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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隐忍怀念你,以苛刻亲吻你,以凛冽守望你。

一、

下午四点没过,天色就全然阴沉下来了。没多久,天上天下都呈现出暗沉的黄色。眼看信号灯快要变红,桑岛碧踩着高跟,急匆匆地冲过京急铁路站台往下的前三个出站口,娇小的身躯像雨燕般扑入人群,时不时引起一些被冲撞的惊呼。她来不及道歉,只好在心里默默低头,趁着最后一刻跳上了四号月台。

就在她放下手包的时候,车站的哨声响了。

桑岛碧抚胸长吁,一刻心好歹安定下来。阪急k37号列车的车厢底下发出一小阵闷响,她放在座位旁的手包很快就轻轻地晃动起来。她平稳好呼吸,抬头往身后看去,只见车窗外东京傍晚的城市天际线正在昏黄的天光以下浪潮般涌动。

“太好啦!”她握住双拳挥动了一下。口袋里传来le的消息提醒,她一边脱下穿累了的高跟,一面掏出手机。今天的车厢里意外的竟然只有她一个人,放在往常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为什么呢?她懒洋洋地半躺在几张联排座椅上,半撑着脑袋用右手拇指灵活地打字。

虽说眼下正是淡季,而且星期一这种工作日几乎不会有多少游客出行,但目的地是京都可就很不一样了。桑岛飞快地打着字,列车驶进沿海隧道,冷不防车厢下一道颠簸,震得她右手一抖,手机猝然飞了出去。车厢的地板上旋即传来手机屏触地的脆响。

“啊啊啊糟了糟了!”她挣扎着从座椅上爬起来。手机上个月刚刚摔过,再摔一次恐怕就不能用了。这年头换个手机不稀奇,但如果在旅行刚开始的时候就摔坏了,接下来恐怕有很大的麻烦……

就在她手忙脚乱地穿鞋时,车厢另一头似乎有人进来了。在桑岛碧的余光中,对方半蹲下来从地面上捡起了什么。她还没来得及细看,对方的声音翩然而至:

“是你的吧。”

一只手把她的东西递过来。

“屏幕没碎,放心吧。”

她怔怔地看着被递到眼前的手机,稍后才回过神。

“谢谢,谢谢……”

她接过自己的手机,目光渐渐上瞟。窗外天光一晃,列车陡然驶出隧道口。

在傍晚余晖的映照中,她张了张嘴,想说出口的寒暄忽然哑住了。

“看你的样子,应该是好不容易凑够了年假的上班族吧?”对方冲她笑了一下,“要是在外出途中摔坏了手机恐怕会很伤脑筋呢,反正这里除了我也没有别人,你像看电视那样地躺在座椅上也没有关系,手机可以拿得稳一点。”

“啊、啊——那怎么好意思……”

当着对方的面被这么说,桑岛的脸都红透了。她马上扯好下装裙摆,双腿并拢地在座位上坐得直直的,目光止不住地朝对面瞟。

对方在交还手机后就在她对面坐下了。

贸然盯着对方瞧多少不太礼貌,她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右手拇指在le里朝自己最好的朋友佐知子输入:

“阿知,我好像在路上碰见什么明星了!”

没多久,朋友回复她:“你遇见了哪位?”

“我也不知道。”

“好吧。”佐知子的回答后面配了两个含泪笑的黄豆表情包。桑岛是那种一天内能有一百八十个新发现的z世代女性,而作为她孩提时代就相亲相爱的好友,宇野佐知子总是负责倾听的那个。桑岛一面往对话框里面打字,一边就能想起好友那似乎对自己蕴含着无奈的笑脸。

“但肯定是哪个明星没错!”

“是女生吗?”

“是啊!”

桑岛悄悄地往对面又瞥了一眼,发现对方正盯着窗外发呆,胆子一下子就大了不少。

“个子挺高,大概有一米七吧!”她兴奋地对佐知子说,“她一定是演电影的大明星。”

“得啦,你又不爱看电影,凭什么这么说?”

凭什么?桑岛咬着左手指甲,偷偷地朝对面的女性看了又看。她是没有什么观影爱好,但从前在天草的乡下时,村子里的露天影院每个星期六都会播放一些上世纪的电影,国内和国外的都有。眼前的女性固然穿着风衣和牛仔裤,说话时的姿态与神情却像极了黄金时代电影里的人物。像谁呢?她左右想了想,朝对面看了又看。天光映着女人的半张面孔时,她忽然轻声低呼。

“怎么了吗?”

女人注意到了她。她转过脸来,一双银色的眼睛直直望着桑岛。

桑岛惊讶地半张着嘴,许久才指了指自己的脸:“银色的……眼睛?”

“噢,你说这个啊。”

女人听着她的话,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想了一阵。

“也许是某种类似于虹膜异色症的病征吧。”

“唔,您生病了吗?”

“那只是个比喻,请不用担心我。”

女人又朝她笑起来,乌木般的长发随着肩头小幅度地颤动。天色将倾,车厢的顶灯挨个亮起来,看上去像给女人的面孔镀上一层珍珠般的光泽。

她真是个……奇怪的人呀。桑岛在心里感慨。当女人单臂倚在窗前、守望窗外的景色时,她看起来就像胶片里的静态人物;但当她开始朝你看过来、开始对你说话时,有什么东西悄悄地改变了。她的面孔雪白,双手和脖颈都很修长,说话的声音十分低沉,咬字清晰而缓慢。她似乎有说话时直视别人眼睛的习惯,银湖般的眼中好像蕴藏了许多思考,望着桑岛的目光却又如同一团轻柔包裹住她的雾。于女人而言她像美少年,于男人而言她又毫无疑问是个美女。桑岛从未见过这样的女性。约有十来分钟的时间里,她都并拢着双脚,有些拘谨地面朝她坐着。不知怎的,她心里很怕给对方留下什么坏印象。

“去京都逛可是体力活,”女人说,“有订好住处了吗?哦……不方便的话不告诉我也可以。”

“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啦,我定在了御所附近。”

“那很贵吧?”

“是单人自助式胶囊公寓啦,不过您说的没错,那地方是有些啰嗦,我是提前六个多月订好的。”

“嗯,我在背包客的网站上也有看见过说要提前订房才行。”

桑岛干笑几声,她有些怯怯的,“请问……您这样的人,也需要自己来做这些事吗?”

对面的女性愣了一下。

“您还不认识我,大概有些误会,不过也没关系,”她又笑起来,“我只是想拜托您一件事情。”

“咦?我、我吗?”

女性点点头。

“因为只有您可以做到,所以我必须来拜托您……”

车厢不断前进,铁轨与车轱辘的摩擦声在地板下窸窣不已。

在桑岛诧异的目光中,女性缓缓在对面站了起来。

就像桑岛之前预料的一样,这的确是位修长高挑的女性,净身高恐怕在一米七到一米七五之间。当她走近时,桑岛不自觉地后仰,呼吸也逐渐抽紧了。她看着女性不断迫近的身影,扶着座椅后背的有些颤抖:

“您有、有什么要拜托我做的吗?”

女人在离她只有半步的地方站住了。她望着桑岛,素色的脸庞像来时一样露出微笑:

“请您千万不要在星期六去稻荷神社。”

“……啊?”桑岛感觉自己脸颊上好像有肌肉在微微抽搐。

“稻荷神社?是京都的那个吗?”

“是啊,请您不要去。”

“咦?可是人家好期待的说。”

“以后再去吧,你的人生还很长……”

女性的嘴唇在桑岛的眼前一张一合,一股粘稠的睡意忽然涌至。她无法抵抗,意识越发在黑暗中下沉,恍惚间好像连车厢里的灯光都暗了下来。

在陷入越来越深的黑暗前,桑岛隐约听见了女人对自己说的话:

“先活下来再说。”

“第四百四十六号案第三次复议会结束,大家可以自由活动了。”

宣读完毕,日车宽见按下了右手边的提醒铃。

先前一片安静的议事厅座席上攒动起来,不断有人推开椅子走出门去。然而,这些不过是坐在后排的人所为,围绕中央议席而坐的一圈人则一个也没动。

“喂,出去抽根烟。”家入硝子反而是最先站起来的那个。她穿过自己曾经的老师,在同窗身侧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喔。”

同窗很难得地没什么垃圾话,他彼时正毫无形象地半瘫在椅子上伸懒腰,长长的手臂一下差点打到一旁乐岩寺嘉伸的鼻子上。

老头勃然怒道:“喂!你小子注意一点!”

“噢哟,我还以为您这把老骨头早就撑不住回去了呢,抱歉抱歉。”男人朝他歪了歪嘴角,左手歘地伸过来替乐岩寺理了理衣襟,理完还在他的肩头嘉奖似的拍了拍,上扬的语气让老人家额角青筋直跳。

“恕我直言,要是东京校方面去年就把夏油的尸体交给我们,今年大家原本也不必这样辛苦。”一名有些年纪的加茂家女性高层皱着眉头说,“毕竟除了……”她的目光蜻蜓点水般地朝五条家代行的位席上望了一眼,“除了五条悟,没有人见过夏油的尸首。”

话音方落,刚刚才有些动静的议事厅内陡然又一片死寂。千万段默然之间,包括御三家在内的日本本岛上所有咒术家族的代表,以及京都和东京两地咒术高专来的校方人员,几乎都在同一时间把目光投向了五条家代行的座席上。

“呜啊啊啊,压力真大。”

三轮霞坐在最后一排悄悄地吐舌。

“身为咒术界的最强,又是诅咒师夏油杰的行刑人,现在却出了这样的事情,被理事会和议事会集体问责也是在所难免。”

尽管好像在说着维护的话,加茂宪纪的脸色也颇为凝重。

“乙骨那家伙要是在的话,今天恐怕也不会折腾这么久。”东堂葵在另一侧抱着双臂说道,“这下麻烦了。”

没有人会想得到,离“百鬼夜行”只过去了一年不到的光景,京都各地竟再度爆发咒灵对非术师的袭击事件,到今天为止,大大小小记录在案的已经超过了两位数。

考虑到全日本每年都有数万起大小不等的诅咒事件,京都发生的一切也许算不上什么;然而,当案发现场的咒力检测结果均指向曾经活跃的诅咒师夏油杰之后,五条悟无疑在第一时间就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烦死了我说,”禅院真希坐得离中央最远,她的语气冷冰冰的,“早就觉得过来没好事了。喂,熊猫,那个白痴该不会被老橘子围剿吧?”

