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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大雨浇灭不恰当的爱情

2023年7月东京

“暮怀君!暮怀君!”

路遣在后面边追边喊,大雨盖住了他的声音。于是他加快了脚步,从坡上灌下来的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裤子。

“你注意车!”

大雨模糊了视线,路遣把眼睛摘下来,放进口袋里。他看不清前方黑色的人影是不是暮怀君,只是不顾身份地大喊:“暮怀君!你站住!”

打雷了,那小子还在跑,万一劈到他怎么办。

“这里。”

忽然有一只手抓住了路遣的手腕,把他拉进一处下着小雨的屋檐下。

路遣浑身都湿了,头发紧紧贴在脸上。他抬起手,擦眼睛。

白衬衫被雨打湿后,贴在皮肤上,暮怀君看到路遣胸前的深色乳晕,红了脸。然而他的目光却没有移开,反而趁路遣擦眼镜的间隙,贪婪地看着路遣的脖子、颈窝、腋下、手腕。路遣的左手,带着一块手表,看不清是什么品牌,暮怀君只知道它是银色的。

水滴,顺着男人健康的皮肤滑动,从下巴滑倒颈窝,从指尖滑倒手臂,从身上滑倒脚下。

路遣本来想训斥暮怀君几句,而看到他那猫儿一样的眼神时,心又软了。

“你跑什么啊。”他的语气很温柔。

暮怀君脸颊红红的,低下头。

男人的裤子全湿了,金色的皮带扣,挂着圆圆的水滴。

暮怀君莫名在脑子里开始组词:みずたまきんたまたまゆら

路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微微低头看着暮怀君,看见他那张浅粉的嘴唇微微颤动,仿佛雨中的樱花,又像鱼儿进食一样,时开时合。

暮怀君欲言又止,茫然的表情中带着遗憾与纠结,嘴里,嘟囔着路遣听不到的单词。

路遣被暮怀君的目光盯得有些发热。

“雨小了,我走了。”

“你拿着伞。”

“不用。”暮怀君想迈出步子,却觉得脚下很沉重。

云层里忽然亮起来,接着,雷声轰隆。

“那送我到车站吧,老师。”

路遣不说话。

“那你追着我过来干什么!我的伞说给你就是给你了!快回去接你小孩啦!我自己会走路!”暮怀君大吼,“就你会装善良、装无辜,明明什么也做不到!吊人胃口又弃之不理!反正就是我犯贱,专门破坏别人感情、家庭!”

眼泪和雨水顺着那张小脸流下来。路遣不忍看,想逃走。

暮怀君把这段沉闷了七年、压抑的无果的爱情踩在脚下,让东京的大雨冲进下水道。

路遣后悔自己今天叫住了暮怀君。要是当时转身离开,假装没看见公园树底下的人,未来总有一天,彼此会相忘于江湖吧。

他帮暮怀君捡起掉在地上的草帽,塞到这个喊得歇斯底里的小疯子的怀里:“我走了。”

暮怀君含着眼泪,目送那绝情的背影。

一步、两步、三步……路遣就要消失在雨幕中。

“老师……老师——老师!”

雨里,声音传递不出去,追赶的路也变得和遥远。老师,消失在了刺眼的光线里。

与平常的梦一样,老师,再次离开了他。

当路遣听到刺耳的声音转身时,只看见一辆货车挡在自己面。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好像认定,车轮下碾压着新鲜的肉体。

是梦吗,什么也看不清啊。

“老师、老师!”

货车驶离。暮怀君从大雨里扑过来,跪在地上,抱住路遣的腰,哭喊:“老师、老师,不要走!”

这场雨,怎么还在下。

暮怀君望着黑漆漆的窗外:“老师……”

“干什么。”有声音回应他。

“在下雨么……”

“嗯。”

暮怀君动了动身体,发觉自己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有一个药箱。

“老师……”

“干什么。”

“你快去接小孩……”

“已经送回家了。”

“老师……”

“嗯。”

“我们在哪……”

“酒店。”

“为什么……”

“你晕倒了。”

暮怀君呵呵笑,泪睡着眼角流下来:“这是什么鬼剧情……”

路遣凑过去,看着暮怀君,揩了揩他脸上的泪水。

“老师、老师……”暮怀君伸出手,往天花板上抓,“牵我,亲我,抱我。”

