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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邢德全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手中滥漫使钱,待人无二心,好酒者喜之,不饮者则不去亲近,无论上下主仆皆出自一意,并无贵贱之分,因此都唤他“傻大舅”。薛蟠早已出名的呆大爷。今日二人皆凑在一处,都爱“抢新快”爽利,便又会了两家,在外间炕上“抢新快”。别的又有几家在当地下大桌上打公番。里间又一起斯文些的,抹骨牌打天九。此间伏侍的小厮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若成丁的男子到不了这里。其中有两个十六七岁娈童以备奉酒的,都打扮的粉妆玉琢。今日薛蟠又输了一张,正没好气,幸而掷,宝玉便又被拘在家里不得出来了。

薛家里,金桂才赶了薛蟠出去,日间拌嘴没有对头,秋菱又住在宝钗那边去了,只剩得宝蟾一人同住。既给与薛蟠作妾,宝蟾的意气又不比从前了。金桂看去更是一个对头,自己也后悔不来,吃了几杯闷酒,躺在炕上,便要借那宝蟾做个醒酒汤儿,因问着宝蟾道:“大爷前日出门,到底是到那里去?你自然是知道的了。”宝蟾道:“我那里知道。他在奶奶跟前还不说,谁知道他那些事!”金桂冷笑道:“如今还有什么奶奶太太的,都是你们的世界了。别人是惹不得的,有人护庇着,我也不敢去虎头上捉虱子。你还是我的丫头,问你一句话,你就和我摔脸子,说塞话。你既这么有势力,为什么不把我勒死了,你和秋菱不拘谁做了奶奶,那不清净了么!偏我又不死,碍着你们的道儿。”宝蟾听了这话,那里受得住,便眼睛直直的瞅着金桂道:“奶奶这些闲话只好说给别人听去!我并没和奶奶说什么。奶奶不敢惹人家,何苦来拿着我们小软儿出气呢。正经的,奶奶又装听不见,‘没事人一大堆’了。”说着,便哭天哭地起来。金桂越发性起,便爬下炕来,要打宝蟾。宝蟾也是夏家的风气,半点儿不让:“奶奶在这与我争风吃醋,怎么不与人家那个正头主子争去?大爷如今满心满眼只装着他了,哪里还有我和秋菱的位置?奶奶倒是宰相肚里好撑船,不去与他计较,倒来拿我和秋菱出气。”金桂大惊,竟不知何时薛蟠又勾搭上那个,宝蟾冷笑:“奶奶如今是耳聋眼花了,昨儿大爷还叫老苍头给人送了一双靴子过去,又不是逢年过节,也不是金子银子,好端端的送双皂靴过去,奶奶难道连这都想不明白?”金桂将桌椅杯盏尽行打翻,既骂薛蟠又骂宝蟾,那宝蟾只管喊冤叫屈,那里理会他半点儿。

岂知薛姨妈在宝钗房中听见如此吵嚷,和宝钗一同过来,听见里头正还嚷哭不止。薛姨妈道:“你们是怎么着,又这样家翻宅乱起来,这还像个人家儿吗!矮墙浅屋的,难道都不怕亲戚们听见笑话了么。”金桂屋里接声道:“我倒怕人笑话呢!只是这里扫帚颠倒竖,也没有主子,也没有奴才,也没有妻,没有妾,连男女也不分,是个混帐世界了。我们夏家门子里没见过这样规矩,实在受不得你们家这样委屈了!”宝钗道:“大嫂子,妈妈因听见闹得慌,才过来的。就是问的急了些,也没有什么。如今且先把事情说开,大家和和气气的过日子,也省的妈妈天天为咱们操心。”那薛姨妈道:“是啊,先把事情说开了,你再问我的不是还不迟呢。”金桂道:“好姑娘,好姑娘,你是个大贤大德的。你日后必定有个好人家,好女婿,决不像我这样守活寡,举眼无亲,叫人家骑上头来欺负的。我是个没心眼儿的人,只求姑娘我说话别往死里挑捡,我从小儿到如今,没有爹娘教导。再者我们屋里老婆汉子大女人小女人的事,姑娘也管不得!”宝钗听了忍下气道:“大嫂子,我劝你少说句儿罢。谁挑捡你?又是谁欺负你?不要说是嫂子,就是秋菱,我也从来没有加他一点声气儿的。”金桂听了这几句话,更加拍着炕沿大哭起来,说:“我那里比得秋菱,我如今连外头的野汉子都不如,连他脚底下的泥我还跟不上呢!他与你哥哥是结义兄弟,是来久了的,成日勾得你哥哥不着家;我是新来的,又不会献勤儿,我如何比他,又如何比秋菱。何苦来,天下有几个都是贵妃的命,行点好儿罢!别修的像我嫁个糊涂行子守活寡,那就是活活儿的现了眼了!”薛姨妈听到这里,万分气不过,便站起身来道:“不是我护着自己的女孩儿,他句句劝你,你却句句怄他。你有什么过不去,不要寻他,勒死我倒也是希松的。”宝钗忙劝道:“妈妈,你老人家不用动气。咱们既来劝他,自己生气,倒多了层气。不如且出去,等嫂子歇歇儿再说。”因吩咐宝蟾道:“你可别再多嘴了。”跟了薛姨妈出得房来。

