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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娘其实还有一个儿子,名曰旬哥儿,但她偏偏宠爱笙姐儿,大抵是?笙姐儿太柔弱了,也招人?疼爱,常娘的爱就不是?雨露均沾的,对儿女们的关?注之中,总是?会偏向笙姐儿多一些?,致使旬哥儿并?不亲近她,反而亲近父亲,但在一年前的战乱之时,旬哥儿的父亲死在金兵的乱刀之下,笙姐儿也死了,常娘悲痛欲绝,原本也欲自尽,是?旬哥儿阻住了她,拉着她随着大队伍一路流亡,从元祐一路流亡至了蓟州,再从蓟州流亡至幽州的漏泽园。

这个年仅八岁的小男孩啊,挺直了脊梁骨,用一张虽稚嫩却坚执的面容,对她一字一顿说:“娘不能这般自私,我好想?活着,可是?您死了的话,旁人?便?会说我是?个没娘的种,我不想?受旁人?的轻侮。所以——”

“娘,求求您,求您活下来,好不好?”

常娘的死志一下子就轻了,她更是?被旬哥儿的话一举击溃了,她答应过旬哥儿,要好好活着,旬哥儿是?她活在人?间世里唯一的盼头了。

她对旬哥儿好了不少,让他在幽州的蒙馆里读书?,旬哥儿有科举的念头,她祈盼他往后能步入青云路。

她对旬哥儿越好,与诸同时,她心中也对笙姐儿愈有浓深的愧意,她没有保护好她的小姑娘。

思?绪千回百转,常娘在七日前,初见了秋笙之时,竟是?有一种如见夭女的幻象,毕竟,二人?真的生得太相似了,不仅是?面靥与五官,身量与谈吐,还有是?那?穿衣的用色与偏好,都别无二致。

那?一袭遍地荼白天水碧,便?是?她为笙姐儿所缝制的嫁妆之一,当这一席裙赏穿在新来的秋笙身上之时,有那?么一瞬间,常娘心中大恸,深深觉得,是?她的笙姐儿回来了。

可理智在不经意间地惊醒了她,眼前的秋笙,并?非她的笙姐儿。

一片亭亭青烟之间,常娘缓然地回了神来,思?绪回笼,心中的沉痛之意淡了些?许,眸色亦是?微微凝了住,看回秋笙,她的心肠硬了一硬,声音陡地冷然了几分:“新遣出去的那?一批劳役,纵然他们有存活之机,但这些?人?亦是?不能活。”

温廷舜心下蓦然一凛,在原地静坐了好一会儿,常娘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几近于不言而喻——这就是?说明,在隧洞塌陷了以后,常娘并?未吩咐云督头立即进行掘洞之务,石场之上的劳役,他们没有救人?。

这是?在置魏耷、庞礼臣、吕祖迁与杨淳四?人?生死于不顾。

温廷舜没有去问常娘为何未行救人?之举措,否则,容易招致常娘的怀疑。

不过在此番,常娘抬着眸看着他:“秋笙为何会问及此事,那?一批被掩埋在隧洞里头的杂役,可有你相识相熟之人??”

看上去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但在斟字酌句之间,满藏着试探之意。

椿槿亦是?反应了过来,目光落在了戗金填漆的几案之上,不动声色地为秋笙重斟了一盏茶,勾眸巧笑地道:“常娘子莫要说笑了,妹妹是?什么身份,那?些?劳役又是?什么身份,妹妹怎么可能会认识那?些?人??”

透过窗棂隔间的赤金色熹光,在偌大的车壁内外轻轻震荡着,温廷舜的秾纤睫羽之上蘸染了一些?碎光,因此衬得他面容一部分浸溺在了晦影之中,情绪莫测且未明。

少时,温廷舜温沉地笑了笑:“秋笙是?在替常娘子做考虑,您这几日皆在筹办竞标会一事,兹事体大,切不能出任何篓子,加之能来竞标会的人?,非富即贵,万一有人?发觉了隧洞吞人?一事,起了疑心,那?岂不是?扰乱了您铺设好的整一盘棋?秋笙问及此事,不过是?怕有些?人?,意图不轨,坏了您的好事,未雨绸缪,总归是?好一些?的。”

此处所提及的『有些?人?』,其身份与算计,自当是?不言而喻。

常娘眸底晃过一抹异色,这酒坊内外,最?近确乎是?被大理寺的暗桩盯上了,对方还盯得格外隐秘,就拿昨夜来说,竞价会的前夕,这账房里的李账房与管事小厮,俱是?被砸昏在地,不省人?事,而这藏匿于暗格之处的一叠假账册,据掌事姑姑说,没有动过的人?为痕迹,遍搜那?账房上下,亦是?没有任何一物缺失。

那?就奇了怪了,这个贼人?潜入账房,打昏了李账房与小厮,又不探囊取物,其之所图,究竟是?什么?

常娘虽摸索不出这贼人?究竟怀揣什么计策,但她早已在暗中布下了暗桩。

常娘淡然一笑,目色轻轻落在了升起袅袅青烟的茶盏之上,道:“原来秋笙是?在忧心这般事,无碍,我已暗遣一位人?物,设了一些?计策,估摸着,那?些?人?行将是?咬饵了。”

“咬饵?”温廷舜狭了狭眸心,“常娘子的意思?是?,您今番只留掌事姑姑一人?在坊内,明面上是?疏松管制,暗面下是?一出空城计,专门用来引蛰伏在坊内的贼人?上钩?”

