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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祖迁震悚,整个人没反应过来,温廷安便掠开他悠哉地走了,吕鼋偏生带着学官出现在了二人近前,吕鼋低声斥他一句:“昨日没胡闹够么?人齐了未?还不进去上课!”

吕祖迁忙点头应是,目送父亲的背影入了学斋,这才慢慢自袖囊里摸出了纸团。

是方才温廷安用折扇拍他之时,窃自塞入他的掌心里的,想来是不愿让吕鼋觉察到二人之间的隐秘对谈。

吕祖迁趁着四下无人,忙摊展开来一看,仅一眼,堪堪怔住。

温廷安让他去查,雍院内舍生今日的缺勤名册。

查这个作甚?

吕祖迁对温廷安所提出的这一要求,颇为匪夷所思,照这纨绔少爷的性子,倒不至于如此闲聊才是。待下了学,趁吕鼋与数位学官离却,他眉心仍是紧紧深锁着的,窃自拦着温廷安低声问:“你为何要让我查内舍生的缺勤名册?是出了什么事?”

杨淳仍在文库等候着温廷安摸底,时间委实紧凑,温廷安不便向吕祖迁解释这般细致,她遥遥指着长巷的位置:“昨午钟瑾欺人,我早上收到了风声,钟瑾可能为了帮一个梁姓的同窗掩盖罪咎,才拿杨淳出去顶罪,兹事体大,与杨淳的仕途休戚相关,你身为一斋之长,理应肩负起关切同窗的义务,故此,让你去内舍查一查这个姓梁的人,今日是否来了族学。”

这一席话信息量过大,吕祖迁听得愣头愣脑的,好不容易才理顺了其中计较,自摸胸脯,疑惑道:“可是,这风声你打哪儿听来的,为何你知而我不知,为何你又让我去查勘名册?若是这事儿是真的,也可大可小,为何不让衙房去查?咱们瞎折腾个什么劲儿?”

温廷安直接略过了前半截话,看定他,眸色微抬,凝声道:“你是斋长,每日午正牌分,会将学斋人员详定名册送至校学阁,阁长认得你的脸,加之你是吕博士之子,对你照拂有加,你若要作甚么事,亦是定当对你松懈戒备,由你去查看内舍名册,再是合适不过。”

她顿了顿,继续道:“再者,昨午衙房的态度你也看见了,他们为内舍撇清瓜葛,祸水东引,通篇审讯皆在和稀泥,欲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今后定是不会再管此桩案牍,这是丢了外舍的面子,易言之,是丢了你的面子,难道你甘愿这般忍辱负重?”

言讫,事关个人声名之事,吕祖迁果真正色起来,依旧纳闷不已:“按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查这个姓梁的师兄,查查他今日有没有来上课?但我捋不明白了,这人出勤与否,又与杨淳遭打有何牵涉?”

正说间,隔壁数斋斋长来催吕祖迁前去校学阁,温廷安遂是拍了拍吕祖迁的肩膊:“待你先查,查毕来文库一楼寻我,我会告知你实情。”

吕祖迁满腹疑窦,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片晌才回了句:“那行罢,半个时辰后等我消息。”

一片木铎声间,温廷安拾掇了一番书箧,在外静候已久的王冕前来为她撑起雪伞,她袖中兜藏着暖手炉,一路朝着外头走去,雪道之上皆是前往膳堂的生员,唯她逆行而上,空气浮起了薄薄的雪霭,朔风袭面,端的是透骨凄寒的时节,约莫半个刻钟,她好不容易才徒步至文库。杨淳抱着书箧搓着手掌静候在乌檐一角,见着她了,眼底亮了一瞬,忙上前道:“廷安弟,你终于来了,”说着,便又为难起来,“可咱们身份不够,这值守文库的学谕并不让咱们进去啊。”

温廷安浅浅地勾唇而笑:“莫急莫慌。”

她行至学谕跟前,行了一个揖礼,亮出了名牌与库匙,且报出了沈云升的名头,那学谕听之,原本态度有些轻慢的,一下子变得客气与恭谨起来,哈着腰,说原来是沈生员的友朋,实在失敬,语罢,延引二人去了一楼,替他们觅了个暖和又舒惬的荫蔽座处,上了两盏姜丝热茶,且说道,文库环境幽隐静谧,是个背书诵习的好去处。

温廷安便问:“沈兄此番去了何处?怎的没见着他?”

