛了没两小时,就把镇子摸了个遍。
这里的居民楼多是五六层的矮房,刷着水泥外立面,偶尔新房子会粉刷成白色或者黄色。
没有太阳,整个镇子都显得灰扑扑的,附近也没有什么出名的景区,当地的游客十分稀少。
章珏窜进一条熙攘的小街,沿街的店铺开张揽客,香辛料、新鲜蔬果、炒货、卤味应有尽有,支持当地经济章珏买了杯手冲咖啡,才喝一口他苦着脸吐了出来。
好难喝,章珏脸皱起来。
疑惑难不成是他买错了,看关明江每天办公室哐哐灌,还以为有多美味。
早知道不应该装这份逼,加个奶多好,浪费钱。
摸着有些饿的肚子,章珏拐了个弯找到一家看上去稍显正规,估计能支持开票的小炒店。
“帅哥,几位?”
一坐下,老板娘热情地迎了上来。
章珏嫌弃地用纸巾擦桌子上的油渍,估摸着一天的报销额度,扭头笑道:“姐姐,我是外地来的,想吃点当地特色。可你看我就一个人,多了怕吃不完浪费,如果方便的话,能帮我推荐几个量少划算的菜嘛。”
“来这儿玩的哇?”老板娘看章珏的衣着,就知道不是本地人,拿着点菜单和笔说,“小伙子,能不能吃辣?”
章珏眨眨眼睛,用手比划:“一点点。”
老板娘孩子都和眼前人差不多的年纪,被章珏这抹了油的小嘴哄得合不拢嘴,立即拍板给他和邻座的几个人后厨拼菜,大锅炒分出一些给他。
正巧中午吃饭的人不多,老板娘坐在章珏跟前和他聊天,聊起来知道章珏是到三浦村捐赠学校的,一拍大腿:“可不是巧了,我们一家子也是三浦村的呢,还有隔壁卖卤味的,对面卖蔬菜的,都是前后脚差不多搬过来的,有个十几年了吧。”
三浦村那所学校,最早是在村礼堂搭的棚子,人多了之后特意圈出来一块地办起来的。
师资力量不强,村里办学也就是为了让孩子们不会是睁眼瞎。
老板娘说:“办学校好啊。你说有些孩子呀,就是天生脑子聪明会读书,怎么都能读得出来。不像我家闺女,每天还要我老公盯着才能写作业,也真不知道高考能不能考上大学。不过我也早打算好了,没书读就回我们这小地方店铺里帮忙,总能吃上饭不是。”
“是啊,现在早就不歧视工种,开小餐馆自给自足,不用受上头老板欺压,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姐姐,你都不知道我们老板有多讨人厌,要不是为了交房租,我早就撂挑子不干了。”章珏一本正经地说。
老板娘笑道:“哎呦,你们大城市压力大。我也是怕我女儿以后上班受气,早给她在镇子上买了房子。以后外头过得不开心,起码还有套房子保底。欸,小伙子,你是哪儿人?”
“江州,大学考到海市的。”
章珏是农村里出来的,高中开始就独自一人在外求学,上头有三个姐姐,还有两个比他大三四岁的哥哥。
生了老四的时候,章父一直憋屈的脸终于难得地有了笑容,交了罚款,身上的担子重了,可是心里舒坦。
然而父是开心得没了边,但家里的田早就卖了大半,硬着头皮和乡亲凑钱又把罚款缴上。
只不过一想到家里五个孩子还有四个大人,是又开心又焦虑,每天没命似的干活。
因此,章珏的到来,完全不在章父的期望之内。
章珏想,好在他们老章家没有再生,不然他能不能顺利读书都是问题,估计高中读一半就和村里其他家的孩子一样,赶出去工作补贴家用。
不过,不是章父章母对家里的经济状况有清晰的认知,进行绝育的后果,完全是章父外出打工发生了车祸,意外人走了的原因。
“海市,是个好地方。”老板娘露出向往的神色,“我只在手机里见过,一直想去玩一玩。”
章珏说:“去旅游还行,生活的话节奏太快。姐,要我说,你们这个小镇生活才是真的安逸,山好水好空气好,世外桃源也不为过。”
老板娘被捧得心花怒放,大方送了章珏一瓶饮料,还给抹了零。
章珏准备回去,顺道问老板娘附近哪里做客车。
老板娘一拍大腿,很是替章珏着急,“完了,去三浦的车就上午下午两趟,这会儿都两点半早发车了。三浦可远着,过去贵还不一定能叫到车,有这钱还不如上我们家旅馆睡一晚,一晚上几十块,便宜得很。”
章珏掏出手机,如果不回去,想着跟关明江留言说一声,转而眼珠子一转,他现在又不是上班时间,不需要和关明江请假,又把没发出的消息删了。
老板娘拉到客,立马打电话让楼上理出房间留下人,“不过你住村子里的话住哪儿,学校现在能让外人住?”
“我和同事住在村口的空屋里。”章珏见老板娘没印象,补充说,“山坡最后一家屋子就是,啊,村长还说以前他们家考了个大学生,后来也搬到镇子上,姐,没准你还见过面。”
老板娘嘀咕:“也是村里头的?这几年还有其他人也搬过来了?”
一旁抽烟的老板提醒说:“知道了,不是别的,就是出事那个赵家。女儿说是学校里被欺负疯了,儿子在出事后没多久也失踪了。”
老板娘问:“他们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在镇子上遇见过。”
老板砸吧嘴道:“没搬过来,夫妻说是去儿子读书的地方找人去了。这么多年了都没回来,估计儿子早死在外头,这地方回不回来都一样。”
闻言,饭店内一阵唏嘘。
旅馆是老板娘在自己家隔的单间,不算大,但是胜在干净。
夜里虫子多,一开灯无数虫子就前赴后继地往灯罩上扑,老板娘特意给章珏拿来两盘蚊香。
本来天气就燥热,耳边虫鸣不绝于耳,更加让人睡不着,酝酿着睡意又被一通电话打断。
章珏叹气,起身走到阳台,点燃一根烟猛抽一口,烟草顺着喉咙过了肺,再深深得吐出。
待到响铃快要挂断,他才接通。
“有事?”
“我不是说了带妈来看医生,你还不在家,让我们去住哪儿去呀。”章亮劈头盖脸上来就是一顿骂,“要不是我找到你们公司同事,帮忙订了酒店,今天你是让我们俩睡大街是吧!”
章珏眼前一花,气得直发抖,能不能不要给他找事。
“章亮你疯啦?我不是告诉你我在出差,给你房间密码让你自尽进去?还跑到我公司去找人?你有病吧去我公司闹。我他妈也是要脸的,你让我回去之后怎么面对其他同事?!”
“怎么?是怕我在你同事面前揭穿你不孝顺?呵呵,在公司里装得人模狗样,对家里人就吆五喝六。章珏,真当自己赚几个钱了不起?都是打工的,牛逼什么啊。”
章亮才不管,他觉得章珏就是狡辩,故意躲着人不愿意付酒店钱。
“我们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过来,累得要死,哦,结果到了你的地方连个床都没有,你故意的是吧。那么小的房间,还和陌生人挤在一个屋子里,你让妈睡在哪里?地上?狗屁点大的屋子,是给人睡的嘛?”
“我也没让你们来,不是你们死乞白赖地要过来的啊。”章珏气笑了,“海市的医生是嘴上镶金了是吧,和江市的医生不一样,在这里看,能把你妈那头疼脑热重新说出个新花样?”
“什么我的,章珏,你搞搞清楚,那也是你妈!”
电话那头有一个女声远远地开口,似乎是在埋怨章亮为什么要给章珏打电话。
章珏冷笑:“啊,是吗?那你倒是问问旁边的谢兰女士,她认不认我这个儿子。”
不管章亮再怎么说话,章珏直接挂断并且不准备接。
章珏咬着指甲来回踱步,章亮说他今天去了公司找到了章珏同事,按理说周末办公室没人,在的只有加班,那到底是他们部门的谁帮忙安排了酒店?
一个部门十来号人,章珏以前做项目就得罪了大半,而且他也不见得剩下的一半人对他有这么好心,无视都来不及,哪会对这种远道而来的同事亲戚热情。
章珏问了唯一日常还说得过去的同事,结果人家露营发朋友圈有空,直接无视他的消息。
更加让章珏恼火,抬手就想要砸手机,可一想到这新手机还欠着信用卡分期,火气堵在胸口闷得慌。
“喂,白天你去公司了嘛?”章珏给夏念发消息,对面就像活在了线上,对话框立刻显示输入中。
“想我啦~”
“快点,别废话。”
夏念发了一张办公室泡面的照片,“惨啊,我就没走,加班到现在。”
章珏原地转了两圈,一咬牙,发送出去。
“你今天有在办公室见到什么奇怪的人嘛?”办公楼都是打通的,平时前台有人来,一说话整层都能看见。
“人?”夏念觉得章珏好奇怪,他环顾四周,今天别说是人了,连只鸟都没有,整层就他一个来公司的。
夏念的工位靠窗,他平日里就是背对着窗户上班,以前没感觉,这会儿听了章珏的话,望向没有拉下遮阳帘的窗外,莫名觉得黑夜阴气森森,咽了下口水。
“不是吧,别吓我啊,大半夜的跟我讲鬼故事,我害怕啊……”
章珏问不出情况,心里有些慌,但还是不愿再打电话给章亮,生怕落了下乘。
“该死。”
他焦躁地撕咬嘴皮,烟灰烫到了指尖才忽然发觉,烫得指尖松开烟头直直向下坠落。
章珏忙探出身查看。
他住在二楼,阳台底下临着街就是绿化带里,眼见着烟头翻滚着掉在灌木丛上,又顺着缝隙掉落在草皮上。
烟头点着底下的杂草,好在燃烧范围不大,章珏忙灌了一盆水,对准楼下的方向泼了下去。
火势还未起来,就被掐灭,按理说章珏应该庆幸才是,只不过这水不止倒在了烟头上,也浇了站在旁边的路人满头。
章珏腿一软捂住嘴立马蹲下,妈的,这人是从哪儿跑出来的,他分明瞧清了旁边没人啊!
