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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千帆惊呆了。

而宋怀凌他的脸已经快要结霜了。

宋怀凌:“说完了?”

周嘉萱:“”她有点懊恼,“我真的不明白,这样不好吗?我虽然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但也算拿得出手,做你的妻子一点也不会让你丢脸,家境也和你相当。而且我还能给你自由,我们结婚后,我爸自然也会更愿意帮助寰宇,所以我真的不明白,你有什么理由拒绝呢?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追求我?你错过了我,以后都未必还有机会遇到这样既能给你自由,又能给你实际好处的女人。”

游千帆目瞪口呆了半响,终于能合上嘴巴,他实在对面前这个女孩太好奇了,忍不住问:“周小姐,恕我唐突,有件事我实在不明白,你既年轻又漂亮,家里还这么有钱,你完全可以找到一个情投意合的人,有一段美满的婚姻,你为什么非要和别人假结婚呢?”

周嘉萱倒是相当大方,对陌生人打探隐私这种事丝毫不介意,她拨了一下耳边碎发,说:“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都一个样,哪管当初有多爱,时间久了都会腻,最后不也一样该出轨的出轨,该偷吃的偷吃。我与其把自己的青春耗费在一个人身上,等人老珠黄才来独守空闺,还不如我现在就找一个看着顺眼的,在外演一演神仙眷侣,私底下不耽误玩耍,这样多好,你说对吧?”

游千帆觉得自己的三观都要裂开了,他说:“小妹妹,你这个想法太偏颇了,并不是所有男人都是这样”

周嘉萱打断他,讽刺地看他:“你是男人当然帮着男人说话,我见过的男人不少了,没有哪个不爱玩,差别只在于玩得有多厉害。你也不用在这里道貌岸然地跟我说教,谁知道你表面看着正经,背后是不是也玩得花样百出,装什么正人君子?”

游千帆噎了一下,他吸一口气,重新给自己好心理建设,说:“不是的,这世界上虽然有很多男人爱玩,但也同样有对婚姻非常忠诚的男人,至少宋总就是这样的人。”

宋怀凌和周嘉萱同时看着他,两人脸上挂着同款诧异,只不过宋怀凌是诧异中带着疑惑,翻译过来就是:你又是用哪只天眼看出我忠诚?

周嘉萱是诧异中带着怀疑,翻译一下大概是:骗谁呢?证据呢?

游千帆说:“你看,你年轻貌美有钱,婚后还能放任老公出去玩,这种条件实在太美好了,按理说应该几乎没有男人能拒绝,对吧?”

周嘉萱点头:“对呀,多少人想要这样的机会都没有呢。”

游千帆:“但这样一个完美的机会放在宋总面前,他偏偏就拒绝了,而且拒绝地非常坚定,为什么呢?因为这不是他想要的婚姻呀,他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婚后还要出去玩,相反,他非常看重双方是否都忠诚,所以你所提出的这个‘好处’对他来说根本不是好处,甚至是一种伤害。这就是他拒绝你的原因,明白了吗?”

周嘉萱张了下嘴,没说出话来。

游千帆总结陈词:“所以呢,忠诚的男人虽然属于频危物种,但毕竟还没绝种,还是能找到的,你再努力找找,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到你的那一位了。”

周嘉萱呆愣地看着他,没说话,过了会儿,她突然眼眶红了。

游千帆:“?”

妈呀,这是什么展开,他自问这几句话说的也不重啊,甚至说得情真意切、充满慈爱之情,怎么就把她说哭了?

游千帆看向宋怀凌,用眼神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宋怀凌笑而不语,一幅“现在换我看戏”的表情。

游千帆:“”他做口型,问:你还有良心吗?

宋怀凌继续微笑,摇头。

游千帆:“”

那一头,周小姐已经呜咽上了,游千帆急忙递纸巾。

周嘉萱的眼泪扑簌扑簌顺着脸庞滚下。

随着些眼泪流下,她像崩塌了的堤岸一样,情绪汹涌而出,垂下头,捂着脸痛哭。

游千帆目瞪口呆

宋怀凌也收起了看戏的表情,严肃地看着她。

周嘉萱哭得涕泪横流,悲痛不已,周围好几个人转头看她。

游千帆叹气,俯身朝向周嘉萱,放轻了声音,问:“为什么哭呢?可以告诉我吗?”

周嘉萱从手掌里抬起头。

她的妆已经花了,眼线被泪水溶成两道黑色痕迹,滑稽地挂在脸颊上。

游千帆:“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跟我说说吧,我会认真听的。”

周嘉萱通红的眼睛里蓄满泪水,她在朦胧的视线中看着游千帆,她张下嘴,说:“你骗人,这世上没有忠诚的男人,不可能有,男人全是朝三暮四的东西。”

游千帆突然明白了——她应该是遇到了渣男。

游千帆说:“那家伙怎么欺负你了?”

周嘉萱彻底崩了,嚎啕大哭,边哭边说:“我们在一起三年了,所有人都笑话我,说我扶贫,说我倒贴,我都不理会,一心一意地和他在一起,我爸把我所有卡都停了,我就自己打工赚钱。你知道吗,我长这么大,在家里连一次碗都没洗过,但和他在一起后,为了省钱,我天天自己做饭洗碗,有时出去外面吃饭,都还只敢选便宜的餐厅,稍微贵一点的我都不敢和他去。”

“我什么都能忍,当时我觉得,他虽然没钱,但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他优秀、有才华、疼爱我、关心我,只要有这些,我什么都能忍。可他呢,可他呢”

周嘉萱捏住游千帆的手腕,尖长的指甲掐进游千帆的皮肤。

游千帆疼得想抽回手,但忍住了,任由她抓着。

周嘉萱:“最开始的那两年他对我确实很好,时时刻刻都想着我,就算是吵架了,他也会马上哄我,但后来慢慢的,他就开始经常因为钱的问题和我吵架,后来有一次我攒了半年钱买了个香奈儿的包,他就对我破口大骂,一直骂我,然后不理我,有一天,他突然发消息说:他厌倦了,他觉得跟我在一起太累、压力太大,他不想和我继续在一起了。”

“我们分手了,我原本以为,真的是我不够好,他和我在一起太辛苦了,结果一个月后他就结婚了,我后来才知道,他早在一年前就出轨了。”她奔溃地大哭,整个人都发抖,眼泪流满她整张脸庞,被泪水溶化了的妆将她的脸弄得一塌糊涂,让她看上去像个滑稽的小丑。