她身旁体型巨大的白色熊猫摸了摸脑袋,用一种略带憨厚的语气回答:“夜蛾校长在这,悟再怎么说也是现代最强咒术师,又是御三家的代行之一,理事会再怎么傻也不会马上就追责的。不过……”它摇晃着巨大的脑袋,想了一阵才说,“这件事恐怕很难办就是了。不止是案情的问题,理事会老早就看悟不顺眼了不是吗?这次的事件的确让人怀疑,可执行庭的咒力检测结果也只是证明了‘案发现场有夏油杰的咒力残秽’罢了,这并不能证明操纵咒灵袭击非术师的就一定是夏油杰本人,毕竟也有可能是有人利用夏油杰的尸首去做了什么手脚,所以现在最多只能说夏油杰有作案嫌疑,而悟是不是共犯就更是没有证据的事情。按照执行庭制订的规矩,应该由东京和京都两地的高专再加上执行庭的人联合对案情进行审查,有了确实的物证以后才能开咒术界全体召集会议。现在这样,与其说是案件的复议会,倒不如说像——”

“集体逼供。”

伏黑惠在它身旁接道。

“鲣鱼花。”狗卷棘附言。

“啊——所以说烦死了,真是烦死了!”禅院真希握起左拳,轻轻砸了一下前排的椅背,“他们该不会觉得日本本岛全咒术界的咒术家族代表坐在这里就真的能对悟做什么吧,啊?”

“他们恐怕就是那么想的。”熊猫挤了一下眉头说。

“‘整个咒术界的大家都在这里,虽然证明不了一定是夏油杰所为,但也证明不了不是夏油杰所为’,再加上五条老师去年确实没有把夏油的尸体交给理事会,以及他们过去曾经有过的关系,只能说全体召集会议是最好的施压方式。唔……”它再度摸起了长着厚厚绒毛的下巴,“日车是个很讲原则的人呐,照理说不会同意在案件流程没走完之前就召开会议的,我想他恐怕也承受了不少来自理事会和议事会的施压吧。”

“兴许还有非术师那边的。”伏黑惠说。

去年的“百鬼夜行”就已经引起了非术师方相关部门的注意,今年又发生了类似的事情,要不是非术师方有关部门的介入,恐怕这些咒灵袭击事件早就变成公众新闻进入到广大普通人的视野中了,严格说起来术师们还得好好感谢一下他们的帮助,否则咒术界和咒力存在的现实早就在普通人的世界里炸开锅了。

与暗潮涌动的后排不同,紧绕中央议席的前排则俨然一副剑拔弩张的气氛。无数道视线像剑尖一样汇聚在五条家代行的身上,是审视也是畏惧,一时间,仿佛有无数张嘴巴、无数只摊开的手掌都伸到这位代行的跟前。

议事厅明亮的顶灯从上往下照着,五条家的代行只是半压着脸孔,双唇在包着白色绷带的眼睛下微微地往下抿起。

日车宽见不着痕迹地朝五条家代行的方位瞧了一眼,目光很快便缩回去。

奇怪的人。他心想。

案情的确复杂而严重,但多年从事法律工作的经验告诉他,比起法律条款本身,案情里的人才是更复杂的东西。

他留了一只耳朵去听五条悟的动静,手指缓慢地翻阅面前的卷宗。

让他——让执行庭破例参加全体召集会议完全是术师和非术师两方面的高层共同施压的结果,即使他被任命为执行庭的最高长官,也无法在两方高层都施压的情况下坚持原本的取证和侦查工作。老实说,日车相当厌恶这种行为,在他眼里,这完全是一种人为对法理的僭越。但眼下来看他还是对情况估计得太过乐观了,面前这些术师高层恐怕既不关心案件的真正凶手,也不关心在事件中受伤或死去的非术师们,反而一个个都打算像闻到腐肉的苍蝇一样一拥而上,抓住五条悟的把柄把他击溃呢。

“哗啦——”

他轻轻地掀动到卷宗的下一页。

现代最强的咒术师也许可以横扫咒灵,也许也可以对诅咒师毫不手软,但要怎么才能够承受来自同一个战壕里的千夫所指呢?在反复那些卷宗的时候,日车也不免为这位从未深交过的最强咒术师担忧起来。他想起上一次见到对方时好像还是在去年夏天的交流会上,彼时他正在京都高专补修咒术的基础课程。作为前半辈子都是普通法律工作者的半路术师,日车对守卫法条和正义以外的事压根就不感兴趣,以致于他当时对现代最强咒术师主动来找自己这件事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想问你关于一个人的事情。”现代最强的咒术师说。

那会儿他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包着绷带,情绪也不是紧绷的,看上去甚至有些开心,说起话来也不像现在这样带着某种拒人于千里的阻隔。日车不久以后才领悟过来,这些微不足道而柔软的表象中蕴涵着某种至深的企盼与渴望。他于那时第一次对这个人有了印象,虽然这印象与咒术师完全没有关系——“他好年轻啊”。

五条悟,现代最强咒术师,五条家的代行,东京咒术高专的老师,在这所有的名目最后,日车心情复杂地擅自加了一笔:今年二十八岁。

二十八岁,不过是一个人刚刚开始领悟世界的年龄罢了。即使是现在这种时刻,日车的心中也无比鲜明地感受着这一点,在这圈乌央乌央的、似乎散发着某种朽烂气息的人群中,五条悟的身上有一种不必直视就能被人察觉到的年轻。

而现在,面对着说错一句话就会被口诛笔伐的现实,这个年轻人只是倚在自己的座位上,嘴角安静地露出无畏的微笑。

稍后,他单手掐住自己的下颌,用有点伤脑筋的口吻说:“怎么说呢……如果是那边那位执行官大人朝我追问,大概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配合着说点什么。但只是你们的话……”

他包着绷带的眼睛大约扫向了周围的术师们。尽管没人能看得到他的眼睛,那些术师仍旧避如蛇蝎地往后退去,或者把脸转向别的地方。

“真伤脑筋呐,我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他抓了抓后脑勺,用逗弄似的口吻说道。

“你不知道?”先前质询的女术师言辞间激烈起来,“根据你的报告,夏油杰已经被你处决了。现在又爆发了咒灵袭击非术师的案件,而且现场还检查到了夏油的残秽——你难道就不想解释点什么吗?还是说,你有见不得人的理由?”

“欸,难道我刚刚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五条悟绷带下的嘴角露出了明显的笑容,女术师马上颤了颤,她警觉地后退了半步。男人在这时继续开口了:“我并不是在跟你讨论是谁干了这件事,我只是认为这场对我的审问不符合规矩。既然想要我给个说法,最起码得把证据都拿过来吧?要我拿证据自证清白算什么?再说,我拿证据能有效吗?我拿给你们看你们认吗?你们要是想给我扣个诅咒师同党的罪名,好歹老老实实把执行庭的审理法则看完吧?拜托,执行庭是你们这些高层花了大价钱搞起来的耶,你们舍得让执行官吃空饷吗?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居然这么大方。”

日车支着手臂连连咳嗽。

“可是、可是,现场明明就发现了夏油杰的残秽!”对方气愤不已。

“哎喂,哪个傻子会一边作案一边到处留下自己作案痕迹的?假如真是杰干的,他去年就已经被我打爆过一次了耶,今年卷土重来居然还一边选在上次犯过事的地点犯跟上次一样的事还到处留自己的残秽?您该不会是午饭吃多了还没有散步以至于脑血糖供应不足吧?那也没有关系啦,把你的脑子拆开来给硝子看看说不定能用反转术式只好喔。”

加茂慧满脸通红。论辈分五条悟尚且在她之下,何况自己身后有如此多的咒术界高层撑腰,她根本就想象不出来对方竟会如此羞辱自己。“你居然敢威胁我!”她怒喝。

“威胁?”

五条忽然不笑了。

加茂慧瞪大眼睛盯着他,只眨了一下眼,五条家代行的席位就空了。在她还没有任何知觉的情况下,一股背后涌来的压力像砸在她脊椎上的铁块那样忽然便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呵……啊——”

她艰难地抓住衣领,一点点地扭头往后望去。

白发的咒术师正面带笑容地站在她身后,双手闲适地抄在教师制服外套的衣兜里,高大的身躯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你、你——”她哽咽了。

“您看——”五条悟平静地微笑着,“这才是威胁。”

静坐在另一厢的日车打从心底里舒了口气。

复议会最终还是不欢而散。相对于会议中爆发的质询和争吵,快散会时的争议也不过是附送的彩蛋。

日车持续地揉着额角:会议毫无进展。他原本指望能在这次言正案件流程,尽量避免再发生类似情况的。

“我最后有一个问题。负责案件调查的执行官的人选真的没问题吗?”一个来自岩手的咒术家族族长问道,“她不算东京咒术高专的人吗?”

