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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

对他的老师恶意惊人,用词毒辣,如果境况颠倒,他一定教这个男子好好说话,怀着恼怒,他看向沈孤光的嘴唇。

即便没有被吻肿,那里也异样刺目,可能是太过妖艳了罢,那颜色对于男子而言。

极快的一眼,他移回视线。

沈孤光注视少年平静的眼睛:“周璘是吧?我要你同我定下血契。”

“血契?”微微一怔,周璘很快回神:“但凭仙长吩咐。”

特殊丹砂绘就的契约,散发着淡淡金光,从对方身前飘来。

周璘接在手中。

“不得拒绝靠近……不得拒绝血液供应……在不致命的情况下,亦不得拒绝肉的供应……”这份确是人族对人族的契约,无可作假。可是这个男人提出的要求,实在让人怀疑他的种族。

简直像食人的妖类。

还有……

空气里是淡淡血腥。

明明只是喂血,男子发出的喘息声,无端令人误会……

眼底的契约上,写着:

“虚丹境后,可以双修之术代替血肉供应……”

且不说自己会不会跟这样疑似食人的生物双修——怕是只要靠近他身心都进入警惕,如何能对他——更重要的是,人族会像他这样么?

这类妖的生物完全没有羞耻心。

他是不是觉得等待自己看契约的过程很无聊?所以索性一边看梦境,就像普通人欣赏戏曲般,也不在乎自己发出那样的……一边,命令自己契约?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

“你为什么要一直盯着那条?有不满么?”

不悦的声音。

“不敢。”

不再胡思乱想,周璘将目光放在契约上。

“你可知你为何不能修炼?”像是看戏都觉得无聊了,对方忽然出声。

“恳请仙长赐教。”

周璘抬眸,看着沈孤光侧颜。

尖尖的下巴,从这个角度看,秀气得有些过分。

这份精巧与玲珑,放在此刻的对方身上,反而增添了可怖。

“你的体质,乃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应劫之体,之所以罕见,需单一火灵根与紫薇真气同时出现在一人的身上。紫薇真气,只有人皇的后代才有。而所谓人皇,不是随便什么小国君主就作数的,须享有数量庞大的人类的信力。你的祖父,想必很受子民的敬服。”

“确如仙长所言。”“本是好事,坏在你拜的老师太没有见识,哼,不懂这种体质需要定期排出体内过剩的阳之气么?经脉都堵死了还修什么修?哪怕他没事给你放放血,你都早就到虚丹境了,又怎么会被撵得像条丧家狗!”沈孤光说到这里,似忽起兴致,转向周璘,戏谑道,“不如你拜我为师好了。”

周璘冷汗直冒。

他的老师还没确定身亡呢。

便算确定了,才与老师分别几个时辰,便又拜一位新师尊?

这是何等大逆不道的事,师者地位等同父母,无论在凡俗界还是修真界,都是一般,这是,让他又多一个才认识的爹?

这男子这么说,难道是想考验他?

总不会连这等常识也没有?

不,连人类的血肉都可能吃,连……都毫不避讳给他听……这个男人,又怎可以常理揣度?

周璘咬了咬牙,道:“仙长,我不可同时拜两位师尊,这对您亦是大不敬。”

“怎会是两位?你这不是一直称他为‘老师’吗?对他行了全套拜师之礼?”

“尚未。”

“没有行全部的拜师之礼,他就不算是你的师尊。”

周璘还待拒绝:“仙——”

“我可是第一次主动要收弟子,这么荣幸的事你还不跪下谢恩?”男人那双金瞳倏而乜斜,使人寒彻的火焰在眼角安静燃烧。

“看看你这张不愉快的脸?你觉得朕比不上一个死人?”

“这乃是弟子天生的毛病,弟子生来面部肌肉不够灵活,即便内心欣喜若狂,脸上也还是这样,师尊见谅。”

攥紧掌心残玉,细腻和冰凉感自皮肤流淌到心脏,本就算不上激烈的情绪被抚平。

轻而慢地吸了一口气,他弯下双膝:

“弟子……”

最终还是拜了师,在一种绝顶荒唐的情景中行了拜师之礼。

额头触及冰冷石面时,只觉喂血传来的声音更加不堪入耳。

是在第四道男性声音出现时,他的新师尊结束了梦境。

一直没去看洞窟里的梦景,他只是面朝石壁。

他的新师尊刚被银发男子喂完血液,就听到第三个男子闯了进来,说了些“伤天害理!”、“你还想不想得道?!”、“我便帮你杀了这祸水!”之类的话,随后便跟银发男子战到一处。