快走过去吧,章珏暗暗祈祷。
章珏背脊贴着栏杆,出来的时候怕招引虫子房间没有开灯,要是底下那人抬头想看是哪户人家倒的水,一时之间还真不能找的出来。
等了有好些时间,预想中的暴怒咒骂并没有出现。
章珏松了口气,没找着人估计就自认倒霉走了。
他扶着膝盖起身,蹲久起猛了有些头晕,章珏眼前像是雪花电视似的蒙了一层布,足足缓了半晌。
章珏拿着脸盆准备走回去,也不知道那时候在想些什么,只是无意识地脑袋一偏,就瞄到了让他犹如置身地窖的一幕。
明明歪着脑袋的一侧肩膀僵硬得厉害,可他却完全没有转过去的意愿,眼珠就像是被胶水粘住,死死得盯着楼下。
那人像是在骂他,嘴巴一张一合但是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镇子上的路灯早在晚上10点的时候就熄灭,那人站在黑夜中,只能看到模糊得看清楚黑色的外轮廓,是个男子,个子极高,正用仰望的姿势看着章珏。
不、不不,章珏安慰自己,不一定是在对着他,黑灯瞎火的光线他居高临下都看不清,底下那个路人难道就能察觉到什么吗?
或许就是在发牢骚,或许就是在自言自语,也或许是那人脖子酸了晃晃脑袋也说不定?
章珏这样子告诉自己。
然而背后忽然袭来一阵强烈而又阴冷的气息,让他咬牙打了一个寒颤,他感受到背后的凉风像是一双冰冷的双臂袭来,将他搂在怀中。
空气变得黏腻沉重,纠缠着使人无法呼吸,浑身毛骨悚然。
屋内分明没有开冷气,这又是哪里吹来的风?
入住前,老板娘因为空调维系无法使用,特意过来同章珏道歉。
“叮——”
手机的提示音响起,一下子让无法动弹的章珏身体活络了过来。
浑浊的热气潮水一般奔腾涌来,章珏手指微微抽动,血液在身体内循环,驱赶着不属于他本身的了围的阴翳。
他闭上眼,再睁开,楼下站着的人……不见了。
四处望去,除了晚风中摇曳的树影和零星在街道间徘徊穿梭的野狗,在没有其他活物,取而代之的只有一个垃圾桶。
“是眼花了啊……”
一切都只是大脑发热下的幻觉,章珏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关上厕所的窗户,将穿堂而过的风阻拦在外。
原本因为不断流动的空气降低的温度,复又升起,汗液粘黏着衣服,让人格外不舒服,但章珏却觉得这让才让他安心。
他放松地将自己丢在床上,当冷静下来之后,四肢皮肤上的汗液开始大量地分泌。
章珏扶额摸着发烫的额头失笑,晚上就不应该喝酒。
手机震动,章珏点进微信,对话框珏皱起了眉头呢喃:“什么啊?”
[突然好想见你。]
[所以我来了,看到你一切都好,我终于放心。]
[可是你为什么不愿意不下来见我,是不愿意原谅我嘛?]
“神经病,撩骚发错人了吧。”章珏切了一声,这家伙说话没头没尾,看都看不懂。不认识的人,他一点都没有手下留情直接删除。
正打算退出,凌晨这个时间点,通讯录里的又有新的朋友加过来。
“卧槽。”
章珏气笑,翻身做起,盯着对面锲而不舍不断发送来的朋友验证冷哼,“他妈的你脑子有问题不能去医院看嘛?骚扰我干什么!”
是把他卡通的头像当成女生?发错消息了?
他今天过得本来就不顺心,遇到这事更加恼火。
[小玉,为什么删我?]
[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对我的,你变了,变得不像你了。]
章珏冷笑,将他一肚子火都向着眼前的陌生男子恶劣地撒,可以,想玩我就陪你。
陌生人:“小玉,你是不是在生气?怪我没有珏从对方的称呼上,猜测陌生人聊天的正主年纪小,斟酌着对那人的称呼发出一句,“哥哥。”
“只是最近生活太忙了四处遭挫,没有朝着我想要的方向发展,让我觉得有些不顺心。”
对于这些话语,根本没有任何羞耻心,犹如平常说话般倒豆子全数倒出,“家里的压力也大,我妈病了之后,就一直有外债欠着,我信用卡也刷爆了几张,一直需要不停地工作补上。”
半真半假地打了好几段文字,哭诉原生家庭的艰难。
“毕竟是生我养我的父母,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要将她治好。我就是想着为什么只有我是这样,感觉压力好大,平常身边没有朋友可以讲,一个人真的好难坚持下去。”
章珏见对面没有回复,以为被吓跑,试探问:“你是不是担心,我说的都是假的,是在骗你啊?”
陌生人:“不,小玉,我当然不会这么认为。只是,这些我……我居然以前都不知道。”
陌生人很是懊恼。
章珏呵呵,心道,废话,因为这都是他现编的。
陌生人诚恳道:“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你如果早些和我说,我还能帮上你的忙。”
似乎是为了表示他的诚心,发了一个6666的转账。
章珏一开始看不起的心态,在看到转账之后,立马不一样了。
不是,来真的啊。
这人到底是哪加的冤大头,顿生疑惑,他以前到底是为什么会认识这种傻逼,看都不看一眼对面的人是谁就转钱,一点都不怕对面是骗子。
点开之前,章珏有过迟疑,但他很快想通,这就全当给对面一个教训,让他知道不是什么所有人都是好人,这种人被骗也是他活该。
陌生人见章珏好久才收下钱,适才松了口气:“这些钱够吗?要是不够,你再说。”
章珏见好就收,他是不打算牵扯太多。
“够了,谢谢哥哥,你真的是帮了我大忙。有了这钱,我就可以给我妈妈治病啦。”
陌生人:“那就太好不过。明天你哥不是要带着阿姨去医院体检,你不在海市,我要不也过去帮忙好了。”
对话框里的内容,让章珏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地干干净净,他一时之间,不是很能够理解,对方说的话到底是误打误撞,还是真的对面是认识的人。
他继续试探:“你在说什么呀,哥哥,我怎么有些没听懂。”
“晚上我在公司楼下正巧碰到的你哥哥带着你慕青,你哥哥说没有地方去,我就安排在隔壁的酒店开一间套房。小玉,是不是你哥忘了告诉你。”
章珏只觉得从骨子里有股寒意截然而上,又开始扣起指甲,手指边的倒刺被彻底扯下,渗出滴滴血珠。
“你是谁?”
“小玉,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大力按着屏幕上的键,发出噼啪作响的敲击声,章珏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好久没见你,我都快忘了你的模样,哥哥,可以拍一张自拍给我嘛?我想看看你。”
陌生人憨笑:“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小玉,你等等。”
等待的时间不长,可是章珏却觉得时间好似被拉长,他的心跳不知道为何忽然加速起来,他摸着自己的胸膛开始小口喘气。
“咔嚓。”
空气里突兀地出现了一记相机的快门声。
声音很轻,轻得如果不经意,很有可能就会被风扇转动的声音盖过。
章珏能够听到,全赖于它很近,不是从隔壁,也不是楼下,声音就从他身后的位置传来。
明明是盛夏,章珏却是蒙了一层冷汗,风扇吹过汗毛直立,他将双腿勾起,蜷缩入被子。
对面传来一张图片,图片里有些黑,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一处微弱的光照。
章珏的瞳孔骤然缩小,他嘴唇一开一合发出愕然的嗬嗬声响,攥紧的指骨不住颤抖,他不敢扭头,只是继续看着发来的图片。
画面中是他躺在床上,手机屏幕的荧光自下而上地投射在他的脸颊,清晰地照映出他遏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而图片的右上角,若有似无地浮现着一个白烟般的人影,模糊的面容淡地一吹就能够消散,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有两个黑色的窟窿,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章珏当即吓得手机摔了出去。
“我靠,鬼——有鬼啊!!”
尖叫着从床上狼狈摔下,接连滚了两圈一头撞上墙,才捂着头哀嚎坐起,适才发现屋外天光乍亮。
章珏龇牙咧嘴地揉着脑袋,已经是珏连连感谢,称他马上收拾好便下楼这才将人送走。
关上门,他有些茫然,环顾着住了一晚还是有些陌生的房间,视线落在墙角的地面上,手机屏幕瞌碎了一角,但是一点都不耽搁他的正常使用。
打开微信。
最后一条消息却停留在了夏念,再往后没有任何人找过他。
章珏从上至下又重新翻阅了一遍,没有那条诡异的聊天记录,好友添加栏里也丝毫没有记忆中的内容。
他呆坐在地上,疑惑的声音在屋内响起:“是我记错了?”怕不是做梦了吧。
章珏没时间胡思乱想,他开完票赶着去坐客车,镇子上的客车总是不按照发车时间表,晚到还好,要是早来乘客一上完就立马出发,连给人追车的机会都没有。
好在顺利赶上了车。
车上,他还遇到回村的熟人,刘支书正上高中的小儿子——刘旻。
“章哥!”
