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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凤兮凰兮永不死,旋翼冲天兮向天关,

悲兮叹兮尘世苦,指月盟誓兮人不还。

——《凤鸣祭歌》

策天凤将一滴血点入药碗。

喝吧。

温热的汤药被纤长的指推向霓裳。

这是?

憔悴的王女望他一眼,连目光也虚弱,稍稍一抬,便像是受不住力似的垂落下去。她默默低头,眼睫颤动,如同沉不住积雪的梅枝。

救你的药。

闻言,霓裳轻吁一声,她轻轻点头,伸手捧了那药碗。褐色药汁里浮出她苍白的脸容。

多谢先生。

策天凤袖手身后,待她慢慢饮下,方才说:不必言谢。

我不惯与人相欠,此为回礼。

回礼?

霓裳一怔,未及细思,只觉心尖阵阵刺痛。她不自觉捂紧了胸口。

先生并不欠我什么。

她瞧一瞧他的脸色,静水般无波无澜。隐在未明处的半张脸,像是在藏室里摆久了的、冷阴阴的瓷器。

其实他们也就说过这么几回话。

霓裳两眼直盯着碗底的药渣。若是他脸上露出半点厌烦之色,霓裳都会聪明地选择沉默,但偏偏没有,于是她忐忑着出声试探。

若是祈愿之事,霓裳心甘情愿,并无勉强。

策天凤却打断她。

并非此事。

说罢他便离开,不作多言,一如既往的决绝姿态。

走到门边,他却回望一眼。

霓裳为这一眼心若擂鼓。

策天凤淡漠一叹,青衫踏过门槛。

霓裳是没有她皇兄聪慧,但她不蠢。策天凤的言外之意,不说她也懂了。

永无回应的衷情。

目盲的飞鸟越不出永夜。

她茫茫地望。

夜深了,公主。

宫人们点上灯。

霓裳骤然发觉夜色已降临了。灯火一簇簇亮起,微弱地抵抗着殿中的黑暗。她忙忙抓住一盏灯,双目紧盯着燃烧的蜡烛。烛泪流满了灯台,火光在凝动。它尽力烧到灯芯的底。

望着它所照亮的、渺小的三尺光明,霓裳喃喃自语。

我不后悔。

无论何事,我都不后悔。

你才三十七岁。策天凤说。

上官鸿信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闭目养神。

已经够了。

仿佛下定决心一般,他看向策天凤。

是今天吧。不然你不会特意前来。

你在揣测什么?策天凤说。

上官鸿信轻笑一声。

我是说,我的死期。

策天凤沉默了,沉默如顽固的山石。即便从山顶将他抛落,一路跌撞到谷底,砸碎了、破开了、瓦解了,他也不会出声,不会呼痛。

老师,我知道,你也累了。

上官鸿信轻轻握住他的手。

你花了这么长的时间,等一个人找到杀你的方法。明明希望就在眼前,这个人却要死了。你一定觉得很讽刺。千百年来,天意不曾眷顾于你。连死亡这样小小的愿望,他也不愿满足你。

你和我是一样的。

既然我们都累了,最后的时间,我想和你平静地相处。

我想和你说一些话,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

别说了。策天凤开口。

该知道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上官鸿信笑着摇头,俨然不赞同。

老师,你很擅长两件事。一是扮演死人,二是扮演盲人。可我既不想爱死人,也不想爱对我置若罔闻的瞎子。

所以我并没有爱上你。

但千年里爱你的人应该很多,不爱你的才是异数。我也算有点特别了。

我很想去爱你,如果我能像霓裳那样爱你,或许这十年我不会这么痛苦。可是有时候,恨意发生的更快更强烈。你的决绝,没有给我足够的时间。

一个凡人竟然有杀你的念头。对你来说,应该是难得的体验。当我掐住你脖颈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是嘲笑我的异想天开,还是当真有所期待?期待我真的可以杀死你?你明知我做不到,为什么一次次去放任,当我的手离开你的皮肤,你总是那么不舍得抽离。你喜欢吗?我给你的体温。就像这样?

