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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一切都是从野良雪绯十二岁那年的暮春开始的。

当侍女悄悄地压低声音,用虔敬到几近讨好的语气告知五条悟少女来了初潮的消息时,他马上就被啜饮着的茶水呛了好几下,握着笔的手一时间好像都不晓得该怎么写字了。最终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无视掉侍女嘴角按耐不住的笑意,红着脸命对方退下。

书是不用念了。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安地坐了好几个小时,憋不住地离开了屋子。雪绯住在五条家全书库旁一间带状的小院中,七年多来他已经跑习惯了。每当他轻盈地翻过流石庭院的假布景时,他总能从四周细微流动的空气中听到一种牙齿格格打战的声音。不用细想,那肯定是某些五条家的老古板发出来的。想起这件事,悟就感到非常开心。自从与这个少年认识开始,雪绯便一再要他别这么高调,至少不要这么大喇喇地从那些老古板的鼻子前边踩过去,可惜他一次也没有听过。少女雪绯最多也只会无可奈何地数落他:“那些人不会来找你,但会来找我的,他们还会怪我带坏了你。”

她很少说一些丧气或者抱怨的话,偶尔讲的时候脸颊就会微微鼓起来,那模样非但不像在责怪别人,反而像是在责怪自己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懊恼似的。

悟会在这种时候回答她:“那就带坏好啦,我们一样坏,这不好吗?”

少女聪明而勤奋,又擅长保护自己,这些他都知道;然而这样的她又会时常使他为难不已。尤其是在二人双双过了十岁生日以后,悟愈发觉得自己难以把目光从少女的身上和脸上移开了。有时他人还留在自己的房间里完成家族指导术师布置的功课,心就会不由自主地飞到雪绯那间小小的别院去;有时候他会因为咒术界的请求而不得不连着很长时间都无法去见她,这好像也没什么,野良雪绯的所住的小院又不会自己长腿走掉。可到了某个程度上,悟就很可能会以别的方式去见她,譬如在梦里。真正的折磨也不过从此开始。当他结束这种不定期的忙碌,又再度拜访少女的别院时,所见的全部又好像什么也没改变,少女也没有如他所愿地抱怨他离去得过久。他为此气闷不已,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生气。而每当他露出那种有些沮丧的气闷表情时,雪绯总会有点不知所措地捧住他的手指,小声地告慰他“你别生我的气……”然后流露出似曾相识的、像是责怪自己一样的神情来。

由于她的聪明,悟一度怀疑过她是故意要对自己这样的。她能看穿自己所有的心情,所以她为什么会不清楚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光是露出这样的表情就会叫他心痛的人呢?但他什么也不能说,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什么。他只是反手把少女牵住自己的手指抓在掌中,做了一个张嘴要咬的姿态。雪绯盯着他望,眯着银湖似的眼睛咯咯直笑。

“喂,你信不信我真的咬你?”悟很不满地瞪她,又紧紧握着她的手。他——他们已经长大了,再过几年,他会比现在更加高大,手臂会长长到往前一伸就足以拥抱她的程度。

“你咬我也可以,”少女望着他,目光像一团春天的雾,“回头换我也咬你一下,我们就扯平了。”

“扯——胡扯!”悟红着脸朝她叫起来,“你从来就没跟我扯平过!我离开了这么久,你都没想过来找我!”

这就有些无理取闹了。但到了这种时候,悟还是想找个机会发泄一下自己的不满。雪绯没来找过他,甚至都没有给他梦见她的机会,还有比这更过分的事情吗?

“可是,悟会来找我呀。”雪绯笑吟吟地看他,右手微微用力,把他整个人拽着往下,一直同自己一块坐在别院的走廊上,托起他那只实际上能毁灭成百上千条生命的手,细细地揉开他握紧的拳头,把那只手拢在掌心里。“不管什么时候来找我,我都会在这里的。”

少年张了张嘴,脸烧得红红的,璨蓝的眼珠在她的脸和头发上四处乱转,还是别别扭扭地坐了回去。

这一点都不公平,一点都不。偌大的五条家还有什么是自己得不到的呢?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世上不存在自己想要但得不到的东西。五条悟无数次地在心里想着,又很难让自己在她面前真的强硬起来。他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一些无赖之处:无非是一点心机,一点撒娇,像在太阳底下晾出肚皮的猫那样躺在她和室的榻榻米上滚来滚去,看上去仿佛总也长不大似的,六眼却总在暗自记录和描绘她留下的痕迹,好像只要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他就能在雪绯那双银湖般的眼眸中烙下自己的模样。

我在那个家伙的面前越来越奇怪了。十二岁的五条悟不止一次地想,既闷闷不乐又隐约觉得甜蜜。

这个下午他第无数次来到少女独居的院子,轻车熟路地翻过围墙。别院里没有别的佣人,他毫无顾忌地用了瞬移,一下就看见自己的影子落在少女卧室前的角落。

他往那道纸门伸手,要拉开的前一瞬猛地停下了。

他早就知道少女在房里,不光是六眼所见,他还能嗅到少女衣襟上传来的那种兰花洗涤剂的味道,听见少女的大腿在交叠落座时与榻榻米的摩擦和轻撞、书页被掀动时的呼吸流动,以及一首低低的、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唱词的歌谣。院子里的夏虫叫了一小会,那支歌谣的唱词才逐渐清晰起来,用的是一种据说来自古琉球地方的方言。

雪绯的嗓音并不像大多数少女那样清脆而甜蜜,反而有一种低沉的、金属般的金色,足够把所有的旋律都唱得古老又辉煌。少女从来不在人前唱歌,但她喜欢一个人哼唱,有时,那些歌声会暴露她的心情和感受。每当她的歌声在房间里回响,似乎就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在她的周遭张开,不声不响地将除她以外的人都排除在外。

那些人之中大概也包括五条悟。

悟对此有一些印象:她初来五条家的时候才刚满七岁,那会儿他比现在更加无法无天,听说家族的长老接了一个离岛来的天才咒术师,便一门心思地想溜去对方的院子里看个究竟。结果,七岁的六眼神子刚爬上墙顶,某种速度快到难以捕捉的咒力流动便迎面朝他扇了过来,一下子就把他从墙上拍翻在地。男孩也跟着晕了过去。他的六眼素来敏锐,哪怕在深睡之中,都能自发地捕捉外部世界的咒力流动。意识昏沉之间,他感到一股平稳而浑厚的咒力流动,海浪一样轻轻把自己的咒力托住。

咒力被托住实在是种特别的感觉,鲜少有咒术师能拥有这种体验。千百年过去,术师们记住的依然是各自为战的铁则,五条悟也没有例外。他闭着眼睛,咒力如同温柔的海洋般将他淹没,他于昏睡中听见了一支古老的歌谣。

“我生来就要死亡,请予我自由;

“或我已濒死亡,但仍将歌唱。

“无父无母之我,蹒跚独行世间山川;

“终有一天,将倒地而亡。

“我如树的身体,何处安葬?

“我鹿鸣的歌声,何时破裂消亡?

“我赤裸的灵魂,如永恒天真的孩子,在人间游荡。

“不要怪我停不下辗转,停不下寻觅……”

海浪摇摇晃晃、摇摇晃晃。深蓝变成深黑,深黑再变成浅黑,浅黑再变成闪着昏黄的光斑。七岁的神子咳了一声,两眼迷离地从梦里醒来了。

那歌声也戛然而止。

他半撑起身体,看见了那道端坐在暖黄灯光前的身影。

——“是你啊。”

面前的纸门一下被拉开,露出少女有些苍白的脸,瞬间就和五条悟记忆中那张坐在暖黄灯光前的面容重叠在一处。

她果然又不唱了,悟有点失落地想。但当下他还是摆出了自认为很酷的表情说:“哟,老子来看你啰!”