刘旻一上车就瞧见坐在最后排的章珏,硬是挤开前头的人在章珏旁边抢到位置,他凑上前道:“哥,你什么时候来镇上的,要早说我还能请你吃个中饭呢。”
刘旻是刘支书的珏和关明江来那天晚上吃饭,刘支书带了他儿子刘旻一道前来。
主要就是为了让刘旻多见见世面,关明江这等海外归国的成功人士,再加上章珏这个本科生,他们这个小地方还是不多见的。
自暑假,刘旻时常背着蛇皮袋上山摘野果,多是自由生长的李子、杏子,味道、长相比不过市场上售卖的,但是走街串巷跑低价还是有买家上门。
一周赶一趟公交到镇子上售卖,要是没卖完,他会在镇上要好的同学家里借住,赚到的钱刘支书全让刘旻自己支配。
听到章珏说他来镇上玩,刘旻实在摸不着头脑,他从小在村里长大,也跟着父亲去镇上逛,这么多年镇子也就是扩张多建了新房、多开了些店铺。
这个小镇真的是地方不大,唯一一个综合体都只有两层楼,连锁店都不来这里开,尽是些当地的小品牌店铺,方圆百里也没有什么开发出来的大景区,还不如他们村后头的野山有趣。
章珏也是意识到,不过他只呵呵笑着,面上不显。
天气热,刘旻邀请他回村后去水库游泳解暑。
翻过学校后头不高的山坡,没走多久便是三浦村附近的水库。
水库不大,这个季节水位线略有下降,延边有许多人在烧烤,嫌热的已经扎猛子游了几个来回。
刘旻到地方,相熟的同学涌上来打招呼,都是些和刘旻差不多大的同龄人,之前显少在村附近见过外人,对大城市来的人很是好奇,抓着章珏问东问西,还有年轻的女孩子想要加他微信,被章珏赶紧拒绝了。
开玩笑,人家家长就站在一边看着呢。
只要不做作业,小孩撒欢了漫山遍野地蹿,还没章珏胸口高的小鬼刷地从身后冒出来,冷不丁吓了他一跳,不等章珏回过神,丢下一捧红果撒腿就跑。
章珏眯起眼,他认得这个男孩的背影。
少男少女见状,叽叽喳喳地蹲在地上捡落下的红果。
“咦,哪来的山抛子?”
“皮娃给的,唔——好酸!”
“快吐出来,绿得都发青了,好果子早就被村里的大娘捡干净,也不知道他从哪个犄角旮旯搜刮出来。”
“有的吃你还嫌弃,真的是。嘶!怎么这么酸哇!”
章珏也想下水游一圈,只可惜他没带泳裤,也不想学年轻小伙穿了个内裤就下水,有点丢面子。
他坐在村民边上和他们聊天,村民一听到章珏是来捐助学校监督项目进程的外省人,立刻送上啤酒和烤串,一群人相谈甚欢。
几个小伙约着章珏晚上去村里的河夜钓摸虾,晚些时候在村头碰头。
章珏出发时空着手,回来承了村民的情,抱了两个西瓜,还没到赵家,等在村口的关明江迎了上来。
身边嬉笑的女生们一改放肆大笑的面孔,登时说话都不敢大声,矜持地落后章珏一步,借着他的背影偷偷打量关明江。
章珏有些嫉妒地心想,不愧是关明江,魅力真大。瘦了之后关明江的面孔更显清俊,身上的肌肉线条也更明显,也不怪那些个女孩子们看到他会脸红。
他跨步挡在关明江面前,催促大家伙儿快些回去,“得了,在看我背后就要长毛了,知道我长得帅大家不舍,可等会儿不就又能见着了。”
人群里发出哄笑,有人恼羞道,“章哥,你明知道我们看的不是你!”
“哈哈哈哈哈。”
关上门,章珏走到井水边,准备将西瓜投入木桶放在里头冰镇。
“已经很晚了,你还要出去嘛?”关明江悄无声息地靠近,拦在章珏面前,言语里听上去有些不赞同。
冷不丁在耳边冒声,吓得章珏手一抖,直接丢了手中的木桶,里头西瓜哐当在地上砸开,裂成了几瓣。
“啊,我的瓜!”
章珏错身跨过关明江,满眼心疼地蹲在地上看沙瓤的西瓜,他有些不清楚,这裂开的部分沾上了泥土,要是用水冲完之后还能不能吃。
两个西瓜,安排好了一人一个。眼下碎了的只能他解决,总不能让领导吃掉地上的,而且还是还当着他的面掉的,章珏郁闷。
章珏抬起头愣住,明明难受的合该是他才对,怎么眼前的关明江反倒脸色难看起来。
关明江问:“这么晚了,你要去后面的小河?”
章珏有些紧张,他缓缓点头,观察着关明江的神色,发现关明江的眉头皱得更深,“……我和那群小孩约好了。”
关明江只说了一句:“太晚了,不安全。”
章珏对着天空想发笑,现在不到晚上7点,甚至连太阳都还没有完全落下,天空还微微发蓝亮着光,关明江居然会说出这句话。
莫非是关明江对之前跌落河中有阴影,所以不愿意他去?
但那也没有阻止他出去的道理,章珏鄙夷地想,他以为自己是谁,只不过大几岁的上司,管的真宽。
章珏敷衍:“好的,好的,我一定注意安全,我们人多着呢,不会有事。”
然而关明江压根没有给章珏任何反应的时间,右手用着劲道拽住他的手腕,章珏反射性地想要抽回手,却被攥得生疼惊愕地放声大叫:“关明江,你弄疼我了。”
发什么神经啊,快放手!
关明江被喊得一愣,他垂下头说:“你……叫我什么?”
他斜着的眼神看着章珏,仿佛能够透过章珏的脸将人看穿。
“关总、关经理,总行了吧!”章珏有些愤怒,他不明白关明江为什么纠结于此,实在是让人觉得窝火,再次提高音量大声道。
“关总,我手疼,就当您行行好,放开我。河边我也不去了,这样总行了吧!”
关明江被章珏的声音震住,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他的行为不对劲,快速地将章珏的手甩开,他抬头看了章珏,但是章珏根本没有注意到关明江的动作。
章珏呼呼向自己的手腕吹气,他回去之后一定去健身房半个月卡锻炼,感觉手骨都要被人捏断,皮肤拉扯得通红。
章珏抬脚走向他的房间,经过的时候瞪了始作俑者一眼,偏生对方压根没有将他放在眼里,还望着墙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关明江含住章珏:“你去哪儿?”
这看不出来?章珏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但碍着关明江的面子,还是转过身对着他的面说:“回去睡觉。”
“等一下,我、我陪你一起——”
章珏:“关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嘛?”
关明江闷着嗓音说:“我陪你赴约,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章珏内心像是恶心得吃了一只苍蝇,他脑子有问题才会和同事一起出去玩,可是偏偏这个人是他的上司关明江。
他和关明江始终不是一路人,章珏生得普通,从出生开始的终点站就是别人的起跑线。
章珏自知,他这种人,没有家里的帮助,能力也只能算一般中溜,回老家省会买房结婚生子,人生就算到头了。
和同事那些家里有房有车的不好比,更加和关明江这等让人看了眼红的富人搭不上关系。
章珏是做好了三十五岁后回老家的准备,因此他需要一份工资过得去能够让他存下钱,稳定可靠的一份工作。
同事的绊子都只是小插曲,面子上大家都是和和气气,只要不过多得投诉到关明江那里,惹得关明江反感将他开除,他就可以顺利在这家单位待到三十五。
章珏带着异样的审视看向关明江,自来了三浦村之后,关明江整个人就像是放松了一样,在没有原先绷着弦的感觉。
关明江与他回望,等待章珏的答复,似乎是想要同章珏亲近的意味。
这样的行为落在章珏看在眼里,只觉得浑身上下的不适应。
关明江应该是不屑与旁人为伍,只看向眼前,从众从来都不是他的习惯。
不知道怎么回事,按道理章珏应该顺着关明江的意思,拉近和领导之间的距离,没有什么不比与领导交好在工作中来得重要。
章珏却是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说着出去玩一天太累了,就不去参加村里的活动。
“如果下次有机会,我一定叫上您,关总。”
动工的时间定下,原本章珏想要安排在上个月月底,赶着能够在开学前完工。
罗村长却跳出来反对,声称村里的神婆说那天有忌讳。
想着到底应该尊重当地的风土人情民俗习惯,章珏也就同意了罗村长的要求。
日子一推再推,推到了次月的珏打了个哈欠,挤出两滴眼泪,他注意到刘支书正在整理祭祀桌。
祭祀桌是从三浦村的祠堂里搬过来的,上头铺了一条手工绣的毡布,左右两个方向各放了一盏插着香烛的鼎炉,厚厚的红黄色符纸围着鼎炉摆放。
刘支书仔细核对供品清单,生怕出一丁点岔子,供品不敢马虎,用得都是村里还过得去的烟茶、菜肴和水果。
在桌子的后头,还放了两块一人高,裸露未经雕琢的山石,预备供奉完后雕刻上学校和捐助公司的名称,放置在大门、教学楼前。
时代发展,连祭祀的方式都变得与时俱进,章珏看得有些咂舌,供奉神像竟然不是用的小像,而是放了一块平板,正不断循环播放着山神、土地神的照片,还有他们祖先的电子牌位。
陈工见怪不怪:“以前三浦这里信奉的山神,因为他们铺张花销。把政府拨下来的款花建泥塑金身上发怒了,接连大旱,在之后村子里就用画像代替,现在方便了,直接上照片更省事。你看,连雄鸡血祭也免了,换成放屠宰场视频。”
章珏嘴角抽搐:“……”
真是朴实无华的老神仙,完美地传承了上一辈无产阶级的衣钵。
在章珏眼里都是些封建迷信,看了一会儿也看不出明堂,很快失去兴趣,转而在学校附近转悠。
学校扩建对村里人来说,是件利民的大善事,村里好些好事的人都出来围观。
人群中刘旻顶着一颗鸡窝头四处张望,看到章珏后,屁颠屁颠地拍了过来。
刘旻脆生生地叫道:“章哥!”