游千帆心酸,伸出手放在她头上,摸摸。

周嘉萱哭了很长时间,游千帆一直摸着她的头安抚她,宋怀凌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们,什么也没说。

直到夕阳落尽,夜幕升起,周嘉萱终于哭完了,她最后擦了一把眼泪,把脸上花成调色盘的妆抹干净。

她吸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我没想到今天会哭……”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但笑得比哭还难看,她哽咽了一下,说:“我,不该和你们说这些,我太失态了,真的很抱歉。”

游千帆露出理解的笑容:“没关系,你能把心里的郁结说出来,我挺高兴的,虽然我帮不了你什么,但如果你觉得和我说完后,你能好受一些,释怀一些,那我就会觉得非常高兴。”

周嘉萱直愣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你真好。”她声音一抖,眼里又开始泛出泪光。

她抖着声音说:“或许你说的是真的,这世界上确实有忠诚可靠的好男人,但我遇不上了,可能是我不够好,我不配。”

她自嘲地笑,“你看,我现在低三下四地求别人和我结婚都被拒绝,我多可笑啊,我简直像个笑话一样,我怎么就把自己的人生活成这样了?”

游千帆又为她拿了一张纸,等她接过去后,说:“不要这样想,你很好,真的,我不是故意安慰你才这样说,我看得出你是一个很单纯的人,你被人背叛,不是你的错,有错的是那个出轨的人,你是受害者,你不要用别人的过错来惩罚你自己,明白吗?”

“至于宋总拒绝你,那只是单纯的因为你们的婚姻观念不一致,仅此而已,他否认的是那个观念,不是你,他对你本人并没有任何意见,”他转头看宋怀凌,问,“是吧?”

宋怀凌配合地说:“是。”

他这个回答虽然极度简略,但鉴于他长了一张“不会为了安慰别人就说善意谎言”的脸,他这个“是”变得无比有说服力。

周嘉萱抬头看他,又转头看游千帆,她的眼睛里依旧有眼泪,但那眼泪和刚才的好像有些不一样了,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滚,她没有再擦。

“谢谢,”她低下头,眼泪无声低落在她手背上,说,“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游千帆:“不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哥哥请你喝饮料吧,我刚才点了星冰乐,现在应该已经做好了,我去给你拿。”

周嘉萱点头,挤出一个笑脸。

游千帆起身走向柜台,宋怀凌沉默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片刻后站了起来,跟着他的脚步走去。

游千帆拿起柜台上那杯绿油油的抹茶星冰乐,转身,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你吓死我了!”游千帆吓得跳起,差点把饮料甩出去。

宋怀凌:“胆子这么小?”他低头看游千帆手里的抹茶星冰乐,促狭地说,“你几岁了还喝这种东西,今年满三岁了吗?”

“”游千帆瞪他,“胡说什么呢?”然后神色一变,把眼睛睁圆,捏起嗓子做作地说,“人家今年已经四岁了!”

宋怀凌笑出来。

游千帆从他身前挤过去,还趁机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宋怀凌拉住他的手臂,低下头,小声说:“你不要再摸她的头。”他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你老是摸一个女孩子的头,像话吗?”

游千帆想了想,觉得也是,虽然他的出发点是好的,但周嘉萱毕竟是个女孩,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被他把头摸来摸去确实不太好。

于是他说:“知道了,我不摸了”。

他突然顿住。

他们离的非常近,他刚才是从宋怀凌身前硬挤过去的,他的手臂此刻还贴在对方胸上,他感觉到了那具身体的温度,还有肌肉结实的触感。

他抬头说话时,鼻子都快碰到宋怀凌的下巴。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好快,快到要蹦出身体了。

“那个,这里没什么事吧?”这是周嘉萱的声音。

游千帆回过神,把手臂从宋怀凌身上移开。

当手上的感受到的温度从热变成凉时,游千帆突然有种失落。

他在心里叹气:哎,妹子,你就不能晚几分钟再来吗?

游千帆转头看周嘉萱。

周嘉萱吸着鼻子说:“那个,我看你们一直没有回去,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就来看看。”

游千帆说:“没什么事,我们只是在这里聊了一会儿。”他把星冰乐递过去,说,“给,喝吧,喝完又会变回小美女了。”

周嘉萱被他逗笑了,开心地接过饮料,喝了一口。

游千帆看着那杯本该喝进他肚子里的抹茶星冰乐,心里悲伤了一秒。

宋怀凌站在他身侧,跟着他的视线一起看了看星冰乐,然后低下头,拿出手机。

周嘉萱说:“你们还没吃饭吧?我请你们吃饭。”

游千帆:“不用啦。”

周嘉萱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谢谢你们。”她不好意思地看一眼宋怀凌,又说,“结婚的事我不会再提了,请你忘了它吧。”

游千帆冲她微笑:“别多想,我们不是不想和你吃饭,只是我们本来就有别的安排。”

“好吧。”周嘉萱理解地点点头,但还是有一点失落。

游千帆看了她一会儿,放低了声音,说:“跟我来。”他往门口走去。

周嘉萱懵懂地跟着他,宋怀凌看了看两个人,也跟着一起走出去。

他们来到咖啡店门外。

此时华灯初上,远处是擦黑的天空,近处是五彩斑斓的灯光。车道上的街灯连成一条长线,斗折蛇行,如同一条绚烂璀璨的长龙。

广场上,一位少年踩着滑板腾空而起,在空中转体一周,稳稳落下,围观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呼。

“哇!”周嘉萱也惊讶地喊出声。

“这些灯漂亮吗?”游千帆问。

周嘉萱点头:“漂亮。”

游千帆:“那个滑板少年帅吗?”

周嘉萱:“帅。”

“星冰乐好喝吗?”

“好喝。”

游千帆:“哥哥我是不是又帅又善解人意?”

周嘉萱:“?”她转头看游千帆,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发懵。

游千帆微笑:“说,哥哥帅不帅?哥哥是不是很善解人意?”

周嘉萱又愣了一会儿,然后破涕为笑,说:“是,哥哥又帅又善解人意。”

“你看,”游千帆的目光又回到广场上,“这世界多美啊,有那么多东西可以去欣赏,去享受。爱情虽然也很美好,那种被人偏爱的感觉确实很让人上瘾,但这个世界不是只有爱情和婚姻,这个世界还有绚烂的灯光、有厉害的滑板少年、有好喝的星冰乐、有又帅又善解人意的大哥哥。这一切,都那么美,值得我们去好好感受,如果我们只把注意力放在爱情上,我们就会经常忽视生活中其它美好的东西,这样多可惜呀,你说是不是?”