路遣只是跪在床边,用纸巾揩拭暮怀君不断涌出的泪水。

“老师,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

“老师,老师,老师……我想见你,我好想见你。”

“老师,我每天都想见你。”

“老师,我总是梦见你。”

暮怀君每说一句话,路遣的心都抽搐一次。

“老师,我发烧了,好热。”他揭开被子,袒露出一丝不挂的身体。

“老师,我膝盖疼,是出血了吗,你给我缠的绷带吗。”他弯了弯膝盖,打开双腿。

“老师,我穿的是谁的内裤。”他伸出纤白的手指,在腹下划圈。

“老师,我们做爱吧,谁也不知道。”

路遣抓起被角,直接给暮怀君盖上脖子:“睡觉!”

“老师,你别走,你别走。”

“老师,你走我会哭的,泪水淹没整个东京,造成巨大灾难。”

“别哭了,我不走。”

“我控制不住……”

地上全是给暮怀君擦眼泪的纸巾。他的眼泪和这雨一样,止不住。

“老师,和我躺在一起好吗。”

“老师,求你了。”

“老师、老师……”

“老师,我的泪水会淹没整个东京,造成巨大灾难。”

“老师、老师……睡在我的右边。”

“老师…你听我说…我有好多话要说。你听我说……”

暮怀君望着天花板呢喃,喘息越来越浅。

那些久远的记忆,在路遣的脑中复苏。

2022428

他们无声地潜入了彼此的世界

2017年12月

暮怀君似乎很喜欢路遣。

“老师,你平常在学校吗,你的办公室在哪里?你上什么课,我来听!”

路遣裹了裹围巾,回答道:“我平常在家,没有办公室,也不上课。”

“为什么?”

“我是研究员。”

“研究员?”

“就是专门写论文的,两年后,达到指标,才算讲师。”

暮怀君转头,看着路遣。

“总之,现在的情况是坐冷板凳。平常没什么事,院里的老师也不太认识。”

路遣似乎在笑,语气里有点自嘲。

“老师什么时候会来学校?”

“不一定。通常周四,来开会。”路遣看向远处,企图回避身旁的目光。

“那以后开完会,我来找老师吃饭好不好?”开完会,天已黑,让他一个人冷清清地离开,实在有些凄凉。

路遣低头,正巧对上暮怀君的眼,他迟疑了一阵,才说:“嗯…好。”

获得允许,暮怀君高兴地跳起来:“那我每周都来找老师!我周四下午没课,在教学楼下面等你!”

怎样都无所谓,路遣只是不忍心拒绝。

不如说,他也有些痴迷了。想看暮怀君笑,想听暮怀君说话,想从暮怀君琉璃色的期待里满足身为“老师”的虚荣心。

周四的下午,暮怀君果然在学院楼底下等他。

暮怀君穿着枣红色的过膝大衣,围了条厚厚的蓝格围巾,站在一棵青松下面。他的脸很白,双颊冻得通红。这组配色,像森林里的白雪公主。

他招手,用嘴型呼唤:老、师。

路遣走去树下。

暮怀君绽开笑容:“老师,我想去教职工食堂!”

路遣动摇了一下,随后才答应:“好。”

“太好了,我从来没去过。老师去过没有?”

“也没有。”

到了食堂,路遣把卡拿出来:“怀君,你去选菜吧,我坐在这里等你。”

“不一起吗?”

“我去窗口看看别的。”

“西餐吃不吃?你看那边。”

“嗯,就吃那个吧。”

“我去排队,老师坐着。”

暮怀君从路遣选择的座位和态度,察觉出某种微妙的气氛。于是迅速点了两份牛排套餐,拿上号码牌入座。

“谢谢老师,”暮怀君一边说,一边把卡座上的帘子放下,遮住两人的身影。“老师,不愿意来食堂吗?”