当雪绯不再唱歌的时候,五条悟就是整个家族中唯一有资格进入此间的外人。他盘着腿坐在少女经常看书的位置上,很快就发现今天的桌上空空如也,倒是少女的床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书籍。

“不用来也可以的。”

雪绯拉好纸门,一边往里走一边整理肩上的头发。她直到现在还没有起过床,鬓角和肩上的黑发颇为凌乱,看起来仿佛失血的脸显得恹恹的。当她神情冷淡地半跪在床沿上收拾散开的书本时,少年不由得在蒲团上缩了一下颈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也许打扰了她,“你生气了吗?”他问。

少女收拢着书本,把卷起来的铺盖叠好。

“没有啊。”

她这样说着,带着刚刚还在读的那本书于悟对面的位置坐下来。

“就是……有一点不太方便。”她半垂着脸继续说道,书页半天也没翻动。

悟马上点头:“喔!我听说了!是——”

“不许说。”

少女虚弱地打断他,“我今天没有力气陪你,悟君。”

她说着话,窗外的天光透进来,在她抬起的下颌角上涂抹颜色,又流进她半开的衣襟内,从那衣物深处露出的肌肤几乎跟天光一样雪白。

少年陡然觉得自己喉咙发紧。

有个声音在心底里偷偷地埋怨他“为什么你得在这个时候来呢?”另一个声音却毫无顾忌地说“为什么不能?”

“如果很疼的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要不要躺回去?跟我的话也没所谓吧。”

获知少女的初潮就像在心灵上有了一次初拥。

扯住被子的一角,慢慢地把两个人的身体都罩住,仅仅用一条手臂就能把背对自己躺卧的少女抄住,前胸也就跟着紧贴在对方的背部。把下巴也搁在对方的发顶时,五条悟感到自己怀里的身躯轻轻扭了一下。

“……你这又是在搞什么?”雪绯背朝着他闷道。

“试一些会让你不那么痛的方法啊。”

少年笑嘻嘻地回应她,骨节分明的手掌轻柔地按在她的腹部,顺着她的肚脐附近顺时针抚摸。

“呜哇,好可爱,感觉像在揉猫的肚子一样。”他情不自禁地说。

“胡说什么呢。”

雪绯微微躬着腰身,一时难以挣扎。比身体更难挣扎的或许是心灵,年岁渐长,她比五条悟更早地懂得了避嫌的道理,却不得不在对方投来的视线与靠近中挣扎,直至今日。当五条悟出现在自己的门前,她就知道有什么快要完蛋了。即使只有十二岁,少年看向她的眼神里也蓄满了志在必得,冬天的冰雪恐怕也会因此燃烧。

那只手顺着少女微微丰腴的腹部缓慢地往下,贴着髋部与大腿间下凹的那条线,眼看就要往神秘三角的顶端伸下。少女呼吸一滞,她盖住五条悟的那只手,声线里有轻微的颤抖:“这不可以。”

那只手确实停下了。少年慢慢凑近她的背后,鼻尖亲昵地蹭着她的发顶。“为什么?”

他想要她,他不信她不知道。女孩从初潮开始成为女人,她们的四肢会变得柔韧又修长,腹部会愈发绵软而滚烫,乳尖会像羊角一样翘起,阴道也会开始变深,变得容易起伏和收缩,就像五条悟梦见过的那些一样。他承认自己有下流的那一面,很多时候他下流得连自己都觉得愧疚,再过几年他甚至会变得比现在更下流,他的欲望会变长,他的獠牙会更锐,他的眼神会愈发炽烫,他的阴茎会在所有渴求她的时候勃起,像他的第二副大脑,并且只在她体内成为血肉之躯的一部分。

“我很喜欢悟君。”她轻柔地说,捏住他的手掌,把他慢慢地推开来,“悟君喜欢我,我也很高兴。”

“只是,一旦对我用了这样的方式,我就再也无法把你当作爱人了。”

就像所有的梦一样,到了某个程度上,梦就会惊醒。

五条悟有些错愕地止住手,那个词如同溅出来的火星一般烫伤了他。

少女叹了口气。她撑住身体坐起来,在床上抱住膝盖,下巴埋在被子和手臂之间。她侧过脸来看五条悟,眼角竟然带着一些笑意。

“悟君。”

她的眼睛是那么晶亮,没有人能被这双眼睛注视着而不去回应些什么。少年仰躺在她的枕头上,轻声应道:“我在。”

他故意没去看她,某种粘稠的、阴暗的、又激烈而柔和的复杂触感包裹着他的心脏。某些时刻里他的理智在怜惜她和占有她之间摇摇欲坠,而他的脑组织从今天早上开始就沉浸在某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中,这兴奋牵引着他侵入这间小小的卧房,占领她床铺和身后的位置。她亲手点燃了这一切,现在又亲自浇熄了它。大约是被拒绝后的表情太懊恼了,他摊开四肢,在床上大咧咧地打哈欠,喉咙里发出大型猫科动物一样的呼噜声。

“干嘛呀,别生我的气。”

“我没有生气……”现在说这句话的人轮到五条悟了。他翻过身,后脑勺的白发看起来毛绒绒的。

“只是……说那些话也太吓人了。”他嘟囔。

“吓人?”

“‘不再把我当作爱人’什么的……”少年呢喃般地说,“太可怕了吧,我再也不要听你说这种话了,总觉得心好像会碎掉。”

“扑哧——”

“哪里好笑了啊!”

五条悟愤怒地起身,看见少女忍俊不禁的样子,两眼瞪得都快冒出蓝火了:“随随便便地讲了好像要跟我一辈子绝交一样的话啊!你心里一点也不会难过的吗!你这个人的心为什么会这样狠啊!”

他这回是真的生气了,胸膛起伏不止。雪绯几次想捉住他的手,都被他躲开。末了,少女叹着气,笑道:“算啦!本来还想给你点补偿的,幼稚的家伙。”

少年即刻竖起耳朵,当然,他面上非要装作毫不在意才行:“什么补偿?事先说好,本大爷不接受——”

他怔住了,璨蓝的六眼倏然睁得老大。

雪绯微微敛着眼眸的脸孔近在咫尺。少女的亲吻像花瓣,柔柔地触在他的唇上。

“这是成年人的吻。”她扶着他的肩膀,慢慢从他的唇上松开,眼神忧郁而温暖。

“今天亲完你以后,我就是大人啦。”她轻轻说道。

望着双臂都被咒力震断、浑身是血地倒在车厢入口移动门下方的少年,黑发女性皱着脸的模样颇有些孩子气。她在少年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右手捋了几把长发,训斥般地说:

“现在这么说好像有点晚了,但是啊,从一开始就不扮成这副模样的话,本来也没必要到这个地步的。你又不是咒灵,手脚断了是很难长回去的,谁教你这么干的啊?”

“咳、咳、咳,妈的……”

“说脏话之前能不能不要顶着别人的脸。”

“我没顶着别人的脸!”少年用痛得发抖的声音冲她咆哮,“老子本来就长这样啊!有问题的是你才对吧!你跟这张脸有仇吗?为什么要下这么毒的手!”