周嘉萱看着他。

他们站在灯火绚丽的街边,身边响着骨碌碌的滑板声和喝彩声,周嘉萱手里的星冰乐遇上户外暖暖的空气,杯身上凝结出小水珠。

她低下头,看了看那些滚落在她手上的水珠,凉凉的,却并不让人难受,反而在这夏日的夜晚带来沁人心脾的凉爽。

是呀,生活里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等待我们去享受。

“哥哥说的对。”她弯起了大眼睛,笑得灿烂,“谢谢哥哥。”

周嘉萱离开后,游千帆抬手看了看手表,马上快七点半了。

现在马上回家的话,还勉强来得及做饭,他拿出手机在超市下单,同时对宋怀凌说:“走,去我家。”

宋怀凌没动,而是定定地看着他的脸,说:“帅气的哥哥,”然后又说,“善解人意的哥哥。”

游千帆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一阵酸溜溜的醋味,抬头瞥宋怀凌:“干嘛?”

宋怀凌继续说:“你哄女孩很有一套。”

游千帆斜眼:“她都哭到快断气了,我还不哄啊?而且这个不算哄吧,我只是和她分享一些人生感悟。”

宋怀凌:“哦。”

宋怀凌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向咖啡店。

游千帆:“你生气啦?”

宋怀凌没有回答,他走进了咖啡店,来到柜台,在上面拿起了一杯绿色的饮料。

游千帆定睛一看——抹茶星冰乐?

游千帆不可思议地看他:“你喝星冰乐?”

宋怀凌把东西递到他手里,说:“不是我喝,是你喝。”

游千帆有两秒钟的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傻看了一会儿宋怀凌,然后眼睛逐渐由圆形变成星星状:“你专门给我买的?谢谢!”

宋怀凌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高冷地说:“走吧。”然后朝门外走。

游千帆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说:“你什么时候买的?”

宋怀凌:“你哄女孩子的时候。”

游千帆:“……”他快走两步来到宋怀凌旁边,和他并肩走。

游千帆:“真的就是和她分享一下人生心得而已,也算不上是哄她,虽然我确实不该摸她的头……”

宋怀凌目视前方:“嗯。”

游千帆:“……哎,这事儿咱们就过不去了是吗?”

宋怀凌继续目视前方:“嗯。”

游千帆“噌噌”两步走到他面前,一边看着他,一边倒退着走,说:“那我以后不哄女孩,她们在我面前哭到长城崩塌我也不哄,行了吧?”

“嗯,”宋怀凌终于看他一眼,又说,“然后改哄男孩了是吧?”

游千帆:“………………”他哭笑不得,举起一只手做宣誓模样,“不哄,谁都不哄,以后不管谁在我面前哭到天地崩塌我都不哄,可以了吗?”

宋怀凌:“嗯。”虽然依旧是一个字回答一切问题,但语气和脸色恢复正常了。

游千帆又开心起来,转回身走在宋怀凌旁边,举起星冰乐喝喝喝。

啊,好甜,真好喝,哈哈哈。

他们沿着马路走回公司,游千帆要去取车。

临近停车场时游千帆收到彭胜的消息。

游千帆低头回消息,一边回一边不时抬头看路。

宋怀凌问:“你停在几号车位?”

游千帆:“a区09。”

宋怀凌上前一步走在他前方:“你跟着我走。”

游千帆:“好呀。”他高兴地甩甩尾巴,跟在宋怀凌身后。

走了一会儿,游千帆突然听到宋怀凌声音从前面传来,他说:“你才认识我多久,就敢说我是忠诚的人。”

游千帆:“你这个人很简单,挺容易懂的。”

unitalk里彭胜正在说:他和海外培训部的沟通出现了问题,海外的培训经理杜征说,他们没有答应过会自己做产品培训的宣讲。

游千帆看得头上青筋直跳。

宋怀凌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游千帆一边回彭胜消息,一边回答:“聪明、勤奋、正直、善良、细心、负责、追求完美。”

他的脸“砰”一下撞在了什么东西上。

“嘶——”游千帆捂着被撞疼的鼻子抬头看,只见宋怀凌像尊石雕似地伫立在他前面,他撞的地方正是宋怀凌的胸口。

游千帆退后一步,欲哭无泪地看着宋怀凌:“小哥哥,你停下之前能说一声吗?”

宋怀凌看着他。

游千帆:“?”

宋怀凌说:“你对我的评价真高。”但他脸上并没有那种被夸奖应有的喜色。

非但没有高兴,反而还有一种自我厌恶和嘲弄似的神情。

游千帆:“??”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露出这种神情?

游千帆:“你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宋怀凌摇了一下头,转身让开一条路,说:“找到你的车了。”

游千帆没动,站在原地看他。

宋怀凌又转过头来和他对视。

平静的目光,平静的表情,又是那种平静到让人感觉残忍的神情,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游千帆在这残忍里看到了一种强烈到已经无法隐藏的自我厌恶。

他惊讶地问:“你怎么了?”

宋怀凌移开了目光,看车门:“把车解锁吧。”

游千帆沉默了会儿,拿出车钥匙,按下了解锁键。

车灯闪了一下,车锁开了,游千帆拉开后座的门,抓住宋怀凌的手臂迅速将他拉进去。

两个人跌坐进车里,游千帆关上门,回头看宋怀凌。

车后座光线昏暗,宋怀凌的身体有一半都被覆盖在暗影里,游千帆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他从公司楼下开车离去时,宋怀凌打着伞站在马路边看天空,乌云和黑压压的夜色包裹着他,那个情景压抑到让人喘不过气。

游千帆皱了下眉,放轻声音,说:“跟我聊聊?”

宋怀凌:“为什么突然要聊天?”

游千帆:“我喜欢和你聊天,你不喜欢和我聊天吗?”

宋怀凌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说:“你想聊什么?”

游千帆没有回答,而是低下头看他的手:“我可以握着你的手吗?”

宋怀凌也低头看自己的手,他的右手撑在座椅上,离游千帆的腿很近。

他看了一会儿,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于是游千帆把自己的手放在他右手上,握住。他的手很凉,现在是盛夏时节,他的手却是凉的。游千帆又握紧了一点,好像这样做就能让他的手变暖。

游千帆:“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的评价不对?”