路遣摇摇头:“不想遇见熟人。”

暮怀君攥着路遣的卡,生出一股别样的快意。

“老师,哈……”暮怀君仰起头,张开嘴,白气从他嘴里冒出。

大雪纷纷扬扬地飘下,不一会儿,暮怀君的睫毛上就覆盖上了一层莹莹的雪花。

“快躲进来。”路遣撑开伞。

“啊……”暮怀君还是张着嘴接雪花,含含糊糊地说:“不要钱的雪花冰。”

路遣后退一步,站在暮怀君身后,为他撑伞。

落在少年睫毛上的雪很快就融化成水滴,好像泪水;橙黄的路灯打在他光洁的脸上,勾勒出精致的弧度。

“抹茶味的,老师要不要尝一点。”暮怀君抬起手臂,衣袖上都是雪花。

“伞上有好多,我回家慢慢吃。”

“嘿嘿,那你记得放点果酱。”

“好。”

“我喜欢蓝莓果酱,老师呢?”

“我喜欢抹茶。”

“我是说果酱啦。”

“嗯…草莓吧。”

“嗯,我也喜欢草莓。”暮怀君在心里笑,老师怎么会喜欢草莓果酱呢。不过,老师还从口袋里摸出过kitty呢。

“你是住十号楼吧。”

“嗯。不过我还想和老师待一会儿,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好不好?”

“好。”

两人往人少的东南方向走。

大雪静静飘落,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老师,戴上手套吧。”暮怀君摘下自己右手的羊皮手套,递给路遣。

路遣握紧了伞柄:“没关系,你戴吧。”他的关节已经冻红了。

“那我来打伞。”

路遣笑了笑:“没关系,我来打。”

说完,路遣就迈出脚步,又担心自己的步子快了,于是回头招呼:“怀君,走了。”

叫出那个名字的一瞬,他似乎看见,暮怀君眸子里折射出的细微雪光。

暮怀君,正愣愣地看着他。

路遣想再叫一声“怀君”,却失去了勇气。

暮怀君无声地靠近路遣:“老师,你看,后面只有我们的脚印。”

风静默,雪静默,两侧树木安然不动,空旷的校园里,只有他们两人的呼吸。

路遣轻轻地把伞往暮怀君那边侧,轻轻地把目光抚在暮怀君肩膀上。

“老师,不要伞了,我们跑起来吧!”暮怀君跑去前面,喊:“比谁先到古籍所!”

他的声音,很快就埋进了雪里,连同那小小的背影,一并消失于长夜。

暮怀君,这个名字,好像很久之前就刻在路遣的心里了。每呼唤一次,他的心都会感受到一股异样的热意。而这三个字的组合,又是那么的悲凉,好像日暮时垂坠在地平线的夕阳,在夜幕完全降临前最后一次努力张望。当余温褪去,剩下的便是无尽长夜。

路遣往古籍所走,越走越快,最后收起伞,跑起来。

暮怀君在铁门前站着,笑道:“好像漫画里的场景。”

路遣走到暮怀君身边,把目光飘到他身后黑幽幽的旧楼,慢慢说:“你知道这楼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生物、化学的实验楼,现在是古籍所的教室、资料室、办公室。老师,本科的时候在里面上过课吧?”

“嗯。”

“现在古籍所的本科生也在这里。”

一楼的两间教室,还亮着灯。里面坐着个学生。教室里的地上、窗台上、桌上全是书,书柜顶是成箱的资料与古籍。

路遣往里面眇了两眼,感叹:“真是怀念,现在里面坐的人都好小啊。”

“我呢,老师。”

“你呀…你也很小哦。”

暮怀君的心,颤了一下。那句话,有股爱怜的味道。

“老师以前坐哪个位置?”

“我坐倒数北京的夜

2017年12月31号星期日

16点。暮怀君托着脸,从图书馆的窗外望下去。

一层薄雾笼罩在天际,城市泛着冷漠的灰蓝色。天空没有云,却也说不上干净,就像蒙了塑料薄膜,闷闷的。

-老师,你在哪里?

-我在外面。

暮怀君从口袋里摸出钱夹,身份证和银行卡都在。他把外套穿上,风一样地离开了教室。

“喂,您好,对。”校门口,暮怀君招手,一辆黑色奔驰停在他面前。

“高铁站。走最快的路。”

他摘下手套,查看信息。

17点15,北京南。商务座。

出票成功。

三个小时之后,暮怀君不动声色地出现在了北京。

-老师,一起吃晚饭吧。

他坐在出租车上,望着迷离的夜色,给路遣发消息。心是空洞的,却因为期待而膨胀着。从此,他的世界,每一秒都属于路遣。

-你在哪里?