章珏视线懒洋洋地落在刘旻的脸,不愧是高中生,就是有活力。
“今天没去镇上?”
刘旻摇头:“附近的野果也不止我一人摘,上礼拜起我就找不着几颗了,早就不去镇上卖水果。”
不止三浦村,其他村子的老头老太,也格外挂念着附近山头上的果子林。
章珏当他没了赚钱来路:“在家休息也好,反正没过几天你就要回去上学了。”
刘旻却举着食指在章珏面前摇晃,擦了擦鼻子很是骄傲:“那没有,我找到新的兼职工作了。对了,章哥怎么没看见你那个长得特别帅的领导?”
章珏奇怪,刘旻问关明江做什么。
刘旻凑近神神秘秘道:“他就是我新的发财之道!”
这小子,准备偷拍关明江的照片卖给镇子上的初中生和小学生呢!
说起关明江,这时候并没有凑到祭祀桌的跟前,他怕晒坐在后面施工队搭的休息棚里,待刘支书通知吉时已到让大家就位,才施施然抵达现场。
祭拜前,走得是领导、村长发言的流程,对现场村民讲述了未来的期许和展望,待所有人讲完冠冕堂皇的客套话,叩首祭拜环节开始。
面带弯眉笑目傩仪面具的舞者,身着黑衣手执花伞,旋转跳跃着从人群中走出,绕着祭祀桌跳起舞来,身后的鼓手吹奏手奏乐不停。
他们前后列队在桌前站定,为首长袍男子的面具最为狰狞,双耳双眼漆着桐油。男子作跳马跨出,他的脑袋凭空像是撞到了什么,四肢忽然瘫软摔倒匍匐在地,肩膀抖索,发出“呼喝-呼喝”的声响。
章珏惊得以为是仪式过程中发病,还想让身边的人上去半盘,却发现围观的村民并没有觉得不对,他们三两凑成群,对着地上的人指指点点,更甚者挡住脸似乎在笑。
“行了,快结束了。”
陈工瞥了一眼,晓得老师傅这是在向天地祈灵告知,很快,他抖擞着衣服上的泥土爬起,向罗村长和刘支书禀告:“诸事皆宜。”
拜神祭祖最先打头的是村里的一干众人,他们将符纸燃烧丢进火盆,点香后双手合十,再插入香炉之中。
章珏排在关明江的后头,看他三伏酷暑的天气,也穿戴着整齐长袖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颗。
关明江用大拇指捻着香杆,中指和食指夹住香的顶部,凑近烛火边将其点燃。他的动作恭敬而又虔诚,就像是神明最忠臣的信徒。
三次鞠躬,举香至齐眉,青烟缭绕随后笔直而上。同样是烧香,偏偏关明江做的就是那么好看。他后颈上的头发很久没剃,落在脖子上,黑发更衬得白皙如玉,章珏不禁多看了两眼。
关明江将其插入香灰之中,退后半步至树荫下,把中间的位置让给章珏,经过章珏身边时,连关明江走路夹带着的风都有股焚香的烟火气。
章珏随意从桌上抽出几根,点火燃香,他攥着香杆还未鞠躬——其中一根香的上半截,在众人面前忽然断了。
白色的香灰落在章珏的鞋面,这是什么怎么回事,香太潮了嘛?
然后,章珏嘴慢慢长大,他眼睁睁地看着手上的香,又断了一根!
“质量问题,是这香做的太次了!老刘,说了多少遍要去镇子上西街的香烛店买,你是不是又偷懒。”罗村长语气有些重,赶紧又挑了三根新的香递给章珏,“没关系的,再来一次就好。”
刘支书迷茫:“不可能啊,我也没有换其他店买,而且这里的香还都是看着老板亲自选的。”
祭祀当前发生这种情况,章珏就算是无神论者,心里也开始发毛,他想着:“这下该不会又断了吧。”
青烟飘起,章珏捏了把汗,而看罗村长,紧绷的脸也适才放松下来。
学校于当天上午,正式动工,开始扩建改造。
在新的规划中,教学楼将在原有的基础上加盖两层,并且加盖一栋老师宿舍和图书馆,之前的食堂太小,需要推翻挪至后头新规划出来的空地上。
工期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章珏担心项目不能顺利完工,村里人睡得早,有些老人不到晚上8点就熄灯,根本不允许施工队晚上继续施工。
都不在城市了,乡下居然还有那么多问题,但也不能完全无视村民的要求,只能让陈工他们晚上不做铲地和动用切割机。
项目牵扯到章珏的季度奖,关明江勘察完后回去,章珏实在放心不下,拖着行李晚上就驻扎在学校里。
陈工看章珏的模样,就知道他不习惯和那些粗俗的农民工挤一起,集装箱做的活动房一睡就是五六人,头不洗脚不洗,时间长里头都是一股子发酸的味道。
于是额外花半小时搭了一间,通上空调和电,就邻着陈工的房间,要是闲得无事他们还能说会儿话。
村长捎了一袋猪耳朵给陈工,陈工便借花献佛又拎着两瓶酒找章珏。
本来章珏都睡下了,谁知陈工自己前面一人喝了几杯已经有些醉,怎么说都不听,硬是拉着章珏上他屋。
但才两步路都没走到,陈工急得打了个嗝,嘴巴一张就是扑面而来的酒气,他涨红了脸有些尴尬道:“不行,憋不住了……要尿出来了,小章,你陪我一道去吧。”
工地上人多,新造的旱厕是临时在地上挖坑,用板子隔了几间,头顶就是天,如果蹲下四面还窜着风。
天才让人挖一次,那么多排泄物堆在坑道里,连附近的泥土被熏得杂草都没几根。
夜里若是没灯一准看不清路,掉坑里的风险直线上升。。
章珏背过身,即使捏着鼻子臭味也挡不住往各种缝隙里钻,他举着手电筒给里间的陈工打灯。
估摸着时间也够长,章珏朝里头喊:“好了没,完事了叫我一声。”他担心陈工喝多了酒,在里头出意外。
没听到动静,章珏皱眉,用脚踢了踢关严实的厕所门,“陈工!怎么样,能听到嘛?”
屏息凝神,侧耳倾听……完了,这下里头连呼吸声都没有。
章珏“糟糕”骂了一声,几乎来不及思考,抬起大腿蓄力猛然朝塑料门上猛踹,要是陈工是正面跌落没准还有被憋死的可能。
只是一脚根本踹不动隔门,仅仅是撞得门摇晃了几分,反倒是章珏没站稳身形,仰面摔在了地上。
章珏手掌撑地,锋利的碎石划破了他的掌心,鲜血串成了血珠低落在地上,他顾不得伤口,真出了事故,怕不是他也要连带着担责任。
锁栓松动发出“啪嗒”的声响,摇摇欲坠的隔门在章珏的面前,缓缓向他打开。
人不见了。
手电筒照射的方寸之间,看不到任何人影的存在。
章珏打了一个冷战,觉得眼前一阵发晕,腿脚发软甚至无法站稳,踉跄后退两步才稳住身形。
再望那敞开的门后看,用仅存的气力挪动眼珠,依旧只有三面遍布污渍略显肮脏的墙,和地上黑漆漆仿佛看不见底的坑道。
章珏茫然,莫非是他记错了?
对,晚上黑得很,这里的厕所门又都那么相似。他又没有跟在陈工的背后看,自然不知道。
即使这样的宽慰,也不能让章珏彻底放下心来,疑心的种子一旦升起,就再也不能掐灭。
拢共三间厕所,他就将正中间的门撞开。那么大的声音,料想陈工若是在其左右,怎么也能够听到些许动静……那现在没有任何反应是什么意思?
章珏不相信鬼怪,一个大活人难道还能够凭空消失不成,听不见声音,铁定一如他所想是发生了意外!
谁知道陈工有没有旧疾?!他竟然还和陈工喝了一晚上的酒。
该死,章珏眼前一黑,只觉他怎么会如此倒霉。
章珏竭力保持平静的模样,这个时候不能自乱阵脚,他的脑内飞速思考,很快,章珏想通,脑海里萌生出了一个念头。
——不能让人发现他来过这里。
陈工是同他喝酒了,但是他只在章珏屋子里小坐片刻后,就早早回房,后面发生了什么章珏压根什么都不清楚。
陈工什么时候去的厕所,什么时候发生的意外,都与章珏无关。因为发生意外的时候,章珏早就躺在床上睡得浑天暗地。
之后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没有丝毫关系!
