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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廷安的心重重沉了一沉,饶是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温善晋可能是屠害了暗探的元凶,亦可能是常氏酒坊的幕后主使,她的思绪重重恍然了下,整个人悄然捏紧了拳心,她心中有一道声音告诫她,温善晋是无辜的,肯定是有人栽赃陷害于他?。

她复微微松开了拳心,对阮渊陵问道:“掌舍,晚辈其实还?有一问。”

阮渊陵抿了抿薄唇,右手摩挲着玉扳指,淡声道:“但问无妨。”

“您之前说,常娘与大?金谍者暗中往来的这?一消息,乃是梁庚尧告知与您的,我想见一见这?位大?金谍者。”

阮渊陵动作一顿:“不妨说一说你的理由。”

温廷安道:“这?个消息是梁庚尧跟您说的,但为何您派遣入内的暗探会遭人发现?了身份,以及温廷舜他?们为何会离奇失踪,这?酒坊之中到底藏着什么秘辛,这?些我们都一概不知情,若是不知情的话,待我们潜入酒坊之中的话,不免会落入前人之窠臼,心里多留个心眼儿,总比没有心眼要强不是?此则其一。”

阮渊陵静默地看着她,不动声色,继续听她说。

“再说其二,虽说大?理寺审人手段之高?明,说是冠绝三法司也为不过?,但梁庚尧毕竟是训练有素的谍者,若是不愿透露其他?谍者的行踪,可有千百种方式逼自己死去,但他?没有这?般做,反而将常氏酒坊此一线索抖了出来,这?便有些可疑,梁庚尧所透露的消息究竟是真是假,太子要找到的东西,到底在不在常氏酒坊,这?是需要求证的,但目前观之,阮掌舍您损失了两位暗探,还?有五位纸鸢杳无音讯,您难道不觉得可疑么?”

梁庚尧身为大?金谍者,他?这?人想必是有诡计与筹谋的,他?之所言,到底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此些皆需要求证,我们不能只听信其一面之词。

温廷安所述之词不无道理,沈云升、崔元昭与苏子衿一致同意她的说法,沈云升对阮渊陵道:“掌舍,您不妨带我们去看一看这?位梁庚尧,好让大?家心中有些定数。”

阮渊陵斟酌了许久,适才对众人道:“行,那便跟我来。”

日头渐渐一路走高?,空气里弥漫着新雨的湿漉气息,远处漫起了悦耳的蝉响,诏狱坐落于府衙的东北一角,一围穿着劲装的狱吏正在四?下值守,见着阮渊陵领着几些少年来,众人忙恭谨地颔首行礼,只听阮渊陵低低说了一声:“周廉呢?”

为首的一位狱吏恭声道:“尚还?在看守着梁先生?呢,卑职这?般将周寺正唤来。”

温廷安觉得周廉这?个人名颇为耳熟,似乎是在哪儿听到过?,待狱吏将一位身着天青色官袍的青年行出来时,看清了对方面容之后,温廷安适才意识到对方是谁了,升舍试的那日,负责在明伦堂监考的考官之一,这?人还?拐弯抹角地说她的午膳气味重,须臾,直截了当?地将她的考篮给收走了。

这?厢,周廉朝阮渊陵做了恭谨的揖礼,阮渊陵淡声吩咐他?道:“带着他?们去见梁庚尧。”

一抹讶色直直掠过?了周廉的眉眼,梁庚尧可是三司重犯,怎么会让一帮外人随意见之,他?顺势看向了寺卿身后的数位少年,最后视线在温廷安驻足了片晌,温廷安回望他?一眼,皮笑?肉不笑?。

周廉已然认出了温廷安,继而不动声色地敛回视线,朝阮渊陵重喏了一声,对少年们谨声道:“你们但请随我来。”

梁庚尧被关押在诏狱的东南一角的刑狱之中,重重设卡,戍守极为森严,铁青灰的双侧石壁之上,悬着橘黄色的油火,火色覆照在了冷硬的空气里,渲染出了一份毛毵毵的森冷氛围,周廉一手提一盏六角蒙绢油灯,一手严谨地负于后背处,领着温廷安等人往里走,沉寂的氛围之中,谁也没说话,潮湿僵冷的黝黑石板,有且仅有众人革履发出的槖槖槖靴声,靴声强化?了狱内冷寒凉冽的氛围。