“我们这边的人选是七海建人。”一直坐在席位上的夜蛾发话了。

“她是我的人。”日车从卷宗上抬起脸。

五条悟的目光好像从某个方向望了过来,他感觉自己的额角青筋又在跳个不停了,那种被什么给盯上的感觉让他如芒在背。

“这不合规矩,”加茂慧又一次开口了,“野良雪绯曾经是夏油杰的恋人,根据规避原则,她不能负责调查。”

“不止……”禅院杖一突然阴恻恻地笑了,“她曾经是那种人呢。”

他的话如同一根引信,座席上的咒术家族代表们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日车皱紧了眉头。他慢慢地放下卷宗,双手十指相缠着思索起来。同时,他的余光总能持续地捕捉到五条悟的身影。某一刻他感到内心焦灼,衡量许久以后,他才平复好心情,郑重地说道:

“他们不是恋人。”

与窃窃私语的其他术师不同的是,东京咒术高专的人几乎个个都露出了极为震惊的表情,五条悟更是整张脸都朝日车转了过来。

太糟糕了,太糟糕了。就算是日车这种人,也不见得能忍得住面前的景象。

——“如果你想问的是野良君的话,我已经调她回奄美大岛去了。出了这样的事情,暂时离开这里对她而言会好受一点。”

去年的交流会上,日车正是这么回答对方的。

他记得很清楚,在听到自己的回答以后,五条悟的脸上隐约多了一种或许可以被称之为失落的神情。

可他很快就用不依不饶的语气追问起日车来:“那家伙没这么脆弱。告诉我,她到底在哪里?”

闻言,日车蹙起眉心。

“抱歉,我不了解你们之间的关系,也不想插手别人的私事。但她现在是执行庭的人,有自己的任务和职责,我不可能把这些透露给你的。”

“可你难道不是她的上级吗?你就一点也不在乎她的感受?喂,执行庭已经这么缺人卖命了吗?”

“这与你无关。”

日车冷冰冰地堵了回去。

“而且……我也不想莫名其妙地被你仇视。如果你只是接受不了野良君有别的同伴的事实,也许回那边桌上多喝点果汁更适合你。我认为野良君不需要什么安慰,正如你所说,她没有那么脆弱。或许想要安慰的不是她,而是你,五条君。”

五条悟没有回话,只是两眼张大地瞪他,瞳孔深处都发着亮。

事到如今,日车得承认,当时说话的自己实在是有点胆子太大了。

“啊,那个离岛的术师。”禅院直哉哼地笑了,“去年那时候也没有调查她呢。不过嘛,查了也没什么用。有的人一见到她,恨不得连魂都丢了。”

他端起茶碗一饮而尽,目光别有深意地望向东京咒高的方向。

“那种人还是驱逐出本岛的咒术界好了,”座席间陆续有人这么说道,“体内流着肮脏血液的琉球族不配与我们为伍。”

更广泛的附和声陆续迭起。隔着十几米之遥的地方,禅院真希和禅院真依相继在不同的座位上对着这群人发出冷笑。

“虽然——”

眼看人声逐渐嘈杂,一直安静的日车宽见倏然出声。他那双看起来总是发肿的眼睛在前排席位上逡巡,目光在掠过五条悟身上时稍稍停了停,又转回到自己手里的卷宗上。

“现在打断各位有些抱歉,不过,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议论我的执行官。”

他丢下这句话来,靠右而坐的一名禅院家的男术师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

“虽然执行庭存在的历史无法与各位的家族相比,但它的成立是术师与非术师共同努力的成果,也是唯一同时受术师和非术师信任的第三方单位。我们的存在不光是为了防止今后再有去年那样的大规模咒灵袭击非术师的案件发生,也是为了全人类的共同进步和发展。所以,我希望在座的各位能对我们的执行官给予尊重。”

“喔,那种女人居然也得意起来了吗?”禅院直哉笑嘻嘻地说,眼里闪着尖诮的光芒,“执行庭自己内部就不需要彻查清楚吗?”他紧盯着日车的脸,“政府部门也得长期接受监督才行啊执行长大人。还是说,你也迷上那个女人了?”

“监督当然可以,”日车朝他抬起右侧眉毛,表情活像夏天在厕所里见到了一只狒狒,“只是麻烦不要质疑我们的专业性,当然您想自己去查也可以,我们会感激您的帮助。”

“哎,你就不考虑一下术师们未来的几个月会多难过吗?执行庭存在的意义——说的真好听。”

日车瞧了他一眼,答道:“我不在乎。”

“……啊?”

“我不在乎,”日车答道,“我又不是术师,我为什么要在乎。”

“操,”禅院直哉阴狠地笑了,“那你他妈的是什么东西?”

“我是一名执行官,是横跨在术师和非术师之间负责维护一切调停和制衡原则的人。如果您还不清楚我的职业范围的话散会以后可以去一楼大厅领取一份手册。”

“你!”

“闭嘴吧,直哉,这里不是你能随便说话的地方。”禅院直毘人有些烦恼地按住额角。与这里的大部分术师有所不同的是,他虽然不会站在五条派的一边,但也不想站在五条派的对立面上。

禅院直哉龇牙咧嘴地抽着气倚到了边上。

“没有其它问题的话就先散会吧。我的号码你们都有,有别的问题可以会后来找我。”

说到这里,日车叹了一口气。

真正的问题恐怕这会儿才会来呢。

他低头整理着手头的卷宗,身后逐渐靠近的高大身影和连带传来的威压正昭示着他的猜想。

维持着相对平稳的心情,他把手里的卷宗全部放好后才转过身,慢慢站起来与五条悟对视。

“你有问题,是吗?”

望了他半晌,他看见五条露出了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容。

现代最强咒术师的声音完全冷下来了:

“别给我装傻,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二、

睡眠是神秘的。

当你睡意昏沉,肉身宛如河面上的小舟般漂浮,意识则静谧地沉于水下;在那种古老而温暖的黑暗的浸泡中,恐惧和疲倦将会一起消失,人与世界的边界消弭不再;任何人都不再记恨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再高于任何人,相爱等于相恨,赴死等于共生。

倘若没有那股发自黑暗深处的咒力流动,在此刻睡去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安静地睡吧。在这喧嚣而残酷的世界里,昏睡是为数不多的馈赠。愿你也有可以休憩的温床。

扶着桑岛碧软下来的肩颈,野良雪绯轻轻地把她的身子挪到联排的座椅中部。

车厢仍在晃动,仔细一瞧,会发现车窗外均是漆黑一片,乍看之下好像只是普通地在夜间的铁轨上奔驰,可只要就近细看,就会发现窗外根本是一片浓黑,半点灯火都没有,包围着车厢的大块玻璃只会因为无法从外部透光而朝内反射出车厢内的情景。

黑发的女性抿直嘴唇,银湖一样的眼眸掠向车窗上倒映出的模样。

——从东向的车厢过道移动门开始,直到西侧通往另一间车厢的部分,三、四十具人体正以不同的姿势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其中男女老少都有。他们不约而同地在某个时刻内陷入了昏睡,面孔的惨白令人心悸。

雪绯转过身。她如方才那般走近靠在移动门下方的另一个昏睡过去的年轻男人,食指和中指捻拢塞进对方的领口,指腹贴紧颈部动脉。

还活着。

她抽回手,抬腕瞄了一眼,遂半蹲在车厢这侧的入口处,若有所思地沉吟。

现在是星期六晚上九点五十九分。

日本民间有太多关于夜晚的传说,在非术师群体中大多被汇总为一些怪谈或者神话,但于术师而言,那些不过是数个世纪以来日本的平民和贵族在生活中从无咒力的世界往咒力世界所投去的注视的总和。从前在京都最大的咒术师家族五条的家中生活时,雪绯一度在家族的“全书库”中大量地涉猎过有关书籍,旁人只当她是好奇心重喜欢听故事的孩子,可雪绯自己却从不这么想。世上的任何事物都有其基于自性的规律,否则同样的事物何以反复发生成千上百年之久?

所以,十五岁的野良雪绯在东京咒高的课堂上曾如此对她的老师提问:

“对我们而言咒灵是怪谈,对咒灵而言我们难道不也是怪谈吗?”

她的老师夜蛾正道只是有些头疼地看着她。

“你说的好像有道理,不过咒灵可是会危害人类的。”

“那为什么不是人类危害咒灵呢?”

“呃……历史上有过很多这样的记录。”

“我知道。我只是认为这有些奇怪,”十五岁的少女半负着双手,面色从容地接道,“千百年以来人类一直在与咒灵对抗不是吗?那不也意味着千百年以来,咒灵也一直在与人类相对抗?为什么明明在做同样的事情,书上却总是在强调咒灵的危害,而不是人类的危害呢?”

这么说话实在是太过分了,让人难以想象她在五条家被当作五条悟潜在的婚约对象抚养了八年。夜蛾怔了很久,目光不经意地从少女的脸上往她身侧的几名同窗身上投去,不意外地看见那三个人都用饶有趣味的眼神注视着自己,仿佛在等着自己给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答案。

他咳嗽了好几声,才有点龃龉地答道:“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不过,这么想的你,又是为什么要进入咒术高专就读呢?”

少女的眉毛挑了一下。

下午左右的光景,教室里的空气似乎有些粘稠。坐在前排的五条悟故作无意地扭头,双眼却隔着墨镜紧盯着少女雪白的面孔;家入硝子维持着老样子托着下巴看书,而夏油杰则在右侧望着自己这位好像永远在思考些什么的同桌,黝黑的眼中仿佛有所期待。

十五岁的雪绯轻轻地、叹息般地说:

“因为我想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什么样的存在。”

“……那是什么?”

“是梦想……吧。”她冲夜蛾露出了一种罕见的、充满童稚感的笑容。“至少目前的我会觉得那是梦想。”

“这跟咒术师有关吗?”

“为什么会无关呢?难道您从来就不好奇为什么自己是咒术师吗?”