车厢内的空气凝固了好几秒。少顷,野良雪绯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日车宽见还是没有回讯息。想了想这位上司平日里的作风,雪绯不由得在心里咋舌。

今晚说不定指望不上了。找不到同伴也不见得是坏事,考虑到车厢中正在沉睡的非术师的数量,雪绯重新评估了一遍目前的情况。

结界是星期六的凌晨布下的,由于发现得比较早,目前被困在里头的旅客远没有她来之前估计的多。但事情也有坏的那部分:结界是在伏见稻荷神社布下的,从性状来看八成是某种聚灵结界。京都的咒灵总量固然不如东京,却坐拥日本最大的宗教圣地比叡山,后者早在天台宗发祥时期便已经是本岛最出名的灵场之一,即使不设立任何聚灵结界,每年也有成千上万的咒灵和诅咒蜂拥而至。

然而,身为宗教圣地的比叡山并不会受此所累。

还在高专见习的时候,雪绯就提出过要调查本岛至离岛所有的灵场,并重新测算和评估当地的灵场强度。由于请求没有被批准,她只能在十六岁的冬天冒着大雪前往延历寺,并在那里停留了一个月之久。一个月以后,她带着完成的报告回到东京,那里面详细记述了比叡山结界应对咒灵和诅咒的全过程。

“不论何种天气或者时间,比叡山的圣地结界都不会消失,实际上,它既不会增强,也不会减弱,而是有着凹面镜一样的曲面,并以此压缩和弯折积蓄而来的咒,再以某种漫射光一样的方式把这些咒都延展或者投射到京都的大气上方。”在这篇令人震惊的报告当中,雪绯甚至用她在地理学上学会的作图法绘出了旧京都府和比叡山之间的平面图,并圈出了伏见稻荷神社所在的位置。“正因为神社的守护,那些咒得以被‘固定’在京都的苍穹之上而不会下落。”雪绯随后指出,这些设置都是平安时代的阴阳师家族们故意所作的,他们其实只是用最简单的咒言和御守等物布置出了一个穹顶形状的结界外壳,真正起了关键性作用的是其中含有咒力的鸟居和作为灵场的比叡山,这些结构让咒灵和诅咒源源不断地被圣山吸引过来,再四散到京都的上空,形成一道咒灵织成的结界屏障。这样一来,咒灵越来越多地被吸引过来,咒灵所铸成的结界屏障就越是坚密。

所谓的“结界”,听起来是把什么东西给挡在外面的存在,但雪绯并不这么认为。在她看来,结界首先起到的作用更像某种捕蝇胶——最好的结界,是无限地吸附咒灵,然后利用咒灵本身做成的墙去阻隔外在的秽物。以术师自身力量而产生的结界不论如何都是有限的,而咒力本身就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以人力违抗自然纯属无稽之谈,但以自然之力去违抗自然则两说。平安时代的阴阳师家族们或许早已知晓了这一点。

不过,当她把自己的研究成果递交给高专时,等待她的却是一纸休学申请。

“我们认为你已经不适合在这里学习了。一般来说四年级的学生才能进入咒术师见习期,但你的话,现在开始也没关系。”

一位看起来上了年纪的加茂家术师对她说。

雪绯至今都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冬天的傍晚,屋子里五六个咒术界的高层围绕她而坐。暖气开得很足,但她还是觉得冷。

“夜蛾老师……在哪里?”她双手扶在膝盖上,压抑着某种情绪问道。

“他不需要过来。”

“那,悟——五条君呢?”她深深地吸气,企图再据理力争一下,“我是五条家推荐来的——”

“五条家那边,我们已经沟通过了,他们同意我们的决定。”

另一道声音——大概是位女性高层,听起来比刚刚那位稍微有些温情:“野良君,只要你答应休学,看在五条家的面子上,我们也不会为难你。虽说你是离岛的术师,不过我们还是会一视同仁的。再说,你已经在这里呆了一个多月了,咒高的春假已经快要过去,而你至今还没有回家,听说五条君可是不眠不休地找了你很久喔,你忍心让他再这样为你焦心吗?”

有一种感情能让所有人都震动,有一种声音能让所有人都悲愤,此刻它们聚集在雪绯的胸膛中。她狠狠地抠紧自己膝上的裙子,良久,她抬起头,银湖似的眼睛迸发出犀利的光。

“我想要一个回答,”她说,“如果你们可以回答我,我就同意你们的要求。”

“是什么呢?”对方问。

“我……”她深呼吸,“我想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没有,没有做错什么。

对方的回答甚至有某种松了一口气的快慰,那一刻雪绯觉得自己简直被侮辱了。而后,那种快慰的嗓音继续告诉她,与其说你做错了什么,不如说你做对了什么。

“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东西都需要有答案,有的时候,错的答案比对的要好。如果让咒术师们知道结界的本质是诅咒和咒灵,天元大人的名声恐怕会遭到动摇的。”对方说,“只要大家知道结界是靠天元大人自身的力量支撑的,而咒灵是我们需要消灭的对象,这样就可以了。”

雪绯惊愕地看着她。

“那我该做什么?我该——该成为什么?撒谎的人的帮凶吗?”

“那不是谎言啊,孩子。”女性用照看童稚的口吻对她说,“这是在我们这个世界上生存的规矩。你这个从离岛来的人,难道会不明白吗?真奇怪,你明明应该经历过才对……”

在对方传来那种让人难以忍耐的窃窃私语中,雪绯平复了一阵。很快,她说:“那份申请书给我吧。”

“喔,你同意了啊。”

少女只是飞快地签完字,像丢出垃圾一样地把申请书送了出去。

“我只是觉得,再在这里多待哪怕一秒钟都会有害我的身体健康。”

——“伏见稻荷神社的鸟居下藏有很多平安时代就设置好的咒言,只要这座神社没有坍塌,地底的法阵就会像承重柱一样顶住京都结界的穹顶。不过,这也意味着,一旦在这个位置布置新的结界,整个京都原有的结界马上就会被撼动。最坏的结果是法阵被破坏,那么京都的咒灵届时会倾盆暴雨一样朝整座城市砸下来,就算十个五条悟站在这里恐怕也撑不住。”

雪绯走到车窗前,俯身望向窗外,那里仍是一片漆黑。

“比较惨痛的是,偏偏是这个节骨眼上,新布置的这个结界居然还是个聚灵结界。”

靠坐在门下的少年已经不再呻吟,准确来说他是痛麻了。他半倚在座椅下方,虚弱地开口:“吸引咒灵来的那种结界吗?”

“不止呢。”

雪绯叹着气,抱起双臂靠在门侧。

“人也会产生‘咒’的哦。执念越大的人,‘咒’的力量就会越高。”

“那不就是咒术师了吗?”

“在你眼里有咒力的就只能是咒术师吗?哦——”雪绯皱了一下眉头,“等等,咒术师家族和咒高的教科书里好像确实是这么教的——行吧。”

怪女人。五条藤次腹诽。

“好不容易叫得不那么惨了,你就先睡一会吧。等你离开这里,去找会反转术式的术师治疗你就好,五条家应该有这种人才吧?我下手有轻重,你这辈子还是有机会四肢健全的。”

“那可真是谢谢你啊。”

“不客气啦。”雪绯朝他微笑,一瞬间居然晃得他心智恍惚。五条藤次很快回过神来,应激地大喊:“你、你又想干嘛!”

“也没想干什么,只是老这样被困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虽然这些人都还活着,但利用毫无还手之力的非术师干这件事不太好,靠我自己的话……万一破坏法阵就糟了。你的咒力总量恰好比较合适,所以还得拜托你。”

五条藤次咀嚼了一番她的话,一时内心复杂,很难确定对方是在表扬自己还是在贬低自己。他欲哭无泪地说:“你这样的术师难道还需要我去干什么吗?”

“需要啊,”雪绯直起身,在他面前半蹲下来,“毕竟你是五条家的术师,如果你真的出了事情,五条这样的家族就不得不参与进来。”

“那又怎么样?”

“那总比只有他们要好。”

她让开一侧肩膀,露出后面横七竖八躺倒在地的人们。

五条藤次沉默了。

不可否认,野良雪绯说得对。京都最初发现咒灵袭击非术师其实已经是三个月之前的事了,但拖到现在还没有得到有效解决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在本轮事件中还没有任何咒术师家族的人受到牵连。

虽然几年前就建立了平行于术师和非术师两方的执行庭,但后者到目前为止除了执行长和其中的个别执行官以外,大部分的人员构成也均是从咒术界抽调的。整个咒术界出身咒术家族的术师加起来大概能占到七至八成甚至更多,在这样的现实下,那些咒术家族对本轮事件消极对待恐怕再正常不过了。客观来说,执行庭的存在至少没有让这回事件再像以前那样草草了事——五条藤次对此略有耳闻,他很早就听说过,以前有不少咒术家族的咒术师会因为贪图省事而干脆把死亡的非术师都在报告中上报为咒灵,以此减少与非术师方的冲突。这样的事情怎么听都觉得荒谬,然而许多年来竟无人戳破。稍微有了点经验以后五条藤次才渐渐明白:除了术师家族,非术师方的高层们也一样默许了这种行为。

在得知真相的时刻,一股冰冷的怒意席卷了他的心脏。

不管再怎么矫饰那些报告上的措辞,这都是赤裸裸的草菅人命。

“我需要一个诱饵,”望着车窗外的黑暗,雪绯淡淡地说,“在你来之前,我把这条车厢都逛遍了,附近应该没有遗漏的非术师。我们现在恐怕正位于某个假想咒灵的生得领域内,只凭目前的条件,我暂时看不出来对方领域内的必中命令是什么。鉴于我不是术师家族的人,那么就你去。”

她伸手指向窗外的黑暗,“你是五条家的人,那你肯定会用无下限术式吧?”