走过院子里,薛姨妈一时因被金桂这场气怄得肝气上逆,左肋作痛。宝钗明知是这个原故,也等不及医生来看,先叫人去买了几钱钩藤来,浓浓的煎了一碗,给他母亲吃了。又和秋菱给薛姨妈捶腿揉胸,停了一会儿,略觉安顿。这薛姨妈只是又悲又气,气的是金桂撒泼,悲的是宝钗有涵养,倒觉可怜。宝钗又劝了一回,不知不觉的睡了一觉,肝气也渐渐平复了。宝钗便说道:“妈妈,你这种闲气不要放在心上才好。过几天走的动了,乐得往那边老太太姨妈处去说说话儿散散闷也好。家里横竖有我和秋菱照看着,谅他也不敢怎么样。”薛姨妈点点头道:“过两日看罢了。”又想起金桂来,问道:“这几日你哥哥都不在家,难道竟是去找那个柳相公了?”宝钗道:“我那里知道呢,哥哥也不跟我们说过。”薛姨妈叹气:“你是个懂事的,你哥哥却总拎不清,既成了家,还与外头那些人不三不四,既勾了人家,还要叫家里头不得安生,倒惹得两头受气,自己难受,阖家也不得安生。若柳相公是个女子,你哥哥既喜欢他,只把人收了进来,要闹也是家里一闹,笑话不到外头去。如今却是个男人,你那嫂子又爱拈酸泼醋,如今已经闹得这样笑话,他日叫大家都来见了家丑才算了了。”宝钗不好直言薛蟠房内事,薛姨妈道:“罢,你一个闺阁女子,不要探听这些事才好,今后只和秋菱守着自己屋里,由他们闹去,横竖出不了这个家门,别叫外人看笑话就成。”宝钗笑道:“妈妈说的是,我们自管自己的,哥哥和嫂子之间的事,由他们闹去,我们以后只当没看见就是了。”

却说薛蟠现下乐得自在,自与湘莲修好,他又不将心思放在家里头了,只将金桂和宝蟾两个烫手山芋丢在家里,自己躲了出来,常厮混在湘莲这处。前儿夜里才见湘莲鞋子旧了,昨日便叫老苍头送了双乌皮皂靴过来。他如今学乖了,送礼全然不似往常打赏娈童之风,只观湘莲缺什么便送什么,湘莲便不好推诿,只能连着银子一同收下,否则便是矫情之态,或是仍心存芥蒂。

“小柳儿快拿这鞋试一试罢,若是不妥,再叫他们重做双来。”薛蟠将湘莲按在椅上要替他试鞋。湘莲时常浪迹浮踪,脚上鞋袜不知折损多少,才买的新鞋不过几月便又旧了,薛蟠替他做了一双缎锦厚底鹭鸶云纹乌皮皂靴,将湘莲脚底托在掌心,亲自替湘莲试鞋,笑道:“若这双做得好,便叫他们再做两双建绒的来,冬日里穿着也舒心。”湘莲道:“极好。”便将那新鞋穿上了。薛蟠仍托着湘莲脚心不放,道:“近日宫里元妃病了,荣宁二府乱糟糟的不成气候,我想这过几日便不在家了,到南边置货去,想约一个人同行。”他握着湘莲一脚,捧在怀里道:“当日二弟一路从平安州护送我回京里,如今可愿再护送我一遭?”柳湘莲抬脚踩在薛蟠肩头,因是新做的靴子,鞋底倒也不脏,笑道:“我道好端端的送我鞋子作甚么,原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必多后事与前因。”便一脚将薛蟠踩得直往后倒,他用力不重,薛蟠便趁势抱住湘莲腿脚,笑道:“小柳儿虽非大罗神仙,也是盖世英雄了,若非如此,哥哥怎会求你这桩事呢?更何况,你我离了这里,岂不更清净些?”便将手指往湘莲脚底心勾了两下。湘莲踢他一脚,收回脚来,冷哼道:“你要与我做那淫奔燕侣,我却还不肯呢。”薛蟠忙从地上爬起,见湘莲背对于他擦剑,便知湘莲是应了此事。

他从身后环上湘莲,亲上湘莲耳垂,口里只叫:“小柳儿,我便知这世上只你最疼我了。”

柳湘莲如今十八九岁年纪,正值年壮气锐,修皙修长而白皙清俊,舒眉朗目,丹凤眼,卧蚕眉,潘安貌,偏又人高马大,即便涂脂抹粉,也少见女气,薛蟠本就为湘莲容貌倾倒,如今两下交心,更看湘莲如何如何仙子一般,即便是给仙子压了,也是心甘情愿,于是又魔怔起来,捧着湘莲脸颊要亲。正是:

颜如宋玉貌潘安,仙姿胜雪入户庭。

好比同做南柯梦,明媚知同到酆都。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薛蟠在湘莲身上动作,柳湘莲冷笑一声,复将薛蟠压在床上。

自上回薛蟠追到天齐庙,两人重修旧好,他心里头的心思便转了几个弯来。自古男女相悦便成婚,却从未有过男子相悦可结连理的逸闻,纵有龙阳子高,安厘王仍有宠姬傍身,文帝亦有妙容皇后与后宫三千,薛蟠难道还能越古超今,做那开天辟地揭了过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夜里湘莲自然宿在薛家,与薛蟠吃睡一处。如今家里人少了,连打水洗漱一连事都得自己干,好在薛蟠在监里也惯了,倒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薛蟠倒了水回来,便见柳湘莲在灯下摩挲那枚玉佩。湘莲散了束发,仅着寝衣,将那玉佩捧在手中盘弄,一颗凉玉捂得温津生热,烛光荧荧又称得湘莲标致花容。薛蟠看的心里痒痒,直叹自己竟有这样的好福气,能与如此大美人相伴终身,便靠在湘莲背上问他:“你看这劳什子作甚么呢?”柳湘莲背上一沉,便知是薛蟠黏了上来,也未躲开,只问:“这枚玉佩当真是为了认子所赠?”薛蟠挂在湘莲肩上,接过柳湘莲手中玉佩:“这当然是我母亲哄骗你的说辞,为了拆散我们才编出的这些瞎话。若真是如他所说,怎么不给金桂,怎么不给香菱?”又将玉佩仔细挂在湘莲颈上,指腹蹭着柳湘莲细白肌肤,道:“但我母亲今日的诚心是作不了假的。这一年来我们家潦倒落魄,除了自家兄弟,没人真心相助,就连那贾府亦是自身难保,唯有你四处奔走,舍生忘死地为我,我母亲是真心想对你好。故而如此说来,这枚玉佩也的确是为了认子所赠。”

柳湘莲默然不语,只低头看着那玉佩,薛蟠见他无动于衷,有些急了,连忙捉住湘莲双肩,道:“你莫不是又开始胡思乱想些什么?告诉你,你若再像之前那样,你薛大爷真跟你拼命不可!”他可算是怕了柳湘莲了,此人表面无动于衷,冷心冷肺,似是天下第一冷情之人,然则心里头想些什么谁也不知道,此刻柳湘莲不说话,薛蟠怕他又想岔到别处去,再闹出些什么分道扬镳的事来,那样的苦境他可不愿再走一遭。

好在柳湘莲并未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他轻叹口气,笑道:“我不过是觉得,伯母如此让步,实在难得。”平心而论,若他与薛姨妈对调,也难保不会出此下策,毕竟薛蟠又不是天生爱好龙阳,从前把玩男人不过是兴致所至,图个玩性罢了,也从未认真过,又娶妻纳妾,分明该走一条正道,何苦跟一个男人一条死路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

是以薛姨妈想出此法,已是尽力周全他与薛蟠之事,也是最好的结果。

柳湘莲沉默,感愧薛姨妈拳拳慈母心意,薛蟠却以为柳湘莲是伤心没有名分之事,捧着湘莲脸颊郑重道:“小柳儿,我虽不能像当日娶夏金桂那样娶你进门,可薛蟠在此发誓,从今往后,除了你,我决不再找旁人,咱们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我定将你当我真正的妻子来爱你敬你,绝不再叫你受半点委屈,吃半分苦头!”薛蟠如此雄心壮志,柳湘莲知他此时此刻是真心不假,但见他信誓旦旦将自己居为丈夫的坚决模样又觉好笑,毕竟床笫上分明薛蟠才是承欢的那方。但如今柳湘莲也不计较这些了,为了薛蟠,他连自己的姓名都可消了,又何须在口头名分上计较?于是他只环住薛蟠,道:“我自然信你,只是我仍有件事,不得不与你说。”

薛蟠见柳湘莲肯坦诚相待,自然大喜,忙问:“什么事?”柳湘莲道:“此番出来经历许多风波,因怕连累家里,故而走前并未对姑妈说明。只怕姑妈尚不知道我的这些事情,仍当我是随一道士云游四方去了。如今我既无事,便该回家向姑妈告知一切,只是这些事若叫他听了一定生气,是以你且先在家等我,待我回家处理好了,咱们再说往后的事。”谁料薛蟠立刻沉下脸色,捏着柳湘莲脸颊道:“我才说你不许犯那老毛病,你倒又给我矫情起来了。”柳湘莲不解看他,薛蟠气道:“难道只许你见我的母亲和妹妹,我却不能去见你的姑妈?你是为了我才沦落到有名不能认的地步,我却只守在家里等你收拾好一切坐享其成,姓柳的,你是当真要与我天长地久么?”柳湘莲一时答不上来,见薛蟠真生了气,只好道歉:“是我说错了话,你不要生气,我只是想着此番叫姑妈消气并不容易,并不想让你受累。”毕竟薛蟠到底养尊处优惯了,柳湘莲并不指望他能低声下气到哪里去。薛蟠恨恨咬牙,道:“孝顺侍奉长辈的事,我在妈妈这里也是做,在你姑妈那里也是做,难道还怕吗?你这样说,便是看不起我了。”柳湘莲笑道:“是我错了。”薛蟠冷哼一声,还是动气,却忍不住又抱住柳湘莲,叹道:“你为了我东奔西走,定是许久没回家过了,既如此,明日我们便动身,辞别母亲,去看你姑妈吧。”柳湘莲轻拍薛蟠背上,道了一声“好”字。