他的手指更加深入地笼住策天凤,是偌大宫室内唯一能被感到的温度。

等我死后,你就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了。

策天凤不由握紧了他。

感到手上逐渐加重的力道,上官鸿信发出一声冷笑。

真是趣味。

前十年里我给你的都是些很好的东西,谁会拿赝品祭神。可是你把玩一番还给我,却残破、粉碎,虚掷年华。后十年里我给的都是最拿不出台面的东西,我的恨意,我的欲念,和我不肯面对真相的虚伪。这些东西别人看都不会看一眼,你却接受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还想要更多。

我的感情投射到你身上,经了反射回来,却面目全非。我自己也诧异,返回的怎么与开始时天差地别。你始终不变,我却被你改变。也许我已变成你的梦魇。

上官鸿信闭上眼,慢慢滑下,策天凤的臂弯替代枕头接住他。他盯着这张脸看了又看,一时记不起他少年时的样子。策天凤心里一沉,却不能想得太深。

不能细想,为何上官鸿信不愿去爱一个瞎子。

你会记得我吗?上官鸿信最后问道。

策天凤犹豫片刻,仍是说了:不会。

上官鸿信面上显出嘲讽之色。

所以,我不会去爱死人。

他终是睡了过去。

策天凤就着交握手掌探他脉搏。上官鸿信的气息虽微弱,但脉象已恢复了正常。策天凤将一滴新血浸入他唇缝,望见他脸上腾起新鲜血色,如春风拂开万花。

还不到时候。他想道。

天要上官鸿信死,他却要上官鸿信活。他还没有杀死他。一场天意的争斗。

他会醒来。策天凤有十足把握。

将一片金羽留在他枕边驱除梦境,策天凤从容离去。

数日后,羽宫传来雁王病愈的消息。对初涉国事焦头烂额的鹭王来说,可谓为数不多的好事。

策天凤前去探望,上官鸿信果然大好,发上霜色都褪去不少,重又变回少年青丝。正值秋高气爽,雁字成行,月季海棠遇上时节,灼灼盛放,花瓣繁密得如烟花般绽开,映得衣上面上俱是容光花色。

他望见上官鸿信正怡然自得地浇花。

用一碗药。

有他的血。

十二

凤兮凰兮生两翼,其羽翙翙其尾碧。

苦兮乐兮人间事,白头嗟叹命数奇。

——《凤鸣祭歌》

老师,你来了。

上官鸿信转过身,手里端着空碗,最后几滴药汁在碗沿盘旋,他耐心地等它们聚集,而后倒进海棠的根系。得了滋养的海棠瞬时一展,绽了满枝繁花,灿灿若红云,风动时花落如雨。

你看。他仰首遥望花树,拂落一身花色。

有救我的心力,不如去呵护一株植物。它还知道感恩,开放得这么热烈。

不像我,只会恨你更深。

初秋的傍晚,斜阳芳树,落英满袖,蓊郁枝叶如蚌壳般将他们二人包裹。上官鸿信懒懒抬眸,花雨间策天凤清姿如旧。然而,眼前绝景不过一场幻梦。零落的不可以生,凋谢的不可以活。死人不可以苏醒,活人不可以解脱。

你要我活着,我活了下来。你确实得偿所愿。可惜,用错了方法。

我想要放过你,你却不肯放过我。

上官鸿信一边说,一边慢慢朝前踱步,走到策天凤面前时,两肩已落满飞花。他抬手,指尖从策天凤鬓边掠过,拨下一瓣残花。

策天凤凝目望他,一双不会辩白的眼睛。

怎么了,不动也不说话。上官鸿信笑问道。他掸了落花,别起双袖,半倚在海棠树下,仪态闲雅好似老友闲谈。一树春色映他眼底,却是漫不经心。

策天凤一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仍很镇定地检视他,计算他的病症消解几分。

日影朝更深处坠跌,天地间铺开最后的赤色,微风慢慢吹着,收拢起余晖的残烬,于是万物也像是经了一场燃烧,暮色里伫立无数昏黄的残骸。

策天凤忽然有种进退不得的心境。

留他一次,很容易,但夜晚总是要来的。到那时,他还能留得住么。

沉默这么久,是后悔了?上官鸿信说道。他叹了口气,颇感惋惜。你应该让我死。

早同你说了,我没有找到杀你的方法。继续留在我身边,只是浪费你的时间。当然,你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可是,不缺乏的便不算是浪费了吗?