“呃,”五条藤次想挠头,发现自己没有手,只好悻悻咳嗽,“我不会。”

雪绯呆了几秒钟。他连忙补充:“虽然五条家代代相传无下限术式,但能用的本来就没几个,这就像宇智波家不是所有人都能用写轮眼似的——”

“噢,那你会什么?”

“我……能看到咒灵的本体还有咒力。”

“还有呢?”

“没有了。”

黑发女性一时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你到底为什么要过来啊?”

“有很多人被困在这里啊,这理由还不够吗?”五条藤次大声说。

“算了。”雪绯捂着额头,“能看见咒灵,那样也行吧。你是五条家的没错吧?”

“是、是啊。”

“那可以了。”

她缓缓站起身,右手负在背后,转向车厢正前方。

“你在心里默数六十下,一分钟后我会开始吟唱,我会保证你没事,但无论发生什么,都希望你不要乱动,也不要逃跑。”

她一口气讲完,转过头,略微俯视着藤次说:“你听懂了吗?”

五条藤次挑着眉看她。而后,他哼了一声,用背蹭着车门让自己站了起来。

“有什么不敢的。”他说。

“嗯,那就好。”

雪绯冲他一笑,右手食指朝前一点。

“砰——”

巨大的响动过后,五条藤次揭开挡在面前的手臂,赫然发现整条车厢的前半段都被炸得粉碎。

在他快要惊掉下巴的时候,黑发女性的声音响起:“快去。”

一道冰冷而沉重的东西忽然缚在他的腰上,拖拽着他往前方的黑暗而去,五条藤次下意识低头。

几段漆黑的锁链,紧紧地绑在他的腰上。

四、

六月二十日星期六,夜间十点二十九分,京都伏见稻荷神社。

往下望去,整个鸟居一带都是黑黢黢的,原本应该矗立着神社的地方只剩下一只巨大而漆黑的碗状谷地,谷地中央好像还有什么同样浓稠而黑暗的东西,正如烧开的水一样沸腾翻滚。

人柱。

这个词刚在五条悟的脑海里冒出来,就连他都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唯有咒力能够抑制咒力,越是来自灵魂的咒力就越为深重。在世人眼里,京都是日本的千年古都;但对于千年之前生活在京都的贫苦百姓来说,这座繁华的古都不过是建立在他们血肉之躯上的都市。在那样的现实面前,旧平安京的阴阳师家族发明了一种特殊的咒物——“人柱”。

所谓“人柱”,字面意思是把人填塞进柱子里。在日本各地一些古老的桥墩中,曾经发掘出过一定数量的人头骨,此即“人柱”的一种。最早的“人柱”据说飞鸟时代就已有应用,其规则合乎一定的理法,譬如同样是“人柱”,用来填塞的是奴隶还是俘虏、是平民还是僧侣,皆有细究;不同地位的贵族所能享有的“人柱”的数量和规模也绝不相同。到了平安朝,“人柱”原本是遭到废除的陋习,然而事情在清河天皇贞观十一年有了变化,由于三陆近海大地震的影响,成千上万的地震灾民和死难者开始往皇宫的方向聚拢,不论是皇权还是京都的和平都因此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为了解决这一切的动荡,当时最着名的阴阳师家族献出所谓的“安民保都”计策,实际上是将那些来到京都乞求避难的难民秘密坑杀,并将其遗骨填入城市地基之中,以保平安京屹立千年而不动摇。

任何东西都可以被做成咒物,但即使是最穷凶极恶的诅咒师,也不会吃饱了没事干去拿活人做咒物。咒物之所以为咒物,就是因为其自身便是有咒力的存在,而如果要得到一具咒力强大的人柱咒物,制作人柱的术师们大多都需要在人柱生前便开始对他们进行折磨和施咒,人柱内心的负面情感越是剧烈,其蕴含的咒力就越为强大。最终,当人柱体内的负面能量达到顶点时,术师们会用一定的手段夺走他们的性命——通常是割喉之类的足以一击毙命的方式,这样才能尽可能把对方生前积蓄的负面能量封存在那具肉体里。如此残忍的手段导致很少有咒术师敢对其染指,到了新千年的现代,本岛的各大咒术师家族更是巴不得历史上从没有过此事才好,后来在京都和东京两地所开设的咒术高专的咒术史教科书中也对此事讳莫如深,直到十多年前,一名刚升入东京咒高一年级的女生朝校方提交了对咒术史教材的若干意见。这份材料完全没有得到任何咒术协会方面的重视,但东京咒高的全体师生却对此印象深刻:为了能把意见书成功交给当时东京咒高的校长,那名女生整整一个学期里每天都在课前朝当时任教咒术史的教师递交写好的书面材料,直到几个月以后终于被接收为止。

那名女生就是野良雪绯。

“虽然我能帮你递交给校长,不过我实在搞不懂你啊,”时任咒术史教师的日下部笃也挠着头说,“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没有人会去追究平安时代发生过的事情,嗳,你、你到底——有什么必要呢?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呀?”

在教师与同窗投来的目光中,一年级的女生也陷入了思考。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我有一些自己的习惯。”她说,“我心里有一个地方,是留给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贱人、渣滓和败类的。虽然他们永远不会有机会知道我做的一切,但我希望可以告慰他们的心灵。人死了留下的只有咒,我想知道是否还会留下除了咒以外的东西。”

明明是脑子里装满了这种东西的家伙,却每天都要面对这种现实,看来你也过得很辛苦啊,雪。

浓稠而无边的黑暗的上空,白发男人眼睫低垂,冰蓝色的苍天之瞳静静地俯瞰着苍生,银白的发丝和散开的绷带缠绕着他在空中随高空气流狂烈地飞舞。

“野良君的执行官坐标确实在那下面没错。”日车半蹲在离他几米远的大厦尖顶,面露难色地说,“虽然很感激她的努力工作,但一个人深入这种地方还是太危险了。”

他讲到这里,稍微看了一眼旁边的五条悟。

“现在要去增援吗,五条先生?”

夜风烈动,白发男人双手抄兜,独自在空中浮悬,无悲无喜的脸孔宛若神明。

“先等等。”神这样回答。

“容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右手扯着束缚住五条藤次的锁链,雪绯矫健地跃上车厢座椅。“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呃……啊?”

“啊什么啊,该不会戴了两只塑料贴片就把你的瞳孔给挡住了吧?”雪绯皱眉指了指他的眼睛,“你要不要先把那玩意摘下来?”

五条藤次苦着脸看了她好一会,难为情地点点头,伸手把两只有色隐形眼镜抠了出来。

“头发呢?”

“呜哇,真的是天生的啊!我本来就长成这样的啊!”五条藤次再次激动地指着自己的脸,“拜托了,能不能把人家讲的当回事啊!”