即使是警察来了,章珏依旧咬死不说。
本来就是陈工自己的问题,章珏暗自想,是他喝多了尿急,是他半夜一定要去黑灯瞎火摸不着路的厕所。
工地上发生了意外,的确是有些不吉利,但这都是不可抗力的因素,如果真深究起来,那至多就是监管不到位,为什么没有合理维护工人的日常保障设施。
章珏甚至开始构思,最后公司怪罪下来之后,要如何在检讨会上汇报,才可以撇清他在其中的责任。
他舔了下有些干裂的嘴角,关上手电筒,旋身离开。嘴巴有些干,不知道包里有没有带上润唇膏。
集装箱搭在西北角靠近大门,中间隔着教学楼和挖掘后一片狼藉的操场。
章珏担心来时的路会撞到人,为了能够悄无声息并且快速地回到房间,他选择抄近道从教学楼中间穿过。
一条长廊横贯东西,从教学楼的正中央穿过,两侧是教室闷紧闭,章珏余光扫过,能够看到窗边摆放着的盆栽因为许久未浇水,明显有些干枯萎靡。
夜晚,静得只能听见悠远繁密的蝉鸣,还有他踩在地面上略有些清脆的脚步声。
“啪嗒——啪嗒——”
他明显已经刻意放缓了脚步,然而落在耳中,却是清晰得像是被谁刻意按下了音量键不断放大。
鞋底与水磨石的地面相撞,宛如奏响了一篇诡谲而又神秘的乐章。
章珏盯着远处的黑暗,背脊飞速贴上墙面竭力隐藏身形,一边后退,一边用手臂摩挲着寻找可以打开的门把手。
他眯起眼睛,心里甚是不安。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他竟然在走廊的尽头,看到了一个左右张望的人影。
这个时候还出现在学校里的,多半是施工队的工人。若是章珏和那人正面撞上,互相道一声这么晚了还没睡,就当是一个不重要的插曲。
难不成工人还敢开口质问领导,为何如此深夜还要独自出来遛弯?总不会是来偷教室里的空调办公电脑,未免也太可笑。
章珏心虚的躲闪,让他此刻前路堵死,只能心里不断祷告求那人快些走。
但那家伙却好像是听到章珏的心声,像是故意逗弄章珏似的,故意朝他的方向走了两步。
那声音在走廊之中回荡,带着草木气息的晚风将其夹带着朝他席卷而来。
“咚——”
脚步沉重的,就像是生气一般不满跺地。
章珏讶异地发觉,那人走了几步,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忽然低声呢喃嘴巴自顾自地在说话。
他抓着自己的脑袋,捶打自己的胸口,俨然痛苦得在原地一遍又一遍的绕圈。
这……不会又来一个喝醉疯了的家伙吧。
章珏有些发慌,加快了他向后撤退的速度,可千万别被这疯子盯上。
“呜……哪里,谁在那儿?”
空气中,响起若有似无的呐喊声。
章珏正摸到倒数,你在哪儿,我怎么一出来就找不着你人。”
“好黑啊……这里怎么这么黑,我什么都看不到。”
“小章——小章,你快来,快来帮帮我呀——”
“……小章。”
是陈工!
章珏皱着眉头仔细听了一会儿,陈工醉醺醺的,颠来倒去车轱辘一样,重复不断地在说相似的话,让人根本抓不住重点。
“我看不见路,好黑,怎么办……”
“……小章,小章!你为什么丢下我,为什么你要跑走!”
“好黑啊,这里到处都没有光……我的眼睛,眼睛看不见路啊啊啊啊!”
“不是,小章,你明明听见了!为什么不回答我!”
声音越来越响亮,骤然炸裂在章珏耳畔,吓得他一个激灵。
那怒吼声已然扭曲,不再是陈工平日里敦厚、老实的声线,刺耳地仿佛是在用指甲剐磨着黑板、玻璃划裂的声音。
呕哑的男声扯着喉咙凄冽地叫喊,语调猛然拔高,达到了一个尖锐地不像是男生可以发出的高度。
章珏只是听陈工的鬼哭狼嚎,脑袋就生疼得受不住,直教人毛发悚然。
这……还是人能够发出的声音嘛?
他愕然地望向手舞足蹈的人影,陈工别是喝坏了脑子!
那更加不能过去,天晓得会不会他这般模样误伤。
等会儿。
章珏沉下心想,等着陈工离开或者酒醒走开。他不想酒后给人照料,口臭、呕吐物、打人,想想就觉得会弄得一身狼狈。
他悄无声息地推开身后的教室门,佝着后背、低下脑袋,一点一点地将身体、腿接二连三地推入门背后的空间。
然而下一秒,章珏的背脊撞到了什么东西之上。
尽管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他还是有些紧张,试探性地往外探出脑袋,眼珠缓缓朝向走廊尽头的方向看去。
在看到那里空无一人,方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终于走了。”章珏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了下来。
“你在说谁?”
背后传来的声音,犹如当头棒喝吹得章珏脸色煞白,他感受到一双冰冷的手抚在肩头,带着泥土、腥臭的喷气吹在他的耳中。
他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心中却是惊骇万分,不过是扎眼的功夫,陈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背后!
从几十米外的地方冲刺,并且无声无息地打开教室的另一扇门,躲藏至他的身后。
这个速度、这个能力,是一个喝醉了的中年男子可以做到的嘛?
“陈工,你这真是吓着我了,突然出现在我后头,怎么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章珏挤出一抹干笑,“都这么晚了,我们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别耽误了工程。”
章珏瞥了眼手机,上头的时间还差一分钟就到凌晨一点。他整理完情绪掩去窘态,扶着陈工的手顺势站起身。
“我扶着你,这晚上灯也太少了,明天让人附近加装些,施工地到处都是坑,万一有人摔着就不好了——”
他忍着冰凉油腻的触感,回首微笑,然而脸上的笑容再次僵硬。
那一刹那,章珏只觉得他的血液倒流,心跳也停止跳动。
都说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大脑会一片空白。他此刻只能张着嘴,干涩地瞪着双眼魂飞胆颤地盯着眼前的人。
陈工像是从高处坠落浑身是伤,从脖子的伤口流出了大量的鲜血沾染了他的上衣。手臂和两条腿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章珏注意到,他此刻摸着的那只右手,小臂的骨刺已经穿透了皮肤,正汩汩往外流出发黑的血液。
“啊!”章珏大惊失色,“陈工,你有没有觉得身体哪里不对劲,头疼嘛?有没有觉得烟花。你这伤可千万不能再站着,快躺下来。我打电话让救护车过来,要命,不知道这附近医院过来要多久。”
“不用!”陈工说话间,从嘴巴里不停地往外喷射着血沫,他的喉咙有一处一指宽的裂口,怪不得听上去声音与往日不同。
陈工抬手朝章珏摆出一个弯举的姿势,想要向他展示肱二头肌,只不过年纪增长,上臂只剩下可笑的肥肉悬挂着。
嘴里飞溅出的血液嘣到章珏的眼皮,章珏下意识偏头垂下眼。
陈工却还在滔滔不绝。
“我感觉很好,真的,从来没有觉得身体那么有劲。小章,你不用担心,叫什么车啊,浪费钱。都是些小伤,睡一觉就好。”
这怎么可能真的听陈工的话,章珏看他光是流血都要流走半个人的量,再等下去估计人都要没了。
他还是当下决定要打120,嘴上应付着说陈工你先走,他则落在后头按下拨号键。
“嘟……”
得到的是一阵忙音,章珏郁闷,才发觉右上角几近于无的信号格,知道这里信号不好,没想到居然赶在这时候。
“和你说,我年纪轻的时候,也是在村里到处和人打架的,打破头摔断腿都是常有的事。小章,你说说,像我这样的身子骨,躺个三四天,又是一条生龙活虎的好汉了,是吧。”
章珏心里鄙夷,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前亡,没见过这么嘴硬的家伙,就不怕这么一躺再也爬不起来嘛?
不过面上他可不敢如此打人脸,“老哥你这身体,我是见识过了,喝酒都跟喝水一样。”
只不过他的奖金还维系在陈工的身上,之后怎么样他不管,但是眼下陈工可绝对不能在他监工的这段时间出问题。
章珏摸了下后颈,夜风吹得他脖子阵阵发凉,他一边继续拨号,一边说:“陈工,就算不去镇上,要不我让村里的医生过来给你瞧瞧,腿都摔崴了,还是打个支架安心……”
原本还剩下两格的信号,这下彻底一格都没有了。
是因为在室内,有墙体阻隔的原因嘛?章珏心想,或许等到了外头会好一些。
不过说话的功夫,陈工就快要消失在走廊尽头,章珏看着远处快要与黑暗融为一体消失的声音,有些着急。
但是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咳嗽,他一个激灵,差点将手机也丢了出去。
陈工的声音,竟然从他身后传来!
“小章?怎么突然走得这么快,果然是年轻人,一不注意都走我前头了——”
陈工疑惑的声线响起,他的尾音拖长带着控制不住的颤抖。
章珏怔怔地站在原地,他的眼眶发涩,明明——明明陈工的背影还在几十米开外的眼前,怎么会在他身后又出现了一个‘陈工’?
移动着的眼珠瞥见远处的人影缓缓向前抬起手,而就在他的左侧,也同时伸出了一只满是伤痕的手臂。
此时的走廊却仿佛衔尾蛇一般,东边与西边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首尾相连,成为了一个无限循环的魔比斯环。
只见远处的陈工往前踏入彻底消失不见,紧接着却从他的左侧方跨了出来。
两人交错时,‘陈工’吐了一口血沫在地上,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章珏,他呵呵笑道:“你走慢些,今天穿得鞋子不对,走起路来总感觉不舒服。”
章珏难掩面上的惨败,有些恍惚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点头道:“是吗?……我、我注意着点。”
一瞬间,他觉得天都要塌了。
章珏只能咬牙扶着身边的墙壁,才没有因为眩晕倒在地上。
他用力锤打着墙壁,爬上身体的恐慌使得他恶心得只想干呕,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很快,章珏就发现到了一处不对劲的地方。
顺着手臂的方向抬起头,正对着章珏的脑袋上方,正立着一块锈迹斑驳的班级铭牌。
上面刻着的是一年一班。
教学楼分两层,一楼是低年级,二楼则是高年级和初中部。
一楼,从东至西依次是一、二、三年级的六个班级,满打满算从头到尾整条走廊不会超过一百米。
章珏他们是东边楼梯口处走进,按照道理,一年级一班早在一开始就已经经过了。
按照道理,难道一个学校还有两个相同的班级?
一年一班的牌子,完全不可能重复出现在他面前两次才对!
又或者……是他的错觉?
