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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案子详况,但至于江南府衙与京城提刑司如何定量该案,她所领到的纸帖上并未着墨。

温廷安看了三遍纸帖,心中逐渐有了数,才开始慢腾腾地临摹字帖。

昨夜温青松说,吕鼋崇仰先帝,上他的课,生员必须学练先帝开创的瘦金体,否则答得再好,也无济于事。

看了温廷安的毛笔字,温青松颇觉过于秀气阴柔,缺了刚阳风骨与豪阔文气,命她临碑帖,否则私试时,吕鼋很可能看也不看,便用朱笔批个黜落。

“不伦不类,形近神远。”一道苍老的嗓音在背后响起。

温廷安察觉来人后,忙起身躬身深揖。

吕鼋头扎皂巾,一身落拓青云大袍,足蹬谢公履,从院门外进来,偌大的学斋悄然寂止,众人敛眸垂目,俱是打了一个深揖。

吕祖迁也敛了名录,行将走至第一排中央位置的书榻,途经温廷安的桌榻时,他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却是险些绊脚栽倒,印象之中温廷安是个胸无点墨之徒,那字儿跟狗啃似的,怎的现在字居然这么端秀齐整了?

这般好看的字,若真是不伦不类,那他的字岂不是无地自容了?

吕鼋捻起了讲义,见吕祖迁还立在温廷安的榻前观摩,庬眉冷厉:“斋长是对今日卷宗有了眉目,不妨给大家讲讲?”

老先生在内是慈霭老子,在外是的严苛夫子,训起人来连亲儿子都不认。

吕祖迁梗着脖子回到原位,但他既然能担任一斋之长,论学识与资质,自然是优秀的,他胸有成竹,侃侃而谈道:“大邺刑统曰,诸盗园陵内草木者,徒二年半,若盗他人墓茔树者,杖一百,若是斫伐者,则是罪加一等,杖两百。在卷宗里,宋佃户砍了唐家墓木,按大邺刑狱,要被杖两百,而唐家人卫护墓林,纵使弑人,亦符刑律,当判无罪。”

吕鼋不置可否,没让吕祖迁坐下,扫视学斋一圈人,嗓音肃沉:“谁还有别的判法?”

大家缩肩塌背,一时都不敢吱声,吕祖迁是吕鼋的嫡子,师出吏部大族,律论成绩算是举斋生员里最好的了,若是他都答错,那他们更答不上了。

扫视一圈,无人举手,吕鼋毫不客气点了名:“新来的温生员,你来谈谈。”

一众生员都知晓,吕鼋是刻意点温廷安回答问题的。

温廷安过去劣迹斑斑,身为雍院生员,学得是大邺的律法刑统,却公然于学舍内召人打马,干狗苟之勾当,行博赌之恶风,简直令吕老先生颜面无光,是他将温廷安从族学遣退的。

原以为就此海阔天空,殊不知,经年之后,这混不吝又出现在学斋里,穿得还人模狗样的,要不是看在崇老国公温青松的份儿上,他定然不会收下这等恶贯满盈的竖子。

他不信温廷安会浪子回头,更是不信他能通过五日之后的私试,之所以唤他起来答题,只不过是要肃正师威罢了,免得再生祸端。

众人偏过首去,自前往后看,不怀好意地瞅着温廷安,等待着他出糗,吕祖迁亦是回望过去,凭他的了解,这纨绔少爷胸无丘壑,资质愚拙,很可能连卷宗都没看懂,更别提怎么审理这一桩墓木致死案了。

正意满踌躇之时,却听温廷安道:“决断该案,须依照唐家与宋家起争的缘由。纵观卷宗可以知晓,唐家世居墓林,且以坟木为家业,而宋家是佃户出身,坐拥数亩良田,两家人争执的缘由,便是唐家墓林遮碍了宋家的田。卷宗交代过,唐家墓林是百年家业,而良田是近岁才凿辟而成,也就是说,墓林早就存在,倘若宋佃户嫌唐家墓林荫蔽,尽可以购置旁的田产。试推起争之因,皆宋佃户依凭威势,斫伐唐家墓木,令唐家大为不岔,于唐家而言,墓木是其祖宗爷,维护墓木,实属可悯。”

少年音声若金石震玉一般,磊落端方,话辞条分缕析,教吕祖谦感到匪夷所思,吕鼋露出一丝黝深的况味,从讲台处穿过众人,缓缓行至温廷安近前,追问道:“鉴析得不错,温生员行将如何判决?”