-新中关。

暮怀君一直很聪明。

路遣无奈地揉了揉脑袋,发出伤脑筋的叹息。

“怎么了,亲爱的?”

“没事,宝贝,你慢慢吃。”路遣若无其事地放下手机。

“待会儿陪我去逛逛衣服。”

“好。”

朔风萧瑟,窗外枯枝发出低沉的冷噎,路遣在玻璃里看着自己和女人的身影,如何也平静不下来。他悄悄仰起头,往外面张望:

暮怀君,该不会站在树下等他吧?

21点30分,路遣把女人送到路边。

红色的小嘴嘟起来:“人家想和你过夜啦!”

他们半个月没见面了,说好要一起跨年的。

“抱歉,亲爱的,单位有急事,我今天得赶回去。”他给女人一个大大的拥抱,和一个大大的吻,“下次到我家,我亲自给你做饭。”

“行了,你也快去高铁站吧。”

“好,到学校给我说一声,别熬夜写论文,宝贝。”

“嗯,知道。再见,明年见,亲爱的。”

临别一吻。

出租车驶离,路遣随即掏出手机给暮怀君打电话:“你在哪?我来找你。”

21点58分,路遣推开咖啡厅的门。

“暮怀君!”

正发呆的暮怀君吓了一跳,转过身去,故作沉稳:“老师。”实际却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路遣无奈地说:“走吧。”

暮怀君一看见路遣,之前所有的疑虑与担忧都消失了,他笑起来:“老师吃饭没有,我还没吃饭呢!”

“我吃过了。”

“老师带我去吃点什么吧?”

“这个点只有路边摊了,行不行?”

“行、行!”路遣跳起来,“带我去吃你学校附近的!”

路遣指了指反方向:“那边近一点。”

“不要,我要吃你以前吃过的,学校门口的。”

路遣拿出手机打车:“我带你去另外一条小吃街,那边东西多。学校门口的都关门了。”

“那我要坐地铁。”暮怀君拉着路遣的袖子:“坐嘛,坐嘛,你看地铁站就在那里。”

路遣无奈,真是摊上了个小祖宗。

暮怀君跟在路遣后面,有底气许多。

“老师,你的地铁卡是怎么办的?”

“我也不清楚,以前学校办的。”

“哦…好厉害哦,北京的地铁卡,毕业了还不会过期。”

路遣笑起来:“这是充值的,可以一直用。”

“你的号码归属地也是北京。”

“嗯,没有换过来。”

“天子脚下,最高学府,很骄傲吧?”

“对呀。”路遣笑了笑。

暮怀君悄悄说,“我刚才本来想坐地铁的,就跟着那些标志,买票,进站,跟着标志,走啊走,刷卡,进站,结果进不了站,才发现自己出站了。奇怪,我就去问引导员,他用头往某个方向点了点,都不看我一眼。我哪里知道怎么走,就又跟着五颜六色的箭头走一通,导航信号也不好,我重新买了票,还是没进站,就揣着它出来了。”

路遣笑:“我刚开始的时候,也不会坐地铁。多坐几回就习惯了。你现在会了吗?”

“应该会了,下次我来带你。”

暮怀君的脸有点红,他以为路遣要嘲笑他一番的。于是放心地往下问:“公交车呢,是不是也要办卡?”

“对,最好办一个。”

“一个人两块钱?”

“我记得卡本身是十块钱,然后得先充值个二十块吧。这里是根据里程计费的,上车和下车都要刷卡。”

暮怀君缩在一角,捂住嘴巴嘻嘻笑,笑自己提的蠢问题和路遣一本正经的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路遣也被旁边的小傻子感染了,他笑着问:

“你怎么这么开心啊?”

“见到你很开心啊,老师,我怕自己跑错地方,也怕你不来见我!”

“要是我不在北京呢?”

“你之前提起过,我就赌了一把。嘿嘿。”

“你直接问我不就好了。”

“我怕你躲我。”

“你都做到这份上了我还躲得了你呀?”