狱外狱内,全然是两种既然不同的天地,诏狱里纵然燃着诸多明灯,但仍旧抵挡不住湿冷黏稠的寒气,湿气里裹挟一种熏鼻的血腥气息,俨似一尾冷蛇蛰伏于背脊之处,嘶嘶地吞吐着蛇芯子,引人脊椎颤栗,尾骨之处,乍然生?出了一丝寒意。

崔元昭方才待在义庄之中,本就有些身子不适,目下待在了刑狱之中,嗅着那弥散在空气里的血腥气息,脸色不由地益发苍白如纸,温廷安看了她一眼,伸手递了一枚苏和香丸过?去,崔元昭言谢接过?,将苏和香丸徐徐衔入口中,晌久,毫无血气的脸上适才恢复了一些润色。

一行人一路无话,约莫小半刻钟过?去,周廉领着众人到了一座牢房门前,铁质狱门由两位狱卒左右推开,空荡荡的牢房里,一滩柴黄的干草堆垛之上,瘫躺着一个身着白色囚衣的青年,看着年逾而立,历经了长达半个月的严刑拷问,青年悉身是血,他?的体?格本是中等偏瘦,遭罹重刑,此番仅剩下一具皮包骨,布满血痕而苍白的面容之上,眉眸与颧骨高?高?衬突而出,像极了嶙峋陡峭的山崖,凌乱且粘稠成绺的枯发之下,枯涸的眸色黯然无光,流淌出了一种屡受重刑鞭笞之后的麻木涣散,俨似对周遭已然失去了感知,形同一具失去生?机的纸偶。

不过?,当?他?瞅见周廉带着温廷安等人,陆陆续续入了牢房来的时候,迎面而来的五道人影,浓墨重彩一般罩住了他?,梁庚尧苍白无色的脸上,渐而露出了一抹讶异之色,仅一下垂邃眸,旋即又?平寂了下来。

“周寺正竟然带来了几位客人来,真是稀奇。”

梁庚尧的嗓音极为枯槁且苛沉,沙哑且寒锐,似是久未开口的人,此刻突兀地开了口,尾音掺杂着一抹阴鸷的笑?意,竟是教?人不寒而栗。

周廉将油灯悬在了青灰石壁间的兽角之上,先让温廷安等人停伫在一丈开外的地方,他?行至梁庚尧近前,寒声道:“他?们现?在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梁庚尧阴寒冷鸷的视线,自血渍粘结的发丝之下伸了出来,在四?位少年身上逡巡了一遭,众人如觉雷殛,心生?巍巍之意,俱是肃穆以待,正襟危立,梁庚尧的视线最后在温廷安身上停留下了,寥寥地扯起了唇角,道:“你便是那日护送我的温家大?郎,温家的嫡长孙?”

梁庚尧不愧是长年生?长在中原之地的金谍,中原话与官腔都十分地道,若是不细听,温廷安定是辨不出他?到底是大?邺子民,抑或是金国谍者。

梁庚尧假模假式做了一个拱手的姿势,腕间栓着的铁质绞索,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起伏,发出了一阵拖动的闷响,他?腕间俱是勒出的涸血,面上似笑?非笑?地道:“多谢温大?郎半月前的仗义襄助,若没有你一路救护,梁某大?抵早沦为一枚弃子,死在刑部的牢狱里了。”

温廷安狭了狭眸,道:“据此看来,梁先生?,您好像对我很熟稔?”

梁庚尧慵懒地靠在枯草垛处,一条腿半支起来,一条遍布鳞伤的胳膊搭在其上,嗬笑?了一下,道:“大?邺议和使臣温善晋的嫡子,在金国,谁人不晓?咱大?金的崇祯帝一直欲招尔父去金国,予以重用?,但尔父多少有些冥顽不灵,一代名臣蛰伏至此,梁某真替尔父感到遗憾。”

温廷安听出了梁庚尧话辞里头的挑唆之意,元祐议和一案一直是压在温家身上的重石,无数门闾士子以议和妥协为奇耻大?辱,谤议温家乃是国贼,加之这?几日发觉温善晋与媵王私下晤面,以及暗探留下的蛛丝马迹,这?本是扎在温廷安心中的一根棘刺,眼下梁庚尧不轻不重的一席话,无异于雪上添霜,她袖袂之下的指尖缓缓拢紧。

沈云升温声提醒温廷安道:“温兄莫要听信梁贼的话,此则离间之计,我们来此的目的,是来相?询常娘与金谍据点?、以及她与伪诏的关联,莫要被他?的话牵着鼻子跑偏。”