次日他们果然拜别了薛姨妈,薛姨妈听闻柳湘莲要回家探亲,也不好阻拦,只能千叮咛万嘱咐,叫薛蟠路上好生小心,别再闹出蒋玉菡那样的事来。薛蟠自知理亏,赌咒发誓自己绝不再犯,又叫柳湘莲替自己担保,才终于求得薛姨妈同意,叫薛蟠跟着柳湘莲去了。

且说当日柳姑妈赶走了薛蟠,心下顿生悔意,想差人请回薛蟠追问他与柳湘莲之间的事,奈何薛蟠当日寻人心切,被柳姑妈赶走之后又遇见秦钟,就没再来过了,薛家又搬了家,是以柳姑妈并未寻到薛蟠,只能日日看着那对鸳鸯双剑以泪洗面。突然门外小厮来报,说二爷回来了,柳姑妈大惊,连忙出来相见,正是多日不见的柳湘莲,还有跟在他身边的薛蟠。柳姑妈见二人一起进门,一下子明白了明细。而柳湘莲才一进门,见到柳姑妈,一下眼含热泪,双膝一弯跪倒在地,颤声道:“姑妈!”薛蟠也跟着他跪下,喊了一声“姑妈”。柳姑妈摇摇欲坠,扶着丫头的手方才站稳,略定了定心思后说:“你们都下去。”将屋内的人都驱了出去,只剩他和两个孩子。

柳湘莲叫了一声“姑妈”便不再说话,只是眼眶热泪隐隐涟涟,柳姑妈亦红了眼,随手取下鸳鸯剑来,以剑鞘打在柳湘莲背上,全是恨其不争之意,柳湘莲咬牙撑着,薛蟠看的又心疼又着急,连忙膝行几步拦住柳姑妈的剑鞘,道:“我知道姑妈生气,可是莲儿大病初愈,身上还有旧伤,还请姑妈手下留情!”柳姑妈恨道:“谁是你姑妈?你又攀的哪门子亲戚?”那对鸳鸯剑到底是祖传宝物,颇有重量,柳姑妈一介弱女子不过挥剑打了几下,便有些气喘吁吁,只得坐下稍歇,那柄剑便被薛蟠死死攥在手中,生怕柳姑妈又抢了去毒打柳湘莲。薛蟠素来是个没脸没皮的,被柳姑妈一顿排揎,也不气恼,道:“我知姑妈生我们的气,只是莲儿从小没了父母,是姑妈一人将他抚养长大,即便没有生恩,也有养育之情。姑妈难道就半点不听莲儿解释?”

柳姑妈本就芥蒂薛蟠与柳湘莲一事,又听薛蟠一口一个“莲儿”,更是怒火中烧,厉声道:“我教训我的孩子,与你薛大公子有什么相干?”柳姑妈道:“京城里的风言风语,你当我也不知情?都说你们薛家一朝龙在天,凡土脚下泥,你薛大公子打死了个人,倒连累我的莲儿替你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她见柳湘莲和薛蟠一同回来,便明白了所谓道士皆是柳湘莲诓骗之语,只怕当日柳湘莲已经存了一去不回之心,才将家里一切物什尽数典卖,又将鸳鸯剑送回,才编出这等诳语叫他安心。柳姑妈心痛柳湘莲这般不爱惜珍重自己,又因打听到的薛蟠种种恶劣行径,又觉是薛蟠带坏了柳湘莲,一腔怒气都迁到了薛蟠身上。

柳湘莲连忙开口:“我知道姑妈一定十分生气,可如今孩儿带了薛蟠回家,便是想向姑妈表明心意,还请姑妈听孩儿一言。”柳姑妈气道:“表明心意?你还想表明什么心意?”他瞪了薛蟠一眼,指着薛蟠对柳湘莲道:“难道你还想正儿八经八抬大轿娶他进门,昭告天下说你柳湘莲娶了一个男妻?”薛蟠哪见过柳姑妈这般架势,薛姨妈从来都是温声耳语,和软性子,才惯得薛蟠如此无法无天,肆意纵情起来。如今柳姑妈与薛姨妈看着年岁相差无几,性子却比薛姨妈泼辣厉害许多,难怪能养出柳湘莲这等标致人儿,可比他薛蟠强太多了。