“我就像老师的变态跟踪狂。”

“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想见你,老师,”暮怀君眯起笑弯的眼,歪头看路遣,“我想见你。”

他们坐地铁到通州,这个点,已经不会再遇见任何熟人。

暮怀君舀起热腾腾的汤,放在嘴边吹。

“12点了。”路遣淡淡地说。

“新年快乐,老师。”

暮怀君,看着路遣,他读不懂,也不想去解读。他唯一能确信的是,在路遣身边,就能变得很放松。

“新年快乐,怀君。”

路遣,看着暮怀君,他说不出此时此刻的任何理由,也无力深究。暮怀君单纯得像是从童话世界里走出来的小王子,无忧无虑地张望这美丽的人世间,偶尔闪露出的羞涩与胆怯,让人忍不住保护、捉弄。

馄饨的热气,在昏暗的灯光下氤氲了两人的视线。

“怀君,你今天住哪里?”

“我不知道。”

“已经没有回程的动车了。”

“老师呢?”

“我住酒店。”

暮怀君想了想:“我…先打个电话。”

两分钟后,暮怀君告诉路遣:“老师,待会儿司机来接我,我去咖啡店坐会儿等他来。”

“你一个人没关系吗?”

“他说我爸爸正好在这附近办事,可以接我去他们的酒店。”

“那我就不在这里陪你了。注意安全。”

什么压抑着,什么宠溺着,什么隐藏着,什么控制着。

他们只是默契地相视一笑。

“晚安,老师。”

“晚安。”

风从何处来路遣篇

路遣在他出生的那座城市,念完了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然而,当路遣日后回忆起这座城市时,并没有一丝半缕的乡愁。那些回忆,仿佛玻璃装饰瓶里的世界,板正的过于板正、怪诞的过于怪诞,以至于淹没了少年时代该有的青涩与鲁莽。

“小遣这个学期考得很好,语文数学双百分,其他科目都是a。”

“不错呀,儿子,想要什么奖励?”

“我想要自行车!”

“好,爸爸给你买。”

“妈妈也奖励你一个礼物,想要什么?”

“那…一套名人传?”

“好,周末妈妈带你去选。逛完书店,再去吃你喜欢的披萨好吗?”

“谢谢妈妈!对了,妈妈,三年级就要开英语课了,我想去补习英语,李牧子都拿到新概念的教材了。”

“嗯,英语很重要,要早做准备。比起提前学课文,不如去有外教的补习班,多练练口语。将来,你得出国呢。”

“出不出国,要看小遣自己的打算。”

路遣放下碗筷,擦擦嘴:“暑假作业,数学老师布置了附加题,点名了五位必须做的同学,有我一个。”

“真了不起,说明老师很重视小遣。”

“我们小遣文科理科都拿手。”

“我没有向成厉害,他还去学心算和奥数呢,附加题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

父亲欣慰地点点头,他的孩子不骄傲而且有危机意识,比同龄人稳重许多。

二年级结束,路遣获得了堪称完美的期末成绩,于是心安理得地度过了整个暑假。

早晨,他坐在阳台上练字,等太阳明晃晃时,邻居的小孩就来敲门找他玩。他们在楼下的空地,歪歪扭扭地学骑自行车,等到太阳热烘烘时,奶奶就下楼叫他们回家吃午饭了。有时路遣去邻居家,有时邻居来他家,大人们都很喜欢有礼貌的小路遣。

小孩子们坐在一起写作业。

“路遣,你真厉害,都用钢笔了。”

“你看他,不会写错字的。”

“你的钢笔字写得真好看,你去书法班了?”

“我爸爸一直要求我写字帖,每天写3页。”路遣笑了笑:“下学期大家都能用了。”

用钢笔写作业,是要班主任特别批准的。只有成绩优异,写字漂亮的人才有这项特权。能握住一支富有光泽的深色笔杆,用的亮闪闪的金属笔尖吸起墨汁,在洁白的纸张上写出带有笔锋的文字,对于低年级的小学生来说,没有比这更值得羡慕的事了。

路遣刚升二年级时,就被特批使用钢笔了。他的课桌上,有令人羡慕的玻璃墨水瓶。一瓶蓝色的,一瓶黑色的。还有成熟稳重的钢笔,被整齐地放置在铁皮文具盒里。其他同学桌子上散落着脏兮兮的橡皮灰,而路遣的桌子,永远是干干净净的。路遣有令所有小学生惊叹的特技——不涂改文字。他的作业本,从来不会出现由涂改造成的破洞,所以时常被老师当作范本称赞。

路遣,是整洁、认真、规范的代称。

“今天写错了几个字?”