周廉对此并不置一词,闲散地抱着双臂,淡淡地倚靠在了石灰墙上,他?倒想瞅一瞅温廷安当?如何同梁庚尧对峙。毕竟当?时他?是这?位纨绔少爷的监考官,能颇受寺卿大?人与东宫太子之倚重,想必有其过?人拔萃之处,他?倒想领教?一番,若是往后不出意外的话,这?人也会进入大?理寺,成为他?的同侪之一。

这?厢,温廷安捋了捋声息,眸底的风澜重新捋平,看着梁庚尧,一字一顿地肃声问道:“伪诏一案以及金谍据点?,都与常氏酒坊脱不了干系的线索,可是你提供给掌舍的?”

沈云升、崔元昭与苏子衿三人一致看向了梁庚尧,眸色添了些复杂之意。

“正是。”梁庚尧牵了牵唇角,看着温廷安道,“其实你也很清楚,梁某身为谍者,便是要小隐隐于市,而三舍苑的寒门书生?,既不会受瞩目,也能捞着四?面八方的消息。半个月前,枢密院与刑部要将梁某作为诱饵,去寰云赌坊引出另外一位金谍,其实,庞枢密使与刑部侍郎钟伯清二人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的目标,不是抓梁某的同党,而是要提防大?理寺,预防落下话柄。”

“大?理寺那时已经怀疑,寰云赌坊便是金人的据点?之一,我们的目标是窃走画院的一封洛阳两坊舆图,枢密院与刑部给我们搭把手,我们各取所需,但赌坊被阮寺卿的暗探发现?了,一夜之间遭致秘密查封,庞珑与钟伯清自然不能坐以待毙,那一夜他?们也率兵在寰云赌坊设伏,但他?们委实没料到,大?理寺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阮寺卿围剿寰云赌坊只是一个幌子,大?理寺的真正目标其实是梁某。”

梁庚尧这?一席话信息颇大?,少年们俱是有些缓冲不过?来,面面相?觑,眸底皆有无法掩饰的愕色。

温廷安凝声道:“你继续说。”

梁庚尧遂是继续:“我们身为金谍,必须转移去新据点?,而常娘新设的酒坊,便是上峰为我们筹备的第?二处据点?,此则梁某被抓之前所收到的风声,消息是绝对做不了假的,你看看,你们的阮寺卿先是派遣了两位暗探,结果中毒而死,又?塞了五个少年潜伏以探赜内情,结果下落不明。”

他?摇了摇头,毫不客气地“啧”了声,云淡风轻地笑?道:“亏你们是太子殿下扶植的纸鸢,连区区一个藩王之子和一个卖酒妇都摆平不了,是不是也就这?点?能耐了?将来又?有何能,恭请你们的太子殿下送上九五之尊的位置?”

这?番话显然是刻意为之的激将,温廷安并不吃这?一套,面容寡淡如水:“你佯作很怕死的样子,为了保住性命,选择与枢密院、刑部秘密往来的实情,逐一吐露给我们,但你这?般殷勤的投诚,未免太过?于可疑。”

梁庚尧耸了耸肩膊,偏着头:“你怀疑梁某说了假话?”

温廷安敛眸道:“假令你是真想投诚,大?可不必弯弯绕绕说这?些长篇大?论,直接将你们与庞珑、钟伯清秘密勾结的文?书、文?牒亦或者账簿上交给寺卿便好,实证在手,相?当?于拿捏住了庞、钟二人的命脉,届时奏请圣裁,官家下诏搜剿令,直接查封常氏酒坊,不是更能名正言顺一些么?大?理寺亦是根本不必陷入损失人员的赘累之中。”

温廷安注视着梁庚尧:“你说,是也不是这?个道理?”

梁庚尧怔了一下,温廷安方才一席话逻辑极为缜密,竟是挑拣不出丝毫的错处。

良久,梁庚尧淡淡地笑?道:“温大?郎所言在理,但您方才所述的物证,并不在梁某手中,否则梁某也绝不至于落拓至此。”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这?不,你们目下也都知晓了,常娘不仅与媵王暗中有来往,其所经营的酒坊,不日还?斥巨资,盘下了一座庞敞的酒场,亟待招标投榜,洛阳数个世家大?族的公子,蠢蠢欲动,准备给这?座酒场散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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