你知道把我救活意味着什么吗?

策天凤摇了摇头。

上官鸿信勾了勾唇角,想要冷笑,却笑不出来。

意味着你还会留在这里,你根本没打算走。你会留在羽国,直到我彻底死去。你说你想死,但我只看见你在浪费机会。

花在我身上的时间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

安静。策天凤说道。

你的想法,我不在乎。

上官鸿信侧目看他:既不在乎,我说出来,对你又有什么影响,需要你打断我。

策天凤轻轻拢袖,胸中莫名涌起悲喜之情。然而何悲何喜?细究了才辨出欣慰,来自一位不够高明的老师,予他青出于蓝的徒弟。

他俯首不言,看得上官鸿信心气浮动。但他掌权多年,喜怒早已不显于外。他拉住策天凤的衣袖,用力一扯,凤凰便如无根之萍,轻飘飘荡进他怀中。

又不说话了。

你的舌头呢?

上官鸿信挑起策天凤的下巴,拇指摩挲他紧闭的嘴唇。策天凤的唇很薄,像一面纤细的刀锋,数年来他被这唇割划出许多旧伤。倒不如折断了好。他想道,指腹深深陷进策天凤的下颌与脸颊。他多想把手里这颗精巧颅骨彻底捏碎。

老师,你让我醒来,也让我更迷惑了。

上官鸿信手边越发施力。策天凤冷雪般的面孔却吝啬浮现一点红印。

为什么当我试图了结的时候,你却不舍了?

为什么当我开始恨你的时候,你却包容了?

你的舌头呢?上官鸿信的指腹在他唇上拨弄,指甲叩击着牙齿,触入温热的口腔。

没有舌头,怎么解答我的疑问?

策天凤微微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很快用动作替代了语言。他张开双臂,青白的长袖仿佛伸展的羽翼,拍打在上官鸿信的脊背上。上官鸿信一瞬地分神,策天凤的唇决然划开他的脸,冰冷的刀刃贴在他颊边,而后刀尖缓缓移动,呼着微弱的热气。唇是冷的,但舌头是软的。他以行动如此告之。上官鸿信反应过来,扳过他的头颅深深吻下去。

策天凤没有吻过别人,所以上官鸿信如何吻他,他便如何回报。因而牙齿变作凶兽,唇舌沦为帮凶,搏斗争抢最后一口甜美的呼吸。他不会受伤,上官鸿信却会流血。策天凤尝到嘴里的涩味,十分古怪,于是奋力推开他。上官鸿信适时地松手,唇边滴下殷红的血。

凡人的血滋味如何?上官鸿信问道。与你想象中有差吗?

策天凤抿紧了沾血的唇。

不必。上官鸿信制止策天凤治疗的尝试。

这是你留下的痕迹。上官鸿信轻抚伤口。

策天凤心中蓦然一动。

可你还能再留下多久呢?

夕阳被大地囫囵吞入,而霞光转冷。上官鸿信的脸半隐在夕霞里,雍容的帝王姿态被散上绮丽色彩,仿佛世间的华美之物都集于一人。他睁着金色的瞳孔,犹如天外孤鸿,于光影之界无声地冷望人间。

夜色终是来了。

或许以后还会有人吻你。但那个人,不会再是我了。

薄暝里策天凤听见上官鸿信的低语,幸灾乐祸的语气。他不记得自己教过他,对坠入深渊者坐视不理。但,是谁先开始的,谁先失足,而谁又跟着跳了下去。这渊薮如此幽深,竟不能到底。二十年的陷落还不够,二十年的执着还不够,现时的长生不够解开这个谜题。

他必须推出更多时间做筹码,赌一个粉身碎骨的谜底。

策天凤无视挑衅,愈合上官鸿信的伤口。

为何你……总有错误的自信?别以为你很了解我。

上官鸿信回以冷笑。

是老师你给了我错误的感觉。既然开头便是错,不如一错到底。

一错到底?