夜蛾哑然。雪绯笑着说:“我超级好奇的耶。在这个世界上,‘我’到底作为什么而存在?什么把我跟其他人区分开来?来到这里这是我的第一步,接下来我还有许多事情想做呢。”

良久的沉默以后,家入硝子低低地叹着气说:“这家伙又在说奇怪的话了啊。”

“才不是奇怪的话。”雪绯负手而立,小声回嘴。

“拥有咒力和术式,这些难道不是理由吗?”夜蛾问道。

雪绯歪了歪头。

“那,您的意思是说,您觉得您和我是同样的人啰?”

“什么意思?”

“咒力和术式并不是足以区分人和人的理由,这是很明显的事情吧?但大家为什么觉得它可以成为区分人的理由呢?”

“你的梦想是找到那个区分人的边界吗?”

雪绯抿住了嘴。

她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不。我的梦想是——”

当雪绯满十七岁的时候,她主动朝东京咒高提出了提前进入咒术实习的申请——事实上她早就可以毕业了。尽管作为术师的身体机能和咒力总量都比不上五条悟和夏油杰两位同期,但凭着自身掌握的关于咒术和咒灵的知识,没有哪位同期会觉得她不能胜任咒术师的职责。

然而——至少对那个时候的雪绯自己而言,她仍未找到那个她想要的答案。

咒高从立校开始还没有出现过提前实习的学生,在送别她的路上,五条悟很罕见地一直沉默着。雪绯不太记得当时的情景了:二年级来的灰原雄和七海建人、同期的夏油杰和家入硝子,至于五条悟……

想到那天的他,雪绯直到现在都会觉得胸口中有说不出的闷痛。

十七岁的雪绯还可以如此安慰自己:没关系,杰会照顾他的。

——“咔哒。”

另一侧的车厢门缓缓在雪绯的身后敞开。

“嗯?”

野良雪绯下意识回头,顷刻就怔住了。

来者看见她,冲她孩子似的笑,藏在墨镜后的冰蓝色的眼睛活泼又撩人,白发柔软地耷拉在耳边,下颌角还轻微带着点圆钝;高大的身形隐约可预见其以后的模样,现下里却还透着一种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间的生涩。他向雪绯走来,满眼间好像都是雪绯十五岁的样子。

“雪。”他唤道。

被咒术界第一人请喝咖啡的感觉可能不亚于接到检察院的驳回意见,日车宽见没好气地想。

白发的男人在他对面落座,顺手把自己的教师制服外套挂在沙发背上,长腿有些肆意地搭在一起,看起来同样很长的右臂则往后勾住椅背,右手耷拉在后方。他是个身材高大而健美的男人,脱去外套后腰腹和后背肌肉鼓起的形状在内衬下清晰可见,引得周围不少目光往这儿频频张望。

不过,与旁人传来的那些黏腻到冒犯的目光不同,这厢里的气氛却是凝固的。

日车垂下视线,把桌上的黑咖啡端起来。

“那么苦的东西真的好喝吗”五条略为惋惜地说,“虽然是咖啡馆,但其实有很多其他选项的哦。”

日车的目光在他面前放着的那杯很突兀的轻乳酪顶牛奶巧克力上掠过。

还在律所工作时日车就积累了一些识人的技巧。有人看起来热情洋溢实际上却理智如铁,有人看起来大大咧咧却心细如发,以上这些都可以从一个人的日常着装里发现,比方说,一个单身且长期担任高专教师的男人,看起来目无尊长又横冲直撞,却总是一丝不苟地熨烫自己的教师制服,并且从来不对外透露任何个人信息,连私人化的情绪都很少体现。五条悟到底是什么人?他可能是笑嘻嘻的,可能是飓风般的最强咒术师,也可能是具有绝对权力的五条家家主,哪种都行,但没有哪种会比一个从不暴露自己的本我却还游刃有余的成年男人来得更可怕。早在第一次接触对方的时候,日车就打从心底里判断:如果没有必要,绝不要同面前这个男人有任何深入接触。

但对方看起来完全没有放过他的意思。跟对方离开执行庭的时候,日车就在心里冷静且迅速地计算了一遍两人当街打起来之后会有的结果,接着他就认命了——没有结果。即使在术师中,五条悟也是怪物一样的存在,但日车心中又很清楚,某种程度上五条悟是大部分人的人性在被这个世界的恶意所织就的无边诅咒给淹没之前能持有的最后盾牌。他不想与对方共事,但他并不反感对方。

某一刻他相信五条悟可能也是这么看他的。

这回他没有思考太久:“野良君已经很久没联系过我了。”

他做好了被对方诘问的准备,然而眼部缠满绷带、神情几乎堪称淡漠的男人却倏然笑了笑。

“我知道。”

五条慢慢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商店里的顶灯灯光斜照在他的下半张脸上,雪白的光线竟然被他的肤色衬得发黄。

日车不太想与五条悟接触的另一个原因有点难以直说。非得讲的话,五条这种男人总会让他下意识感觉到一种错位,而后者明明是他很久以前去逛那些动物园、身处众多灵长类动物之间时才会有的感觉:相似,但绝不相同。

据说黑猩猩与人类共享着几乎99%的功能性基因,剩下的1%却体现了决定性的差距。人会研究黑猩猩,就像黑猩猩会模仿人类清洁工拿起拖把拖地一样,但他们彼此都不会觉得对方是自己的同类,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巧又不巧的是,日车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

“如果阿雪不想的话,她不会让任何人发现她,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她。”五条说。

“你能这么理解就太好了。”日车低头用咖啡匙搅了搅,他听见来自对面的吸气和呼气声。要是五条悟也会感到紧张,那么也许就是这样的声音了。

“她在——”男人忽然扶住前额,把自己的白发都扯住了。“在做什么呢?”

“工作。”日车用很老实的神情回答。

对面的男人摁住上半张脸,陡然自嘲似的笑出来,肩膀直耸。

“最好不要在这种事情上逗我哦,执行长大人。”

日车面无表情地瞧了他很久,叹起气来。

“要告诉你她在哪里并不难,只是,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告诉你比较好。因为你看起来有点,嗯,反感?抱歉,我不知道这么说合不合适。我只是不确定是否应该让你觉得我和我下属的关系有多么……呃,融洽。”

五条悟放下手,包着绷带的脸对准日车的方向。日车马上就感受到了一种凛冽的凝视目光。

“好吧……”

他深深地叹气,把手机掏出来,翻出一则通讯邮件地址,把手机屏点亮了推给对方。

“偶尔,野良君会通过这个地址联系我。”

五条动了一下手臂。他倾身向前,右手食指点在手机屏幕上。

他把手机在面前举正,仿佛在对着透下来的灯光检查宝石的成色。日车继续说道:“执行庭是独立于咒术界和非术师的单位,我们有自己的工作规则,如果你想问具体她都去干了些什么,我确实只能回答你无可奉告。”

五条从手机上抬头看了他一眼,先前那种有些冰冷的凝视感弱了不少。“没关系,反正我自己去找也可以,辛苦你告诉我。”他低声说。

“不过仅以我个人的角度来说,我希望你不要去找她。”

白发男人先是沉默着在自己的手机联络簿里记下那条地址,而后把手机推回给对面——谢天谢地,日车总担心他会随手把那东西冲自己的脸上砸过来。

“这样就可以了吧?没什么事的话我就——”

“执行庭,”五条忽然开口,“之所以设立是为了维持术师和非术师之间的平衡,尽可能处理那种对双方而言都很棘手的案件的——是这么回事吧?”

日车古怪地瞅了他一眼。

“的确是这样。”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诅咒师夏油杰叛逃的经过呢?”

日车的神情僵硬了一瞬。

“知道。”他有些干涩地说。

出身东京咒术高专的夏油杰,曾在十七岁的时候屠杀了整个村子的一百一十二名非术师后逃逸,其另一个身份是盘星教的教主,后者直到现在依然是执行庭的头号通缉目标。与此同时,日车也清楚他与自己对面男人的关系。

“我啊,听说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五条的脸又正对着他了,于是日车又感觉到了那股有些冰冷的凝视,“在当日的屠杀现场,据说检查出了不止属于夏油杰的残秽。”

“我听说那里有很多人,出现复杂的情况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五条顿了顿,“也许执行长大人您见识过那种——术师。”

日车缓缓地抬起眼。这回,他也凝望着对面的男人。

五条笑了一下。“出了这么恶性的屠村事件,警方也不得不介入调查了。非术师有自己的那些方式,本来咒术界无人在意;只不过,当时的我却听说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那些村民,早在被夏油杰屠村的半个多月之前就已经全部死亡了。

“还有更奇怪的呢:我找到了当年咒高下发任务的辅助监督的笔记,上面清楚地写着那次事件受理术师的名字:野良雪绯。”

就在说话的当时,白发的男人不紧不慢地调整了自己的姿态。他慢慢俯身向前,双手手肘撑在膝盖上,脖子前伸,宛如一头盯上猎物的雪豹。

“雪绯——”他叫出这个名字,舌尖送气的时候似乎有隐隐的颤抖,“跟我还有杰,有些不太一样。不,她跟我见到的任何一个咒术师都不太一样。在那个年纪上,甚至是比那更年幼的时候,她就总是仿佛早早预见了所有的事情似的在为什么而行动着……为什么而行动,我不知道。在那样的年纪上,她好像什么都不留念:青春、朋友、实力增强;但有时候——有很多时候,我又会感到她的确有一些眷恋着的东西。

“那些是什么呢?我还是不知道。

“说回那件案子吧。你应该也知道吧?雪绯的术式很特别,大部分时候她会把自己的咒力控制得很内敛,看起来就像非术师一样。要是她想,也完全有能力在动完手以后用术式消除在场的痕迹。可如果那些村民早就被什么人给杀害了,杰的叛逃岂不就是一个笑话吗?”