章珏的心不断地往下沉,可是眼前的一切,让他不得不认清现实。
走了大概已有几分钟,短短几十米的走廊,却到现在,章珏还没有走到出口。
而一片阴森的黑暗里,‘陈工’也已经珏的身后超越他。
‘陈工’歪着脑袋,他的动作使得喉管处的伤口撕裂得更大,“傻站着做什么,快走呀。”
开什么玩笑……
章珏脚步停了下来,他的心里一阵发冷,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打了一个寒颤,如果此刻面前有一扇镜子,一定能够看到他此刻的脸色有多么的难看。
无论如何加快步伐,在抵达三年二班即将跨越至地面的前一秒,永远会落空。
踏出的每一步,都会最终踩在相似的地点。
手机的右上角,时间停止在59分,连同教室内墙上挂着的钟表,时针也始终未跨过正中的轴线。
镶嵌在门框上的班级铭牌,就好像是重置点,每一次的出现都在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让章珏面对眼前令人绝望残忍的事实。
他被困在了这条没有出口教学楼里。
一直在耳边鸣响的蝉鸣,不知何时起消失无踪。
空荡的教学楼内,一片寂静,明明是夏天,却好似冬日般彻骨寒冷。
只剩下二人沉重的步伐声,章珏能够清楚地听到他呼吸变得开始急促,心跳声根本不受控制,只觉得下一秒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如果只是困在出不去的围笼里,或许还不至于让章珏如此害怕。
让他精神防线彻底崩溃的是,他发现身边的‘陈工’,根本不是人。
因为声带受损,陈工的嗓音一直给章珏一种扯着力气嘶吼的感觉,总是飘忽断断续续,或许是他之前太过于心慌没有仔细听。
直到他凑近了之后,敏感的章珏终于听出了‘陈工’声音的不对劲,‘陈工’发声的位置与常人相比偏矮,就像是腹语者一样,声音位置更靠下。
平常人是声带振动闭合,声音从口中传导发出。
陈工不是这样。
他的嘴巴虽然在一开一合的动,却只是为了模拟人说话的动作,所有的音量都是从被撕裂的喉管里出现。
可是,章珏额前额前沁着冷汗,眼神涣散不复清明,他有些记不清了,如果人类被隔断了喉咙,还能够这样子说话嘛?
回想来,那声音也低沉得可怕,仿佛是从地底深处爬出来的恶鬼,发出阴冷的嘶语一般。
……这是人类可能发出的动静嘛?
章珏脑子里莫名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那不是人,是有东西在假装人。
彻骨的寒意从身体深处袭来,这个念头蹦出,他立刻吓得浑身毛孔大张,汗水从后脖颈滑入衣领,连后脑勺的头发都根根直立。
章珏的耳边,冷不丁响起夏念说过他撞鬼的故事。
夏念是个运动爱好者,因此加了许多当地的徒步交流群群,时常在里头和人一起参加城市附近的夜爬活动。
那天他是赴了好友的约,凌晨出发准备与大部队会和在山顶看日出。
城里的山大大小小早都经过管理局规划开发,道路平整指向清晰,为了增添些趣味,他们是从主干道上岔开走的没有修整的野路。
走得人多了,这些隐藏在密林之间的小路就不再陌生,沿途的树梢上挂着许多各色的飘带给人做引路。
夏念和好友抵达之后,踏上了这条走了无数遍的道路。
本以为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但是出发后二人都懵了。
他们都是本地人,自小在这些山里到处玩,几乎是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回去的方向,却发现他们竟然迷路在市区的山里。
分明是随着系带的标记走,但是无论怎么绕始终都在原地打转。
夏念想得简单,认为是有人在恶作剧,估计打乱标记才会让他们走错路。
上山的方向就一条,他们只要朝着月亮升起的方位走,总归能翻过这座山。
只是,登山的路从未如那天夜晚一般的艰险漫长。
往日三四百米的山,竟让他们平生出攀登天梯的无力感,仿佛横在面前的是无法跨越的挑战,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
不止是生理上,当黑暗笼罩在他们四周,前后没有旁人,生命只能维系在彼此之间的时候,不安与恐惧袭来,一种孤立无援的虚无感更让夏念和好友萌生退意。
他们想要原路返回,却已然被架在了高处,不论往什么方向走依旧是原地踏步,上不去也下不来,进退两难。
背着的水早就喝完,精疲力尽之下夏念靠在树下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直至珏有些忘了他当初是什么反应。
如果是之前,他大概会是十分嫌弃的走开,把这些都当成是胡话。
但是自从来了三浦村,章珏居然开始做噩梦了。
他从小睡眠质量就出奇得好,就算高中那会儿最累的时候,也是倒头就睡,连梦都不怎么做,几乎算是一闭眼一睁开,一觉就过去了。
起初只是当做水土不服没有休息好,他没有当一回事。
然而噩梦越来越频繁,只是午间打个盹的功夫,他也能够梦到不寻常的事情。
梦境多是些重复的内容,他经常梦到他以一种灵魂出窍升天,奇特的视角打量自己。
梦里和现实中一样,他不是在说话,就是在干活,或者又是独自一人睡觉。全都是白天的时候发生过的场景。
只不过除了记忆中的人,现场还有一个看不见正脸的男子,永远只是站在章珏的背后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盯得他内心毛毛的,有些怀疑是否白日身后真的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
即使是从梦境中醒来,那股被人从阴暗角落偷窥的凝视感,依旧如影随行挥之不去。
让章珏都开始疑神疑鬼起来。
“啪!”
章珏打了自己一个巴掌摸着火辣辣的脸颊,艰难地吞咽口水。
有些疼。
说明他这回不是在做梦。
‘陈工’断骨的脚踝拖在地上,划出道道凌乱曲折的血线,而红色的脚印,更是到处都是,而断喉处的伤口也因为动作的撕扯,汩汩向下淌着鲜血。
当踩到血泊之中的时候,即使没有触及到皮肤,那种黏腻阴湿的触感也能传达到头皮,让人后脑勺一阵发麻。
章珏只是看着地上脚印,就脸色发青有种泛呕的感觉。
他关闭闪光灯,吐着气小心翼翼将背脊贴在墙面上,只有拽着胸口的衣服,才可以生出些许安全感。
章珏嘴唇动了动,暗骂道,这样吊着人,还不如做噩梦。
和鬼共处,让他又想起夏念说的那个故事里,鬼怪化身为好友相伴在夏念左右,并且陪他走完了全程。
这点让章珏松了口气,起码说明鬼打墙里遇到的鬼,如果不主动招惹或许并不会对人产生威胁。
章珏将目光移到了走廊两边的教室,看准机会,趁其不备一个人闪身躲进教室,动作之快并没有让‘陈工’察觉。
他观察着门外一遍又一遍在走廊重复游荡的‘陈工’,一直在埋头朝前走路,并没有发现身后少了一个人,按下紧张的心立即将门上的锁栓落下。
不信鬼神,章珏还是看过电影的,夜里阴气重那些小鬼才会乘机跑出来,等到白天太阳出来,什么牛鬼蛇神都消失不见。
躲起来,挨到珏提供任何信息,他不知道现在的时间到底是什么时候,只能通过身体的疲惫感推断,或许过了有一两个小时。
教室的窗户蒙上了一层灰,他试过从打开的窗缝里丢东西出去,然而并未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仿佛声响被看不见的黑洞吞噬。
只有微弱的月光洒在地面上。
不到一墙之隔的距离,仿佛横亘了一道天堑,将他和外面的世界彻底隔开。
章珏在教室里搜了一圈,在角落找到一根扫帚,拆下手握部分的长柄,在手里掂量着重量。
虽然是中空,到底材质用的铁质地坚硬分量又轻,要真是‘陈工’暴起想要袭击他,用这击打最合适不过。
章珏抱着铁棍蹲在窗户下,阴冷的月光照射在他脚边,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楚这到底是现实还是虚幻。
他感到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短促而又迅速。
很快,又振动了一次。
章珏掏出手机,他这下确定,不是蹲久了腿发麻的错觉。
——没有信号的手机收到了两条消息。
“小玉,你还好嘛?”
“我突然看不见你,让我好担心。”
熟悉的黑色头像,一下子唤醒了他的记忆,竟然是之前梦里出现的怪人!
他连忙将聊天记录往上翻,原本在手机里搜索不到的记录,就好像是解除了某种禁制,现今从头到尾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与陌生人的聊天对话,停止在了那张让他心慌的图片上。
是他!
章珏意识到,那个一直出现在他梦里,总是似有若无地窥视他隐私的人是这个家伙。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还沾染上了这个小鬼?
平日里不出现,倒是撞邪的时候也一起冒出头来吓唬他。
眼见软件上方一直显示网络状态有误,章珏不死心,又尝试着向其他人发送消息和打电话,依旧是提示消息异常。
只有那怪人的消息单方面地不断发送过来。
黑色头像似是关切章珏的安危,“小玉,不要害怕,你乖乖待在这里,我马上就过来找你!”
章珏心情微妙,他的命这么值钱?一个鬼不够,又来一个的话那还要怎么对付?
这种鬼话他也不可能真的相信,谅谁也不敢把身家性命托付在鬼神的身上。
他直接把手机扔出去,这个时候怎么来找他,别不是从屏幕里将头钻出来。
正在这时候,走廊内的‘陈工’已经察觉到章珏消失,发疯了似的呼唤他的名字。
他当然没有傻到应声,握紧了铁棍,捏了一把大腿让自己清醒过来。
‘陈工’在走廊内找不到人,很快便将搜寻的注意力转向教室,他从东边开始,一间一间地砸门。
推得开的教室门,他会在进去后肆意踢翻桌椅,踹开书柜门,一丝不苟地检查每一个角落。
“章珏——章珏!你在里面嘛?”
“还是躲在这里?”