策天凤睨他一眼。

这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十三

仙家轻岁月,浮世重光阴。

——霓裳抄录诗句

这年的羽国分外多雨,一入秋雨水便下个不停。宫人们早早备好了秋装,在上官鸿信洗漱时换去夏衣。侍女为他束冠,镜中映出一张看不出年龄的俊容。发乌黑,肤光洁,只眼角留有岁月的波纹,淡得几乎看不出。他看上去就像是位年轻的诸侯。虽然近在眼前,也很难将他同已退位的雁王联系在一起。

上官鸿信挥了挥手,侍女会意地退下。她近身服侍上官鸿信多年,早已明了他阴晴不定的心性。她收了梳子篦子,小心地捧在怀里,出门却遇大雨。姑姑!新来的小宫女在檐下等了好久,见她来了便急忙撑起伞。她笑了笑,接过伞柄,独自往雨中行去了。

一人一伞,消失于茫茫烟雨中。

雨下的太大,回屋时一身的湿。她取了帕子擦净盒上的水,转去里间换上干净衣服。发上湿了,她散去发髻拭掉水分,坐在妆台前重新梳发。她以女官身份伴驾多年,即便是前朝大臣遇上她也需给上三分薄面。雁王又无婚娶,上供来的珠宝玉器多半大方赏赐。因而论钗簪,她是不缺的,有些甚至能同后妃比拟。时间久了,也积得琳琅满目,她日日勤换。

掠眼看去,她挑出一对玛瑙双钗簪在发上。镜中人依稀是多年前的花颜。然而细看了,便知岁月的无情,她素来引以为傲的长眉已不复黛色。

她伸手抚了抚钗上的玛瑙,还是那么明亮的琥珀色。但戴着它的人已老了。

她笑了笑,自嘲似的,眼里流出温热的泪。

作为雁王的女官,她以才干和手段立身,年华老去从不曾使她悲伤感慨。有时她甚至有庆幸,庆幸所有人都有生老病死。这样……她在奉茶时凝视雁王,这样,一切不可能的等待都会有一个尽头。

他们会老去,或许也会在差不多的年纪死去。到那时,他不是王,她不是臣。逾越的话就算说了,他也无法治她的罪,轻蔑也罢,厌烦也罢,只能听她慢慢地讲。

可是……她忆起他双眉的鸦色。

他大概不会老了。

她把脸埋在袖子闷闷痛哭,脑中却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夜晚。霓裳对着一扇空门穷极了去望。她那么用力地眺望,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像是想要望穿层峦的宫殿与高山,望到故事的尽头。

但她做不到。

到如今她才明白霓裳公主为何郁郁寡欢。

禅让大典完毕,鹭王正式继位。上官鸿信落得个王爷称号。史家们迫不及待要为圣君撰写史书,他倒无感,早早甩手不管。何种该写何种不该写,鹭王应懂得拿捏。卸了羽王之位,再居羽宫便有所逾矩,上官鸿信索性搬入别苑。隔着几道廊亭与香室遥遥对望,策天凤不想见他也得见。

下雨了。

上官鸿信站在廊下闲闲观望。雨渐渐大,扑湿他的衣角。他懒得避雨,颇有点听之任之的心理。

何人?

上官鸿信回过头,策天凤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

老师?