薛蟠一面腹诽,一面当着柳姑妈面,砰砰砰用力磕了三个响头,将柳姑妈磕的一时惊诧,也忘了自己要骂什么。薛蟠磕的又快又重,只将脑袋三下就磕出红印来,自己脑子也有些晕晕乎乎,险些没跪稳,还是跪在一边的柳湘莲连忙扶住了他不叫他栽倒。然而薛蟠仍记得自己要说的话,磕完了头便道——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薛蟠向柳姑妈磕了三个响头,直起身道:“我知道姑妈生气,可是姑妈再生气,也该听我们分辨分辨。天子脚下即便斩监候亦有申辩之机,难道姑妈连一句解释也不肯听?”他怕柳姑妈当真不领情,连忙又说:“从前薛蟠的确是个混账人,为非作歹,互作乱为,没有什么是不敢混的。姑妈厌弃我,我十分明白,像我这样的人,连莲儿的脚趾头都比不上的。”柳湘莲看向薛蟠,薛蟠却不看他,坚定道:“可如今薛蟠大难不死,已决心洗心革面,再不做那些混账事儿,若违此言,必遭天诛地灭,天打雷劈。”薛蟠又拉起柳湘莲的手紧紧攥住,对柳姑妈道:“从前莲儿对我真情实意,我却只将他的心当玩意儿取乐,才叫莲儿伤了心,与我闹了别扭。可这番波折下来,我已彻彻底底明白了莲儿心意,今后定与他白发相守,誓无二志。若他日我又伤了莲儿的心,便是连猪狗不如的畜牲了,姑妈可以此剑来取我薛蟠首级,我绝不敢有半句虚言!”薛蟠话音铿锵有力,只将鸳鸯剑又双手奉上献于柳姑妈。

柳姑妈坐在椅上听着薛蟠赌咒发誓,许是被这等惊世骇俗之言唬住,竟一口气未来得及缓过来,眼儿一翻便晕了过去,薛蟠和柳湘莲急忙接住柳姑妈,叫人去请医生来看,柳湘莲背着柳姑妈去了房里休息,薛蟠不好入内,只能在外守着。好在柳姑妈不过是昏了一会儿,才闭了一阵眼便醒了,醒时气息虚弱,只叫其他人都出去,将湘莲单独留在床前与他谈心。

薛蟠被舍在屋外,手里还握着鸳鸯剑,心中忐忑,也是坐不住,反复来回踱步,怕自己不慎气坏了柳姑妈,也怕柳湘莲单独被姑妈说动,又要与自己分手。他在门外守了大半炷香的时辰,柳湘莲才缓缓从门里走出,薛蟠忙问:“你姑妈可好?我是不是说错了话,气坏了他?”柳湘莲却只摇头,道:“姑妈要与你说话。”薛蟠愣住,指指自己:“我一个人?”柳湘莲点头:“是。”见薛蟠脸色都白了,又放缓口气:“莫怕,姑妈大约是不生你的气了,只是想与你说几句话,我且在外头等你。”薛蟠得了柳湘莲的话,心下才稍稍安定几分,握着剑忐忑进去了。

屋内点着淡淡熏香,有醒脾提神之效,柳姑妈半靠在床榻上,薛蟠小心翼翼坐在柳姑妈床前脚踏上,半是愧疚半是心虚,喊了一声“姑妈”。柳姑妈缓缓睁眼,见薛蟠来了,先长叹了一口气。薛蟠听这声叹息,心下更是发怵,不敢揣测柳姑妈的心意。柳姑妈缓了缓情绪,并不提昏过去前的事,只是另问:“我听说你娶了妻,还有一个妾室。”薛蟠一惊,连忙解释:“现已经无了。我那妻子因我落了罪,早收拾包袱回了娘家,由我母亲做主与我和离,从此再无关系。我那个妾室,他家里实在无人,是我从拐子手上买来的,不好赶走,便叫我母亲认作了干女儿,此后以兄妹相称,再没有其他干系了。”柳姑妈又说:“除了这两个,我还听说你外头尚有不少粉头外室。”薛蟠立刻伸出三指发誓:“外室绝没有。至于其他……我从前的确是荒唐玩乐,但自薛家遭难,那些人没有一个来瞧过我的,如今也都断了干净,除了莲儿一人,再不敢与他人有私了。”他怕柳姑妈仍疑心自己,又双膝跪下,诚恳道:“我明白我从前行径种种,姑妈必定不会信我,只是今日我对莲儿一片真心也并非作假。我母亲已知道了我与莲儿的事,认了莲儿做义子,我家上下都知莲儿便是我的妻子,我与他今后在外行兄弟之名,在内是夫妻之实,除了名分一事,我待莲儿必定是此心昭昭,日月可鉴。原誓旦旦,天地皆知啊。”

