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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有孕!
这是何其荒谬的事情,却偏偏发生在眼前。
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大唐开国至今近两百年,没有任何一支兵马杀到皇城之下。”圣人凝视国相,缓缓道:“朕从没有想到,第一个领兵杀到城下的竟然会是你,大唐的国相,朕的亲兄长,竟然领兵谋反!”
圣人此言一出,却是让国相心头的震惊缓缓散去,竟是抚须含笑道:“圣人如果想要取老臣的性命,其实不必大费周章,一道旨意下来,老臣甘愿赴死。老臣忠君事国,从没有谋乱之心,只有权权事主忠心。”
“没有朕的旨意,你可以调动武卫军、神策军数万兵马,若非皇城有龙鳞禁军镇守,国相是否可以领兵直接杀入皇宫?”圣人淡淡道:“朝中众多身居要职的官员,只需要国相抬手一呼,从者如云。”眼眸锐利起来,冷声道:“如果国相真的要坐上那把椅子,他们是否也都会拜服在你的脚下?”
国相也是凝视圣人,缓缓道:“自十七年前夏侯家拥戴圣人至今,夏侯家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在维护圣人。所有人都看到夏侯一族享受荣华富贵,可是又有几人知道,夏侯家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所以你觉得夏侯一族有今日的地位,并非朕的恩赐,而是你们应该所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国相淡然一笑,道:“夏侯一族能有今日,自然是圣人所赐。老臣的意思,夏侯一族付出巨大代价的目的是为了效忠圣人,我们只希望圣人江山永固。既然如此,又有什么理由摧毁付出巨大代价达成的目的?”
“你心中是否怨恨朕?”圣人问道:“如果不是朕,夏侯家与剑谷就不会结下死仇,剑谷的刺客也就不会刺杀夏侯宁。你是否一直将夏侯宁的死怪在朕的身上?”
国相脸上淡淡的笑容已经消失,随即长叹一声。
“你对夏侯宁寄予厚望。”圣人道:“如果他不出意外的话,你终究是要将夏侯一族交付给他。从一开始,朕和你的目光就不一样。朕的目光要看到天下,而你,只需要看到夏侯一族。”
国相笑道:“圣人所言极是。老臣的心中,只能将夏侯一族放在第一位,这也是当年老臣不惜一切代价拥戴圣人的原因。因为在老臣的心里,圣人同样流着夏侯家的血液,维护你,便是维护夏侯家。”
圣人冷冷道:“你可知道,朕最愤怒的便在于此。在你心中,朕是夏侯家的人,所以有朝一日,那把椅子就该由夏侯家来承袭?”
“不错。”国相并没有否认,很直接道:“自从当年圣人登基那一刻起,夏侯家就没有别的选择。为了让你坐稳那把椅子,夏侯家协助你血洗李氏一族,因此而结下了无数的仇敌。你比谁都清楚,夏侯家从那时候开始就没有了退路。”眼睛眯起,冷冷道:“古往今来,人们都称呼皇帝为万岁,但真正活过百岁的又有几人?你在世的时候,也许夏侯家还能够高枕无忧,可是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夏侯家将何去何从?你可以不想夏侯家的前程,老臣却不能不想。”
圣人叹道:“所以你一直都希望,等朕退位之后,由夏侯家的血脉来继承皇位?”
“并非夏侯家贪慕那张椅子。”国相也是一声长叹,道:“圣人,到时候如果夏侯家坐不上那把椅子,你觉得夏侯家将会落得怎样的下场?如果皇位被李家的人重新夺回去,夏侯一族将死无葬身之地。”抬手抚须,平静道:“这一次老臣大动干戈,不是为了谋反,只是为了自保。”
圣人淡淡道:“你以为麝月在宫中作乱,挟持了朕?”
“老臣确实有这样的怀疑。”国相道:“这种可能并不能排除,只要有五成这样的可能,夏侯家就不能坐以待毙。”微抬头,看向圣人身后的长孙媚儿,微微一笑,道:“长孙舍官随侍圣人多年,与麝月往来也是频繁。长孙舍官,依你之见,如果麝月夺取了皇位,夏侯家还有没有活路?”