“三个。”

“那打三下。”竹片抽手心。

路遣的父亲向来赏罚分明。男孩子,从小就要扶志气,惯不得。

在父母的教育下,路遣养成了极度自律的生活作息习惯。每天七点起床,十点半睡觉;上午学习、写作业,下午出门玩耍、运动,晚上又回来学习、读课外书,完成父母给他多安排的课业。路遣对电视与游戏丝毫不感兴趣,他从心底对这类东西感到不安与排斥,正像父母时不时给他灌输的那样:谁谁家的小孩,因沉迷电脑游戏而堕落。

堕落,多么可怕的词汇呀。

小升初的入学测试,路遣的成绩不太理想,没有通过意向学校的笔试。

没过几天,父母带着他与几位不熟悉的大人们吃了一顿饭。有叔叔问他,你有什么特长、你英语怎么样之类的问题。再过几天,路遣的名字就出现在了录取名单上,并且被分在了尖子班。

路遣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他埋头书海,加倍努力。

初中的课业比小学多,竞争也更大,路遣的名字再也没出现在过展示栏上。班上每个月按照排名分座位,中间的好位置都被成绩好的占去,他就只能选后排的位置。

初一结束,基本稳定的排名位次逐渐把班上30个人分为几个团体:备受瞩目的精英团,名列前茅并且都是班委,他们聚集在教室中心,占据风从何处来暮怀君篇

暮怀君,没有区别地域的概念。小学,他换了四个地方,五所学校,什么也记不清;初中,爸爸把他送去香港读国际学校,他性格内向,又不喜欢讲英语,嚷着回了家,天天躲在书房看书;高中,他说自己要留在国内学中文,爸爸就把他安排去了一所自由开明的私立,请来台湾的老先生给他单独补习古文。

每一座城市,都在同样的舷窗外排列,也从同样的车窗前流走。没有哪里是去不了的,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小小的暮怀君,最珍重的就是爸爸,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爸爸。

小朋友们坐在沙滩上,一边堆城堡,一边说着话。

“天泰,你姐姐今天穿的碎花衣服像蝴蝶,真好看。”

梳着麻花辫的西西点头:“我也觉得好看。”

“是君君堂哥设计的哦,沉熙哥喜欢天泰的姐姐吧?”

天泰吐舌头:“谁会喜欢那个丑八怪啦,肯定是她先厚着脸皮找君君堂哥的。”

南茜不理天泰,继续说:“好羡慕哦。君君,你今天穿的也是哥哥设计的衣服吗?”

“不,这是爸爸买的,”暮怀君认真刨沙子,“哥哥不设计小孩的衣服。”

“那你长大就可以穿啦。君君,你以后要继承爸爸的公司吧?”

暮怀君望着碧蓝的大海:“我不知道…”

“肯定是你啦,你爸爸只有你一个小孩。”

西西轻声说:“万一叔叔再找一个呢……?”

天泰严肃起来:“对,就像我爸爸一样,到时候他就不只爱你一个人了。”

小朋友们都点头,他们是站在天泰那边的。毕竟,穿着高跟鞋、涂着红嘴唇、带着闪耀钻石、如妖精一般的成年女性对于稚嫩的他们来说,处处充满危险。

暮怀君问南茜:“你要继承你爸爸的公司吗?”

女孩很认真地想了想:“我?不知道,应该要吧,妈妈这么说的。不过我也可以自己开公司,不要他的。”

天泰插嘴:“你爸爸肯定不会要你开公司的,你数学只考了95分!”

西西反驳:“怎么能用分数评价人呢!你英语说得有南茜好吗?”这个女孩不考试,她念私塾。

“我会说西班牙语!”天泰是混血。

“君君,你去哪?”

暮怀君拍了拍屁股上的沙:“看孔雀。”

“哪里有孔雀?”

“那边,关在笼子里的。”

天泰夸张地比划:“那边还有五百岁的海龟!”