柳姑妈脸色仍有些虚弱,看着薛蟠一番做派,叹道:“我如何看不出你此时此刻待莲儿不是一片真心?只是今日你情真意切,他日又改了心意,见异思迁起来,难道真叫我家又背上一条人命债?”薛蟠心里暗骂,怪道柳湘莲总爱想东想西,寻思乱七八糟的事,原来养他的柳姑妈自个便是多思多想的性子,一家人见谁都疑心陡生,猜来猜去,难怪柳湘莲与他相好时也这般不爽快!他心里骂着,面上镇定,道:“我明白姑妈的顾虑,莲儿为我已经做了太多,再叫他与我这混账乌龟过日月,的确委屈他。薛蟠愿立字据一条,他日若负莲儿,便净身出户,削发披缁。姑妈既知道我那些事,也必定知道我家中尚有老母供养,即便不为莲儿,我焉能舍得我那老母亲?”薛蟠心中忐忑,想他已经许诺至此,若是柳姑妈还不放心,他也真是没辙了。好在柳姑妈听了他三番两次剖白,又说要净身出户,天诛地灭的话,终于松开了眉头,道:“好了,你若当真出家,岂不又辜负了莲儿的心。”薛蟠还未听懂,柳姑妈便说:“方才莲儿一个人在时,我问他到底为你做了些什么,他倒是答了,我却怕他又瞒我。现下你便将那些事一五一十告诉我,一个字儿都别漏。”薛蟠知道这是柳姑妈松了口,连忙振作精神,将自己和柳湘莲的事从头到尾细细到来,只顾着长辈未将他与湘莲苟合那些事全盘托出,打了几个哈哈搪塞过去。

薛蟠一进去便是大半时辰,医生早被请来,也得和柳湘莲一同在外等着。柳湘莲虽还镇定,叫人给大夫看茶,心里亦是焦虑,怕薛蟠说错了话惹姑妈生气,也怕姑妈心存芥蒂刻意刁难薛蟠,只是这件事他身份尴尬,自个先做错事矮了一头,即便想从中斡旋,也苦于没有缘由。好在柳姑妈终于和薛蟠谈完了话,薛蟠从屋里出来,期期艾艾:“姑妈叫咱们一块进去呢。”柳湘莲便也和大夫一起进去了,道:“姑妈若有什么话,也请先看了病开了方子再说吧。”便先叫大夫替柳姑妈诊脉。大夫诊完脉,只道柳姑妈是气血攻心,肝郁化火,除了开张方子,平日更要保重自身,心平气和。

柳湘莲叫丫头请大夫下去开药方,屋里便又剩下他们三人。柳姑妈喝了茶,已经缓了过来,只是仍躺在床上,薛蟠自觉理亏,乖巧跪坐在脚踏前。柳姑妈瞧着也不妥,道:“总跪着作甚么,去坐下吧。”薛蟠还有些不安,柳湘莲将他扶起,两人坐在椅上,柳姑妈看这二人神色,略一扬手:“我老了,力不从心了,你们非要碰在一起,我是阻止不了了。”他轻抚手上鸳鸯剑鞘,道:“这柄鸳鸯剑是莲儿祖父遗物,原是取‘鸳鸯于飞,交颈同心’之意,是叫莲儿赠剑与定情之人,不是什么杀人索命的利器。”

血溅鸳鸯时,挥剑断情意。

柳姑妈将剑重新交于柳湘莲手中,道:“如今莲儿已经无家可归,在外头也只能隐姓埋名,京城附近断然再呆不得了。你们此后便寻个去处相守,若无要事,再不要回来了。”柳湘莲一听,震道:“姑妈!”柳姑妈含泪看着柳湘莲:“你是个糊涂心思,一心只想着救他出来,倒把自己搭了进去。得罪了忠顺王府,又掺和进了北静王府里,焉有你安生的命在?你倒还有些小聪明,想着不连累我,改用了柳生的这个名头,却把自己弄得有家不可归,有祖不能认。难道今后你就要东躲西藏,一辈子如蛇鼠虫豸般苟且生活?”不等柳湘莲回答,柳姑妈又转向薛蟠:“你既说你真心与他好,便不要和他在京城呆着了。他为了你,已经是背姓弃命的存在,再在京城这方多逗留一分,便多一分的危险。你带上你的家里人,跟莲儿一起去投奔他乡吧。”