日车动了一下嘴唇。“你是——”他听见自己吞咽唾沫的声音,“你觉得那是——野良君做的吗。”

五条慢慢地重新坐直。“我没那么说。”

日车再度疑惑地瞧向他。须臾他问:“那么,你憎恨她?”

“……没有。”

十七岁的五条悟形容不出来自己的心情,二十七岁的五条悟一样形容不出来。夏油杰永远停留在了他们十七岁那年的夏天,有时五条恍惚间会觉得自己可能也是如此;但野良雪绯在十七岁的春天就已经告别,此后再无音讯,就连一度如同母家般养育照顾她的五条家也再没去过。苦夏那年的冬天到来前,五条家曾秘密地差使家族中一级以上的咒术师在全国各地搜查她的身影,结果均是一无所获。第二年夏天,五条家也彻底放弃了对野良雪绯的搜索。

一切好像都过去了,同窗毕业,挚友散伙,曾经在心底悄悄爱慕的少女不知去向何方。午夜梦回时,五条悟偶尔会从榻上坐起来,感到回应他的只有四周茫茫的黑夜。

他于焉意识到所有人都离开了,唯有自己被留在了原地。

更荒诞的时候他会做梦,有一次梦见自己与杰和硝子一起参加御三家主持的交流会。会上他还不是五条家的家主,杰和硝子也还是一副学生的样子,他在席间奔走,到处寻找黑发少女的身影。人在梦中的逻辑有时候很奇怪,你可能会毫无理由地觉得有些什么要发生,或者会遇到些什么人;他在梦里不知疲倦地找了很久,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找到她。最后他在家族院内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瞥见了熟悉的身影,黑发的少女看见他来,一言不发地咬着下唇望着他微笑。一股模糊而亲切的感动顷刻间占满了他的胸膛。

梦醒,五条悟渐渐地明白过来,自己还是想见她。

桌上的手机震了震,屏幕闪烁间跳出一条讯息:

“伏见稻荷神社,京都,速来。”

日车表情一怔。

他把手机捧起来,用不可思议的目光反复打开邮件读了好几遍。五条问他:“怎么了?”

“嗯……”

他把手机屏竖给男人:“说来也巧,野良君联系我了。”

三、

一切都是从野良雪绯十二岁那年的暮春开始的。

当侍女悄悄地压低声音,用虔敬到几近讨好的语气告知五条悟少女来了初潮的消息时,他马上就被啜饮着的茶水呛了好几下,握着笔的手一时间好像都不晓得该怎么写字了。最终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无视掉侍女嘴角按耐不住的笑意,红着脸命对方退下。

书是不用念了。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安地坐了好几个小时,憋不住地离开了屋子。雪绯住在五条家全书库旁一间带状的小院中,七年多来他已经跑习惯了。每当他轻盈地翻过流石庭院的假布景时,他总能从四周细微流动的空气中听到一种牙齿格格打战的声音。不用细想,那肯定是某些五条家的老古板发出来的。想起这件事,悟就感到非常开心。自从与这个少年认识开始,雪绯便一再要他别这么高调,至少不要这么大喇喇地从那些老古板的鼻子前边踩过去,可惜他一次也没有听过。少女雪绯最多也只会无可奈何地数落他:“那些人不会来找你,但会来找我的,他们还会怪我带坏了你。”

她很少说一些丧气或者抱怨的话,偶尔讲的时候脸颊就会微微鼓起来,那模样非但不像在责怪别人,反而像是在责怪自己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懊恼似的。

悟会在这种时候回答她:“那就带坏好啦,我们一样坏,这不好吗?”

少女聪明而勤奋,又擅长保护自己,这些他都知道;然而这样的她又会时常使他为难不已。尤其是在二人双双过了十岁生日以后,悟愈发觉得自己难以把目光从少女的身上和脸上移开了。有时他人还留在自己的房间里完成家族指导术师布置的功课,心就会不由自主地飞到雪绯那间小小的别院去;有时候他会因为咒术界的请求而不得不连着很长时间都无法去见她,这好像也没什么,野良雪绯的所住的小院又不会自己长腿走掉。可到了某个程度上,悟就很可能会以别的方式去见她,譬如在梦里。真正的折磨也不过从此开始。当他结束这种不定期的忙碌,又再度拜访少女的别院时,所见的全部又好像什么也没改变,少女也没有如他所愿地抱怨他离去得过久。他为此气闷不已,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生气。而每当他露出那种有些沮丧的气闷表情时,雪绯总会有点不知所措地捧住他的手指,小声地告慰他“你别生我的气……”然后流露出似曾相识的、像是责怪自己一样的神情来。

由于她的聪明,悟一度怀疑过她是故意要对自己这样的。她能看穿自己所有的心情,所以她为什么会不清楚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光是露出这样的表情就会叫他心痛的人呢?但他什么也不能说,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什么。他只是反手把少女牵住自己的手指抓在掌中,做了一个张嘴要咬的姿态。雪绯盯着他望,眯着银湖似的眼睛咯咯直笑。

“喂,你信不信我真的咬你?”悟很不满地瞪她,又紧紧握着她的手。他——他们已经长大了,再过几年,他会比现在更加高大,手臂会长长到往前一伸就足以拥抱她的程度。

“你咬我也可以,”少女望着他,目光像一团春天的雾,“回头换我也咬你一下,我们就扯平了。”

“扯——胡扯!”悟红着脸朝她叫起来,“你从来就没跟我扯平过!我离开了这么久,你都没想过来找我!”

这就有些无理取闹了。但到了这种时候,悟还是想找个机会发泄一下自己的不满。雪绯没来找过他,甚至都没有给他梦见她的机会,还有比这更过分的事情吗?

“可是,悟会来找我呀。”雪绯笑吟吟地看他,右手微微用力,把他整个人拽着往下,一直同自己一块坐在别院的走廊上,托起他那只实际上能毁灭成百上千条生命的手,细细地揉开他握紧的拳头,把那只手拢在掌心里。“不管什么时候来找我,我都会在这里的。”

少年张了张嘴,脸烧得红红的,璨蓝的眼珠在她的脸和头发上四处乱转,还是别别扭扭地坐了回去。

这一点都不公平,一点都不。偌大的五条家还有什么是自己得不到的呢?从小到大都是如此,世上不存在自己想要但得不到的东西。五条悟无数次地在心里想着,又很难让自己在她面前真的强硬起来。他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一些无赖之处:无非是一点心机,一点撒娇,像在太阳底下晾出肚皮的猫那样躺在她和室的榻榻米上滚来滚去,看上去仿佛总也长不大似的,六眼却总在暗自记录和描绘她留下的痕迹,好像只要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他就能在雪绯那双银湖般的眼眸中烙下自己的模样。

我在那个家伙的面前越来越奇怪了。十二岁的五条悟不止一次地想,既闷闷不乐又隐约觉得甜蜜。

这个下午他第无数次来到少女独居的院子,轻车熟路地翻过围墙。别院里没有别的佣人,他毫无顾忌地用了瞬移,一下就看见自己的影子落在少女卧室前的角落。

他往那道纸门伸手,要拉开的前一瞬猛地停下了。

他早就知道少女在房里,不光是六眼所见,他还能嗅到少女衣襟上传来的那种兰花洗涤剂的味道,听见少女的大腿在交叠落座时与榻榻米的摩擦和轻撞、书页被掀动时的呼吸流动,以及一首低低的、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唱词的歌谣。院子里的夏虫叫了一小会,那支歌谣的唱词才逐渐清晰起来,用的是一种据说来自古琉球地方的方言。

雪绯的嗓音并不像大多数少女那样清脆而甜蜜,反而有一种低沉的、金属般的金色,足够把所有的旋律都唱得古老又辉煌。少女从来不在人前唱歌,但她喜欢一个人哼唱,有时,那些歌声会暴露她的心情和感受。每当她的歌声在房间里回响,似乎就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在她的周遭张开,不声不响地将除她以外的人都排除在外。

那些人之中大概也包括五条悟。

悟对此有一些印象:她初来五条家的时候才刚满七岁,那会儿他比现在更加无法无天,听说家族的长老接了一个离岛来的天才咒术师,便一门心思地想溜去对方的院子里看个究竟。结果,七岁的六眼神子刚爬上墙顶,某种速度快到难以捕捉的咒力流动便迎面朝他扇了过来,一下子就把他从墙上拍翻在地。男孩也跟着晕了过去。他的六眼素来敏锐,哪怕在深睡之中,都能自发地捕捉外部世界的咒力流动。意识昏沉之间,他感到一股平稳而浑厚的咒力流动,海浪一样轻轻把自己的咒力托住。

咒力被托住实在是种特别的感觉,鲜少有咒术师能拥有这种体验。千百年过去,术师们记住的依然是各自为战的铁则,五条悟也没有例外。他闭着眼睛,咒力如同温柔的海洋般将他淹没,他于昏睡中听见了一支古老的歌谣。

“我生来就要死亡,请予我自由;

“或我已濒死亡,但仍将歌唱。

“无父无母之我,蹒跚独行世间山川;

“终有一天,将倒地而亡。

“我如树的身体,何处安葬?

“我鹿鸣的歌声,何时破裂消亡?

“我赤裸的灵魂,如永恒天真的孩子,在人间游荡。

“不要怪我停不下辗转,停不下寻觅……”

海浪摇摇晃晃、摇摇晃晃。深蓝变成深黑,深黑再变成浅黑,浅黑再变成闪着昏黄的光斑。七岁的神子咳了一声,两眼迷离地从梦里醒来了。

那歌声也戛然而止。

他半撑起身体,看见了那道端坐在暖黄灯光前的身影。

——“是你啊。”

面前的纸门一下被拉开,露出少女有些苍白的脸,瞬间就和五条悟记忆中那张坐在暖黄灯光前的面容重叠在一处。

她果然又不唱了,悟有点失落地想。但当下他还是摆出了自认为很酷的表情说:“哟,老子来看你啰!”