“没有什么对不对的,很多人都是这样评价我。”宋怀凌回答。

游千帆:“那当大家这样评价你时,你是什么感受?”

宋怀凌忽然不说话,他甚至在犹豫了一阵后,把视线也移开,避免对视。

游千帆等不到他的回答,却也不气恼,反而温和地笑笑,安慰似地说:“不想说也没关系,我问这些不是为了探究你的隐私,只是因为我想多了解你一点,仅此而已,你有权利不回答,而且无论你回答与否,都不影响我们的关系。”

他拍了拍宋怀凌的手:“回家吧,我去开车。”

他们走出后座,游千帆坐进驾驶座,宋怀凌坐进副驾。

汽车发动,穿过亮如白昼的停车场,开上被夜色浸染的街道。

天黑了,楼宇躲藏在黑暗里,像披起了可以隐藏自己的幕布。

“你真的想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吗?”

游千帆转头。

宋怀凌没有看他,说那句话时,他的眼睛依旧看着黑暗中的高楼。

游千帆说:“嗯,我想知道。”

宋怀凌:“我觉得自己很丑陋,我好像只有靠欺骗才能得到别人的认同。”

游千帆:“啊?”他非常诧异,并且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宋怀凌的目光从窗外移到车窗,车窗的玻璃上沾着一点灰,他把一根手指压在那点灰上,轻轻一抹,灰尘粘上他的手,他看着指尖上的灰:“你们都以为我是明亮的灯光,实际我只是这些这些令人嫌恶的灰尘。”

游千帆很惊讶,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看前方道路,他沉默地思考了一阵,然后打方向盘,把车换了车道,七拐八拐之后开进一个小巷子。

他把车停下。

游千帆转头看宋怀凌:”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看到的你,并不是真实的你。以及真正的你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好,是吧?”

宋怀凌点了下头。

游千帆沉默,然后他叹了口气。

听到他叹气,宋怀凌回头看他:“所以我不想聊这些,聊了也没有什么意义。”

游千帆摇摇头:“不是,我觉得很有意义。我刚才叹气是因为,我本来想到了很多安慰你的话,但我后来又觉得,那些鸡汤一样的安慰你这种聪明人怎么可能不懂,甚至说不定比我还懂。于是我在想,你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游千帆目视前方沉思了一阵,然后嘴角一翘,说:“我知道了。我这样跟你说吧——成年人的世界,谁还不戴几个面具。”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一边解锁一边说:“就比如我吧,你看我表面一本正经,工作起来雷厉风行的,但谁能想到,我最喜欢的歌是儿歌。”

他手指在手机上一通戳,接着,手机飘出一首歌:“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他们活泼又聪明,他们调皮又灵敏”

他看向宋怀凌,认真地问道:“是不是很好听?我这里还有《汪汪队》的主题曲,你要听吗?”

宋怀凌半天没说话。

手机欢脱地唱着:“他们活泼又聪明,他们调皮又灵敏,他们自由自在生活在那绿色的大森林~”

游千帆说:“其它事我都不问,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和我一起玩的时候,你开心吗?”

宋怀凌迟疑一下,点头。

游千帆说:“那就行了。或许你经历过一些不愉快的事,又或者真正的你确实没有表面那么好,但这些其实不重要。当你和我在一起时,你就是你自己,你可以忘掉其它事,忘了你的工作,忘了你的身份,你只需要开开心心地和我一起玩耍,好好享受这些时光。”

宋怀凌愣怔地看着游千帆,就像是这些话从没有人对他说过一样。

游千帆:“我很期待看到你真实的样子,但如果你不想让我看到,那也没关系的,你不要因为这个产生心理负担,知道了吗?”

外面车辆的灯刷过,把宋怀凌的脸照的忽明忽暗。

他垂下目光,偏长的睫毛几乎把瞳孔全部遮住,让人看不到他的神情。

光照着他的鼻梁,又高又挺,他漂亮的像个人偶。

如此出众的外表,如此过人的家世,以及及其出众的工作能力,游千帆想象不出一个拥有这一切的人,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是令人嫌恶的灰尘。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和他之前提到的那位故人有关吗?

游千帆非常好奇,但他没有问。

他伸出手,摸了摸宋怀凌的喉结,那个圆圆的喉结也被光照着,像个小果子。

宋怀凌被摸得喉咙痒,咽了下口水,喉结便随之上下滑动。

游千帆着了迷一样看着,他坐起身,凑到宋怀凌面前,问:“你现在状态怎么样?”

宋怀凌看着他的眼睛。

游千帆也看着他,目光看进他眼瞳深处。

他漆黑的眼睛里有光影,也有暗影,有渴望,也有退缩。

“你可真纠结,”游千帆笑了声,“那就让我来替你回答吧。”

他亲了上去,那个小果子马上在他嘴唇下反射性地颤动。

他搂宋怀凌脖子,手上的水汽把对方脖子弄湿,小果子咬进他嘴里,有点硬,但同样美味。他顺着脖子亲上去,撬开宋怀凌的嘴唇,苦涩的味道立刻弥漫进他的嘴里,那是咖啡的味道。

游千帆心想:这什么咖啡这么苦?没加糖吗?也太苦了吧,这家伙是怎么喝下去的?

而游千帆自己嘴里有一股苦中带甜的抹茶味和甜到发腻的奶油味,还夹着点冰渣。

两股味道混在一起,像实验室里的化学试剂,很绝。

游千帆突然有点想笑,忍不住闷笑了两下,然后他就感觉到宋怀凌的头想往后退,他立刻收紧手把人固定住,说:“我不笑,真不笑了,我们认真亲。”

游千帆笑着,把舌尖滑过宋怀凌的上颚,舌头马上像触电了一样轻微发麻,并迅速扩散到整个口腔。

他将宋怀凌口腔里的唾液卷进自己嘴里,像沙漠上干渴的旅人终于碰到了绿洲,身体里的渴望终于得到了缓解。

宋怀凌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变得放松,他一直被动承受亲吻的舌头伸进了游千帆嘴里,钩住游千帆软软的舌头,他的呼吸变得灼热。

游千帆:“唔”