雪绯努了努嘴,“好吧。”

平心而论,忽略掉棕褐色的眼眸,五条藤次乍看之下真的差点让她以为看见了少年时代的五条悟。当然,这种念头连一秒也没持续下来。五条悟不光是五条家族的六眼神子,也是咒术界千年难遇的顶尖天才,雪绯七岁就与他相识,比任何人都清楚五条悟这些年是怎么在五条家长大的,那情形用予取予求来形容恐怕都会显得过分客气。五条家的六眼神子不论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得到,不论做错什么都会得到宽容和谅解,他跋扈的性格与他的咒术天分从来都是一体的,他想讨厌谁就讨厌谁,也从来不必考虑那些来自他身后的暗箭与诋毁,因为他得到的爱足够沉重也足够安全。

这样的五条悟,永远不会用躲闪的目光看着任何人,即使是心上人。他永远不会羞涩,永远不会忧愁,因为他总能理所当然地获得所有人的珍爱。自己当年不正是被对方志在必得的眼神所俘获的吗?

“按亲戚关系来说,我和悟先生是有一些表亲血缘来着的。”五条藤次吸着鼻子说是冻的,他虽然胆小,倒还不至于被美女吓到哭泣。

“然后呢?继续解释。”雪绯说。

“那,别的就……”五条藤次紧张地抓头发,犹豫了很久才说,“我有见过你。不过,我也是五条家的人,见过你也不奇怪吧。”

他讲到这里,又一次对雪绯露出了那种小心翼翼的眼神。

最初也只是好奇而已。

从小就被说长得像五条悟,再加上五条悟六眼神子的地位,想不在家族中注意到对方也难。当年的五条藤次也就是个只比五条悟小几岁的孩子罢了,他完全利用了自己只是孩子的优势,藏在家族中的各种咒物遮蔽的后方,偷偷观察着六眼神子的行踪。这种行径放在现代文明社会八成会被当成什么变态跟踪狂,放在五条家则再正常不过。神子本就该受目光的敬仰,某种程度上五条本家甚至巴不得来偷窥的人更多一些。

与咒术界大多数人臆想的五条家神子呼风唤雨的生活不同,进入东京咒高前,五条悟的生活其实朴素到近乎枯燥。本岛的咒术家族大多都实行世家教育,想要什么样的私教都可以请到家里,作为家族至高秘密的家族咒术更是只会在家中长老和年长教习术师的传授下习得。与御三家里臭名昭着的禅院家不同,五条家对待家族成员的方式看起来好像跟该成员在家族中的位置成反比:像五条藤次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字辈,小时候除了家族常规的咒术教习以外,其他的部分跟普通日本小孩的生活基本没有区别;相反作为六眼继承者而出生的五条悟,则从三、四岁开始就过着苦修般的生活,除了基本的咒术学习,五条家偌大的“全书库”也是他每日必须学习的场所,此外还要保持一定强度的体术锻炼,连文化课都要请来日本名校出身的私教。

对于这样的“最强的生活”,五条藤次只觉得头皮发麻,他一天都坚持不下去,跟踪了两个月以后不免感到还是当个普通人比较好。

接着,在即将对对方丧失兴趣的第三个月,他有了一个新的发现。

五条悟好像有女人。

简直不可思议,该说不愧是最强吗,每天维持着这种强度的生活居然还能有女人。彼时五条藤次一面完全没察觉到自己的重点歪了,一边放任已经歪了的重点一路向北地往更歪的方向发展:他开始好奇五条悟的女人是什么样。漂亮吗?五条悟这样的人不可能缺漂亮女人,要漂亮到什么程度才会让他喜欢?那应该很强吧?但世间还会有比他自己更强的咒术师吗?况且,五条藤次的心里也有别的想法,他的出身在五条家固然非常普通,父母的感情却始终和睦融洽,这在咒术师家族中是很少有的情况。在他的记忆中,绝大多数强大的咒术师要么保持了单身,要么靠咒术能力来选择自己的伴侣,而这样做的后果显而易见——一个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只是靠力量来构建的咒术家庭。

虽然没有仔细了解过,但五条藤次知道,五条悟的父母也是这样结合的。强大的咒术师父亲、强大的咒术师母亲,再出生一个强大的咒术师孩子,这就是一般咒术家族里所理想的那种家庭了。

在这种家庭里长大的男人,说不定也会那样选择对象吧?想到这里,五条藤次多少感觉对方有点可怜。

对方经常造访的那间别院在五条家的全书库附近,乍看起来普普通通。五条藤次辗转打听了几轮才知道,那间院子所住的是看管书库的佣人,用符合现代文明范式的词来形容,就是五条家的图书管理员。

——怎么看好像都跟金屋藏娇之类的概念沾不上边。

五条悟去的次数不算多也不算少,每个星期大概有一两回。头一个月,五条藤次从没见过屋子里的人露面,最多只是偶尔一两次听见几句里头传来的只言片语,说话的声音既不清脆也不柔软,反而有一种低沉感,但仔细听又不像男子的声音。就这样过了几回,等到第二个月,五条悟接受其他家族的邀请去进行较远的绂除任务,五条藤次才开始真正触摸到那间屋子深处藏的神秘身影。

只不过,他完全没料到先开口的居然是对方。

“你已经来这里好几次了。”

“咦?”

躲在屋檐上方的男孩心下惊慌,面上却只不做声。

“不出声也是不可以的哦。”纸门里的声音这样说。

五条藤次只是猫着腰,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他这辈子的咒术天赋基本都在隐藏咒力流动的方面耗尽了,不然他也不敢这么旷日持久地跟踪五条悟。事实上,他觉得五条悟很可能早就发现了,只不过没在意自己而已。

那道阖紧的纸门松动了一下,门缝被缓缓地拉开,一只修长的手按在边上。由于长期的握笔,手的中指上有一口浅浅的凹陷。

黑发银眼的少女矮身朝前迈出了走廊,鬓角和前额的发绺简单地扭成两股细辫结在脑后。她缓步走到院中的阳光下,单手搭在眉骨上,双眼被虚拢在手掌的阴影中,嘴角含笑地看着男孩躲避的方向。

五条藤次望着她,心里十分吃惊。

“悟说,下次看到你就像拍飞苍蝇一样拍走就好,不过我是个讲道理的人。您为什么不下来逛逛呢?每回都蹲在那个地方是很累的。”

她一开嗓,是五条藤次听到过的那种有些低沉的声音。

在少女的注视中,他有些狼狈地从屋顶上爬了下来。

“你是五条家的人吧?”她问道,犬齿因为笑容而露出来,“长得有点像悟君。”

五条藤次愣愣地看着她,稍后才回道:“噢。”

那时的少女还比他要高不少。她背着手走到他跟前,宛如在看一头扑棱扑棱爬出冰面的帝企鹅幼崽。“有很多人都这么对你说过,是吗?他们让你觉得讨厌了?”她问。

“是——唔!”男孩惊讶地叫了一声,“你、你怎么会知道?难道你跟踪我?”

少女挑了一下眉。

“我没有,只是看到你的脸所以那么想罢了。”

五条藤次咬着下唇,脸不自觉地变得红通通的。

看哪,这就是野良雪绯。直到现在,五条藤次也没有再遇到跟她一样的人了——男人、女人,都没有。在没有遇到她之前,他还在好奇五条悟看上的到底是什么女人;在遇到她以后,事情又变得奇怪起来。不论从哪种角度、在什么时候去看,野良雪绯总给人一种正在思考些什么的感觉。当你望着她的时候,你会于不经意间忽略她的长相和声音,而开始好奇她的脑子里都有些什么东西。用漂亮或者有气质来形容她实在过于肤浅,可若说她长得聪明,又实在太小看她的沉默了,五条藤次总觉得她能看穿自己所有的心事。

“如果觉得很寂寞的话,来找我聊天也没事。不过你最好不要再跟着悟了,他的脾气也没那么好。”雪绯说。

“不、不是的。”男孩揪着衣襟,不安地说,“我没有觉得寂寞。”

“没有觉得寂寞,所以花了这么多时间去跟踪一个实际上与你无关的人吗?”