当雪绯不再唱歌的时候,五条悟就是整个家族中唯一有资格进入此间的外人。他盘着腿坐在少女经常看书的位置上,很快就发现今天的桌上空空如也,倒是少女的床上摊开着一本厚厚的书籍。

“不用来也可以的。”

雪绯拉好纸门,一边往里走一边整理肩上的头发。她直到现在还没有起过床,鬓角和肩上的黑发颇为凌乱,看起来仿佛失血的脸显得恹恹的。当她神情冷淡地半跪在床沿上收拾散开的书本时,少年不由得在蒲团上缩了一下颈子,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也许打扰了她,“你生气了吗?”他问。

少女收拢着书本,把卷起来的铺盖叠好。

“没有啊。”

她这样说着,带着刚刚还在读的那本书于悟对面的位置坐下来。

“就是……有一点不太方便。”她半垂着脸继续说道,书页半天也没翻动。

悟马上点头:“喔!我听说了!是——”

“不许说。”

少女虚弱地打断他,“我今天没有力气陪你,悟君。”

她说着话,窗外的天光透进来,在她抬起的下颌角上涂抹颜色,又流进她半开的衣襟内,从那衣物深处露出的肌肤几乎跟天光一样雪白。

少年陡然觉得自己喉咙发紧。

有个声音在心底里偷偷地埋怨他“为什么你得在这个时候来呢?”另一个声音却毫无顾忌地说“为什么不能?”

“如果很疼的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要不要躺回去?跟我的话也没所谓吧。”

获知少女的初潮就像在心灵上有了一次初拥。

扯住被子的一角,慢慢地把两个人的身体都罩住,仅仅用一条手臂就能把背对自己躺卧的少女抄住,前胸也就跟着紧贴在对方的背部。把下巴也搁在对方的发顶时,五条悟感到自己怀里的身躯轻轻扭了一下。

“……你这又是在搞什么?”雪绯背朝着他闷道。

“试一些会让你不那么痛的方法啊。”

少年笑嘻嘻地回应她,骨节分明的手掌轻柔地按在她的腹部,顺着她的肚脐附近顺时针抚摸。

“呜哇,好可爱,感觉像在揉猫的肚子一样。”他情不自禁地说。

“胡说什么呢。”

雪绯微微躬着腰身,一时难以挣扎。比身体更难挣扎的或许是心灵,年岁渐长,她比五条悟更早地懂得了避嫌的道理,却不得不在对方投来的视线与靠近中挣扎,直至今日。当五条悟出现在自己的门前,她就知道有什么快要完蛋了。即使只有十二岁,少年看向她的眼神里也蓄满了志在必得,冬天的冰雪恐怕也会因此燃烧。

那只手顺着少女微微丰腴的腹部缓慢地往下,贴着髋部与大腿间下凹的那条线,眼看就要往神秘三角的顶端伸下。少女呼吸一滞,她盖住五条悟的那只手,声线里有轻微的颤抖:“这不可以。”

那只手确实停下了。少年慢慢凑近她的背后,鼻尖亲昵地蹭着她的发顶。“为什么?”

他想要她,他不信她不知道。女孩从初潮开始成为女人,她们的四肢会变得柔韧又修长,腹部会愈发绵软而滚烫,乳尖会像羊角一样翘起,阴道也会开始变深,变得容易起伏和收缩,就像五条悟梦见过的那些一样。他承认自己有下流的那一面,很多时候他下流得连自己都觉得愧疚,再过几年他甚至会变得比现在更下流,他的欲望会变长,他的獠牙会更锐,他的眼神会愈发炽烫,他的阴茎会在所有渴求她的时候勃起,像他的第二副大脑,并且只在她体内成为血肉之躯的一部分。

“我很喜欢悟君。”她轻柔地说,捏住他的手掌,把他慢慢地推开来,“悟君喜欢我,我也很高兴。”

“只是,一旦对我用了这样的方式,我就再也无法把你当作爱人了。”

就像所有的梦一样,到了某个程度上,梦就会惊醒。

五条悟有些错愕地止住手,那个词如同溅出来的火星一般烫伤了他。

少女叹了口气。她撑住身体坐起来,在床上抱住膝盖,下巴埋在被子和手臂之间。她侧过脸来看五条悟,眼角竟然带着一些笑意。

“悟君。”

她的眼睛是那么晶亮,没有人能被这双眼睛注视着而不去回应些什么。少年仰躺在她的枕头上,轻声应道:“我在。”

他故意没去看她,某种粘稠的、阴暗的、又激烈而柔和的复杂触感包裹着他的心脏。某些时刻里他的理智在怜惜她和占有她之间摇摇欲坠,而他的脑组织从今天早上开始就沉浸在某种莫名其妙的兴奋中,这兴奋牵引着他侵入这间小小的卧房,占领她床铺和身后的位置。她亲手点燃了这一切,现在又亲自浇熄了它。大约是被拒绝后的表情太懊恼了,他摊开四肢,在床上大咧咧地打哈欠,喉咙里发出大型猫科动物一样的呼噜声。

“干嘛呀,别生我的气。”

“我没有生气……”现在说这句话的人轮到五条悟了。他翻过身,后脑勺的白发看起来毛绒绒的。

“只是……说那些话也太吓人了。”他嘟囔。

“吓人?”

“‘不再把我当作爱人’什么的……”少年呢喃般地说,“太可怕了吧,我再也不要听你说这种话了,总觉得心好像会碎掉。”

“扑哧——”

“哪里好笑了啊!”

五条悟愤怒地起身,看见少女忍俊不禁的样子,两眼瞪得都快冒出蓝火了:“随随便便地讲了好像要跟我一辈子绝交一样的话啊!你心里一点也不会难过的吗!你这个人的心为什么会这样狠啊!”

他这回是真的生气了,胸膛起伏不止。雪绯几次想捉住他的手,都被他躲开。末了,少女叹着气,笑道:“算啦!本来还想给你点补偿的,幼稚的家伙。”

少年即刻竖起耳朵,当然,他面上非要装作毫不在意才行:“什么补偿?事先说好,本大爷不接受——”

他怔住了,璨蓝的六眼倏然睁得老大。

雪绯微微敛着眼眸的脸孔近在咫尺。少女的亲吻像花瓣,柔柔地触在他的唇上。

“这是成年人的吻。”她扶着他的肩膀,慢慢从他的唇上松开,眼神忧郁而温暖。

“今天亲完你以后,我就是大人啦。”她轻轻说道。

望着双臂都被咒力震断、浑身是血地倒在车厢入口移动门下方的少年,黑发女性皱着脸的模样颇有些孩子气。她在少年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右手捋了几把长发,训斥般地说:

“现在这么说好像有点晚了,但是啊,从一开始就不扮成这副模样的话,本来也没必要到这个地步的。你又不是咒灵,手脚断了是很难长回去的,谁教你这么干的啊?”

“咳、咳、咳,妈的……”

“说脏话之前能不能不要顶着别人的脸。”

“我没顶着别人的脸!”少年用痛得发抖的声音冲她咆哮,“老子本来就长这样啊!有问题的是你才对吧!你跟这张脸有仇吗?为什么要下这么毒的手!”

车厢内的空气凝固了好几秒。少顷,野良雪绯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日车宽见还是没有回讯息。想了想这位上司平日里的作风,雪绯不由得在心里咋舌。

今晚说不定指望不上了。找不到同伴也不见得是坏事,考虑到车厢中正在沉睡的非术师的数量,雪绯重新评估了一遍目前的情况。

结界是星期六的凌晨布下的,由于发现得比较早,目前被困在里头的旅客远没有她来之前估计的多。但事情也有坏的那部分:结界是在伏见稻荷神社布下的,从性状来看八成是某种聚灵结界。京都的咒灵总量固然不如东京,却坐拥日本最大的宗教圣地比叡山,后者早在天台宗发祥时期便已经是本岛最出名的灵场之一,即使不设立任何聚灵结界,每年也有成千上万的咒灵和诅咒蜂拥而至。

然而,身为宗教圣地的比叡山并不会受此所累。

还在高专见习的时候,雪绯就提出过要调查本岛至离岛所有的灵场,并重新测算和评估当地的灵场强度。由于请求没有被批准,她只能在十六岁的冬天冒着大雪前往延历寺,并在那里停留了一个月之久。一个月以后,她带着完成的报告回到东京,那里面详细记述了比叡山结界应对咒灵和诅咒的全过程。

“不论何种天气或者时间,比叡山的圣地结界都不会消失,实际上,它既不会增强,也不会减弱,而是有着凹面镜一样的曲面,并以此压缩和弯折积蓄而来的咒,再以某种漫射光一样的方式把这些咒都延展或者投射到京都的大气上方。”在这篇令人震惊的报告当中,雪绯甚至用她在地理学上学会的作图法绘出了旧京都府和比叡山之间的平面图,并圈出了伏见稻荷神社所在的位置。“正因为神社的守护,那些咒得以被‘固定’在京都的苍穹之上而不会下落。”雪绯随后指出,这些设置都是平安时代的阴阳师家族们故意所作的,他们其实只是用最简单的咒言和御守等物布置出了一个穹顶形状的结界外壳,真正起了关键性作用的是其中含有咒力的鸟居和作为灵场的比叡山,这些结构让咒灵和诅咒源源不断地被圣山吸引过来,再四散到京都的上空,形成一道咒灵织成的结界屏障。这样一来,咒灵越来越多地被吸引过来,咒灵所铸成的结界屏障就越是坚密。