“真的?我也去!”女孩们都站起来。

暮怀君越走越慢,逐渐落在他们后面,心想:“海龟怎么可能活五百岁…”然后又回味起天泰刚才说过的话:“爸爸有了新的女人、新的小孩,肯定就不要我了……”

四个小孩离开后,不远处的佣人走过去,把塑料铲都收起来,另一位则抱着外套,跟着孩子们去了植物园。

直到吃完晚饭,暮怀君的心情仍旧很低落。大人们去按摩,小孩们又被放去海滩边玩。

天泰先注意到暮怀君的心不在焉,于是以买烟花为由,带着暮怀君远离了两位女孩。

在细软的沙滩上散散步,暮怀君大概就会开口了。天泰总结的那些女人的伎俩,终于能够传授给别人了。

从这头走到那头,暮怀君一言不发。

天泰语重心长地叹口气:“哎……”

听到这声叹息,暮怀君忽然呜咽起来。

天泰凑近看,才发现暮怀君早就泪流满面了。他准备的腹稿全部被暮怀君的眼泪撕碎,手忙脚乱:“喂喂、你别哭啊……”

冷静、冷静,男子汉,是要怎么做来着?

天泰把小外套脱下,战战兢兢地搭在暮怀君颤抖的肩上,然后伸出手摸摸暮怀君柔软的头发。

暮怀君哭得很伤心,连天上的星星都忍不住为他垂泪。

天泰拉起暮怀君的手:“走啦。”

暮怀君,你真是太脆弱了,现在,我就带你认清男人的嘴脸。

天泰拉着暮怀君穿过一个又一个走廊。看到大人,他和暮怀君就分别假装自然地贴过去,扮成他们的小孩,直到混进昏天黑地、乌烟瘴气的酒吧内部。

“去找你爸爸。”天泰指挥。

“怎、怎么找?”

“和刚才差不多,假装成走丢的小孩,直接推开包房。”

“我不敢…”

“你还想不想要你爸爸?”

“我爸爸又不一定在这里。”暮怀君嘟嘴。

“他肯定在!”

“在又怎么样?”

“你傻啊暮怀君,他现在说不定就在和哪个女人亲热呢。你想让那种女人当你妈妈啊?”

大厅里横七竖八鸡飞狗跳的灯光来回扫射,舞池里的人唱的唱、喊的喊,妖冶的女人在台上摆动着白花花的胸部,钱从四面八方撒过来。

暮怀君蹲在一棵装饰树下:“我想吐……”

天泰见势不妙,抓起暮怀君的手:“撤退!”

回去的路上,两个小孩精疲力竭。

“今天的行动,失败。”

暮怀君笑了笑:“但是很好玩。”

天泰叉着腰,横到暮怀君前面:“我可是认真带你去找你爸爸的!”

“我知道啦,谢谢你,天泰。”

“今天是秘密行动哦。”

“嗯!”暮怀君笑起来,没有一点哭过的悲哀在脸上。

“几点了?”

“不知道,好像很晚了,我们跑着回去吧。”

“嗯!”天泰拉起暮怀君的手,跑起来。

回到酒店,几位家长都聚在大堂。

暮院林最先站起来:“怀君!”

“爸爸。”

暮院林扑过去抱住他儿子,额上的汗水浸湿了暮怀君的衣服。

“对不起,爸爸。”

暮院林埋着头:“回来就好。”

另一边,天泰的两个女佣喜极而泣:“吓死我们了,天泰小祖宗!”

天泰跺跺脚:“你们好烦。”

西西爸爸点了一根烟,给警察说明情况。

西西妈妈和南茜妈妈缓和气氛:“好、好,回来就好。时间也不早了,都回去休息吧。”

暮怀君环顾一圈,唯独没看见天泰的父母和姐姐。

“你要不要来我们房间睡?”

天泰摇摇头:“不用。”自己上楼去了。

房间里。

“暮怀君,你跟张天泰去哪里了?”

暮怀君吓得发抖,爸爸只有生气的时候才叫他全名。

“就、就在附近散步……”他低着头,根本不敢看父亲那张恐怖的脸。

“说实话。”

“……”

“不说,就这样到天亮。”暮院林点燃一根烟:“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暮怀君含着眼泪发抖,他冷得要命。

“我、我们约定好的。对不起,爸爸,我错了,下次不会乱跑了……”

暮院林不说话。

空调的冷风直对着暮怀君吹,他浑身都冻出了鸡皮疙瘩。

“站好!”

暮怀君咬着嘴。

“我再问你一遍,暮怀君,你跟张天泰去哪里了?”

他在心里权衡利弊,很快屈服于父亲的威严:“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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