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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是通情达理的妖怪。

他给我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没有后面的算计。

我与鸢王,策天凤与你,完全不同。你不必用我的态度去揣测策天凤的心意。

碧玥嗅了嗅空气,莞尔一笑。

又过去了十年。你身上的凤息依然持久而浓烈。也许是他更舍不得你。

气衰症:病人外表与常人无异,实则气弱血虚,以汤药,以针灸,以药浴,百法试遍,无力回天。

——《疑难杂病录》

你不恨他吗?上官鸿信问道。

无必要。

碧玥淡淡然。

你太看轻我了。

我不会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

她笑了一下,某种灵巧的狡黠。长生给她洞彻尘世的眼睛,却还没有泯灭她内在的生机。

凡人啊。她看着上官鸿信。你真的不懂什么叫做长生。

策天凤在羽国呆了多少年?十年?二十年?二十年就算漫长了吗?二十年对妖怪来说只是一眨眼。闭上眼睛,潜修,再睁开,改朝换代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我怎会恨他?恨一个没有生息的死人?还是恨一个没有来世的孤魂?我的恨,很珍贵,不想浪费。

什么是长生?上官鸿信反问。

碧玥凝眸忖思,她说:长生,是一个谜题。

这是鸢王死去的,将翊地划给上官鸿信做封邑。

堂兄。

临走时鹭王突然叫住他。

上官鸿信静候他的提问。

身为帝王,除了凤凰的踪迹,其余他都不该问。

你……还会回来吗?

问出这种问题,上官鸿信只觉失望。

如果你想坐稳这个位置,最好是希望我永远不要回来。

可……堂兄,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坐上那个位子,你早已众叛亲离。

上官鸿信将策天凤的教导原封不动地转交。

你是王。

不必怜悯自己。

当然,也不用任何人来怜悯你。

他转身欲走。

堂兄。鹭王大声喊住他。

我没有你那么适合做王,但我会尽我的努力做好。

上官鸿信回眸看他。天光从一束束窗格里挤进来,在触到他时四分五裂,不胜其寒似的,堪堪划亮他的衣角。

真遗憾……当初登基时,我也这样想。

他拂袖离去,留给羽国一个飘渺的背影。

有关上官鸿信的记载,止步于此。

旅途漫长,行到翊地时已下了雪,天地铺成银白,是一种可喜的清净。上官鸿信坐在廊下烹煮香茶。屋内白雾腾腾,帘外白雪纷纷,依稀记得,当年他和霓裳离开翊地,前往羽都,启程时亦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天气。

那一年,他十七岁,霓裳更小。他们都以为会永远留在那座宫殿。

想不到,二十年后,他还是回到了故乡。

你在想什么。

策天凤支起身来,狐裘从他肩上滑落,露出雪白的脊背。

依然没有任何痕迹。

奇闻。上官鸿信不由挑眉。

老师也会在意我想什么?

上官鸿信将散在桌案边的衣衫递给他。策天凤捡拾一番,可用者寥寥,只得罩上外衫。上官鸿信见他单衣赤足,望一眼地上狐裘。

我不冷。策天凤说。

真好。上官鸿信哼笑一声。翊地气候严寒,冬天是很难捱的。

他瞥一眼策天凤,脸上似笑非笑。

我小时候,很怕冷。

我知道。策天凤说。

这倒让上官鸿信惊讶了。

我从没跟你说过这件事。

策天凤仅是抬头看雪,世间万物都在他眼里化作玲珑剔透的一点眸光。

你的寝殿在冬天总是熏得很暖。稍加注意,便知道了。

见上官鸿信仍在看他,策天凤反问道:很难吗?

这不难。上官鸿信赞同他。

只不过,要很用心。

策天凤似乎想说什么,但上官鸿信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拾起壶柄,分出两杯滚烫的茶。

既然知道我怕冷,老师不为我做点什么吗?

策天凤拾起狐裘披在他肩上,触及温热的肩背。上官鸿信早不是那个畏寒的少年。晚了。这一点皮毛的保温,隔了多少年才披挂到他淋漓的血肉上,伤口已退了痂愈合了。如今再来诉旧情,多此一举。

策天凤将脸贴在他颈后,同样的动作他做起来就像是鸟儿们贴面的相依。他可以沉默,沉默到地老天荒,只要这把刀始终抵在他心尖上。近在咫尺的死亡。

但上官鸿信绝不甘于做一把刀。

他要做,握刀的人。

完结

我比他意料中……更强。

——上官鸿信

跟策天凤相处并不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或许是忍受了太漫长的缘故。策天凤不死不伤,长生给他带来充分的无聊,无聊垫成棉絮,正好叠成让上官鸿信发泄的软床。他的愤怒倾泄到策天凤身上,便成了那人心向往之的感觉。爱与恨之间也可如此差错。