宋怀凌的气息彻底侵占了他的鼻子、他的口腔,他感觉自己仿佛整个头脑里都填满了这些气息,让他充盈起来,变成一个五彩缤纷的气球。

好喜欢啊。

如果不是外卖小哥打来了电话,游千帆打算和宋怀凌亲到地老天荒。

游千帆对外卖小哥说:“知道了,菜放门口就行。”

他收起手机,宋怀凌问:“买菜?你要做饭?”他看了看手表,说,“已经八点了。”

等饭做出来都成宵夜了。

游千帆嘟囔:“哎,那不是,在外面吃饭你老是不让我付钱,我实在是良心不安,所以我本来打算今天自己做饭,刚才在网上买好了菜,谁想到今天这么一波三折的,现在这个时间做饭肯定来不及了,还是在外面吃吧。”

游千帆重新把车开出去,在附近找了家餐厅。

游千帆点完菜后,趁着上菜前的间隙,给彭胜打了个电话,想问清楚刚才的事。

彭胜说:“今天思源把universe9的培训课件发给杜征,杜征突然问他什么时候进行海外的产品宣讲,思源就问他‘不是和我们老大谈好了,海外自己搞宣讲吗?’,然后杜征说没这回事,你从没和他们谈过。”

游千帆很愕然,眨着眼睛想了半天。

游千帆:“我们那天谈这事的时候峰哥也在。我等会儿找他再次确认一下这事,你们等我消息。”

彭胜:“好。”

游千帆挂了电话。

宋怀凌问:“怎么了?”

游千帆把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宋怀凌听后,眉头微颦一下,问:“你们的谈话有留下文字记录吗?”

游千帆叹气:“没有,我当时真想不到这家伙敢当着峰哥的面摆我一道,所以就没有刻意留记录。”

“人心难测,”宋怀凌说,“以后和杜征的所有沟通都尽量留下文字记录。”

“好。”游千帆点头。

宋怀凌迟疑了一下,又说:“和郑兆峰谈公事的时候,也尽量用文字。”

游千帆愣住了。

宋怀凌怀疑郑兆峰。

那一瞬间,他突然有点不知所措。

其实宋怀凌这样想也属合情合理,毕竟杜征是郑兆峰的下属,那天又是当着郑兆峰的面谈的事,如今他这样明目张胆地不认账,确实容易让人怀疑是郑兆峰的安排。

从理智上而言,多提防一下郑兆峰是正确的,但从感情上而言,要去提防一个曾经跟随了五年,并对自己有多番提携的人,这种事让人很难受。

想来,这也正是刚才宋怀凌犹豫了一下的原因。

哎,不过工作就是工作,要尽量摒弃私人情感,于是游千帆继续点头,说:“好的。”

宋怀凌沉默地看着他。

游千帆:“?”

宋怀凌:“不要难过。”他想了一下,说,“过几天我送你一个礼物。”

游千帆想笑:“首先,我不难过,我现在的感觉更像是,嗯……怎么说呢?就是那种,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如今即将和我分道扬镳,甚至对立。比起难过,更多的是遗憾吧,其次就是,你不用送我礼物,我又不是小孩,难过了还需要别人用礼物来哄。”

宋怀凌往两人杯子里倒玫瑰花茶,很随意地说:“小礼物而已,不值多少钱。”

游千帆:“真的不用。你送完我东西,我还要想怎么回礼,多麻烦呀。”

宋怀凌抬眼看他:“给我回礼对你来说很麻烦?”

游千帆哭笑不得:“不是这个意思。你每次抓重点的方式都很别致。”

宋怀凌抬起杯子喝茶,没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游千帆。

被这样漂亮的一双眼睛看着,谁能说得出拒绝的话。

游千帆没骨气地说:“好吧,你送,你随便送。”

宋怀凌满意了,他放下空了的杯子,并再次斟满。

游千帆有点惊奇:“你喜欢玫瑰花茶?”

宋怀凌端着茶杯,想了一会儿,说:“严格来说,不算喜欢,但也不讨厌。”

游千帆打趣他:“哦,你的真爱还得是咖啡。”

宋怀凌:“我并不喜欢咖啡。”

游千帆很意外:“不喜欢你还喝这么多?”

宋怀凌没回答,他垂眼看游千帆装着花茶的杯子,指了指,说:“试试看,你应该会喜欢。”

游千帆不再多说,拿起杯子。

侍应来上菜,一道黑松露奶油烩意面。

宋怀凌拿叉子从里面挑出来一些放在碗里,把碗递给游千帆。

游千帆接过碗,说了声谢谢,低下头开始吃。

“你很想知道原因,是吗?”宋怀凌的声音突然从对面飘过来。

游千帆:“?”他抬起头,宋怀凌正看着他。

游千帆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关于“不喜欢咖啡却还喝那么多”这件事。

游千帆:“嗯,我是很想知道,不过你要是不愿意说,可以不用说的。”

宋怀凌:“本来不想说,但现在突然想说了。”

游千帆笑了起来,说:“你有时候真像个小孩。”

宋怀凌挑了下眉毛,不予置评,说:“我不喝咖啡就会像今天早上那样。”

游千帆:“早上那样是哪样?”

宋怀凌:“反应迟钝,注意力不集中。”

注意力不集中会怎么样呢?答案是:影响工作。

而他的工作要求他长时间保持专注,能快速思考和做出决策。

所以他每天喝那么多咖啡,并不是因为喜欢或者成瘾,而是为了工作。

游千帆觉得很难受,一种说不出来心疼。他感到宋怀凌就像一个为了工作而存在的机器,生活的一切其它东西好像都不重要,他活着就只是为了完成工作职责。

一个人以这样的方式活着,该有多难受?

***

吃完饭,已经九点。

游千帆站在餐厅门口,把“不舍”两个字从自己头顶写到脚底。

被他“不舍”的那个人站在对面看他,都有些无言以对了。

“那个”游千帆说。

宋怀凌看着他,等他说。

游千帆:“其实”

宋怀凌继续等着他。

游千帆:“其实我没什么想说的,但又很想再说点什么。”

宋怀凌:“”

游千帆觉得他家总裁最近越来越频繁地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游千帆说:“好吧,为了给我的智商挽回点面子,更蠢的话我就不说了,”他抬手挥了挥,“我们明天见啦。”

宋怀凌看他的眼睛,又看向他竖在脸边的手,然后抓住了他的手腕,前后晃动了两下。

游千帆的手像招财猫的爪子似的挥了挥。

宋怀凌说:“明天见,招财猫。”

游千帆:“请你以后不要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我,你的智商也并没有比我高多少。”

宋怀凌放开他的手腕:“我走了,你早点回家。”

游千帆:“嗯。”

宋怀凌转过身走向马路。

游千帆:“那个”

宋怀凌脚步一顿,又转了回来。

游千帆:“要我送你回家吗?”