“晚上一个人太危险,不要玩了,跟我回去吧。”
教室的铁门砸得“哐哐”作响,发现打不开,恼怒地踹门,拽着门把手剧烈摇晃。
几番无果,他喉咙嘶哑着破口大骂,转而用拳头捶打窗户破窗而入。
锋利的玻璃碎片刺入皮肉,随着他的爬行不断剜着他的肉骨,血液澎涌而出的声音不绝于耳,但是‘陈工’却没有发出半分疼痛的哀嚎。
他扭曲手臂,压缩身量从玻璃破裂的缝隙内钻入。
这么一间间教室寻过来,不出五分钟,‘陈工’就要走到章珏的藏匿处。
他闭上眼睛,想了会儿,决定冲出去赌一把。
趁‘陈工’进入教室翻箱倒柜的时候,往前进入走廊西侧的循环点,绕到东边‘陈工’的背后,躲进一年一班。
就赌‘陈工’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查珏从前门探出脑袋。
斜侧方的视角里,一个血肉模糊几乎看不清楚身形的鬼影,正趴在窗户上跨出一条腿往里头爬。
它的衣服上挂满了碎肉沫,手掌心里扎着玻璃渣,身体几乎失去了大半的血量,原本凸起的肚子现在看扁了许多,像是少了大半个人。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整个走廊,那个鬼影一边爬,嘴里还在一遍低声地哄叫着:“章珏……章珏!”
看到这一幕,他的心理防线差点都要崩溃,要不是咬住舌尖,他真怕自己控制不住地尖叫。
待鬼影跌入教室,章珏手脚并用的从前门跑出来。
却不曾想,在这阴森寂寥的走廊中,只是一点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奔跑的脚步根本没办法在此刻隐匿。
鬼影闻声猛然将身体扭转,重重地拍打在玻璃上,他的眼珠挤压着幽幽朝章珏逃跑的地方移动。
裂开的嘴角吐露出几道血痕,露出森森的白牙高声笑道:“找到你啦!我找到你啦——”
啊啊啊啊啊啊啊!
淦!
他很快反应过来,手里的武器对着鬼影脑袋一丢,撒腿就跑。
这下子好了,完全成了走廊里的追逐战,后头虽然跟了个残废腿脚不便的鬼,可到底人鬼殊途,他的体力根本无法和反科学的鬼影相比。
本来还能拉开一大段距离,现在就差两三个身形鬼影就能抬手拍到他的肩膀!
不管了。
章珏一咬牙,瞥见走廊尽头有一道通往二楼的楼梯,他竟然之前都没有发现。
也不管前面是否也是龙潭虎穴,三步并作两步先上去了再说。
出乎他意料的却是,在踏上二楼最后一阶台阶的时候,就好像天有神助,身后的楼梯像是多米诺骨牌被触发,从二楼的平台处开始向下坍塌。
石块卷着沙尘吞没了鬼影,它只来得及发出不甘的惊呼,就被砖块重重的压在了底下。
章珏虚弱地瘫倒在地,他抓着胸口确认心脏还在跳动,这不过前后脚的距离,只差一步……
他颤巍巍地趴着向楼梯断口处往下望,一个巨大的深坑赫然映入眼帘,若是晚半分,他也跟着鬼影一同跌了下去。
而在他的身后,珏一下子有了活过来的感觉。
透过晨间氤氲的雾气,他眯起眼睛眺望。
楼下不远处的空地上站了一个人,熟悉的身影让章珏满腹狐疑。
“这个时候……关明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章珏意识到,关明江没准是一大早来检查现场的,不过也正是因为他,很快便叫来了人帮忙,将章珏从楼上带了下来。
离开的时候,章珏特意去一楼转了一圈,发现昨日的遍地血迹此刻在阳光下无影无踪。
只有他指缝内干涸的红色提醒着他。
“哎呀,章经理,你什么时候跑到这楼上来的,还好没有掉下去,不然实在是太危险了。”
章珏经历了一晚上的波折,属实是有些精疲力尽。
他强撑着眼皮挤入塌方周围,“我就来看看,马上就走。”
“章经理,这里危险,你往后面一点,现在这附近的土都松得很,挖起来又塌了就麻烦。这里有我们在,你放心。”
负责维持现场的小工担心章珏的安危,很是好心地提醒。
其实他也不是在督查工人们的干活,只是有一件事情一定要亲眼看见才能放下心。
他眼神紧张地看着碎石钢筋被挖掘机一铲一铲地倒在地面,渣土随着铲斗的倾倒在他的面前堆成了一个小山坡。
章珏目光掠过,快速在这些碎石之间来回扫视。
始终不见任何‘陈工’的尸首,被挖掘出来。
他适才放松,看来那不过是被野鬼假扮的陈工,有些失笑,他怎么会认为陈工会死在这里呢?
没准昨天就只有他一人撞鬼,陈工昨天见不着他人,就独自回去了呢。
章珏打了一个哈欠,既然无事想着回去补个觉。
却发现关明江站在不远处,在他身边的还有罗村长,两人正说些什么,言辞之间面色凝重,很是严肃。
他想着关明江都来了,怎么也是他的领导,都在场了也不好不过去露个面。
“关总、罗村长。”章珏向两人喊了一声早,准备离开,听到远处忽然一阵喧闹。
两辆警车穿过大门,停在了教学楼前,车上下来一群民警,其中一位年龄稍长的警官看了一番后,越过人群朝着章珏他们的位置走来。
站定后,男子介绍他姓徐,问道:“你们中间,是谁报的案?”
关明江:“是我。”
徐警官:“那你在前面走,带我们过去。”
章珏心里慌得很,他觉得现在的情况十分不对劲:“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有警察过来?”
徐警官注意到章珏也跟了上来,问关明江:“他也是目击者?”
“不,是我珏一脸紧张的看向关明江。
徐警官用笔敲了下他用来记录本子,想了下,看向关明江,“可以,反正后面也有事情要问他。”
关明江点头示意章珏跟上。
众人绕过人群,来到学校的东南角,那里正是让章珏后怕的地方。
只不过意外的是,本该是厕所的位置,一如教学楼一般现也地面塌陷,落入巨大的黑洞之中。
粪便的熏臭气息冲天,章珏捂住鼻子凑过去,不忍地看到了下面的景象。
只见陈工双目瞪圆地躺在地洞之中,他的双手双脚扭曲折断,手掌用力掐着泥土,似是临死前还在不断挣扎想要挣脱。
如果只是三四米的高度,底下不过是柔软潮湿的泥土,并不会致其摔死。
真正的致命伤是被门板的边撞击至咽喉,头颈断裂被鲜血呛如喉管窒息而亡。
徐警官瞥了一眼,便知道这人已经死得透透的,他问罗村长:“通知他的家人了没?”
罗村长点头:“一发现就打电话了,陈家人住在镇子上,现在这个点,估计再过会儿就到了。”
洞穴有些深,不得不让人下去动用吊机才将尸体搬运上来。
蛆虫、粪便、尿液遍布在尸体的身上,验尸的警官即便带着口罩和防护衣,已无法阻挡着逼人的浓厚气息。
待到陈家人赶到,哭嚎声顿起。与陈家人同行的,还有刘昊的父亲,刘支书。
陈工的妻子刘月兰是刘支书的堂妹,他们不住在一个村,当初两人的关系也是刘支书介绍的。
刘月兰看到裹尸袋内丈夫惨死的模样,几度受不住地晕厥过去,被家人掐醒。
她抓着徐警官的手发出凄冽的哭喊:“警官求求你,我求求你查清楚我老公怎么死的,他好好一个人,才出来没几天怎么就没了呢……”
徐警官见多了诸如此类的哭诉,工作多年早已练得铁石心肠,他与验尸的同事交换着眼神,顿时了然。
刘月兰瘫坐在地,捶着胸口嚎啕大哭:“哥,陈磊走了,这让我可怎么办!娃儿还在上学,日子以后还怎么过下去啊!”
刘支书一口一口抽着烟陪在刘月兰的身边,任由她将泪水和哀嚎留在他的怀里。
徐警官对于现在的情况大致已经摸清,昨夜的地震牵扯到了土质疏松塌陷,教学楼和其他建筑物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
成晶集团或许在这里有部分责任,但至多也就是监管不当,无法保障施工方的安全。
他在询问附近人员时,对于章珏的回答有很多困惑,他是在前天夜里与陈磊喝过酒,之后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间。
作为最后一个与陈磊接触的人,如果现场探明有谋杀嫌疑,那么他将是头号的嫌疑人。
可是,章珏又为什么要对陈磊下手,他的动机是什么?能够从中获得什么利益?
徐警官将目光投向本子上他的笔记,“教学楼”、“塌方”、“章珏”,这三个词联系在一起,更是让现场的一切都扑朔迷离。
对于章珏为什么会出现在教学楼二楼,关明江的理由只是责任人需要了解项目进度提前勘察现场。
一切解释合乎情理,又诡谲难猜。
徐警官合上笔记本,只能待技术人员分析结果后,才能知晓案情的具体走向了。
他对章珏和关明江说:“我们会尽快查明真相,过几天还需要你们配合去警局完成笔录。”
关明江:“能提前告诉我们时间嘛?过几天我们就要准备离开这里了。”
徐警官皱眉看向关明江,之前并没有从他口中听过要走的事情,难不成陈磊的死亡真的有什么问题?
不仅是徐警官,章珏也有些意外地张大嘴。
要走?什么时候?
徐警官:“很快,这周内,我们会再通知你们,希望这段时间你们尽量留在村里——罗村长!”
“唉!”罗村长又身边的人叮嘱几句,应声走来,“徐警官,有什么事你说。”
“这几日你好生招待关总和章经理,后续有情况我会电话通知你带他们来警局。”徐警官不放心地提醒。
徐警官还想再说两句,就瞥了下刚才同罗村长说话的中年人,正在裹尸袋的周围转着圈,还蹲下身凑近想要用手去摸尸体。
他忙替身呵道:“那人!不能随意靠近尸体知不知道,万一破坏了证据怎么办!”