长孙媚儿却不敢与国相的眼睛对视,低下头去。
“如果是麝月挟持了朕,你领兵杀进宫中,难道就不担心麝月鱼死网破,伤及于朕?”圣人面色冷漠,道:“是否在你的心里,朕的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位绝不能落入别人之手?数万兵马一旦真的杀进宫内,一片大乱,刀剑无眼,你当然知道,朕很可能会死于乱军之中,而你却根本不在意于此。”
国相反问道:“三月不临朝,宫中太监殴打群臣,这一切难道不表明宫中有变?莫非圣人希望老臣眼见得宫中有变却视若无睹?”淡然一笑,道:“圣人先前出现在城头,老臣心中绝望,只以为圣人忌惮夏侯家如今的力量,所以设下陷阱,引诱夏侯家跳入坟墓。老臣心中有恨,怨恨圣人为何如此绝情,连自己的出身之处都能忘记。”目光下移,看向圣人的腹间,叹道:“可是现在终于明白,圣人并非无情,你的无情,只是对夏侯家而已,令你做出这一切的缘故,只因为发生了没有人能想到的事情。”
如鲠在喉
正午早已经过去,本来洒满天地的光芒忽然间被一团不知从何处生出的乌云掩盖住,光芒被遮掩在后面,天色暗了下去,灰蒙蒙的天,也让整座皇宫显得暮气蔼蔼。
之前嘹亮的号角声当然让宫里的人们知道发生了一些事情,但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多数人却根本不清楚。
宫里的人们大多都很有规矩。
不该知道的事情,其实真的不必去搞清楚。
宫中数万人,大多数只是日复一日重复着生活的蝼蚁,即使真的发生什么灾祸,他们也很难改变什么。
正如唐宫御花园外面伺候的太监宫女,他们看到当朝国相被带进御花园之中,但里面发生了什么,他们不想知道,更不敢知道。
人之将死,所执着的,不外乎是人生历程中最愤怒、最不可解的那些谜团。
国相似乎是很满足自己终于找到了谜团的答案,有一种释然,神色也变得淡然起来。
“麝月虽然是你亲生,但她身上流淌着李家的血液,所以你不敢将她真正视作自己的孩子。”国相轻叹道:“老臣可以理解你这么多年的痛苦,明明是自己的血肉,却永远不能成为自己的延续,这当然是最令人痛苦的事情。”
圣人的凤目之中,显出厉芒。
“你坐上了那把椅子,血洗李氏皇族,不仅仅是担心他们威胁到你的地位,更是想要抹去李家的痕迹。”国相摇摇头,语气颇有些惆怅,缓缓道:“李家的痕迹在这个天下刻的太深,只有抹去他们的痕迹,你心中的恐惧和不安才会减弱。”凝视着圣人那双眼眸,轻声道:“可是最深的那道痕迹,你却始终无法抹去。”
圣人眼眸中的厉芒渐渐化作一团嘲讽,但很快又显出隐藏不住的愤怒。
国相微笑道:“你虽然君临天下,但终究是个女人,抹不去心中希望成为一个母亲的欲望。你最痛苦的,便是在你登上皇位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一个母亲应有的情感。你想抹去李家在这个天下的痕迹,更不希望这座宫中还存续着李家的幽灵,但麝月的存在,却让你始终被困在痛苦的枷锁之中。她是李家在这座宫里最深的烙印,你又怎能将她抹去?”
长孙媚儿本是低着头,此刻却是忍不住微抬螓首,看了国相一眼,随即瞥了圣人一眼,美丽的眼眸之中划过忧虑之色。
“你或许曾经想过,让她既不属于李家,更不属于夏侯家,成为只属于你的那一个。”国相叹道:“可惜你虽然拥有天下,却无法改变此等事情。她身体里流淌着李家的血脉,这是你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凝视圣人道:“其实她很可怜,虽然拥有这天下最有权势的母亲,但却在你坐上皇位的时候,永远失去了她所需要的母爱。”
圣人冷冷道:“看来你这个舅舅很同情自己的外甥女?”
“不是同情她,而是同情你。”国相苦笑道:“她失去了母爱,你不同样失去了女儿?你希望她成为你的延续,但事实证明,她只能是李家的延续,而不会成为你的存续。”长叹一声,道:“老臣很愚蠢,曾经一度以为,你既然出自夏侯家,当然会为夏侯家的存续考虑,不过老臣现在终是明白,你连自己的延续都无法解决,又怎会去想夏侯家的存续?”
圣人奇怪的笑了起来,微微偏头,双唇抿的极紧,凝视国相,片刻之后才道:“朕现在倒觉得自己确实是夏侯家的人,若无血亲之缘,国相又怎会对朕如此了解?”
“所以老臣想的没有错,从始至终,夏侯家不过是圣人玩弄于股掌的工具。”国相自嘲笑道:“追捕猎物的时候,总需要一条猎狗。”
圣人笑道:“国相又何尝不是将朕当做夏侯家飞黄腾达的工具?没有朕,夏侯家又怎能有今日?你虽然口口声声说当年夏侯家为了拥戴朕,将整个家族放在了火堆之上,没有了退路,可是这十几年来,国相和夏侯一族似乎很享受在火堆上被烤的滋味。权倾朝野,手握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夏侯家何曾有过如此荣耀?国相难道不享受这一切?”
“很享受!”国相没有否认,颔首道:“权势在手,确实会让人沉迷其中。”摇头叹道:“美梦一场,总有要醒来的时候。老臣想过无数可能,却没有想到圣人的手腕非比寻常。”
圣人轻抚自己的腹间,缓缓道:“国相说的并没有错,朕虽然君临天下,但终究是个女人,希望拥有作为一个母亲的喜悦。朕的血脉,只能属于朕,既不是李家的人,同样也不能是夏侯家的人。”
“所以你选择了第三条路。”国相盯着圣人的眼眸,森然道:“生出一个野种,来维持你的存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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