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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夜的?广州城,月明?星稀,泥燕南飞,万家灯火已熄,仅于珠江的?河南河北,夹岸堤坡处的?驳船,还打着稀淡的?灯烛,渔火晚,江风盛,浓稠夜色之下,空气结着薄冷潮湿的?雾霜,碰触在皮肤上,显得凉初透,冷意不要命地往二人的?骨缝里钻去,他们打了个寒噤,一前一后抵达广府公廨。

公廨的?司房之中,已然是一派灯火通明?的?景致,温廷安一行人都在静候着了,四人都没?闲着,周、吕、杨三?人皆在整饬案牍,以及规整今夜所?搜查到的?线索和?细节,温廷安将两样物?证,搁放在了一座乌木桌案之上,桌案铺着一块雪白?细腻的?绢布,绢布被匀抻得格外平直,连一丝褶皱也无,上边就放着一只陈旧的?酒瓢,以及一枚通身乌黑的?花籽果实,果实上有一条屈细的?小裂隙,借着一丛盈煌烛火,可以明?晰地窥见里中所?潜藏着的?,一小掬月白?色质地的?,细微粉末。

见着丰知府与杨书记,悉身披霜戴露,行色匆匆而至,众人朝他们拱手见礼:“事态急迫,扰了知府老爷与书记的?清梦,此举但凡有礼数不周之处,万望鉴谅。”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这些细路就学会拿乔做势了?

杨佑有些整不明?白?当下的?情状,摁搽一下疼得发胀的?太阳穴,凝声道:“细路仔,不是教老爷看两桩案情的?物?证么,物?证何在?”

明?耳人皆是能?听出杨书记口吻之中的?不虞,也是,大夜半有觉不睡,因为案情,惊扰了一塌好梦,脾性能?好得到哪里去呢?

不过?,丰忠全称得上是脾性特别好的?了,须髯遍颔的?面容之上,丝毫不显愠色,反而对温廷安,和?颜悦色地道:“既然是大理寺办差,那官府哪有不配合的?道理呢?仔细讲讲罢,你们所?搜集的?到的?物?证,以及你们对案情的?耙梳。”

温廷安面容淡然,指着绸布之上的?那一瓢一花籽,悉声道:“这便是物?证了,首先,两位大人可有觉得,这个酒瓢分为眼熟?”

丰、杨的?目光,顺着温廷安手势伫望而去,纷纷定格在了那一只酒瓢。

杨佑面露一丝讶色,纳罕道:“这不就是郝容惯常打酒的?那只酒瓢么?”

丰忠全挑眉:“郝容的?酒瓢?”

杨佑点?了点?首,道:“郝容是个名副其实的?老酒坛子?了,以前适逢上值之时,通常酒不离身,早、午、夜打酒拢共三?回,下官每回跟他打交道,皆是能?看到他在喝酒,是以,纵任不对他的?酒瓢印象深刻,也很难做到。”

不过?,目下这个酒瓢,已经全然丧失了惯有的?醺然酒气,粗略地细嗅之下,教一种?腥臊的?猫味取而代?之。

丰忠全疑惑道:“这一只酒瓢,你们是如?何寻到的?,前日走访船家的?时候,不是说他身上的?一切物?什,俱是教珠江水冲走了么?

温廷安对杨淳递了一个眼色,杨淳适时从公牍之中摸出了一张画,递至丰忠全的?近前,丰忠全接过?一看,头一眼,便是觳觫一滞,“此处的?景致,不正是夕食庵的?后院么?还有这只撕咬酒瓢的?狸猫,酒瓢的?纹路与设色,确乎与郝容的?酒瓢,近乎完全雷同……”

丰忠全捻着画纸的?力道紧了一紧,不可置信地凝视温廷安:“此一幅画,出自谁手,你们又是如?何寻觅求索到的??”

温廷安娓娓解释道:“实不相瞒,舍下有一族弟,讳曰廷猷,乃属夕食庵之中一位采米贩,来岭南以前,乃是画学院的?一位学生,工水墨,尤以风物?速写?见擅。他初来广府,这大半年?以来,绘摹了广州本地的?大量人物?风物?,上一回给你们所?呈现的?《珠江流域图》《广府公廨地舆图》,便系出自舍弟之手。”

丰忠全顿悟,颔下的?白?须轻轻地颤栗一下,凝声道:“这般按你说来,这一幅《狸猫戏酒瓢》的?画轴,也是温廷猷一手绘摹而就的?画作?”

其实也不必温廷安躬自费口舌解释,丰忠全的?目色定格在了画轴左上角处,那一枚朱色钤印以及落款,便是能?通晓一切了。

更教人倍觉不可思议的?是,温廷猷的?作画时间,刚巧就是在郝容死后的?翌日。

郝容的?酒瓢,为何会出现在夕食庵的?内院之中?

似乎洞悉了丰、杨二人的?困惑,温廷安解释道:“是这样的?,舍弟跟我提到过?,阿茧乃系夕食庵的?常客,郝容堕河溺毙后的?翌日,阿茧便是去夕食庵的?下栏之地喝早茶,顺带给这只豢养于庵内的?花狸,递送去了一只酒瓢,供它磨牙之用。”

她顿了一顿,拿起了一扎厚帙案牍,翻至口供录册的?其中一页,迩后道:“在第一桩命案当中,阿茧是第一个发现死者的?人,话说回来,还是杨佑杨书记,带我去水磨青泥板桥下见阿茧的?,是也不是?”