学谕恭声解释道:“今日雪落得大了,五大学斋里一些老先生途经高台石阶时,皆是不慎跌着了,他们腿脚本就不方便,这天时又是落霜又是落雪的,不光闹风湿,还庶几下不了地,太常寺获悉此闻,差了上舍好几些人去诊疗了,沈生员自然也在其中。怎么,温生是要急于谒见,要么我去传个信?”

温廷安摆摆手说不必了,客套地说了句:“沈兄诊治要紧,晤面倒在其次。不过,沈兄今日并不在文库值守,那值守的人是哪院的师兄?”

学谕忙道有礼,殷切地道:“是书院内舍生的温廷舜温生员,据闻他是温生您的幼弟呢。”

“……”温廷安一听此话,庶几栽倒了下去,还是杨淳搀扶稳了他,温廷安脑海里的第一反应是,温廷舜这厢绝对是故意为之,满腹心计要堵住她的路。

两人昨夜闹出分歧,不欢而散,今晨温廷安便是未与他同乘一辆马车,这厢莫不是睚眦必报,一门心思来伺机寻仇来呢?

可是,纵使他料到她会来文库查案,会来寻沈云升打探案情,但怎的就这般凑巧,她一刚来,沈云升就外出出诊,而替他值守之人便是温廷舜?

除非,温廷舜早与沈云升疏通关节,暗中有来往,只不过没告知她罢了。温廷安倏然想起,昨夜温廷舜有意无意地提过一嘴,沈云升寻过他,为他勘察过腿疾,但至于两人具体磋谈了甚么,温廷舜并未向温廷安告知,那夜她脑海里事情多,也有所疏忽,忘记打探两人之间的交谈内容。

原书之中,沈云升于温廷舜有再造与知命之恩,在沈云升应考科举与朝堂为官两截主线里,温廷舜前期是一位对男主忠心不二、对敌党狠戾手辣的角儿,但他的忠心不二,是建立在沈云升救他一命的情状之下,但在现实的情势里,不光是沈云升救他,温廷安也对他出手相救。温廷安做出了改变,但这唯一的改变,只不过是温廷舜没那么早弑害她,她没能改变的是,温廷舜与沈云升之间的君子之交。

易言之,她在沈云升此处挹取文库钥匙,温廷舜很可能早就知晓,但秘而不宣罢了。

温廷安按捺住心悸,先带着杨淳于座处落座,她浅啜了一口热茶,摒除杂念,先为杨淳摸底与裨补缺漏。

律学的升舍考试,由吏部主持,科目实属繁多,主要分经义与治事两大学目,先论经义,便是囊括刑统疏议、九经五史、明经诸科,分三场考试来考,一场一日。

再论治事,有关此一科目的科考,亦名曰铨试,较其难度,要更甚于经义,拢共科考六日,前三日是试法官,后三日是试法吏,主审官是刑部与大理寺,问律义百道,断案五十道,案例来自大理寺档案,案情程度分有繁、重、轻、难四个等次,考法是,隐藏案牍原本的判状,令生员自行诀狱验案,若生员撰写出的刑名、援引法例,以及对案牍的剖析,皆与原判相一致,那么即为通审,算是成功升舍,成为内舍生。

具体的通审规则是这般,经义与治事均是撷取打分之制,生员个人的成绩分为『通』『上粗』『中粗』『下粗』四个等次,以十分为率,八分以上为通,逊于八分则会被贬谪回外舍,一言以蔽之,便是以治事定去留,以经义为高下。