宋怀凌:“不用。”

游千帆:“哦你家真远啊。”

宋怀凌:“嗯。”

游千帆继续找话题:“住那么远上班挺不方便的,经常遇到堵车。”

宋怀凌:“我考虑过搬到公司附近,但现在太忙,没有时间看房子,等忙完这阵再看。”

游千帆点头:“哦,到时候如果需要帮忙可以找我。”

宋怀凌:“好。”

游千帆一时之间想不到新话题,张了下嘴,没说出话。

宋怀凌看了他半响,说:“你送我一段路吧。”

游千帆高兴地蹦下台阶,摇着尾巴说:“走走走。”

游千帆取了车后,又把宋怀凌送了一段路,一直送到一个即将和他家完全反方向的路口,才停下车。

街道很寂静。

游千帆看着街道上的灯,突然想起他们好像总是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晚上分别。本来就令人难过的事,因为这样的时间,而变得更令人难过。

他伤感地说:“好了,现在真要分别了。”

宋怀凌没有立刻下车,他沉默地看了一阵街道,忽然说:“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在分别时这么舍不得我的人。”

游千帆诧异:“不会吧?你的父母呢?他们应该也会很舍不得和你分别呀。”

宋怀凌平静地说:“我妈妈在我十二岁时就去世了。至于我爸,我们不是很熟。”

他说的非常平静,语调甚至没有明显起伏,但游千帆却一下子感到心中荒凉,他仿佛看见一只孤雁失去了雁群。

天空又高又远,大陆横亘千里,它独自飞过天与地,无依无靠,形单影只。

游千帆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出去,抓着宋怀凌的手。

宋怀凌低下头看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捏起游千帆的食指揉了揉,说:“你当成一个八卦听听就好了,不要放在心上。”

哎,怎么可能当作一个八卦随便听听就算呢。

宋怀凌用另一只手安抚似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说:“回去吧,明天还要早起。”

他将手从游千帆手里抽出,转身去开车门。

游千帆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宋怀凌回头看他。

游千帆说:“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去我家住?”

宋怀凌说:“没有。”

游千帆:“……我知道你没想过,但你可以现在想一下,反正我家还有两个空房间,再多住一个人也绰绰有余。”

宋怀凌没说话,游千帆又捏紧了一点他的袖子,说:“你知道吗?每次像这样把你一个人留在马路边的时候,我就觉得很难受。”

他皱起眉头:“我不想再这样,真的不想。如果你不想住我家的话,那就让我帮你找房子吧。我希望以后我再把你放下时,是送你回家,而不是把你独自留在街上。”

宋怀凌沉默地看着他,游千帆期待地等他回答。

片刻后,宋怀凌说:“我考虑一下。”

他把手伸到游千帆下巴处,手指很轻地摸了一下游千帆的下巴,像在摸一只猫。

他说:“回去吧,我看着你离开。”

在游千帆愣神时,他推开门下了车。

车门关上,宋怀凌站在车外,透过车窗看着驾驶座。

游千帆踩下离合器,挂档,开车。

车辆驶上路面,奔向远处,游千帆不时抬眼看后视镜,看着宋怀凌身影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黑夜里。

***

周三早上一到公司,游千帆找杜征算帐。

杜征在unitalk上回道:我没答应过海外自己做宣讲,那天开会时我一直说的都是海外团队现在自己做不了这个。

游千帆觉得自己真是“哔”了狗了。

他翻出郑兆峰的unitalk账号,把自己和杜征的聊天记录截了个图,发给郑兆峰,问:峰哥,之前说好了海外自己做universe9的宣讲,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五分钟后,郑兆峰回:这事说来话长,咱们电话聊。

游千帆皱了一下眉,回道:我现在不方便打电话,咱们就打字聊吧。

郑兆峰:打字说不清楚,等晚点儿你方便的时候咱们再聊。

游千帆的手停在键盘上,很久都没有按下。

他看着郑兆峰回复的那两句话,逐字逐句地看了好几遍。他想从里面找到一个词,哪怕是一个字,来说服自己,是他想多了。

可是他没法自欺欺人,郑兆峰的意图很明显——他不想用文字的方式聊这件事。

游千帆觉得胸闷,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咖啡糖。

他连续吃了几颗,感觉情绪冷静了,斟酌片刻,打了一段话给郑兆峰发过去:峰哥,你应该也听说了,国内现在有很大幅度的业务调整,我的部门受的影响挺大的。我们接下来要花很多时间去重整。我当然是非常想继续协助国外的培训工作,但现实情况实在不允许我这样做,我很抱歉,也希望你能理解。

他这段话发出去很久,郑兆峰都没回。

游千帆也不着急,转头开始处理其他工作,他知道这事郑兆峰躲不过,即使无人催促,他也迟早会回复。

十五分钟后,电脑“嘀”一声响,郑兆峰发来消息:我非常明白你的难处,只是我这边现在也很难,既没钱又没人,但凡我情况能稍微好点,我都不想这样麻烦你,看到你们的工作量这么大,我心里也很过意不去啊,只希望看在我们往日的交情上,你不要怪我给你平添负累。

接着又说:虽然我们还在同一家公司,但毕竟我已经不再是你的上司,也无法再继续帮扶你,如今大家各为其主,各谋其职,如果你觉得帮我的忙会让你很麻烦的话,我完全可以理解,我不会责怪你的。不管怎样,你过去这一年帮了我不少忙,峰哥欠你一句谢谢,今天诚心诚意给你补上。

然后他郑重地发来四个大字:感激不尽。

多漂亮的一段话,表面只字未提宣讲的事,实际上却处处都在暗示希望游千帆帮忙把事做了。还顺手打了个感情牌,把游千帆架在道德高地上——他要是拒绝帮忙,那就是过河拆桥,不顾以往的交情,眼睁睁看着老领导有难儿而不施以援手。

游千帆叹口气,又放了一颗糖到嘴里。

郑兆峰的做法,已经实实在在影响到了培训部的正常运作。他虽然欣赏和认同郑兆峰,愿意为他工作,但此时此刻,他属于国内事务部,他真正的上级是宋怀凌,那他就应该遵从宋怀凌的安排。

他考虑再三,回复郑兆峰:峰哥,我真的很抱歉,我实在无法帮你们这个忙。

周四下午三点,游千帆拎着电脑如约来到宋怀凌办公室。

他进门时,宋怀凌眼睛看着电脑,手拿咖啡杯,一仰头,直接往嘴里倒,灌完一整杯耗时仅十秒。

游千帆一瞬间想起那句“我并不喜欢咖啡”,他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宋怀凌放下杯子,转头发现了他,挑一下眉:“今天换成在门口罚站?”