“唔!我、我是——”

雪绯没有说错,但男孩还是不依不饶地狡辩:“你根本就不了解我吧!为什么就这么肯定!我每天都有可以去玩的地方,比五条悟还要惬意得多呢!”

少女在走廊的边沿坐下,抱着右膝望向院子里的落叶乔木。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没有那么了解你。”她望着树上泛黄的枝叶,坦然道,“也许是因为我感到了寂寞,才会觉得大家都很孤独吧。”

“正如你说的,你有很多可以去玩的地方;悟君也有很多可以去的地方,看起来你们都比我自由得多。可每次看到你们,我总觉得你们的脸孔是那么似曾相识,好像整个五条家到处都有这样的面孔似的。

“说到底,五条家也好,其他咒术家族也罢,大家都知道怎么培养出聪明强大的咒术师,但每个人看起来好像都不幸福。我不禁会觉得,是不是因为大家都太孤独了呢?因为很孤独,没有值得保护的人,也没有可以保护自己的人,所以只好不停地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强大到足够杀死所有会威胁自己的对象为止;也因为很孤独,才会一边坚持不懈地让自己成为咒力的怪物,一边又到处试图寻找能接纳自己的同伴,甚至渴望与对方长相厮守……这样的感情,我最近好像有点能理解了。”她长长地叹气,忽而又回过神似的,对一边僵住的男孩抱歉地笑了笑。

“不好意思,您就把我说的话忘了吧。”她讲。

“你、你——你怎么可能会知道?”男孩抽了一下鼻子,突然有些恼怒地说,“你怎么可能知道我们的感受?生活在这样的家族之中,却是不重要的人……”

“啊,抱歉。不过我又不是五条家的人,我当然不懂。”少女对他耸耸肩,“我没比你大多少岁,不太想说什么教训或者告诫的话,也不指望你能把我讲的东西当回事。不过,你当我随口胡说也可以。”

她抱着膝盖,扭头朝男孩看过来。

“在我看来,人绝大多数的悲哀与痛苦都源于无力改变这个世界和他人的愤怒。可是,就连这样的人自己,恐怕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大部分的人只是活在自己拥有的经验之中罢了,有的人失败的体验多一点,就会害怕不能成功,有的人成功的体验多一点,就会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可以有结果。但不论他们怎么想,这个世界依然是不会被改变的。

“所以不要试图去改变什么,你需要做的不是去改变世界,而是不让世界改变你自己。”

男孩没有再去过那间别院。

“什么,原来你见过我啊?”

野良雪绯认真地对着五条藤次那张脸端详了一会,坦言:“想不起来,我可能有点不太认脸。”

“算了……也没指望你能记得我。”

五条藤次没忍住地翻了个白眼。

“不过这样就更好了。”

“更好什么?”

雪绯笑着说:“如果拜托去干活的是认识的人,多少会心安理得一点。”

五条藤次被她膈应了一下:“喂?”

“好啦,寒暄结束。”

雪绯拍了拍手,扯住锁链的一端,一下跃到他跟前。她指着前方的黑暗,那里隐隐有寒气溢出。

“看那边。”她说。

五条藤次顺着她指的方向转头。正要问她有什么东西要看,后背猛地挨了对方一记膝撞。

于是,他整个人都惨叫着飞了出去。

那些如沸水般翻涌的黑暗忽然平静了下来。

夜空中,男人的神情微微一动。日车宽见亦捕捉到了这一瞬,他没有男人的六眼,却也能清楚地嗅到空气里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息。

海啸到来前通常有一些征兆,比如:方才还热闹翻涌的水面陡然平息,海平面像薄膜似的张开,一点点浮现出方形的波纹。又比如原本人来人往的集市上突然就空无一人、原本明亮的走廊猛地变暗、原本安静的走廊拐角里倏然钻出来有一张惨白的脸……诸如此类的前后反差桥段向来是各个恐怖电影里抖包袱的惯用伎俩,在剧烈的情绪舒张之间,人体内积蓄的咒力就有可能像吹胀的气球一般突然爆开来,造成难以忽视的震荡,这就是所谓的“咒力波”,而后者正是咒力所释放出来的能量的实质。

话虽如此,咒术界几乎百分之九十九的术师依然还是会选择用实打实的咒力参与抗衡,日车宽见也属于此列;剩余的百分之一只有一个,那就是发明了“咒力波”这个概念的术师,来自离岛的野良雪绯。

“是野良君吗?”他试探地问。

“嗯。”五条悟回答得没什么犹豫。

日车叹了口气。

野良雪绯是他的下属不假,但作为半路出家的术师,日车并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实力看穿对方的咒术。再者,也许是出身离岛的缘故,野良对咒力和咒术似乎总是有自己的理解,连带着她那种不同寻常的咒力运用,统统都在日车目前能掌握的水平之外。倘若五条悟今天没有到场,自己能做的恐怕就只是在这里干等了。

当然,也是日车自己的想法——假如是野良雪绯都摆不平的诅咒,那么五条悟以外的术师来恐怕也没有意义。日车心里清楚,野良完全够得上特级的评价,让这种人挂着三级咒术师的证件到处晃无异于某种咒术诈骗。

“事先说好,我不觉得底下那个东西能赢得过野良君。”他咳了一声,依旧是试探性地开口。

“她能行。”

白发的咒术师一个瞬移落回日车身后的天台上。脚下就是沸腾而漆黑的诅咒,他背对着月光靠墙而坐,两条弓起的长腿在地上投下影子。

日车扭过头去,奇怪地看着他:“五条先生……”

“也许,很快就会结束的。”男人平静地说。

他的话像某种古怪的自我安慰。日车宽见没来由地想。

五、

跟之前足够让自己心旌摇荡的出场比起来,五条藤次的消失显得有几分滑稽。野良雪绯觉得自己姑且算是良善之人,不会叫无辜之人滑稽之余还变成小丑,尽管刚刚给对方的那一记膝撞确实多少带点私人恩怨。

谁让他要当五条悟的迷弟,在这种状况下装成前男友的样子只会让她误会对方是诅咒化身出来蛊惑自己的。

她手腕交叠着在列车豁开花的车头半蹲下来,银色的双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前方咽喉似的黑暗。

实际上,五条藤次的身体在被她撞飞出去的刹那就消失了。要不是因为自己事先在他的腰间缠了烙有自己术式的锁链,这傻小子恐怕已经下去跟那些古平安京的鬼魂长眠不醒了。

黑暗在前方蠕动般翻滚,似乎隐约可窥见一些形状,宛如酷暑天里被烤到融化的柏油,在诅咒织成的黑气团底部缓慢却大幅地朝四面八方扩散生长着。即使视力受阻,雪绯也能听见一些来自黑暗气团背面和底部的躁动,她想起自己幼年时期在五条家后院里见到过的某种巨大的马陆。若是能把马陆的几千只脚都换成钢刃的话就更像了。

某个瞬间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车厢。三十多个非术师平民正因为她的咒言而陷入沉睡,要是事情能顺利结束,他们将不会记得自己在这里遇见过的一切。

右手腕上绑着的锁链倏而一紧,随后便不再伸长。

她垂下眼帘,左手的食指在右手腕上延伸出去绷紧的链条上弹了一下。

作为平行于咒术界和非咒术界,担任着平衡双方、宛如联合国代表大会一般职能的执行庭,实际上也仍旧是依托于术师和非术师双方高层的支持而成立起来的特殊机构,因此,自然也会有来自双方的新人志愿加入其中。不过,相对于文书和后勤等工作,外勤调查部门一直都只能由持有一级及以上咒术认证的术师来担任,这也是整个执行庭里唯一一个绝对不会让非术师任职的单位;同样,在调查部门需要向术师一方求助时,部门也不允许一级以下的术师介入。据执行长日车宽见所言,此举完全是为了保护更多同伴的生命,事实也确实如此。在雪绯远去的高专回忆里,几乎每年都有高年级的学长或学姐在任务中意外丧生的悲剧发生,校方内部的教职人员也频频提出申请,要求咒术协会能对接到的诅咒事件建立合理的评级制度,以免更多的年轻术师因为接到了不适合自己能力的案件而夭折。