柳姑妈说到此,便是允了柳湘莲和薛蟠的事。柳湘莲连忙又跪下,薛蟠紧跟着跪下。湘莲哭道:“姑妈如此疼我,我怎能舍姑妈而去?姑妈的养育之恩,莲儿此生都报答不完的。若是要走,也请姑妈跟莲儿一起走吧,叫莲儿这辈子都侍奉姑妈膝下,给姑妈养老送终。”柳姑妈泣道:“我何须你来养老送终?你只要管你的事,别再来连累我,便是还了我的养育之恩了!”柳湘莲又哭,不舍柳姑妈,柳姑妈却执意要赶他走,姑侄俩哭成一团,薛蟠也落了泪,恨自己从前真是猪油蒙了心,才牵连柳湘莲至此。他又砰砰砰对柳姑妈磕了三个响头,朗声道:“姑妈放心,我今后一定对小柳儿千好万好,绝不叫他伤心,也不叫你担心。我薛蟠今生今世,生是小柳儿的人,死是小柳儿的鬼,若他日违背誓言,就请薛家和柳家的祖宗十八代来寻仇我,将我抽筋扒皮,落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薛蟠与柳湘莲在姑妈家住了两日,终是被柳姑妈催促着上路。临行前柳姑妈留住薛蟠,与他说了许久话方才放人,车上柳湘莲问薛蟠和姑妈说了些什么话,薛蟠只笑道:“姑妈怕你所托非人,叫我拐去了又不安生,所以让我好生照顾你,别做那陈世美弃了秦香莲。”柳湘莲知他是油嘴滑舌,未将实情说出,便也不去强迫他,想来柳姑妈不过只是放心不下他,才与薛蟠再多叮嘱几句,然而人心若是易变,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定住?他如今已是经历过风浪的人,又想起当日跛腿道士与王一贴的话来,如今想来竟一一应验,于是心也便放宽来,只道顺其自然,若禹行水,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正是:

莫非命顺其自然,管取宇宙天换日。

当其自得,内顾欣然,不知老将至。

固亦知彭殇悉妄,修短难言视昔尔。

死生事大,来去无踪,一转瞬间矣。

柳湘莲与薛蟠回了家中,与薛姨妈等人商议此事,薛姨妈本也打算举家回金陵老家去,听柳湘莲要避开京城风头,自然说好,为轻车简便,将家里一切尽数打点干净,带着宝钗香菱一起雇了两辆马车,又装了一车行囊,举家几口去往金陵路上,一走就是数月时间。

薛家原在金陵显赫至极,然天子发落,家产早叫人抄了干净,便只能在偏僻处置了一处小院,粗茶淡饭,布衣粝食,虽不比从前富贵,这样的日子倒也清贫安生。宝钗和香菱青裙缟袂,在家里做起缝补的活计来,绣些花样儿叫薛蟠出去买卖,赚得一些小钱。柳湘莲改了柳生一名,本想着去镖行或戏班谋些门路,却被薛蟠拦住,道:“咱们家好容易才安生些,你就又要去那等地方混,倒不如在家里清清静静的,真当薛大爷养不起你了?”柳湘莲哭笑不得,道:“你倒真将我当女子来养了。”薛蟠贫嘴道:“如今你可是我过了明路的妻,那有丈夫叫妻子出去抛头露面的道理?你若真闲得慌,就在家里替我侍奉母亲代尽孝道罢了。”薛姨妈跟着他们一路颠簸,又因薛蟠那些事操碎了心,大约是到了金陵,心里头一口气放下了,才到金陵没几天便病倒了,每日都要参汤养着入口,家里便更捉襟见肘起来。

柳湘莲道:“这可不好,家里如今并不宽裕,你我都不是从前的公子哥儿,这些年已叫他们受我们牵连吃了不少苦头,如此下去坐吃山空,难道还叫你母亲今后连人参都吃不了吗?”他思来想去,道:“我倒有两个方法,只是怕你不愿意。”薛蟠忙问:“什么方法?”柳湘莲道:“头一个法子,母亲既然要用人参,与其每月去药铺子买来,叫他们搜去一大笔银子,倒不如省了这笔开销,你我亲自去买。”薛蟠奇道:“你的意思是?”柳湘莲道:“我从前行走江湖,结识不少门路,若是要做药材生意,倒也不是没有法子,只是我并不精通药理,也不懂生意经,若要如此,你得同我一起去才行。”薛蟠自然一千一万个愿意,只是想起其他,又犹豫起来,道:“我同你去倒是容易,只是这样一来,家里便只剩下母亲和两个妹妹,若没有男丁守着,只怕他们吃亏。女儿家身子弱,又不好叫他们再受颠簸。”这亦是柳湘莲顾虑之处,道:“家里是断然少不了人的,故而我还有第二个方法。”他看着薛蟠道:“你从前是做过生意的,何不如将手头的钱凑一凑,干脆圈一间药铺过来,一面叫原先的伙计继续干着,一面自己学着,若是顺利,年光阴,便可妥当了。只是这个法子少不得叫手头紧些,要委屈母亲和两个妹妹几年。”薛蟠又犹豫起来,薛姨妈的病倒还在其次,香菱也听话懂事,只是宝钗早该到了嫁人的年龄,本可配个如意郎君,却受了他的牵连,至今待字闺中未能出嫁,薛蟠从来将这个妹妹看作神仙人儿,那里舍得委屈宝钗?如今若是筹钱去圈铺子,宝钗的嫁妆都要亏空,又要拖延宝钗两年,到那时妹妹年龄大了,岂不是又耽误了他的青春?柳湘莲也知薛蟠纠结,又道:“自然,这两个法子都不算两全其美,若你真的不舍,到时当了我的剑去,总能凑得一些银子出来。”薛蟠立刻反对:“当当当,你怎么总是想当东西,先头当了我送你的东西不够,还将自己家里当了干净,现下又要当这把剑了,这鸳鸯剑是你祖父遗物,里头的雌剑还是我的,我不答应,你敢去当?”柳湘莲无奈,只得打消当剑念头。