策天凤皱眉看他,见他不动,便严厉了语气:过来。

上官鸿信心不在焉地走过去,不知道策天凤在打什么主意。但策天凤只是握住了他的手腕,上官鸿信顺从他意,一直陪他走到曲折回廊的最深处。

尽头处是浅浅湖泊,湖中栽满芙蕖,莲叶接天。虽是谢了大半,但气势犹存。

雨势一阵阵的,湖上一派烟水迷茫,策天凤临水而望,衣袂被风雨卷得翩飞。他秉持一贯的寡言,敛目深思,上官鸿信端详他纤长的眉,被动地猜测他的心思。

你说,我留不住。他抬眸看向上官鸿信。

上官鸿信读懂他的话意。

你能吗?

他望着满塘枯荷。

那就证明给我看。

上官鸿信平心静气地回答。

无须多言,策天凤挥开青色的羽袖,雾气在湖面上弥散而开,又被雨水清洗一空。

像是洒下一缸花青染料,兼得毫笔粗放抹过,一池枯荷转而为青。渐渐,从这青绿中析出小团粉白。低垂的根茎直起身,将落下的花瓣一扇扇地重开。乍然间似铺开两匹艳丽织锦,并排悬在湖面,一者高,一者低,密密层层围绕长亭。

上官鸿信忍不住低头,新开的莲花已漫上栏杆,荷叶遮蔽了湖面,在细雨中滚落清露。

你……

他少见地失言。

你要的证明。

策天凤折起一枝芙蓉,递给上官鸿信。它迷失了季节,如同开在盛夏时般绽放。

死的不可以生?策天凤唇边隐有弧度,微微嘲意。

生老病死,确是人之常情。但若我不允,你哪里也去不了。

上官鸿信接过新荷,花瓣湿淋淋揉碎在指间,像一团烂糊的血肉。

这对我公平吗?他问道。

策天凤不为所动,只说:你死了,对我又公平吗?

所有人都会死,但我不会。这公平吗?

他轻声叹息,任风雨在睫下凝出轻盈的结晶。上官鸿信却看见他皮囊下一座冰川正散着非人的冷气。如此寒冷,如此不可接近,正如几千年来他心中始终不融的坚冰。把自己锤炼成金城汤池,高耸到望而生畏,却期望凡人能以有生之年凿开冰面摧毁他。以此所为,求其所愿,上官鸿信早知他南辕北辙,但执意之人竟浑然不觉。

上官鸿信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从背后环住这具瘦削的身体,不给策天凤任何喘息的时机。

他将脸贴在策天凤颈后,吐露温热的鼻息,感到冰川有将融的征兆便用力抱紧。

为什么是我?上官鸿信说道。

策天凤斟酌许久,似乎在寻找一个不会刺痛的答案。可惜,只是徒劳。

因为你……在我身边,却不会向我许愿。

上官鸿信嗤笑一声:我怎么会向憎恨的人许愿?

更何况,我想要的,永远不会回来。

……是霓裳?

不。上官鸿信却否认了。

她的命是她自己的。如果她不后悔,我不会替她后悔。

我想要的,是我的命。被你拿捏着的,我的命。

为什么是我?他再一次发问。

然而领悟却在电光火石之间击穿困惑的迷雾。

所以……是因为我恨你?不……不是这么简单……你想要……你想要的是……

我想要你留下。策天凤说。

你对我的恨意很纯粹,无论我为你做过什么,都不会削减。你不会敬畏我,不会跪拜我,你只会亵渎我。

既然你杀不了我,便退而求其次。

在你身边,我可以做个凡人。

果然……你不会放过我。

想不到,我与你……竟是如此结局。

上官鸿信胸中迸发一股凄情,竟忍不住发笑。笑完了还觉不足,一口咬死在策天凤颈上。策天凤静静受着,像只引颈待死的鹿,温驯到见了刀就迎上去,宁可被砍下头颅,也不愿忍受长久的寂寞。

十四

凤凰鸣,九岳崩,天雨如泪。

——《志异录·羽国卷》

雨终是停了,羽国的秋狩得了空隙被排上日程。这是鹭王登基后,将翊地划给上官鸿信做封邑。

堂兄。

临走时鹭王突然叫住他。

上官鸿信静候他的提问。

身为帝王,除了凤凰的踪迹,其余他都不该问。

你……还会回来吗?