两人激战片刻又闯入一个神智似有些不清的男人,颇为激动地质问:“你们竟敢动他”、“你们找死”甚至没听见辩解,就直接听到了更激烈的交战声……而他的新师尊对着那场面:

“无聊透顶。”

站得近,四个初听漠然,细察却能觉出其中消沉的字,在满窟嘈杂中落进他的耳朵。

骤然听见这个男人用这种语气说话……竟略觉不适。

梦境消散,发现自己居然直挺挺躺在一张塌上,扭头,他看见了金色床幔内,躺着他的新师尊。

看不见脸,但纱幔后是跟梦境中一样的玄色龙袍。

他立刻下塌,走到床边,将双眸半阖的男人扶起:“师尊。”

触手的一刻,沁肤入骨的冷流让他不自禁绷紧了手臂肌肉。

虽然冷,但是被他抱着的躯体却是柔软的。

心脏一缩,他猛想到了蛇。

不知是不是错觉,怀里的人好像贴紧了他一点。

对方扭过脸,看着他:

“我要你现在就履行契约。”

“好。”

幅度不大的笑容,却极其美艳而妖异。他渴血的模样比起蛇,倒更像食肉的毒花。

扶他半靠在床,周璘逼出精血,落在契约之上。

一只手伸给了沈孤光。

血线自裂开的手臂间划出,在沈孤光掌心之上凝成深红球体。

沈孤光启唇,将那红丸吞入,手掌一伸,洁白的枝叶状宝物飞到他手中,自伤口虚虚抹过。

浅麦色结实手臂上,绽开的皮肉顷刻恢复如初。

体内舒服了些,可周璘身上的暖意依然令人贪恋,他没有放开那条手臂,等周璘主动讨好。

落成的契约飞到沈孤光怀中,周璘扭头,见他没有再需索自己的血,当即抽手,站起身,神色从始至终冷漠。

沈孤光抬头便对上他看不出情绪的眼睛:

“朕才夸过你识相!”

周璘站在床边,将他从头到尾一扫,目光落在他雪白双足,似有所悟。

手臂一展要抱他下床。

“哼!”

始终绷紧的小腹被踢了一脚,周璘纹丝未动,收回双手。

雪芒不知从哪个角落飞来,划过眼底。

周璘只见光芒落在他同样素净的脚上。

原是双灵光熠熠的白袜。接着又是金光连闪,再望去,他双足已套在了金靴中。

下意识用眼睛估量了一瞬,他的脚自己一只手能握住大半,看着就杀伤力不足,刚才一下也确实。

没有用灵力,他不知是用了几分肉体力量,自己腹肌上半点痛感都没有。

他仿佛极虚弱,周璘却并不担心,他会无法履行血契。

看这突然飞出的鞋袜就知道了,这里,恐怕连一样不起眼的手把件都是灵宝。

跟着沈孤光一起从后殿走到正殿,原来他们身处一座类似帝王寝宫的结界中。

除了墙,地砖,窗,柱等用于支撑承载的结构是金色的半透明物质,其它摆设用具,包括他新师尊躺的床,他刚才躺的榻,路边盆景,坐落在墙角的花瓶,桌边灯盏,桌上的笔墨纸砚连同桌本身……都散发不同程度的灵光。

正殿中央,更是许多法宝堆积如山,以一方砚台最为醒目,高高飘在众宝之上,碧光浓郁四溅,乍看过去连眼睛都会被刺到。

周璘微微敛眸,习惯了亮度,便见那砚台纹饰雅丽,碧绿晶莹,上铭四字“滴翠菩提”。

沈孤光走过去,滴翠砚缩小化作流光,自动飞入他左手。

听得一声轻嘲:“不愧是与朕相伴数十年的道侣……形质兼美,甚合朕心。”右手结印,他们身处的结界一阵扭曲,随即消失不见。

“可算出来了!你这臭小——嗯?”

月色下,河流潺潺,长草茂密。

周璘一眼看见了那头戴龙纹木簪,身着青袍的道士。

正是先前追杀自己,肆意屠戮自己护卫,甚至故意玩弄他们取乐的凶徒。

对方将目光落在他新师尊身上,从头顶灵华映目的金冠,到脚上遍嵌翠玉琉璃的金靴,眼底贪婪渐变成狠厉,拂尘上灵力满蓄,杀招已成。

出手前望着气度惊人的沈孤光,道人眸中又闪现一丝顾忌:

“兀那小辈,你师承何门——”

他是怕误得罪大派真传,往往这种人身上都有留下凶手线索的法宝,没等他说完,一方翠绿耀眼的砚台放大,訇然砸落。

“不知礼数,也敢来问朕的家门?”