这长达九日的考试,论其题型之难易,规模之大小,相当于前世的公务员考试与司法考试,题目深奥严苛,题量庞杂博大,并且,主审官囊括吏部、刑部与大理寺,可见大邺对族学升舍试之器重。

光是外舍升内舍的规模就如此隆重,那么内舍升上舍的规模,盛况可想而知,主审官除开三法司,还当有参知政事、礼部与资政殿学士。

至于三个月后的会试,会由太子东宫、太傅与枢密院太尉亲自主审。

至于殿试,则是亲自面圣,躬自奏请圣裁了。

先回至外舍升内舍的私试里,升舍试的器重程度,是与淘汰人数一脉相承,五十人里仅择取一人,每一座学斋里只有一人,才能顺遂升舍。

在温廷安所在的学斋里,最是被看好的人,当属吕祖迁,授课的一群老儒生基本只向着他,以及第一排的生员,第一排以外的生员基本不会去管。

今日上课温廷安便是坐在第一排,与吕祖迁同榻而坐,几乎所有授课的老学究,皆对她侧目而视,起初以为她坐错了位置,但看了她的昨日科考成绩之后,确证过她没有造弊,他们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授课之时,点她的名,命她回答问题的次数,也逐渐频繁了起来。

课试成绩,与个人在学斋里的地位休戚相关,今儿温廷安切身的觉知到了这一点。

针对于私试的考题,她在前世身经百战,可谓是对其得心应手,升舍对她而言构不成太艰涩的难度。

但对于杨淳而言,可就有一些吃力与费劲。

给他摸底的过程之中,温廷安发觉他记忆力算是不错的,经义部分的考题,考验记忆力与抄诵能力,他均能完美作答,但治事部分的案桩,要援引法例条文、要写判状的部分,他断得一塌糊涂,他不能将自身背诵的律法,与真实案桩之中的罪状联合起来,他精谙律法,但不懂如何去判,去用,去审。

看了杨淳过去两载的答卷,基本都是在治事部分的考题失分最多,在这一部分,温廷安颇费心思与口舌,同他讲解,也让他援疑质理,她逐一答疑解惑。

耗了近半个时辰,杨淳仍在同一桩案子里摸爬滚打,整个人颇为愧怍地道:“廷安弟,我连个最简单的盗耕官田案都无法诀断出来,是不是资质尤为愚钝……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升舍,还耗费了你的时间,你本该,将这些时间用在你自己身上的……”

温廷安浅啜了一口姜丝茗茶,展眉宽抚道:“在我看来,这并非资质的问题,是方法论的问题,就像是庖丁解牛,最好的刀在你手上,你不过是不懂如何运刀载物罢了,及至精谙了用刀之法,你便能如虎添翼,判案诀狱便是如此,我眼下正教你判案的门道,你常学常用,相信很快便能得心衬手。”

“再者,距离私试尚有三日,还没到最后一刻,你还能竭尽全力地搏一搏,惘惑之时,不妨去问你自己的本心,敦促你走至这一刻的到底是什么。”

杨淳看着温廷安,雪光斜照入桌案,将这位白衣少年的眸色照彻得繁星点点,杨淳慢慢握紧了拳心,想起了长山杨家倨傲的嘴脸,想起了奴颜婢膝的生母,又想起了败劣冷情的继父,是杨家人活活害死了他的生母,他去县衙报官,可那掌事的胥吏,横眉冷对,愣是连个仵作都吝于给予,杨家人落井下石,将他赶了出来,他走投无路,只剩下科举应考这一条路了,他决定学律学,他要祓除长山县的贪官污吏,要为生母觅求世间公道。

只遗憾,杨淳屡试不第,恨极自己的窝囊,想着,今岁是最后一次机会,若是仍旧落榜,他万念俱灰之下,很可能提刀返至长山,直截了当地取了杨父的项上人头,也算是替生母一雪旧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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