“错了,这一回,不是?掌事姑姑设计,她不过是?宅妇,哪有祓除细作的本事。”常娘云淡风轻地抿唇而笑,玉润修直的指腹,在扶几之上轻轻叩击着,奏出了一阵颇有节奏韵律的声响。

温廷舜敛了敛袖裾,心中思?及了什么事,陡沉了下去。

常娘遣了一位人?物。

这人?是?谁?

“那?岂不是?坊内有一出好戏可看?”椿槿笑着附和道。

常娘抿了抿檀唇,道:“估摸着,现在好戏就已经开场了。”

温廷舜眸色一凝,没成?想?常娘竟是?留了一手,他的指尖轻轻抚在了几案之上,面容渐然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翳色,抿着唇,邃深的眸底之下,是?一副若有所思?之色。

颠簸的马车踩着辚辚之声远去了,常氏酒坊之内,昼漏初尽,日色绵长。

这厢,沈云升同另几位杂役,将新酿好的一桶武陵玉露,徐徐地运入了地下酒窖之中,沈云升拿起肩膊上的汗巾,轻轻地拭了拭汗渍,趁着众人?歇在原地,他一面将汗巾搭在肩膊处,一面对杂役头子道了一声:“我去解个手。”

头子冲他爽朗地挥了挥手:“快去快回啊,待会儿还有不少活儿要整。”

沈云升欠了欠身,便?是?去了一趟恭房,只不过,临至恭房之前,他倏然调转了一个头,趁着四?处无人?主意,他依照着脑海里的图纸,行至了菡萏院,他的动作非常轻,正在洒扫庭除的小鬟并?未发现他,沈云升就这般行云流水地翻入了内院。

庭院内花木扶疏,小窗轩阁,一派春光融融的良辰景致,他蹑手蹑脚地穿过了垂花门,绕过影壁,潜入了秋笙的内室之中。

温廷舜给他留下了一系列隐微的记号,这种记号近似楔形,还是?朱常懿传授给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才认得清楚,寻常人?是?认不清明的,也根本觉察不到它们的所在。

依据温廷舜所留下的楔形记号,沈云升一路摸索至了寝屋内的拔步床之下,里头置有一只紫漆嵌玉衣箧,揭了那?箧盖,搜寻至箧箱的底下,果不其然,里头藏匿有一叠账册,以一团暗纹绸布紧紧裹之,待君撷取。

沈云升核查了一番,确认无误之后,遂是?抄手顺走?,藏入了袖囊之中,将其速速带离。

账簿已然取走?,最?后一步,便?是?去那?一座弃置的旧戏台,同崔元昭与苏子衿会合,旧戏台以北之地,有一处朱漆凿砌而就的矮墙,矮墙之外通抵东廊坊里头的街巷铺子,人?潮海海,依凭他们的身手,直接翻出去,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沈云升去到了旧戏台,在掉了半边银朱漆的楹柱之上,敲了两截长音与一截短音,这是?他们晤面于戏台的新暗号,沈云升静候了半晌,但放眼于戏台,却是?始终不见人?影,他心中悄然生出了一丝疑绪,崔元昭与苏子衿素来守时,怎的会失时?

难不成?是?……

沈云升心中升起了一丝不妙的预感,这时,他听到垂帘里头传了一阵细微动响,似是?人?物的闷哼,他眉庭骤蹙,有了计较,一举上前揭帘而去,见着帘内的景致,仅一眼,他倏然怔住了,悉身的血液在一刻凝冻而住。

崔元昭与苏子衿二人?,全身俱是?遭粗绳紧缚,双双昏厥在了地上,近乎不省人?事,沈云升觳觫一滞,遽地上前,将他们的布团从口中疾然挪了去,一面急声唤着他们,一面逐一替他们拭脉。

见着他们晕厥在此,沈云升心中浮现的第一个场面,是?义庄里头那?两位暗探惨凄的死相,他们因为喝了九肠愁此一毒药,不得不忍受着肝肠寸断的痛楚,不消说,他们是?被活生生疼死的,施毒者?的手腕,不可不谓之残忍。

沈云升心中祈祷崔元昭与苏子衿只是?普通的昏厥,讵料,经逐一拭脉之后,他如鲠在喉,他们二人?的脉象几近于苛沉浮虚,脉搏跳动极弱,呼吸亦是?时断时续,那?是?气血皆枯之征象。

崔元昭觉察到了沈云升的存在,她苍白若纸的面靥之上,额庭俱是?一层虚冷的寒汗,面容一丝血色也无,她轻曳着沈云升的袖裾,眉心紧锁,话声气若游丝:“沈兄……快,快走?……”

崔元昭与苏子衿二人?中了九肠愁,沈云升绝对不会弃他们于不顾,更不可能全身而退,但他也料知?到了,这定是?常娘设下的一出计谋,账房出事以后,崔元昭身为新来的掌事小厮,瞬即就被怀疑上了,她来旧戏台的时候,一定是?被人?跟踪,偏巧苏子衿也来了,二人?就被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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