“宋佃户凭恃威势,号召诸佃,以威力激成凶祸,当决勘杖两百,流放邻州,而遭致宋佃户斫伐的墓木,当责还唐家。唐家隶属护墓木,举止正当,依照大邺刑统,当判无罪。”

温廷安回答这道题时,其实心底还是有些踯躅,与墓木相关的案牍她在前世研习过很多,光是一看卷宗,她便能对应到相关的案例。案情判断、罪名定量、律论分析等这些流程,简直是錾刻在她骨子里的,她看到具体案情,很快能依照所储备的学识进行剖析,但她的学识和方法,并非这个朝代的温廷安所能掌握。

原主不懂艰涩深奥的律论,是以,分析问题之时,温廷安只能抱朴守拙,开始用最浅显易懂的话,最质朴稚拙的方式,代入大邺人之所思所想,阐述宋佃户错在何处,唐家是有罪无罪,官府如何判刑。

学斋里针落可闻,无人敢言,吕鼋目露隐微的钦赏之色,“答得尚可,讲得很全面。”

语罢,对着吕祖迁肃声道:“斋长,可知道自己误判了么?”

吕祖迁一阵面红耳赤,躬身称是,虽然心有不敢,但咬咬牙,用愧怍的口吻道:“弟子阅文马虎,原以为宋佃户仅犯了斫伐之罪,致使轻估了此人的罪行,若是重审一番的话,弟子必将会……”

吕鼋凝眉斥道:“苟或轻判,必罚无赦!”

吕祖迁头垂得更低了,不敢多加妄言,吕鼋吩咐两人坐下,单手负于背后,单手执着卷宗,厉声道:“棋弈不能毁,时阴不可追,刑更不能错判,毕竟交付予你们手上的,皆是活生生的人命。待你们入朝为京差,或至地方任职,皆是大邺黎民的父母官,你们判案诀狱,诉状上的一句轻描淡写的宣判,就决定了一人的一世。”

温廷安敛了敛眉心,她明白老先生为何会如此严厉,大邺有一套极为严苛的追责之制,对判官的错判、轻判、重判、受贿等罪咎,皆有对应的追责,倘或错判案桩两起以上,则会遭致罢黜,彻底葬送官途。

吕鼋总爱讲些大道理,但台下的生员们,顾着搦墨写下正确律论,父母官是知府知州通判百里侯之流,官阶至少在从六品之上,于他们而言,还是过于遥远了,甚至是难以望其项背的奢望,大多数人只渴盼能通过五日后的私试,以及二月份的升舍公试,为三个月后的春闱做足准备。

春闱相当于前世的公务员招考,所有人都削尖了脑袋在青云路上挤,然而,真正能进士及第的生员,是千里挑一,甚至万里挑一,最有希望高中的英才,都集中在上舍里。

眼下,他们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外舍生,连能不能通过第二堂课的小考都是未卜,吕鼋就已经跟他们谈论为官之道,这距离太不可逾越了。

因是温廷安答对了问题,这一堂课上,很多生员看温廷安的眼神,都不太一样了,奚落和白眼少很多,一些人开始刮目相待,也有不少人心存质疑,怀疑是她爹给她透题了。

虽说温善晋现在猥自枉屈,屈居仄室编修国史,不再关切朝事,但他的名声是在大内三院里响彻过一时的,在座的人多半出身于朱门豪势之家,多多少少都听自家爹娘叨叨过温相的事迹。家里有个修纂律法的爹,当儿子的,在某些方面,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更主要地是,温廷安变化太大了,曾前是不学无术,一问三不知,现在居然能从容自若地接住问题,还被老先生夸奖了,连斋长都为之逊色几分。大家前日还听说他在抱春楼寻花问柳,眼下却见其人正襟危坐捧读刑统,一个放荡不羁的纨绔,怎么可能在短瞬的时间变化这般大?

简直叫人难以相信。

第一堂课结束,吕鼋在台上置了一尊泰蓝暗纹质地的陶山炉,炉上矗有一枝长香,私试倒计时,众人可没有时间猜疑了,心急火燎地抓起刑统和纸帖默背诵抄,整座学斋的氛围紧迫且峻沉,众人的心神绷紧成一条极细极薄的线。

吕祖迁也没闲情雅致观察温廷安的疑处,方才在堂上丢过一回脸了,教他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从小到大他都没如此窘迫过,让他出糗的人,居然还是温廷安,这口恶气若是不出,他怎能咽得下去!

温廷安他爹一定是悄悄透题给他了,不然,这小子怎么可能一字不落地将判法答出?他一定是侥幸!

吕祖迁捏紧拳心,自己一定要考得比他好,彻底碾压过他。

王冕跑到窗扃外头,给自家主子递送热茶和果腹的糕点,他不知少爷今儿课上得如何,但知晓他没有惹祸,吕博士脸上和颜悦色的,看起来没有被气得不轻的模样。

王冕遂是安下了心来,轻声道:“少爷,吕老先生的私试素来很难,但您放心,今儿课上的经义我都给您抄好了,您悄悄收在袖囊里便好……”

温廷安失笑,没接,“收回去吧,我自己心里有数,今后都用不着了。”

王冕愕讶,照以往,少爷都是命他抄好纸团暗递予他,这招屡试不爽,一次也没出过差错,没料着今日居然不用造弊了?

可是,以少爷的资质,若不造弊的话,这私试肯定过不了。

王冕心里焦灼,还想再说什么,只见吕鼋率着一位学官进入学斋,预备布下考题,且发了墨纸数张,原来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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