滴翠砚飞起,不见那人踪迹。

周璘看得瞳仁微扩。

不是没有想到这个修士会死,只是没有想到会死得这么快,这么干脆,当然不会对敌人的死有所感触,要是没有师尊,现在化为齑粉,好似从来不曾存在过的,就是他周璘——

毕竟他还是个世子,皇室养着的修士里,不乏强过此人的。若非有毁尸灭迹的手段,这道人不敢对他行凶。

甚至,他胸中浮现若有若无的畅快,咬死了唇,才压下这种“不正确”的情绪。

他记住了一件事。

新师尊确实是凶神恶煞,绝不可被色相迷惑。

若是对他起歹念……

就要有被砚台砸的觉悟。

下一刻灵肉俱成粉末,也怨不得旁人。

以后要更加小心。

忽然想到刚才他踹自己的一脚。

周璘抬手摸了瞬下腹,竟有奇怪的酥麻。

对比之下,简直……

周璘沉沉看着沈孤光侧影。

心态因为目睹这过程而变化的,不止一位。

曾有一半红龙血脉,如今即便换了人身,爱华丽宝物的天性仍未能全褪,看见那个要保护的男人的第一眼,他就起了掠夺占据的本能。

虚丹境都不到,于他可说是一介凡人。

若想要,简直手到擒来。

顾及与恩人云臻的契约,他不好强来,只是越看着那人,天性越蠢蠢欲动。

他故意藏身此处,想趁道人行凶的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出手,来个英雄救美,显摆修为。

结果一问未竟,那道人已灵肉全销。

现身时,他态度比最初打算的收敛不少:

“见过沈前辈,在下奉云道尊之命,来侍奉前辈左右。”

其实契约上是“保护”。

但这个美人实在凶厉,还是说得谦卑些,免得挨砸。

那砚台的灵威他感受得清清楚楚,一下估计砸他不死,但也够他疼的。

而且在对方出手的一刻,他看见了那美艳面孔上的神色,曾为妖兽的直觉告诉他,砚台,远远不是对方底牌。

沈孤光没有收起滴翠砚,握在手里轻轻摩挲:

“他可真有意思,选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来给我当小奴隶?”

“小奴隶”敢怒不敢驳:“……禀前辈,我是妖兽混血所生,原本形貌丑陋,不堪入眼,幸得云道尊怜悯,助我炼制肉身,炼制之前,云道尊曾有言,若是炼制凭空想象的躯体,他无法保证每一处经脉关节都细致合理,于肉身修行无碍,最好还是炼制他最熟悉的躯体,这样便最易成功。”

“他说你就信?”沈孤光嘲讽一笑,“罢了,连我都会被他骗,何况你?叫什么?”

“没有。”

“叫‘没有’?还不如叫‘无’呢,小无还挺好听的。”“……不是,是还没有名字。”

“哦?那难道一直叫你小奴隶小奴隶的,这样吧——”

沈孤光声音骤而幽昧:“以后你就叫念云。”

被赐名那个本来保持微垂眼睫的姿态,闻言蓦然抬头。

对上了一双金色的眼睛。

这是什么能力吗?比起金色眼睛象征的术法,他更好奇的是:

念,云。

是思念他的道侣——云臻的意思?

可金色眼睛的主人,唇角分明是嘲弄的冷笑。

这更增添念云的好奇:

“你……就这么爱他?”

“哈哈哈哈!”

那男人大笑。

虽然拥有灵智才短短七年,念云依然能判断这不是什么好笑,是嘲讽吧,还不止,还有鄙视,对他的。

念云不禁怒从中来:

“算了,随你高兴。无论是当云臻的替身还是别的什么,我都无所谓。”

周璘想起梦境里,三个男人在洞窟你死我活地为他混战,其中有一个不是就叫“云臻”么?

原来长得这副模样。

倒是容颜俊雅,姿仪温文,又或许是灵魂为妖兽混血,眼眸眯起时便漏三分邪气。

“什么无所谓,”周璘只听自己新师尊不满道,“朕给你赐名,你当立即谢恩。”

“谢沈前辈。”

念云拱手。

脾气这么坏,脸再美也不会有人爱。

不对,云道尊是他的道侣,居然会跟这么一个人结为道侣……

是色迷心窍了吧。

云道尊竟也会被色所迷,还不如他一只兽。

在这一刻,云臻作为他的恩人,因为选了沈孤光这样除美貌一无是处的凡夫为道侣,形象顿时黯然不少。

***

清风拂林,竹香沁人,正是盛夏时节,燕王府后院。

一道翠光如纤灵的青蛇,在银光中穿插来去,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便已寻着空处一招挑出。

银光飞射,砸在地面,原是一把宝剑。

“蠢材,蠢材。”