杨佑揩了揩鼻梁,道:“是有如?何?阿茧乃是船家水手出身,打捞到了郝容的?酒瓢,不也很寻常么?”

温廷安『哎』了一声,凝声说道:“杨书记怎的?能?一副轻放轻拿的?口吻?你可晓得,当初,我问阿茧是否打捞到了郝容的?随身之物?时,阿茧是如?何应答的?么?”

在杨佑微愕地注视之下,温廷安堪堪将一页口供,递呈至杨佑近前,徐缓地念道——

『呃……官人的?身上,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大都给江水冲至滩涂上,给拾荒匠拣走,要么就是沉江了,但草民打捞了两日,遍寻无获。』

温廷安用指尖细细扫刮着口供之上的?那段供词,好整以暇地问杨淳:“当时,阿茧对大理寺声称,自己打捞近两日,并未捞到郝容身上的?物?什,一丝一毫都没?有——很好,问题来了,那郝容死后翌日,他的?酒瓢,为何会出现在夕食庵当中?这可是死者的?一桩案证,他居然隐瞒不报,完全延宕了大理寺勘察案情的?进度,这是显然不将大理寺搁放在眼底,抑或是借着广府的?庇护,变得有恃无恐?”

温廷安一错不错地凝紧了杨佑,一霎地容色沉凝如?霜:“杨书记,您且说说看,这位船家,究竟该当何罪?”

温廷安的?一番话,俨若沉金冷玉,在听者心间震起了风暴,心声峭然从心谷之上幽然跌落。

杨书记闻罢,一时勃然变色,变得有些哑口无言。

他与珠江船家的?联络确乎是密切的?,对阿茧这个细路仔,也是知根知底的?,他一直都很信任阿茧,哪承想,有朝一日,竟是教大理寺搜查到了阿茧窃藏案证的?罪证,罪证板上钉钉,这一会儿,他身为广州府衙的?书记,也难将这细路仔一举捞出泥沼。

不过?,杨佑有些纳闷地道:“阿茧窃走了郝容的?酒瓢,能?够证明?些什么?郝容之死,难道就与他休戚相关吗?”

“到底是不是他杀死了郝容,关于这一个真相,得要仔细审讯阿茧才能?晓得,但杨书记,可晓得这酒瓢之中,究竟盛装了何物?吗?”

杨佑的?右眼眼睑陡地颤跳了一下,下意识反问道:“装了什么?”

温廷安并未马上回复,而是给周廉递了一个眼色,周廉悟过?意,伶俐地戴上了鱼鳔护套,将酒瓢的?褡叩好生解了下来,接着,将酒瓢倾倒了下来,只闻『哐当』一阵短促的?闷响,十余个乌黑的?花籽,撞击在了酒瓢的?深处,倾落在延展铺张于桌案上的?绸布之间,花籽在绸布之上撞击出了数道深浅不一的?浅褶。

杨淳与吕祖迁各自执着两块绢帛,行至丰忠全和?杨佑近前,吩咐道:“请知府爷和?杨书记务必戴上此物?。”

两个细路仔皆是沉声强调了『务必』二字,一副郑重其事的?口吻。

丰、杨二人互视一眼,有些捉摸不透温廷安的?意图,这位少卿到底想要做什么,但也没?推拒,将薄绢掩在了面容之上。

只见温廷安,从仵作供给的?刀箱之中,执起了一柄纤薄细长的?窄刀,十分衬手,她执起刀,沿着那一枚乌黑漆身的?花籽,细细切下了一道裂口,这一道裂口寥寥然地睇上去,故且仅有寻常人的?小指指甲一般大小。

借着烛火洞照的?一丛橘橙之光,他们可以透过?花籽的?裂口,看到花籽的?籽壳之中,潜藏着一小撮微薄的?粉状物?,雪白?色的?质地,像是冬雪之中那些被碾碎的?簇簇雪花。

温廷安亦是戴上了鱼鳔护套,掬起了一小撮雪粉,行至丰、杨二人近前,空置的?一只手,小幅度地前后扇动了一下。

微风煽起,适时有一股子?丰饶的?异香,如?一尾灵活地游鱼,施施然地从温廷安的?掌心腹地里,游弋而出,以轻盈妖冶之势,撩拨着嗅者的?鼻梁周遭。

杨佑挑了挑眉:“这是什么气息,怎的?会这么香?”

丰忠全似乎嗅出了一丝异样的?端倪:“这,这不是喝广府早茶的?时候,望鹤师傅所?调制出来的?饭香?”

温廷安眸底浮起了一丝黯光,淡声笑道:“正是,夕食庵的?黄埔米,为何能?冠绝岭南,这一种?胜却人间、能?引人神魂颠倒的?至味,正是用这一种?植物?调制出来的?。”

丰忠全觉察到了温廷安语气的?不同寻常,凝声问道:‘这一种?植物?叫什么?”

“此物?名曰罂-粟,乃是一种?能?引人陷入强烈幻觉、甚或是失去理智的?毒物?,它不是周家磅在愆书之中所?提及的?蛊毒,但其毒效,要比蛊毒要更加强烈,对人的?身心健康,百害而无一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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