所谓的“结界”,听起来是把什么东西给挡在外面的存在,但雪绯并不这么认为。在她看来,结界首先起到的作用更像某种捕蝇胶——最好的结界,是无限地吸附咒灵,然后利用咒灵本身做成的墙去阻隔外在的秽物。以术师自身力量而产生的结界不论如何都是有限的,而咒力本身就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以人力违抗自然纯属无稽之谈,但以自然之力去违抗自然则两说。平安时代的阴阳师家族们或许早已知晓了这一点。

不过,当她把自己的研究成果递交给高专时,等待她的却是一纸休学申请。

“我们认为你已经不适合在这里学习了。一般来说四年级的学生才能进入咒术师见习期,但你的话,现在开始也没关系。”

一位看起来上了年纪的加茂家术师对她说。

雪绯至今都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冬天的傍晚,屋子里五六个咒术界的高层围绕她而坐。暖气开得很足,但她还是觉得冷。

“夜蛾老师……在哪里?”她双手扶在膝盖上,压抑着某种情绪问道。

“他不需要过来。”

“那,悟——五条君呢?”她深深地吸气,企图再据理力争一下,“我是五条家推荐来的——”

“五条家那边,我们已经沟通过了,他们同意我们的决定。”

另一道声音——大概是位女性高层,听起来比刚刚那位稍微有些温情:“野良君,只要你答应休学,看在五条家的面子上,我们也不会为难你。虽说你是离岛的术师,不过我们还是会一视同仁的。再说,你已经在这里呆了一个多月了,咒高的春假已经快要过去,而你至今还没有回家,听说五条君可是不眠不休地找了你很久喔,你忍心让他再这样为你焦心吗?”

有一种感情能让所有人都震动,有一种声音能让所有人都悲愤,此刻它们聚集在雪绯的胸膛中。她狠狠地抠紧自己膝上的裙子,良久,她抬起头,银湖似的眼睛迸发出犀利的光。

“我想要一个回答,”她说,“如果你们可以回答我,我就同意你们的要求。”

“是什么呢?”对方问。

“我……”她深呼吸,“我想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没有,没有做错什么。

对方的回答甚至有某种松了一口气的快慰,那一刻雪绯觉得自己简直被侮辱了。而后,那种快慰的嗓音继续告诉她,与其说你做错了什么,不如说你做对了什么。

“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东西都需要有答案,有的时候,错的答案比对的要好。如果让咒术师们知道结界的本质是诅咒和咒灵,天元大人的名声恐怕会遭到动摇的。”对方说,“只要大家知道结界是靠天元大人自身的力量支撑的,而咒灵是我们需要消灭的对象,这样就可以了。”

雪绯惊愕地看着她。

“那我该做什么?我该——该成为什么?撒谎的人的帮凶吗?”

“那不是谎言啊,孩子。”女性用照看童稚的口吻对她说,“这是在我们这个世界上生存的规矩。你这个从离岛来的人,难道会不明白吗?真奇怪,你明明应该经历过才对……”

在对方传来那种让人难以忍耐的窃窃私语中,雪绯平复了一阵。很快,她说:“那份申请书给我吧。”

“喔,你同意了啊。”

少女只是飞快地签完字,像丢出垃圾一样地把申请书送了出去。

“我只是觉得,再在这里多待哪怕一秒钟都会有害我的身体健康。”

——“伏见稻荷神社的鸟居下藏有很多平安时代就设置好的咒言,只要这座神社没有坍塌,地底的法阵就会像承重柱一样顶住京都结界的穹顶。不过,这也意味着,一旦在这个位置布置新的结界,整个京都原有的结界马上就会被撼动。最坏的结果是法阵被破坏,那么京都的咒灵届时会倾盆暴雨一样朝整座城市砸下来,就算十个五条悟站在这里恐怕也撑不住。”

雪绯走到车窗前,俯身望向窗外,那里仍是一片漆黑。

“比较惨痛的是,偏偏是这个节骨眼上,新布置的这个结界居然还是个聚灵结界。”

靠坐在门下的少年已经不再呻吟,准确来说他是痛麻了。他半倚在座椅下方,虚弱地开口:“吸引咒灵来的那种结界吗?”

“不止呢。”

雪绯叹着气,抱起双臂靠在门侧。

“人也会产生‘咒’的哦。执念越大的人,‘咒’的力量就会越高。”

“那不就是咒术师了吗?”

“在你眼里有咒力的就只能是咒术师吗?哦——”雪绯皱了一下眉头,“等等,咒术师家族和咒高的教科书里好像确实是这么教的——行吧。”

怪女人。五条藤次腹诽。

“好不容易叫得不那么惨了,你就先睡一会吧。等你离开这里,去找会反转术式的术师治疗你就好,五条家应该有这种人才吧?我下手有轻重,你这辈子还是有机会四肢健全的。”

“那可真是谢谢你啊。”

“不客气啦。”雪绯朝他微笑,一瞬间居然晃得他心智恍惚。五条藤次很快回过神来,应激地大喊:“你、你又想干嘛!”

“也没想干什么,只是老这样被困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虽然这些人都还活着,但利用毫无还手之力的非术师干这件事不太好,靠我自己的话……万一破坏法阵就糟了。你的咒力总量恰好比较合适,所以还得拜托你。”

五条藤次咀嚼了一番她的话,一时内心复杂,很难确定对方是在表扬自己还是在贬低自己。他欲哭无泪地说:“你这样的术师难道还需要我去干什么吗?”

“需要啊,”雪绯直起身,在他面前半蹲下来,“毕竟你是五条家的术师,如果你真的出了事情,五条这样的家族就不得不参与进来。”

“那又怎么样?”

“那总比只有他们要好。”

她让开一侧肩膀,露出后面横七竖八躺倒在地的人们。

五条藤次沉默了。

不可否认,野良雪绯说得对。京都最初发现咒灵袭击非术师其实已经是三个月之前的事了,但拖到现在还没有得到有效解决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在本轮事件中还没有任何咒术师家族的人受到牵连。

虽然几年前就建立了平行于术师和非术师两方的执行庭,但后者到目前为止除了执行长和其中的个别执行官以外,大部分的人员构成也均是从咒术界抽调的。整个咒术界出身咒术家族的术师加起来大概能占到七至八成甚至更多,在这样的现实下,那些咒术家族对本轮事件消极对待恐怕再正常不过了。客观来说,执行庭的存在至少没有让这回事件再像以前那样草草了事——五条藤次对此略有耳闻,他很早就听说过,以前有不少咒术家族的咒术师会因为贪图省事而干脆把死亡的非术师都在报告中上报为咒灵,以此减少与非术师方的冲突。这样的事情怎么听都觉得荒谬,然而许多年来竟无人戳破。稍微有了点经验以后五条藤次才渐渐明白:除了术师家族,非术师方的高层们也一样默许了这种行为。

在得知真相的时刻,一股冰冷的怒意席卷了他的心脏。

不管再怎么矫饰那些报告上的措辞,这都是赤裸裸的草菅人命。

“我需要一个诱饵,”望着车窗外的黑暗,雪绯淡淡地说,“在你来之前,我把这条车厢都逛遍了,附近应该没有遗漏的非术师。我们现在恐怕正位于某个假想咒灵的生得领域内,只凭目前的条件,我暂时看不出来对方领域内的必中命令是什么。鉴于我不是术师家族的人,那么就你去。”

她伸手指向窗外的黑暗,“你是五条家的人,那你肯定会用无下限术式吧?”

“呃,”五条藤次想挠头,发现自己没有手,只好悻悻咳嗽,“我不会。”

雪绯呆了几秒钟。他连忙补充:“虽然五条家代代相传无下限术式,但能用的本来就没几个,这就像宇智波家不是所有人都能用写轮眼似的——”

“噢,那你会什么?”

“我……能看到咒灵的本体还有咒力。”

“还有呢?”

“没有了。”

黑发女性一时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你到底为什么要过来啊?”

“有很多人被困在这里啊,这理由还不够吗?”五条藤次大声说。

“算了。”雪绯捂着额头,“能看见咒灵,那样也行吧。你是五条家的没错吧?”

“是、是啊。”

“那可以了。”

她缓缓站起身,右手负在背后,转向车厢正前方。

“你在心里默数六十下,一分钟后我会开始吟唱,我会保证你没事,但无论发生什么,都希望你不要乱动,也不要逃跑。”

她一口气讲完,转过头,略微俯视着藤次说:“你听懂了吗?”