问出这种问题,上官鸿信只觉失望。

如果你想坐稳这个位置,最好是希望我永远不要回来。

可……堂兄,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坐上那个位子,你早已众叛亲离。

上官鸿信将策天凤的教导原封不动地转交。

你是王。

不必怜悯自己。

当然,也不用任何人来怜悯你。

他转身欲走。

堂兄。鹭王大声喊住他。

我没有你那么适合做王,但我会尽我的努力做好。

上官鸿信回眸看他。天光从一束束窗格里挤进来,在触到他时四分五裂,不胜其寒似的,堪堪划亮他的衣角。

真遗憾……当初登基时,我也这样想。

他拂袖离去,留给羽国一个飘渺的背影。

有关上官鸿信的记载,止步于此。

旅途漫长,行到翊地时已下了雪,天地铺成银白,是一种可喜的清净。上官鸿信坐在廊下烹煮香茶。屋内白雾腾腾,帘外白雪纷纷,依稀记得,当年他和霓裳离开翊地,前往羽都,启程时亦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天气。

那一年,他十七岁,霓裳更小。他们都以为会永远留在那座宫殿。

想不到,二十年后,他还是回到了故乡。

你在想什么。

策天凤支起身来,狐裘从他肩上滑落,露出雪白的脊背。

依然没有任何痕迹。

奇闻。上官鸿信不由挑眉。

老师也会在意我想什么?

上官鸿信将散在桌案边的衣衫递给他。策天凤捡拾一番,可用者寥寥,只得罩上外衫。上官鸿信见他单衣赤足,望一眼地上狐裘。

我不冷。策天凤说。

真好。上官鸿信哼笑一声。翊地气候严寒,冬天是很难捱的。

他瞥一眼策天凤,脸上似笑非笑。

我小时候,很怕冷。

我知道。策天凤说。

这倒让上官鸿信惊讶了。

我从没跟你说过这件事。

策天凤仅是抬头看雪,世间万物都在他眼里化作玲珑剔透的一点眸光。

你的寝殿在冬天总是熏得很暖。稍加注意,便知道了。

见上官鸿信仍在看他,策天凤反问道:很难吗?

这不难。上官鸿信赞同他。

只不过,要很用心。

策天凤似乎想说什么,但上官鸿信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拾起壶柄,分出两杯滚烫的茶。

既然知道我怕冷,老师不为我做点什么吗?

策天凤拾起狐裘披在他肩上,触及温热的肩背。上官鸿信早不是那个畏寒的少年。晚了。这一点皮毛的保温,隔了多少年才披挂到他淋漓的血肉上,伤口已退了痂愈合了。如今再来诉旧情,多此一举。

策天凤将脸贴在他颈后,同样的动作他做起来就像是鸟儿们贴面的相依。他可以沉默,沉默到地老天荒,只要这把刀始终抵在他心尖上。近在咫尺的死亡。

但上官鸿信绝不甘于做一把刀。

他要做,握刀的人。

完结

我比他意料中……更强。

——上官鸿信

跟策天凤相处并不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或许是忍受了太漫长的缘故。策天凤不死不伤,长生给他带来充分的无聊,无聊垫成棉絮,正好叠成让上官鸿信发泄的软床。他的愤怒倾泄到策天凤身上,便成了那人心向往之的感觉。爱与恨之间也可如此差错。