“老赵,快走快走。”罗村长赶紧给中年人使眼色,他向徐警官腆着笑说,“那是村里来帮忙的,没破坏,我离得近看得真真的。大家和陈磊都认识二十多年了,难免心里难受。”
徐警官:“行,那今天就这样,我们就先回去了,等我的通知。”
罗村长:“好的。”
待到警察和村里人离开后,只剩下章珏与关明江二人,他忍不住问出口:“关总,我们要回去了嘛?那学校怎么办?我们的项目明明刚开始……”
“陈磊死在工地,就算他与我们的工程无关,也要待监督管理部门来调查完工后才能继续。既然无法按照我们的原定计划时间推进,这个项目就没有任意意义了。”关明江的声音听上去莫名地竟然有些开心,“提早回去更好,后续事情我会换人来接替你。”
章珏担心关明江是在质疑他的能力,想要把他换掉,“不用!没关系的,关总!调查报告的事情你交给我就好,我之前也独立负责过地方工程,能够解决这些——”
“我是担心你的心理状况,毕竟你和陈磊见过面之后,就出现了那样的事。”关明江摇头,不容章珏拒绝,直言道,“后面就让薛林代替你过来吧,等你回去去医院看一下,你看你这些日子都瘦了。”
章珏一愣,他呆呆地望向关明江,竟然有些看不懂关明江的安排是什么意思。
在来之前不久,关明江对他的态度还是凌弱冰霜、声色俱厉。
难不成是这段时间的接触和照顾,让关明江对他改变了想法?
认可了他的能力?
章珏有些受宠若惊:“谢谢,关总。”
背对着晨曦的关明江,在章珏的严重仿佛镀了一层金光。
在章珏的眼里,关明江一直套在寒冰外壳中的面容,头一回柔和了下来,整个人都清晰了几分。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关明江拉住章珏的手,“也不必这么拘谨地叫我,我们相差不了几岁,你还是直接叫我名字吧。”
章珏被关明江冰冷得手握住,冻得一个激灵,不是已经夏天了,为什么关明江的手还这么冷。
几次张口都觉得太艰难,可关明江的眼神这么强烈,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囫囵道:“谢谢……明江?”
警方出具的死亡报告极快,没几天章珏又被叫去警方那儿做笔录协助调查,翻来覆去还是那些内容。
他提前有了心理准备,和警察交谈时候没有露怯,藏着晚上的事情,轻易不敢在言辞里暴露分毫。
只不过陈家人还在闹,他们家的顶梁柱没有了之后,几乎是天都要塌了,一直不同意关明江提出的赔偿金额。
不过虽然有些艰难,但也还在正常地推进之中。
章珏接到通知,已经开始整理手头上的内容,准备买回去的机票了。
“这么快啊,还以为要再过两个月才能在办公室里见到你呢。”
“……你什么意思,这么不想我回去?”
拜堂里头关明江正和罗村长还有几个村里其他的人说话,章珏怕打扰到他们,压低了声音走到外头。
夏念在电话那头叫道:“我发誓,我绝对没有!只是有些意外,没想到关总还会照顾下属,难得啊,天要下红雨了。你是没看到薛林接到通知要代替你出差的时候,那个脸啊,绿得不成样子。”
章珏心下暗道,那是他活该,呵呵。
本来这三浦村的项目是薛林负责的,他一听后期要驻扎工地现场半年,死活不愿意,推脱家里有小孩硬是塞到章珏手里。
章珏讽刺道:“他就没有搬出同样的借口,薛林可不是这么爽快直接应下的性子。”
夏念:“哪里会不说,关总压根就没给任何搪塞的机会,电话通知完就邮件安排他定日子出差,薛林后面还预备了去旅游,全泡汤了。你要是见到他千万忍着点,小心被他揍。”
章珏不当回事:“谢谢提醒,我一定会当着他面笑话的。”
夏念:“……那你注意着点,别被关总发现。”
以前,薛林没少章珏学历低阴阳怪气他,以前他憋屈,现在好不容易抓着机会还不狠狠踩回一脚。
眼见着太阳高悬,正是最热的时候,章珏确认完回程的信息之后,贴着廊道内的阴凉处往里走。
他定的是明天一大早的车,直接出发去邻市的机场,如果航班不延误,顺利的话今晚前就能赶回家。
行李前几天,章珏迫不及待得早就收拾完,其实如果不是今天的法事耽搁了,他们回程的日子还能再往前提一提。
举行法事是刘支书派人来通知的,罗村长极力要求起码要在他们俩离开前做完,毕竟是在三浦村的地界出了这件事情,他实在是有些心里难安。
只是没想到关明江对此有些反感,他们还在里头讨论,便是因为关明江对仪式的内容抱有怀疑态度。
动工仪式那会儿,章珏看出来,关明江虽然配合参与,却只是一个旁观者的姿态,不排斥不认可,甚至还有些鄙夷,但也没有现在如此不接受。
堂内罗村长正与关明江交谈,章珏走到旁边坐下,他听了一会儿,大致了解情况。
罗村长是要求大家取血和断发,用以法事里的驱邪环节。
这下别说关明江,章珏都后脊发凉心里头毛毛的,正规道士和尚做法里也没有这个流程啊,听上去像是在做邪术似的。
他侧过头去听,正好撞进后面一中年男子的视线里。
那中年男子有些眼熟,章珏仔细分辨之后,忽然想起,这不就是上回跟在罗村长身边,去检查陈磊尸体的人。
中年男子上前向章珏介绍他的身份,他姓赵,名有成,说起来章珏和他还有些关系。
章珏听到这个姓氏立马反应过来,下意识道:“原来我们住是您家的啊。”怪不得,他跟着罗村长一起来屋子里探望过。
赵有成笑:“我不住在那里,那是我哥的屋子。怎么样,在村里这些日子住得还习惯嘛?”
章珏点头,熟悉了附近的环境之后,发现也就是天气干燥些,经常流鼻血。
房子装修老,但起码大啊,他海市租的隔间,放下衣柜再摊开一个行李箱压根转不过身,如果加班的话只能把电脑放在床上用。
赵有成摆弄着腕上的手串,手串上的木珠被摸得已经包浆发黑,想来有些年岁。底下坠了一长溜的铜钱,发出“叮叮当当”响亮的碰撞声。
他察觉到章珏的视线停留,手指一碾指尖一挑,从手串上拆下一枚铜钱,挑眉道:“年轻人,送你了。”
这多不好意思,章珏没想到还有这等意外之喜。
冰冷的铜币贴在掌心意外的重,他将红绳从头穿过带在脖子上,对着阳光,上头刻着细小的字。
天,天无……什么?
字挨着字有些分辨不清。
“天无忌,地无忌,阴阳无忌,百无禁忌。”赵有成解释这是驱邪躲煞的咒语,刻在钱币上当作辟邪物,送他保平安。
章珏望着被暴晒得干裂的地砖,明明是光天化日之下还是有些心慌,捏着铜币忍不住问:“赵叔,你说到底什么有鬼?”
赵有成:“人死后魂升于天,魄入于地,唯三尸游走,称之为鬼。那也不过是人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世间,就像是花落化作尘泥,雨落化作湖水,与你我无异,没有什么区别。”
章珏:“那你也相信世界上是有鬼神的嘛?”看他穿着法衣,拿着法器,应当是相信鬼神论的吧。
“天道远,人道迩。如果你相信,它们就是存在的。”赵有成缓缓摇头沉吟道,“而我只相信我看到的东西。”
看到的是什么?
章珏恍然,是说他应该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却很是迷惑,眼睛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嘛?
毒辣的阳光照射在地上,反射的光愈发炫目难以直视。他擦去额角的汗珠,瘫坐在椅子上,想这些有的没的干嘛,伤脑筋,还是算了别费神。
赵有成听章珏那有气无力的口气,说起他会相面望诊,观章珏的面色发白唇色无华,畏寒极易疲劳的模样就是阳虚。
还是劝他要注意身体,多运动,出去走走晒晒太阳也好。
章珏挠着手肘处的皮肤,想他这段时间真的是体质差了许多,以前都不会过敏,方才出去溜了一圈,被太阳晒伤有些红竟然还起了疹子。
这边正说着话,罗村长和关明江走了过来,显然已经互相谈妥,看关明江面色沉稳,应该是没有起冲突。
“祭台就在后头,不耽搁你们回去,下午就能做完。”
迁就章珏他们,仪式举行得格外仓促,连最开始的选择吉日都没有。
还是罗村长一早就定下了日子,就等着今天来堵他们?
罗村长领着众人跨过前面的堂厅来到一墙之隔的享堂,后面陈列着村内大大小小的牌位,左右两侧还供奉着威严的神像。
祭祀台上烛台上烛泪溢满滴落在桌面上,汇聚成一滩红色的小山,香烟缥缈地在堂中盘旋而上
做法事的是赵有成,他念着经文将关明江和章珏的头发扔进火堆,燃起的黑烟呛着站在跟前的章珏。
只见赵有成取出一缕焦发混合着香灰撒入净盆中,又入两人的指尖血,他绕着二人弹洒香灰水,口中念念有词。
“……茅山老祖转乾坤,护关童二人过阎关,扫出五恶百岁归,阴邪阴兵永不气侵,速走万里神兵火急急如律令!”
燃尽的烛心此刻“噼啪”作响,冒起一片焦黑浓烟。
蹦起的火星落至章珏脖子,他“啊”地跳起,忙用手拍打有些火辣刺痛的后颈,不过好在并没有烫伤,只是烧穿了衣领留下几个零星的小洞。
关明江跨步搂住章珏的肩膀,将其带离祭桌,脸色转阴,显然为着这场莫名其妙的法事忍耐了很久,打断道:“结束了没,我们可以走吗?”
赵有成也是没想到竟然最后会出现这个意外,若是寻常厉鬼定会在方才咒术之下露出蛛丝马迹,可关明江毫发无损,却是章珏显出了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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