五条藤次挑着眉看她。而后,他哼了一声,用背蹭着车门让自己站了起来。

“有什么不敢的。”他说。

“嗯,那就好。”

雪绯冲他一笑,右手食指朝前一点。

“砰——”

巨大的响动过后,五条藤次揭开挡在面前的手臂,赫然发现整条车厢的前半段都被炸得粉碎。

在他快要惊掉下巴的时候,黑发女性的声音响起:“快去。”

一道冰冷而沉重的东西忽然缚在他的腰上,拖拽着他往前方的黑暗而去,五条藤次下意识低头。

几段漆黑的锁链,紧紧地绑在他的腰上。

四、

六月二十日星期六,夜间十点二十九分,京都伏见稻荷神社。

往下望去,整个鸟居一带都是黑黢黢的,原本应该矗立着神社的地方只剩下一只巨大而漆黑的碗状谷地,谷地中央好像还有什么同样浓稠而黑暗的东西,正如烧开的水一样沸腾翻滚。

人柱。

这个词刚在五条悟的脑海里冒出来,就连他都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唯有咒力能够抑制咒力,越是来自灵魂的咒力就越为深重。在世人眼里,京都是日本的千年古都;但对于千年之前生活在京都的贫苦百姓来说,这座繁华的古都不过是建立在他们血肉之躯上的都市。在那样的现实面前,旧平安京的阴阳师家族发明了一种特殊的咒物——“人柱”。

所谓“人柱”,字面意思是把人填塞进柱子里。在日本各地一些古老的桥墩中,曾经发掘出过一定数量的人头骨,此即“人柱”的一种。最早的“人柱”据说飞鸟时代就已有应用,其规则合乎一定的理法,譬如同样是“人柱”,用来填塞的是奴隶还是俘虏、是平民还是僧侣,皆有细究;不同地位的贵族所能享有的“人柱”的数量和规模也绝不相同。到了平安朝,“人柱”原本是遭到废除的陋习,然而事情在清河天皇贞观十一年有了变化,由于三陆近海大地震的影响,成千上万的地震灾民和死难者开始往皇宫的方向聚拢,不论是皇权还是京都的和平都因此受到了严重的威胁。为了解决这一切的动荡,当时最着名的阴阳师家族献出所谓的“安民保都”计策,实际上是将那些来到京都乞求避难的难民秘密坑杀,并将其遗骨填入城市地基之中,以保平安京屹立千年而不动摇。

任何东西都可以被做成咒物,但即使是最穷凶极恶的诅咒师,也不会吃饱了没事干去拿活人做咒物。咒物之所以为咒物,就是因为其自身便是有咒力的存在,而如果要得到一具咒力强大的人柱咒物,制作人柱的术师们大多都需要在人柱生前便开始对他们进行折磨和施咒,人柱内心的负面情感越是剧烈,其蕴含的咒力就越为强大。最终,当人柱体内的负面能量达到顶点时,术师们会用一定的手段夺走他们的性命——通常是割喉之类的足以一击毙命的方式,这样才能尽可能把对方生前积蓄的负面能量封存在那具肉体里。如此残忍的手段导致很少有咒术师敢对其染指,到了新千年的现代,本岛的各大咒术师家族更是巴不得历史上从没有过此事才好,后来在京都和东京两地所开设的咒术高专的咒术史教科书中也对此事讳莫如深,直到十多年前,一名刚升入东京咒高一年级的女生朝校方提交了对咒术史教材的若干意见。这份材料完全没有得到任何咒术协会方面的重视,但东京咒高的全体师生却对此印象深刻:为了能把意见书成功交给当时东京咒高的校长,那名女生整整一个学期里每天都在课前朝当时任教咒术史的教师递交写好的书面材料,直到几个月以后终于被接收为止。

那名女生就是野良雪绯。

“虽然我能帮你递交给校长,不过我实在搞不懂你啊,”时任咒术史教师的日下部笃也挠着头说,“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没有人会去追究平安时代发生过的事情,嗳,你、你到底——有什么必要呢?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呀?”

在教师与同窗投来的目光中,一年级的女生也陷入了思考。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我有一些自己的习惯。”她说,“我心里有一个地方,是留给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贱人、渣滓和败类的。虽然他们永远不会有机会知道我做的一切,但我希望可以告慰他们的心灵。人死了留下的只有咒,我想知道是否还会留下除了咒以外的东西。”

明明是脑子里装满了这种东西的家伙,却每天都要面对这种现实,看来你也过得很辛苦啊,雪。

浓稠而无边的黑暗的上空,白发男人眼睫低垂,冰蓝色的苍天之瞳静静地俯瞰着苍生,银白的发丝和散开的绷带缠绕着他在空中随高空气流狂烈地飞舞。

“野良君的执行官坐标确实在那下面没错。”日车半蹲在离他几米远的大厦尖顶,面露难色地说,“虽然很感激她的努力工作,但一个人深入这种地方还是太危险了。”

他讲到这里,稍微看了一眼旁边的五条悟。

“现在要去增援吗,五条先生?”

夜风烈动,白发男人双手抄兜,独自在空中浮悬,无悲无喜的脸孔宛若神明。

“先等等。”神这样回答。

“容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右手扯着束缚住五条藤次的锁链,雪绯矫健地跃上车厢座椅。“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呃……啊?”

“啊什么啊,该不会戴了两只塑料贴片就把你的瞳孔给挡住了吧?”雪绯皱眉指了指他的眼睛,“你要不要先把那玩意摘下来?”

五条藤次苦着脸看了她好一会,难为情地点点头,伸手把两只有色隐形眼镜抠了出来。

“头发呢?”

“呜哇,真的是天生的啊!我本来就长成这样的啊!”五条藤次再次激动地指着自己的脸,“拜托了,能不能把人家讲的当回事啊!”

雪绯努了努嘴,“好吧。”

平心而论,忽略掉棕褐色的眼眸,五条藤次乍看之下真的差点让她以为看见了少年时代的五条悟。当然,这种念头连一秒也没持续下来。五条悟不光是五条家族的六眼神子,也是咒术界千年难遇的顶尖天才,雪绯七岁就与他相识,比任何人都清楚五条悟这些年是怎么在五条家长大的,那情形用予取予求来形容恐怕都会显得过分客气。五条家的六眼神子不论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得到,不论做错什么都会得到宽容和谅解,他跋扈的性格与他的咒术天分从来都是一体的,他想讨厌谁就讨厌谁,也从来不必考虑那些来自他身后的暗箭与诋毁,因为他得到的爱足够沉重也足够安全。

这样的五条悟,永远不会用躲闪的目光看着任何人,即使是心上人。他永远不会羞涩,永远不会忧愁,因为他总能理所当然地获得所有人的珍爱。自己当年不正是被对方志在必得的眼神所俘获的吗?

“按亲戚关系来说,我和悟先生是有一些表亲血缘来着的。”五条藤次吸着鼻子说是冻的,他虽然胆小,倒还不至于被美女吓到哭泣。

“然后呢?继续解释。”雪绯说。

“那,别的就……”五条藤次紧张地抓头发,犹豫了很久才说,“我有见过你。不过,我也是五条家的人,见过你也不奇怪吧。”

他讲到这里,又一次对雪绯露出了那种小心翼翼的眼神。

最初也只是好奇而已。

从小就被说长得像五条悟,再加上五条悟六眼神子的地位,想不在家族中注意到对方也难。当年的五条藤次也就是个只比五条悟小几岁的孩子罢了,他完全利用了自己只是孩子的优势,藏在家族中的各种咒物遮蔽的后方,偷偷观察着六眼神子的行踪。这种行径放在现代文明社会八成会被当成什么变态跟踪狂,放在五条家则再正常不过。神子本就该受目光的敬仰,某种程度上五条本家甚至巴不得来偷窥的人更多一些。

与咒术界大多数人臆想的五条家神子呼风唤雨的生活不同,进入东京咒高前,五条悟的生活其实朴素到近乎枯燥。本岛的咒术家族大多都实行世家教育,想要什么样的私教都可以请到家里,作为家族至高秘密的家族咒术更是只会在家中长老和年长教习术师的传授下习得。与御三家里臭名昭着的禅院家不同,五条家对待家族成员的方式看起来好像跟该成员在家族中的位置成反比:像五条藤次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字辈,小时候除了家族常规的咒术教习以外,其他的部分跟普通日本小孩的生活基本没有区别;相反作为六眼继承者而出生的五条悟,则从三、四岁开始就过着苦修般的生活,除了基本的咒术学习,五条家偌大的“全书库”也是他每日必须学习的场所,此外还要保持一定强度的体术锻炼,连文化课都要请来日本名校出身的私教。

对于这样的“最强的生活”,五条藤次只觉得头皮发麻,他一天都坚持不下去,跟踪了两个月以后不免感到还是当个普通人比较好。

接着,在即将对对方丧失兴趣的第三个月,他有了一个新的发现。

五条悟好像有女人。

简直不可思议,该说不愧是最强吗,每天维持着这种强度的生活居然还能有女人。彼时五条藤次一面完全没察觉到自己的重点歪了,一边放任已经歪了的重点一路向北地往更歪的方向发展:他开始好奇五条悟的女人是什么样。漂亮吗?五条悟这样的人不可能缺漂亮女人,要漂亮到什么程度才会让他喜欢?那应该很强吧?但世间还会有比他自己更强的咒术师吗?况且,五条藤次的心里也有别的想法,他的出身在五条家固然非常普通,父母的感情却始终和睦融洽,这在咒术师家族中是很少有的情况。在他的记忆中,绝大多数强大的咒术师要么保持了单身,要么靠咒术能力来选择自己的伴侣,而这样做的后果显而易见——一个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只是靠力量来构建的咒术家庭。

虽然没有仔细了解过,但五条藤次知道,五条悟的父母也是这样结合的。强大的咒术师父亲、强大的咒术师母亲,再出生一个强大的咒术师孩子,这就是一般咒术家族里所理想的那种家庭了。

在这种家庭里长大的男人,说不定也会那样选择对象吧?想到这里,五条藤次多少感觉对方有点可怜。

对方经常造访的那间别院在五条家的全书库附近,乍看起来普普通通。五条藤次辗转打听了几轮才知道,那间院子所住的是看管书库的佣人,用符合现代文明范式的词来形容,就是五条家的图书管理员。

——怎么看好像都跟金屋藏娇之类的概念沾不上边。

五条悟去的次数不算多也不算少,每个星期大概有一两回。头一个月,五条藤次从没见过屋子里的人露面,最多只是偶尔一两次听见几句里头传来的只言片语,说话的声音既不清脆也不柔软,反而有一种低沉感,但仔细听又不像男子的声音。就这样过了几回,等到第二个月,五条悟接受其他家族的邀请去进行较远的绂除任务,五条藤次才开始真正触摸到那间屋子深处藏的神秘身影。

只不过,他完全没料到先开口的居然是对方。

“你已经来这里好几次了。”

“咦?”

躲在屋檐上方的男孩心下惊慌,面上却只不做声。

“不出声也是不可以的哦。”纸门里的声音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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