游千帆没有说话,他走进来,在办公桌前坐下。

他把电脑放在桌子上,然后打开电脑,点出工作规划。

游千帆说:“刚才已经给你发了一份,你想用你的电脑看,还是用我的?”

宋怀凌沉默地看着他。

游千帆也抬头看他,用眼神征求他的意见。

宋怀凌忽然问:“你怎么了?”

游千帆不解:“我没什么,为什么这样问?”

宋怀凌色:“你看上去好像不开心。”

游千帆愣了一下,忽然明白应该是自己刚才一闪而过的“难过”表现在了脸上。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看了一眼还放在桌面上的空咖啡杯。

宋怀凌也看向那个咖啡杯,他瞬间就明白了,拿起杯子,扔进了桌子旁边的垃圾桶。

游千帆没说话。

宋怀凌说:“用你的电脑。”他身体往前靠,和游千帆一起看向他的电脑屏幕。

游千帆开始讲解:“内容主要分为四部分:一,角色定位;二,体系搭建;三,整合资源:四,前置规划。”

“首先是角色定位。在过去,培训的工作是由区域主导,总部扮演服务者的角色,所以我们以往通常由区域先提出培训需求,然后总部满足需求。但现在你想加强对终端的管控,那我们就要把培训部的工作模式转为强管理——总部不再被动接受需求,而是主动进行需求发掘,主动地推进业务发展。”

游千帆停顿一下,想看宋怀凌是否有意见,宋怀凌“嗯“了一声表示没有意见,说:“继续。”

游千帆目光回到屏幕,继续说:“然后是体系搭建。首先,由于基层导购全部外包,导购的培训也会交由外包公司负责,所以我们自己将不再进行任何导购培训,所有相关课程都会取消,我们自己的工作重点会转向以搭建流程和管理为主,以下是我现在想到的几个还有缺陷的流程,之后我们会将这些流程逐步搭建完善。”

他滚动滑鼠,让宋怀凌快速浏览了一遍那几个有问题的流程。

“比如这里,”游千帆指着其中一个流程作为例子,详细说明,“这个培训项目之前是不强制要求大区回传结果的,所以事实上我们其实并不是很清楚项目真正的落地情况。但之后,我想尽量减少这种事发生,我会要求大区把所有派发出去的培训工作都回传结果,形成闭环。以及我之后会把所有流程都通过官方发文,大区必严格执行,不能再像过去一样随心所欲,擅作主张。”

游千帆停顿一下,宋怀凌说:“嗯,很好。”

游千帆:“然后就是,我们过去的培训主要以销售团队为对象,其中门店导购占比最大,但现在导购都外包了,所以对象也需要调整,这部分要等我和其它相关部门开个会,收集下大家的培训需求,这个会议需要你一起参加。”

宋怀凌:“好。”

游千帆:“那这里我就先留空,等确定需求后再补充。”

宋怀凌:“嗯。”

游千帆:“我现在先说下aiot的事。如果你想发展aiot生态链的话,我们需要加强同事对iot产品的了解,公司目前在这方面做得不好”

游千帆一直讲,宋怀凌认真地听。

十五分钟后游千帆讲完了,宋怀凌在桌上拿了一瓶未开盖的矿泉水,拧开瓶盖后递过去,游千帆接过来,把水喝了。

宋怀凌把他的电脑转向自己,快速地再扫了一遍,然后说:“你领悟能力不错,开会时说的重点你基本都听懂了,也结合到了工作里。这个规划整体而言没有什么问题,有些细节需要调整一下,不过这个可以等我们确定需求后再做。”

游千帆:“好。”

宋怀凌把他的电脑转回去,游千帆也喝完了水,扭好瓶盖,说:“那我等会儿和张舒亚约下会议时间。”

宋怀凌:“嗯。”

游千帆合上电脑:“我先走了。”

宋怀凌没说话。

游千帆站起身,一手拿着水瓶,一手拎起电脑,见他没回话,又低头看他。

宋怀凌也正看着他,突然说:“怎样能让你的心情好一点?”

游千帆愣了愣:“我看上去心情不好吗?”

宋怀凌点头,他朝椅子抬一抬下巴,说:“坐下再聊一会儿,我现在有空。”

游千帆放下手上东西,重新坐下。

他想了会儿,说:“到也不是心情不好,只是有点难过。”

宋怀凌的目光从垃圾桶上掠过:“还是因为那杯咖啡?”

游千帆:“一部分原因吧。我其实“

还因为想到了你的过去。一个年幼时就失去母亲,并且和父亲关系疏离的人,是如何度过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期的?一定很艰难吧。

过去这十多年来,有人关心你吗?有人在乎你的健康吗?是不是根本没有人认真在意过,所以时间久了,连你自己也不在意了?

游千帆觉得鼻子有点发酸,他低下头,吸了下鼻子,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在工作时间做私人的事,但我现在真的很想拥抱你一下,可以吗?”

宋怀凌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站起身,走到办公室那片巨大的玻璃墙旁,他拉下了百叶窗,原本完全对外坦露的办公室变成一个隐秘的空间。

游千帆看着他的动作,一直看到他走向自己,弯下身。

他的影子投下来,他的气味和呼吸也随之一同落下。

宋怀凌在游千帆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然后亲吻了他。

他的亲吻很克制,只是轻轻触碰游千帆的嘴唇,蜻蜓点水一样。

但游千帆却在这个极其克制的亲吻里感受到一种很深的眷恋,直到宋怀凌直起身,他还在想这种感觉到底来自哪里。

宋怀凌看着他说:“我很好,你不用替我担心。”

游千帆:“你真的很好吗?”