就跟所有其它的来着校内的要求和申请一样,这些提议在当时完全没有得到过重视。咒术协会高层的傲慢早已人尽皆知,但雪绯很清楚,空有傲慢的高层绝对不会屹立得这么久。协会高层所做的那些事情,表面上看起来像是老橘子眼高于顶地打压年轻一代,实际上却是咒术界的术师家族在有意识地削弱非术师家族的有生力量,他们所做的非但不是因为傲慢,而恰恰是出于某种忌惮,才要这么针对那些非家族出身、没有血统的平民术师们。

任何长期存在的事物都有其内部自洽的稳定体系,即使是被五条悟长期嘲讽为腐朽烂橘子的咒术协会也不例外。野良雪绯七岁就在五条家寄住,少女时期进入东京咒高就读,现在又在执行庭任职,恐怕整个咒术界都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其中的门道。全日本的咒术师都很稀有,算得上供不应求,客观来看是毫无争议的卖方市场。而在这个市场里位居头部的自然就是各大咒术家族。出身咒术家族的术师除了比平民术师有更好的先天咒术学习资源和物质条件以外,所能接到的案件也都会有家族里专门的人员去检定,风险过高的基本都能被排除在外,因此,所谓的“咒术师是高危职业”的事实,实际上只是存在于那些平民术师之中罢了,真正出身家族的术师事故概率可谓小得惊人。可是,如果把立场换到需要帮忙解决诅咒的非术师那边,当然会本能地选择把解决诅咒交付给事故率更小、有术师家族保底的咒术师们,这也就反过来导致那些平民术师不得不选择被术师家族挑剩下的委托来完成,继而因为缺乏有序而良善的任务评级和检定制度而在完成委托的过程中丧命。

对于这一切,咒术协会的高层从来都心知肚明。他们始终阻拦任何自下而上的建议,也不过是因为当今高层的组织者几乎全是出身术师家族的成员而已,人总得为自己的立场而战。然而千年以来存在于术师群体中的权力争夺战也从未停歇,平民术师们在最近的半个世纪里蓬勃生长,直至京都和东京两地咒术高专的创立。在最一开始,两校均是由当时的平民术师所建设的,为的是给没有出身的术师们提供合适的教学地点和庇护所。在熬过了最初的打压和艰难以后,咒高渐渐有了自己的气候,再到最近的二十年间,终于也有出身咒术师家族的术师前来学习和加入。虽然结果不一定有那么乐观,但毫无疑问的是,咒高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挑战。如今这段历史已经被写入了东京咒高的校史中,雪绯至今还记得夜蛾正道谈起这段往事时,脸上那种无法自已的动容与骄傲。

要不是有咒高的成立在前,执行庭的设立恐怕也没那么顺利。

雪绯的直属上司、执行庭的执行长日车宽见并不是出身于咒术界的人物,却有着比很多术师高层都要清醒的头脑和内心,他既能对咒术协会的高层予以一定的妥协和接纳,也懂得在绝对不可以让步的事情上保持原则;正因为要保护各个术师的未来,非一级不得准入的铁则才会被镌刻在执行庭外勤部门的守则里,这也意味着执行庭需要设立相应的咒术评级机构,后者才是最让那些咒术师家族的高层咬牙切齿的东西,这等于挑选案件和评价术师等级的特权已经不再只属于他们了——吗?

雪绯竖着右膝,有些郁闷地扯了扯右手腕的锁链。

术师能接受的案件委托的等级通常与他自身的咒术师认证评级是相符的,二者均被纳入在咒术界的咒力评级体系之内。换句话来说,谁掌握了给咒力评级的权力,谁就能决定所派术师的等级和成色,也能反过来吸纳到合适的术师或者接到想要的委托。在执行庭成立之后,咒术协会很快就意识到绝不能把咒力评级体系交给其他人来定,于是便花了大力气押着日车宽见把执行庭的咒力评级系统交给咒术协会来处理。很可惜,日车落败了,在遍地术师家族的咒术协会,他是个孤独的人。

而这才是五条藤次这种菜鸟术师会在今天、在这种混乱又危险的时刻被执行庭的外勤部门踢过来的根本原因。若是按真实的咒力评级来算,这个长相乍看之下能以假乱真五条悟的五条家旁系小字辈的实力能有前者的千分之一恐怕都要笑醒,在这里碰到自己算他运气好。

此外还有一件不得不在意的事情,自己离开咒高以后几乎所有的任务都是独立完成,这趟并没差,来之前也只汇报给了日车宽见而已。雪绯认真地回想了很久自己是否曾经朝执行庭发送过支援请求。她在生活里意外的有些迷糊,如果某段时间里一直专注于某件事,其他所有的事情都很有可能被忘记或者忽略掉,以致于在一些细节上出现纰漏。

雪绯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等回去以后问问看她的直属上司日车宽见。这段时间以来案件频发,再加上咒术协会方面的调查员坚称在现场搜集到了留有去年大乱京都的诅咒师夏油杰的残秽,问题一下子就变得尖锐起来,所有的矛头一瞬间全都指向了夏油杰的行刑人五条悟。五条藤次再怎么菜也是五条家的术师,在这个节骨眼上被踢过来想让人不多想都难。雪绯想到这里,侧脸显得尤其冷俏,术师家族之间那些明争暗斗的手段她可没少见过,五条悟在众星捧月中出生,为人又是那种不太懂得低调的个性,树大招风的另一面必然是数不清的背刺,巴不得把他从高位扯下来的人在咒术界从来只多不少,扳倒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方面,把他连同他身后的五条家一起连根拔起可能才是那些术师高层最想要的结果。

“咕嘟、咕嘟、咕嘟……”

黏稠如融化柏油般的黑暗不知何时居然爬上了这条车厢的底盘,并且肉眼可见地蠕动着往上爬行。雪绯神情冷然地看着下方,维持着右手腕抬起的姿势,缓慢在边沿盘腿坐下来。

坐下来以后,那些蠕动潮水般的黑暗好像有所感应似的,更加卖力地上涌。空气里弥漫着厚厚的腥味,仿佛闻见某种在水里腌泡了上千年之间的坏疽。然而,仅仅十几步之遥的雪绯身后的车厢内,每个昏睡乘客嘴角都挂着恬静的笑容,连车顶灯也散发出冬日阳光似的暖色,好像外面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铺天盖地的诅咒、腥味和血气翻滚上来。车顶灯映着雪绯的半边脸庞,某个瞬间她稍稍回头,对着车厢里的一切会心一笑。

然后,她垂下左手,五指并拢,掌心向内,最长的中指指尖绷紧,以降魔手印扣地。

“是生有为,亦有所不为。所为为己,所言为则,所志其坚,所明其德。”

泛着白光的咒力顷刻从她的指尖释出,这种释放并不刺眼、也不黯淡,而是维持着一种恒久不变的亮度,海藻一样缓慢地浮满面前的黑潮,将之柔和地包裹。

周围忽然喧嚣躁动起来,黑暗的至深之处,那些翻滚的东西突然变得十分暴躁,似乎有很多活物正藏匿其中,它们密密麻麻地从黑暗的潮水下凸起来,却又在即将挣脱出来的那一刻被雪绯的咒力压了回去。过不了多久,一阵又一阵山呼海啸般的低吟和吼叫从更深的地方传来:

“啊啊,好痛啊——”

“苦哇——”

“让我吃、让我吃,我好饿啊——”

这些暴躁而愤怒的声音在某个临界点上慢慢地矮下去,最后渐渐汇成无边的痛哭与哀泣。

雪绯无言地看着前方,她的面容洁白如雪,似乎在黑暗中发着柔和的银色光晕。

这些都是来自伏见稻荷神社地底的人柱,是已经被积压了千年的诅咒。千年以来,他们的肉体和灵魂一起被压制在此,既无法进入轮回,也不能随时间消散。而现在,为了不让他们危害人间,自己所能做的也只是继续加固原有的人柱封印。

“很对不起你们,但是……”

雪绯的嘴唇动了动,念出了最后的咒言:“曰十方揭谛摩诃阿修罗,速携灾祸邪秽同去。”

方才还如水面般平静的白色咒力旋即熠熠地发光。

“好像已经结束了?”

