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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姑娘曾跟我说?,她身子极为虚弱,在舅母家里,吃不饱穿不暖,她甚至都不知嫁人?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然而,那个?许郞畏于担责,从不曾许下承诺。”

堂倌身躯前倾,一字一顿,“林姑娘仅十六岁,那个?教谕却已经?五十三岁了,她嫁过去?,洞房过后,她能否安全?地活下来,都成问题,更何况是生子——”

“你休得满口荒唐言!”周廉怒道,“你也不也对林姑娘做了这等龌蹉之事??!”

堂倌浅然一笑,耸了耸肩膊:“我一直都很?温柔,她唤疼,我就停下,绝不强迫,我自始至终都不曾伤害她,她不会出现任何生命意外?,更不会诞下孩子。”

“当然,对于前六位姑娘,我也一视同仁,雨露均沾,不会偏袒。”

要不是吕祖迁与杨淳勉力拦阻,周廉的拳心早就招呼在堂倌的笑脸上了。

温廷安的指节静静叩击于桌案上,问:“这七位姑娘的心事?,都是她们同你说?的么?”

堂倌颔首:“这是自然,少卿大人?可以跟她们对一对口供。”

审案暂行告一段落,堂倌被押了下去?,因为一桩大案告破,整座大理寺都似是卸下了一份重担,但审讯房的四个?少年,心情却很?沉重。

这一桩案牍,与半年以来所遇到的都不一样。

堂倌这个?人?,不是用纯粹的大邺刑律审判,就能可以的。

“都干立在这儿做什么?”适值午膳会食的光景,竺少卿一直寻不着人?影,捋须探首,招呼他们道,“今儿是寺卿请客做东,有?炖羊尾、蒸藕玉井饭、甜枣糕呢,你们还不快来,再晚些,都被那些兔崽子吃完了!”

抵近午正牌分, 叶喧凉吹,外头不知何时落过一场小雨,湿风地?溽, 虹雨苔滋, 本是郁热的空气之中, 逐渐弥漫着一阵花树的湿腻香气。

堪堪审勘完连环少女受奸案,温廷安和周廉、吕祖迁、杨淳遂直奔公廨堂厨而?去。为了案子,他?很久未和其他同僚共过午膳了,加之今次是阮渊陵做东家, 他?们?自然更不?能推脱。

大理寺的堂厨修缮得特别优雅,门?窗、粱椽、食榻等物?具,皆是从?西域进口的乌木、紫檀、酸枝, 无一处不?砥实?, 那堪比流觞曲水的食宴,掌厨的是西关名家, 擅制早膳暮食,尤其是荤类点?心, 好吃到?整座洛阳城基本寻不?出第二家。很多人削尖脑袋要入大理寺谋个一役半职,其间主要的缘由,也是冲着大理寺的伙食是冠绝三法司与二台三院的水准。

甫一入堂厨,便是嗅到?了浓郁的烧胙香气, 食榻两侧的同僚已经大快朵颐, 见着温廷安等人来了,遽地?起身见礼,空出上首的位置来, 热忱地?招呼他?们?告座。

虽然上级与下级之间难免存在派系分化,但大理寺的公司文化还?是挺温和的, 温廷安见着了阮渊陵,意欲对他?拱手行礼,阮渊陵阻住了她:“膳案之上就不?必如此客气,见你们?最近都很忙累,也是该犒劳一下了。”

他?将一盘蒸藕玉井饭,轻置在温廷安的近前,温廷安也没推拒,连日以来她不?曾食过饭,忙起来都啃馍馍,不?曾用过硬食,如今见着了山珍海味,竟是觉出一种奢侈。

竺少卿膝行前来,与她敬了一盏果茶,捋须笑道:“这半年以来你已经破了近十桩公案了,果真是后生?可畏啊,这一回公案历时长达整整一年半载,本是棘手得很,居然也给你和那些年轻人告破了,真不?错,今后,你们?便是大理寺的台柱子咯。”

温廷安听出了一丝端倪,殊觉竺少卿话?中有话?,便道:“竺少卿何来的话?,我们?平日都在寻您襄助,要没有您在背后的照拂、提供大量而?详实?的卷宗,我们?又怎能勘破此案?这不?是我们?的功劳,是大家的功劳。”

犹记得,温善晋下放之前同他?说过,为官之道要『和光同尘,好处均沾,花花轿子众人齐抬』,不?论做什么事,任何好处都不?能少众人一份,温廷安一直铭记此理。

竺少卿听得此话?,容色很是宽慰,遂是坦然相告道:“我旬日后要致仕了。”

一语掀起千层风浪。

众人听罢都有些发愣,温廷安停下用食的动作:“怎的会这般突然?以我对竺少卿的了解,您还?能在大理寺再奋斗三十年。”

竺少卿淡淡笑了声,道:“按你这话?说的,都说在我心坎上了,但我已经到?了一定的年纪,身体?的情状大不?如前,现在行一段路都会喘,加之也大半年没回府陪过妻儿,一心扑在案子上,但现在,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干了,回家去,陪妻女。”

竺少卿乃系天命之年,今岁终于在洛阳城坊间买下一套屋宅,迁入新居的那一日,他?特地?宴请温廷安他?们?去屋宅用膳。温廷安抵今为止,都还?深刻地?记得竺夫人煲得那一盅乌鸡玉笋汤,乌鸡肉质鲜美,韧而?不?柴,酥而?不?腻,教她一时觉得奢侈,她已有近半年的光景,未曾喝过吕氏煲过的高汤。