薛蟠纠结两日,终是犹犹豫豫与宝钗说起药铺一事,谁想宝钗十分通透,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也值当哥哥这般愁眉苦脸的。哥哥想将我嫁出去,我却还不肯呢,只想在家里多留些时候陪陪母亲和哥哥。再说了,哥哥要做生意,妹妹那有反对的道理?哥哥只管放手去做,家里有我和香菱照应,不必牵肠挂肚。”薛蟠感激妹妹体贴,发誓两年内定要替宝钗筹得满满嫁妆,届时替宝钗觅一个可靠的人,风风光光将宝钗嫁出去。得了宝钗的体谅,薛蟠将家里的首饰都凑作了一笔银子,圈下南边的一间铺子,里头的掌柜伙计一应不动,按照原样发放工钱,只是薛蟠成日泡在铺子里算账看柜,又与伙计学认药材,十分辛苦殷勤,与往常吊儿郎当模样大不相同,渐渐的柜上都称薛蟠为薛老板。

至于湘莲也并未安心呆在家里,他化名柳生,总替薛蟠去走门路,因他江湖经验丰富,又有功夫,每每进药护送都十分安全,如今世道渐乱,四处又有流寇作祟,又听闻北边战乱频繁,不少百姓迁居南边避乱,金陵生意亦受波及,好在柳湘莲功夫渐长,借着东风替薛家练出一批家丁来,一半镇守药铺,一半守着家中女眷安全,才不致太受骚扰。

薛蟠事事躬亲,湘莲审慎从事,不过两三年光阴,原来薛家家道消乏,竟也叫两人生生盘了回来,累得薛蟠和湘莲都消瘦不少。如今薛家虽不复从前“珍珠如土金如铁”光景,却也算殷实人家,衣帛食肉。薛蟠同湘莲一同管着铺子,家里依然住着头先的小院,因他们吃过了苦头,总想着天有不测风云,将赚来的钱都买了田产铺子,因两人分身乏术,更叫宝钗也一起管了起来,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几年光阴后,宝钗再也耽误不得,薛蟠却又不舍妹妹出嫁,恰好邻居有一清贫秀才,虽然家境拮据,却也通才达识,忠厚老实,便由薛蟠做主,叫书生入赘薛家,替宝钗配了这桩婚事。又过了数年,薛姨妈去世,薛蟠本想将香菱嫁人,香菱却执意不肯,泪道:“哥哥,我自小便不知道是那里人,总在拐子手里头买来买去没个定数,如今好容易有个家了,哥哥难道还要赶我走么?”薛蟠最怕女人落泪,便也随香菱去了,只叫香菱当起家来。柳湘莲倒留了心,每每出去奔走行商,总留意是否有香菱曾经的消息,只是当日香菱被薛蟠买来,拐子已叫打死,不好再问,因此总没消息。

谁想到数年后柳暗花明,他替薛蟠去如州进药,偶见一老农眉宇隐有相似,心下生疑,仔细询问,老农道自己女儿多年前曾丢了一个孙女,两下一对,才知眼前老农竟是封肃,乃香菱生母封氏父亲。昔年香菱被拐,甄士隐随道士远走,封氏与两个旧日的丫鬟投靠父亲,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发卖,帮着封肃用度挨到今日。柳湘莲不敢耽搁,连夜便回了薛家告知薛蟠此事,薛蟠便收拾了银子行囊,带着香菱一起去了如州,那封氏因失夫丢女,不过四五十岁便发须全白,双眼模糊,然而一见香菱眉中红痣,便大哭起来,抱着香菱认了女儿,香菱亦抱着母亲哭哭啼啼,这桩陈年旧案竟是到此方才落案了结。从此香菱认祖归宗,宝钗亦有了家业。薛蟠则一如当日许诺,不敢有负湘莲,对外只道二人是兄弟情谊,在家确是夫妻以待,多年从未变过。

大凡古今之人,那‘淫’字固不可犯,只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莺苏小,无非仙子尘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凡是情思缠绵的,那结果就不可问了。若将情字能参透,唤作风流也不惭。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当作‘情’字,所以作出伤风败化的事来,还自谓风月多情,无关紧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柳湘莲与薛蟠这段风月之缘,便是因淫而生,因情而定,一段蹊跷之事,却也圆满。正是:

三界人蠢蠢,六道人迷迷。

兀兀过朝夕,期期度终日。

合瞋不须假,合喜不须喜。

喜即婬慾生,瞋即毒蛇起。

毒蛇起猛火,婬慾成贪鬼。

猛火和贪鬼,痴狼咬心底。

淫欲暂时情,长劫入地狱。

寸心长相守,庭前红槿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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