沈孤光收回手中竹枝。这两声比起他最初挑飞周璘手中剑时的叱骂,已接近于叹息。

周璘这三个月来没挨他少骂。

从挑剔王府建构的简陋,到内里的桌椅床榻,花纹不够好看,上面垫子不够软,床太小了,到膳食难以入口,到仆从的长相……

周璘自觉府中下仆,不说俊美过人,大都五官端正。可在沈孤光那里统一得到评价:

“丑得朕不想睁眼。”

新师尊挑剔是挑剔了些,可居然是认真地想履行师尊的责任。

这一点委实出乎周璘意料,当时沈孤光的眼里只有戏赏,他以为所谓的拜师不过是对方一时兴起,捉弄于他,没有想到从春入夏的三个月,沈孤光每天指导他修行一个时辰,雷打不动。

在他心里,过于娇气,身体还不好的人,居然在暴风雨天也不会停止教他武功。

此刻被他骂作“蠢材”,周璘不知为何完全不生气。

看着他蹙眉烦恼模样,这次不待他命令自己捡起剑,周璘主动走到剑掉落之处,横剑身前:“师尊,请再指教。”

刚开始沈孤光用的也是长剑,思及他重伤未愈,周璘不敢尽全力,结果差点被一剑削飞了头。

周璘再不敢轻视,认真以对,还是屡战屡败,沈孤光骂了他几次后,索性换了竹枝。

他内力不足,然剑招诡谲,绿芒一闪,已指住自己心口,周璘垂首,看着竹枝。

沈孤光则凝视周璘毫无表情的面孔:

“你没有争强之心。”

他收回手,把竹枝随手一扔,是个今天不再陪了架势。

“师尊。”

沈孤光背对他:“你还喊我做什么?我没有你这样蠢笨的徒弟!骂你,拿竹枝羞辱你,你都是这要死不活的模样!我懒得管你,你以后爱死不死,对了,下次被人撵得跳崖,别往我寝宫上跳!”

周璘正冷着一张俊脸,挨着骂,粉衫婢女来禀:

“世子,有一位凌虚派的仙长,正等在后门求见。”

“凌虚派?”天樽域内的修仙势力,排在前列的为“三派两宫一阁一谷”,凌虚派为三派之一,仅次于洞虚派,两派皆以剑为长,这些即便是像周璘这样的凡人也知,属于天樽域内的常识,“既是贵客,为何让人等在后门?”

“是他自己要求的。他说他来,只为拜见一个人。”

粉衫婢女看了一眼沈孤光。

她是这三个月被买进府中,当时在街上插了草标,要卖掉自己救母亲,沈孤光怜她清秀标致,令周璘将她买进府中,看在容貌的份上多给些银两,自己挑的,沈孤光当然没有被丑得闭眼,迎着她感谢混杂钦慕的视线,颇为自得地一笑。

周璘瞄到他那受用模样,心下无奈叹息,又不能管束。

当今崇尚简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燕王府才会是初时那般被他嫌弃的模样,如今他来不过三月,已处处改制,有些地方甚至可说是僭越了皇祖父。

周璘正在琢磨要赶快把沈孤光弄出王府,婢女道:

“那名仙长说自己是沈仙长的晚辈,他是特来拜见沈仙长的。世子,要领他过来吗?”

长眉俊目的剑修走进后院时,周璘一眼注意到了他的发簪。

材质虽然不同,可是上面的龙纹,赫然与三月前追杀自己的道人一样。

那剑修本是一脸生人勿进的冷傲,看见沈孤光时,双目里闪过震惊之色,加快步伐走近。

周璘长剑出鞘,挡在沈孤光身前,将他视线全遮。

“区区后天境,也敢阻我!”

剑修冷声,并未拔剑,双指一并灵力陡生,点向周璘。

此一下看着来势缓慢,周璘却有种感觉。

无论往哪个方向出招,自己的动作都会被对方包裹灵力的手指封住。

沈孤光不知为何没有说话,他也来不及想太多,在这股压力下,硬生生出剑。

有影在脑海中一闪,沈孤光教他的剑招在脑海中或快或慢地连绵,最终竟化为一式——

“当”一声。

周璘手中长剑断裂。

身形却未动半分。

剑修则收回手指,英俊面孔上微露讶异:

“这是……我凌虚派的……”

“哼!”

沈孤光终于出声,然而是很不满的声音。

他盯着眼前挺拔背影,不是没有感觉到少年身上如名刀出鞘的锋利。

“为什么我跟你打了那么多次,你都没有突破?跟他才过一招,你就直接突破到了先天?是嫌我不够强所以起不了争胜之心吗?周璘!”

周璘本就浅淡的喜悦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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