要晓得,她是无家可归的人,崇国公府已被抄封许久,她只能栖住在公廨后院的官邸,不?过,适逢月底,她便会到?府中,躬自洒扫庭除,荒庭滋长萋萋蔓草,汲水的井,常生?出旅葵。朱峦本欲延请仆役清扫,但被温廷安峻拒,她洒扫庭除,是在赎一己之罪。

竺少卿的新迁之筵,温廷安喝了整整两盅乌鸡玉笋汤,这教竺夫人一时受宠若惊,说得暇务必常来造谒。

目下的光景之中,竺少卿清了清嗓子,凝声道:“我若致仕,本是需从?右寺所带的徒弟里,挑拣出一个合适的人选,但我并没有发现合适的,故此,这选人的事,要给阮寺卿来代劳了。”

言讫,便给上首座的阮渊陵敬了一盏酒。

“那我可不?会放水。”阮渊陵酌酒后,继而?淡声道,“在新右寺少卿甄选出来以前,竺卿的公牍作会悉数移交给廷安,目前,竺卿遇到?了一桩棘手的事体?,不?妨同她说一说罢。”

竺少卿咂舌:“这般轻松的时刻,居然也要谈公事么?”

阮渊陵面?无风澜,仅作浅笑:“这一桩事,关涉国是,意义重大,廷安早了解些也好,当然,”他?对吕祖迁、杨淳二人说道:“你们?也认真听一听,等磨砺好,熬够资历,便可以往上走?一走?了。”

他?默了会儿,对周廉道:“你脾气有时虽莽直了一些,但将后生?二人都带得很好,这一桩事,你也务必跟进。”

这一番话?显然像是一盆鸡血,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在座每位年青人,他?们?陆续起身,腆然地?斟酒,学大人样儿,青涩又拘谨地?对阮渊陵承恩言谢,温廷安受到?了氛围的熏陶,遂对竺少卿好奇道:“究竟是什么案子,竟然能让您觉得这般棘手?”

谈及公事,竺少卿那堪比弥勒佛般的面?容,笑意渐收,正色道:“相信你们?近日以来,也有略有耳闻,时近秋冬交嬗之季,秦岭淮河以北的两府州路,屡受蝗灾之侵袭、秋汛之漫湮、霜冻之迫害,时疫频发,民无屋可宿,无地?可耕,民众饿殍遍野,是以,成?康帝下了一道敕诏,诏命写,亟需于一个月内解决北地?疫民的粮食问题。”

半年以前,恩祐帝中道崩殂,储君赵珩之黄袍加身,正式登上帝位,改年号为景淳,成?康是他?的帝号。成?康帝继位以后,致力于文武兼治,剥除大量的繁冗官职,他?励精图治,虽不?崇尚仁德之治,但不?论是朝庙之上,还?是江野之下,皆敬他?是一位颇有政绩与抱负的明君。

登基那夜,赵珩之对温廷安许下一桩两年限约,她此前在东宫明确坦白了自己的心意,但赵珩之显然不?在乎她是否心悦于他?,他?说,『因为你的年纪太轻了,朕就许你两年自由,两年之后,朕会亲自策办封后大典,纵任你要逃,不?论逃到?天涯,抑或海角,朕也会亲自寻到?你,你逃不?出朕的手掌心。』

撇去这个两年限约不?议,在温廷安眼中,赵珩之是极为沉得住气的男子,但面?对北地?的时疫与灾情,他?居然下了一道如此强硬的敕牒,行事风格变得雷厉风行,可见灾情是何其的严峻,竟是触怒龙颜。

“可是,”她纳罕道,“北地?诸州的粮食问题,这不?应当是内粟司农与户部该管辖的事务么,为何要教大理寺接盘?”

竺少卿捋须,露出一副讳莫如深的容色,“这可就有讲究了,恩祐帝时期,司农与户部早已生?出诸多蠹虫,尸位素餐,中饱私囊,搜刮民脂之事俯拾皆是,成?康帝或许早就留意到?了此种隐患,得登大宝以后,便开始敲山震虎,这一会儿,你去农部与户部走?一趟,不?论是侍郎、还?是尚书,都是人去位空。”

温廷安可算是听明白了:啊,原来是贪官污吏落马了,一时半会儿,寻不?到?合适的能人志士来继位,是以,现在的农部户部集团基本处于瘫痪的状态,余剩一堆虾兵蟹将老弱病残,诸事百废待兴。

“国帑粮仓大开,虽已拨粮赈济至北地?,但对于百万难民而?言,这些粮食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七日前的廷议,官家决计从?岭南之地?入手,提出南粮北济、南水北调、南药北治三策,大理寺负责『南粮背济』。”

温廷安看到?一份敞阔的大邺舆图在近前铺开,竺少卿圈出了一个地?方,那是秦岭淮河以下的粤南之地?,仅一眼,她悉身袭上了浓深的颤栗,下一息,听阮渊陵道:“廷安,你要借粮的地?方,便是在岭南。”

竟是她的祖父、父亲和叔伯所流放的地?方。

假令此番要去岭南,就必定要和他?们?正面?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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