日车一直都趴在大厦的顶端等候。早在他开口之前,白发男人就已经端坐于离神社更近的方位,包着绷带的脸始终垂向黑暗的正中心方向。

犹豫了好一会,日车开口:“五条先生——”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人本身就是诅咒。”男人突然说。

“对心怀怨念或者恶意的人来说,成为诅咒或者变成诅咒的寄生之物都在所难免,为了绂除这些诅咒,才有我们这种人的活动空间。

“可是,对那些天性特别善良的人来说,他们经常试图在做的却很不一样,在我看来,他们既不产生诅咒,也不会绂除诅咒。”

他朝日车偏了一下头,“猜猜,他们会变成什么呢?”

这好像不是一个自己可以回答的问题,日车说:“我不知道。”

五条悟沉吟了一会。

他说:“这些人,会诅咒他们自己。”

“诅咒……自己?为什么?”日车瞪大眼睛。

白发男人只是持续地陷入沉默。

为什么?他早已在心中问了许多年,夏油杰也好,野良雪绯也好,他们都宿命般地造访了他的生命,然后又宿命般的离去。杰偏执而敏感,雪绯沉稳而尖刻,五条悟深信他们都是那种就算没有咒力也会与众不同的人物,如果不是咒术师,或许他们早就在世界上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但命运并不如此安排。不论如何他还是会认为这两个人其实根本就不适合成为咒术师,如果再把这个范围扩大一点,七海建人那样的术师在他眼里也不算适合。

毕竟他们是咒术师。咒术师只需要不断地与诅咒和邪秽战斗就好,不需要有同情心,不需要善良,甚至不需要有人性,那些东西只会反过来不停地成为对术师自己的诅咒罢了。

“你跟她,应该关系不错吧?”沉默了半晌,他突然对日车说。

“啊?这……”日车不懂他什么意思,有些拘谨地回答:“野良君的话,我们其实没有太多的私交关系。”

“你看起来是她会信任的那个类型,我猜。”五条悟笑了一下,脸庞晦暗不明。

日车为难地抓起了头。他向来是个言出必行的男人,说过对别人的私交没有兴趣那就是真的没兴趣,要不是五条悟三番四次试探的态度和语气都太过暧昧,本来他是绝不会破例带对方前来的,执行庭有独立调查的权力。

“要是野良君真那么想的话,倒也很受宠若惊。毕竟我不认为自己是她看得上的男人。”他讲。

五条悟抬头看了他一会。“我也这么觉得。”他说。

日车以自己姑且合格的涵养忍住了朝对方翻白眼的冲动。

“先说好,我很少干这种事情,”他朝对方举了一下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不过啊,真是败给您了。野良君跟您到底是什么关系呢?看在您已经来回询问过我这么多次的份上,也多少给我一些好奇的机会吧。”

被他问到的男人愣了愣。高大的身形在空中屹立良久,白发男人突然搓了几下鼻子,看起来好像在害羞:

“我也许是,她的丈夫吧。”

六、

夏至时分的天气还没有热到叫人晌午未至就昏昏欲睡的程度,而且设想五条悟这种人会精神不振就已经很魔幻了,还不如指望他是加了甜红素的刨冰吃太多把肚子给吃坏了。

有五条悟在的任何地方都不可能不鸡飞狗跳,发生什么情况都不奇怪,这是东京咒术高专一年级所有新生的集体共识。但比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更奇怪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上午的课上下来,同桌dk都还是没什么动静,连夜蛾正道都在收拾教具的时候忍不住问旁边的夏油杰:

“悟是怎么了,生病了吗?”

“说不定是相思病呢。”家入硝子叼着水果味替代式滤嘴细烟卷说,“啊呀,我们悟也变成大人了呢。”

“啊啊啊,不要来烦老子!”正在低头做作业他能做作业这件事也很诡异的dk大半个白毛脑袋都快埋进桌面里了,“要是耽误老子算错题就杀了你们哦!”

“悟,老师难得关心你耶。”夏油杰支着手臂看他,细长的眼角里藏着一点揶揄,“他伤心地走了哦。”

白毛dk往旁边抬了一下头,并没有看见班主任的身影。他冲夏油杰做了个龇牙咧嘴的表情,“你骗老子。”

夏油杰毫无愧疚地越过他的手臂去看他桌上摊开的练习册,细长的眼角稍微撑大了点:“天哪,你居然真的在写作业。”

“真的啊?”家入硝子也凑过来。

被两个同学强势围观的dk马上发出了极其不满的声音:“你们好烦啊!学生做作业有什么奇怪的……”

看着他闷头的模样,夏油杰挑了挑眉。

“喂,”他说,“你真的有什么事吧?”

“没有,我没有事。”五条悟趴在桌上龇了一下牙,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什么都没有哦,也没有什么不高兴的。”

“噢……”夏油这下却了然了。他与身旁的家入硝子对视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地坐了回去,很难得的没有再开他的玩笑。

春假后,野良雪绯直到现在都没来上课。上学期她连续几个月一直给校方高层递交修改咒术史教科书意见的事情据说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咒术协会方面一直要求校方开除她的学籍,此举当然受到了五条家的阻挠,更确切的说法,是受到了五条悟的阻挠。在被咒术协会强制要求停学了两个星期以后,刚满十六岁的五条悟一脚踹开了咒术协会高层的会议室,璨蓝的眼里跃动着愤怒之火。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雪绯关起来?为什么要开除她的学籍?”

“此事你不要管比较好。”某个年迈的声音说,“虽说她是五条家推荐入学,但一直以来也没有入籍五条家,我们不能把她看作本岛的术师。”

“那又怎么样?”

“她是琉球人。若是在明治时代,可是要被称为‘秽多’的。”那声音说,“看在五条家的面上,又因为她确实有咒术的才能,我们才同意让她入学咒高,可这不等于她能这么放肆,居然随意就质疑本岛的历史。看管好她也是非术师方面一致认同的事情,毕竟离岛的异族中万一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壮大起来可就麻烦了,届时或许对全日本都无益。”

五条悟沉默了两秒,突然发出笑声。

他伸手摘掉了一直遮挡着苍天之瞳的墨镜,双眼中宛如有蓝钻的火彩跳动。

也许是苍天之瞳的气势太过惊人,屏风后的高层们马上软了一点态度:

“五条君,这也是非术师方面的意思——”

“我管你是谁的意思啊?”少年狠狠地瞪着他们,拳头在袖口下面捏得爆出了青筋,“什么?什么叫‘对日本无益’?哈啊?你们要不要听听看自己在说的是什么屁话?你们在软禁她不是吗?她甚至都没有做什么,只是对学校的历史教材有自己的思考而已,你们几个年纪加起来已经快要入土两百年的老东西就非得说她是什么秽物?这是什么道理啊?因为会思考所以就有错吗?”

“可不止是这样,”另一扇屏风后的高层说,“她那么长时间都反复朝学校和老师递交意见信,搞得咒高的其他同学和辅助监督也都知道了,难保他们不会被她有害的思想影响到呢?”

“就算真的要影响到——”

一道与五条悟差不多高的身形从后方走进来,结着丸子头、面部轮廓已经具备了一些成年人形象的少年面带微笑地说:“那也得我们愿意被影响才可以吧。”

五条悟扭头看去,脸上顿时有了一些喜色:“杰!”

“夏油杰……”

屏风后头又开始了一段低低的私语。先前发话的苍老声音好像有些无奈地说:“最近冒出头的普通人真是太多了啊。”

夏油杰没有什么表示,嘴角上浮的弧度反而更大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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