宋怀凌愣了一下,然后他笑了笑,用一种玩笑的语气说:“我不好呀,谁告诉你我好的?我一直都不是好人。”

他在偷换概念,并以此来转移换题。

游千帆没有拆穿,也没有继续之前的话题,而是认真地接他这句话:“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

宋怀凌看他。

游千帆也看着他,黑色的瞳孔里有他缩小的身影。

宋怀凌沉默了很久,突然说:“我以后会尽量少喝。”

游千帆有点意外,他表达自己的难过、同情,仅仅只是想表达,没想过宋怀凌会因此改变自己的习惯。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走在路上突然被巨额彩票砸中的人。

他开心到忍不住一直笑。

宋怀凌看他那个傻乎乎的样子,吐槽道:“有什么好高兴的。”但他当转身走回办公桌时,自己的嘴角也翘了起来。

***

游千帆出来后直接左拐去找张舒亚。

平时每日都打扮精致的张秘书今天一脸倦容,仿佛几天都没睡觉。

游千帆歪过头,好奇地打量她。

张舒亚没好气地说:“别看了,截止到现在已经有十个人告诉我,我看上去很憔悴。”

游千帆说:“哦,那我能做第十一个人吗?”

张舒亚:“不能!”

游千帆哈哈笑:“好吧,我说正事,我是来跟宋总约开会时间的。”

张舒亚在电脑里调出宋怀凌的行程表,看了一阵后,说:“最快的时间是下周五的下午五点。”

游千帆:“有点晚了,我这个事还是有点急的,能约早一点吗?”

这个会一天没开,游千帆就一天不知道各部门现在的培训需求是什么,他就迟迟无法开展工作,所以这个会议越早开越好。

张舒亚摇头:“我也很想帮你约早一点,但实在没办法,宋总这段时间非常忙,行程排得很满。周五的这个空缺还是因为之前约好的一个会议临时取消了,否则你连下周都约不到。”

游千帆皱起眉,回头看一眼办公室。

张舒亚看着屏幕,说:“你要是不介意加班的话,可以和他约在非办公室时间,不过”他一边翻看行程表,一边说,“如果事情不是非常紧急的话,最好不要约晚上七点半至八点半,这个时间他通常不在公司,其它时间都可以。”

不要约晚上七点半至八点半,为什么?

游千帆脑袋高速运转一下,突然想到——宋怀凌有可能是为了专门空出这个时间和他一起吃饭。

游千帆心里“嘭嘭嘭”爆开一堆粉红泡泡。

但没开心多久,他又为宋怀凌这可怕的工作量担忧,忍不住叹了口气。

张舒亚转过头看他:“怎么唉声叹气的?”

游千帆指节顶着眉心按了两下,说:“没什么。”

张舒亚看了他一会儿,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回头看着电脑屏幕里那满到让人窒息的行程表,说,“我当了十五年秘书,什么样的领导都见过,但像他这么疯狂工作的也真是第一次见。”

她身体歪向游千帆,和他凑得近一些,小声说:“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他简直像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工作机器,除了工作,他的人生没有其它东西了。”

游千帆觉得非常闷,他皱着眉头,迟迟说不出话。

张舒亚叹气,低声说:“没办法,谁让他被强行放在了这个位置呢?他要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掌握别人需要十多年经验才能掌握的东西,必然要付出很多代价。加上他责任心重,自我要求又高,手上的每个工作都要做到尽善尽美,结果就是现在这个这样。”

游千帆很心疼,但他却不知道能怎么做。

宋怀凌身处如此重要的核心岗位,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影响到寰宇的未来,“三千多名员工需要仰仗他”这句话不是玩笑,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异常沉重的责任。这种情况下,谁能对他说得出“你偶尔摆下烂吧,工作别太拼了”这种话?

游千帆既烦躁又无可奈何,最后也只能叹气,说:“就约下周五吧。”

张舒亚点点头,把这个会议安排写进了行程表里。

游千帆对着电脑屏幕发了会儿呆,问:“他今天中午吃饭了吗?”

张舒亚点头:“吃了,而且比平时吃的多,”她扭头看游千帆,目光别有深意,“我按照你说的那样点的外卖。当他看到我买了什么的时候,他认真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我有种直觉,他猜到有高人在暗中指点我。”

语闭,她翘嘴一笑,表情充满内涵。

游千帆:“张大仙,你直觉这么准,做秘书真是浪费了,你该去替人算命。”

张舒亚笑的花枝乱颤。

游千帆挥挥手,说:“回见。”然后火速溜了。

***

晚上七点,游千帆来到某餐厅,一进去就有人朝他挥手。

那是《科技前沿》的编辑。

他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肥头大耳,看上去约莫四十岁,年纪不算很大,但头发已经没剩多少,头顶在灯光下光亮一片。他脸上架着无边框眼镜,镜片后的小眼睛精光闪烁。

游千帆朝他伸出手:“你好,我是游千帆。”

编辑站起身和他握手:“久仰,鄙人梁胜。”

游千帆:“真巧,我的部门副经理叫彭胜。”

梁胜大笑:“哈哈哈,缘分啊,所以我们这次见面是命中注定。”

游千帆出于社交礼貌地笑了笑。

梁胜是个人精,阿谀奉承了一堆,又把能攀的关系都攀了一遍。

游千帆实在是不想浪费太多时间,说:“我们还是聊正事吧。”

梁胜识趣地笑笑,收起废话,开始问工作上的事。

他先是问了些常规问题,游千帆认真地回答了,五、六个问题过后,梁胜说:“今年暑促,寰宇应该也会像往年一样推出高规格的旗舰级手机吧?”

游千帆愣了一下——这个问题有点敏感。

他斟酌片刻,谨慎地说:“这方面的事不是由培训部负责,所以我不太清楚。”

梁胜哈哈笑,说:“游经理谦虚了。寰宇所有产品在投入市场前,都会在培训部过一遍,你们怎会不知道暑促有什么产品呢?”

游千帆:“如果梁先生是想知道寰宇的产品资讯,我建议你给我们的市场部发一份正式的采访申请,我相信公司会安排一位比我更合适的同事来为你解答。”

梁胜不再说话,带着笑容为游千帆手边的酒杯倒上红酒,然后举起自己的杯子,说:“游先生请放松一些,我们今天就是随便聊聊而已,来,先让我敬你一杯,感谢你肯拨冗前来。”

游千帆没有动,他看了一眼那杯红酒,又看向梁胜。

对方笑意盈盈,厚厚的嘴唇朝耳根裂开,像某种吃人妖怪的嘴。

要是用鲜红色口红在上面涂一圈,必定效果拔群,晚上出门吓人一吓一个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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