白雪趴在树枝上,像堆积成灾的蛀虫,府内景物被蛀蚀一空,看上去像一百年后的风景。这些风景连结起来,织成一张巨网,上官鸿信被一网打尽,困守策天凤的领地。

苍茫茫的雪雾里浮出策天凤的影子,如白宣上的一滴青墨,缓缓晕开了。

上官鸿信为他撑伞。

策天凤目不斜视地走进去,短短的几步路,积雪在他肩上消融。上官鸿信站在雪中,隐隐能感到伞面上增加的重量。他看着策天凤消失的背影,心生迷惘。

曾经他为凤凰移来羽国最珍贵的树木,每一棵都有数百年风霜,但一一问去,竟无一可堪栖息。如今,上官鸿信放眼四望,寒冷的翊地并不适合梧桐生长,故而府内根本无栽。可他却留下了。

谁也不知道策天凤停留的原因,除了他自己,可惜问了也不会说。也许仅是沉溺于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或许每一天,他从上官鸿信身边经过的每一次,都暗暗期盼这把心仪的刀刃能有积极的作为,凭着忤逆的本能,和多年来磨砺的锋芒,给他一场快意而流畅的放血。说不定,血流到一定程度,即使是凤凰也会干涸,自我的意识消散于流淌的血泊里。

但上官鸿信与他一样冷静,他不会让他如愿去死,就像他不会让他如愿去死。如出一脉的自私,偏偏不露痕迹。

这是他们来到翊地的第五年。

策天凤给他的时间快到了,这一次连他自己都有所预感。

中庭积了雪,踩上去有吱呀的厚实感。宫灯在风中摇晃着,抱着一盏微弱的火光。上官鸿信推开门,沉木香热烘烘地从地上滚过来。策天凤端坐在榻上阖目养神,面前碳炉烧得极旺。自从他驾临翊地,王府中的炉火便没有熄灭过。

上官鸿信走过去,将茶水放至炉上加温。隔着水汽,策天凤的眉目便不分明。其实他们不是不能交谈,只是这中间必须要隔些什么,一阵烟雾,一道屏风,一处向背的光影。太直面,就太赤裸,四目相对,该说的话在眼睛里就尽了意思,哪还用说出口。

老师,我的时间快到了。

策天凤双目闭合,波澜不惊。

这一次,你会让我走吗?

水热了,沸腾腾地翻滚。上官鸿信取下茶壶,挥散白气,静观策天凤神色。

这是他给策天凤的最后一次机会。

如果他答应,那……这几多年华也不算全然枉费,至少,还有几分体谅的真情。

策天凤说:不。

上官鸿信点燃细香。

幽兰深处走出一袭碧裙。

你还活着嘛,真意外。

碧玥微笑着对他施行一礼。

是呀。上官鸿信回答道。我也很意外。

碧玥端详了他一会儿,说:你……比上次坚定得多。

五年的时间,足够我去思考一个问题。

上官鸿信沉吟片刻,说道:我还是恨。

碧玥的目光从下方逼近:时隔多年,你还想要那杯酒的配方吗?

上官鸿信却说:不。

他没错。我不怪他。

但我恨他。

为了他的愿望,无视我的痛苦,将他的意志强求于我。

碧玥听了,不禁哼笑出声。

他是凤凰欸。

要他体谅你,有点太……怎么说,不自量力。

她的嘲讽并未透入上官鸿信的心。面对一个你已经彻底了解的人,他人的讽刺更像是一种调味,突出你对他的认识是如何与众不同。

是他想做凡人,不是我要他做凡人。既然他想,为何不能像个普通的人那样去体会另一个人的痛苦。

听闻此言,她抬目瞧了瞧上官鸿信,一张完全看不出情绪的脸,底下却有烈焰般的深流在涌动。

你想死?她问道。

我早就死了。上官鸿信说。在五年前。

碧玥恍然大悟:他留住了你。

好方法。她啧啧称奇。早知道我也在鸢王身上试试。到底是比不得凤凰的阅历,还能想出这种法子。

我那时最多不过在想,如何跟鸢王投生在同一个时辰里。

你为什么不留住他。上官鸿信问道。

啊……这嘛……

碧玥低头轻笑,叹息中生发感慨。

因为,后来他总是很累的样子。我想……重新开始,应该也不差。

她望向上官鸿信,碧海般的一双眼睛。

你也累了,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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