白雪趴在树枝上,像堆积成灾的蛀虫,府内景物被蛀蚀一空,看上去像一百年后的风景。这些风景连结起来,织成一张巨网,上官鸿信被一网打尽,困守策天凤的领地。

苍茫茫的雪雾里浮出策天凤的影子,如白宣上的一滴青墨,缓缓晕开了。

上官鸿信为他撑伞。

策天凤目不斜视地走进去,短短的几步路,积雪在他肩上消融。上官鸿信站在雪中,隐隐能感到伞面上增加的重量。他看着策天凤消失的背影,心生迷惘。

曾经他为凤凰移来羽国最珍贵的树木,每一棵都有数百年风霜,但一一问去,竟无一可堪栖息。如今,上官鸿信放眼四望,寒冷的翊地并不适合梧桐生长,故而府内根本无栽。可他却留下了。

谁也不知道策天凤停留的原因,除了他自己,可惜问了也不会说。也许仅是沉溺于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或许每一天,他从上官鸿信身边经过的每一次,都暗暗期盼这把心仪的刀刃能有积极的作为,凭着忤逆的本能,和多年来磨砺的锋芒,给他一场快意而流畅的放血。说不定,血流到一定程度,即使是凤凰也会干涸,自我的意识消散于流淌的血泊里。

但上官鸿信与他一样冷静,他不会让他如愿去死,就像他不会让他如愿去死。如出一脉的自私,偏偏不露痕迹。

这是他们来到翊地的第五年。

策天凤给他的时间快到了,这一次连他自己都有所预感。

中庭积了雪,踩上去有吱呀的厚实感。宫灯在风中摇晃着,抱着一盏微弱的火光。上官鸿信推开门,沉木香热烘烘地从地上滚过来。策天凤端坐在榻上阖目养神,面前碳炉烧得极旺。自从他驾临翊地,王府中的炉火便没有熄灭过。

上官鸿信走过去,将茶水放至炉上加温。隔着水汽,策天凤的眉目便不分明。其实他们不是不能交谈,只是这中间必须要隔些什么,一阵烟雾,一道屏风,一处向背的光影。太直面,就太赤裸,四目相对,该说的话在眼睛里就尽了意思,哪还用说出口。

老师,我的时间快到了。

策天凤双目闭合,波澜不惊。

这一次,你会让我走吗?

水热了,沸腾腾地翻滚。上官鸿信取下茶壶,挥散白气,静观策天凤神色。

这是他给策天凤的最后一次机会。

如果他答应,那……这几多年华也不算全然枉费,至少,还有几分体谅的真情。

策天凤说:不。

上官鸿信点燃细香。

幽兰深处走出一袭碧裙。

你还活着嘛,真意外。

碧玥微笑着对他施行一礼。

是呀。上官鸿信回答道。我也很意外。

碧玥端详了他一会儿,说:你……比上次坚定得多。

五年的时间,足够我去思考一个问题。

上官鸿信沉吟片刻,说道:我还是恨。

碧玥的目光从下方逼近:时隔多年,你还想要那杯酒的配方吗?

上官鸿信却说:不。

他没错。我不怪他。

但我恨他。

为了他的愿望,无视我的痛苦,将他的意志强求于我。

碧玥听了,不禁哼笑出声。

他是凤凰欸。

要他体谅你,有点太……怎么说,不自量力。

她的嘲讽并未透入上官鸿信的心。面对一个你已经彻底了解的人,他人的讽刺更像是一种调味,突出你对他的认识是如何与众不同。

是他想做凡人,不是我要他做凡人。既然他想,为何不能像个普通的人那样去体会另一个人的痛苦。

听闻此言,她抬目瞧了瞧上官鸿信,一张完全看不出情绪的脸,底下却有烈焰般的深流在涌动。

你想死?她问道。

我早就死了。上官鸿信说。在五年前。

碧玥恍然大悟:他留住了你。

好方法。她啧啧称奇。早知道我也在鸢王身上试试。到底是比不得凤凰的阅历,还能想出这种法子。

我那时最多不过在想,如何跟鸢王投生在同一个时辰里。

你为什么不留住他。上官鸿信问道。

啊……这嘛……

碧玥低头轻笑,叹息中生发感慨。

因为,后来他总是很累的样子。我想……重新开始,应该也不差。

她望向上官鸿信,碧海般的一双眼睛。

你也累了,对么?

是。上官鸿信坦诚以对。

碧玥轻轻摇头:可是你死了,不会有任何用处。在看不到尽头的长生面前,他很快,很快就会忘记。

那么……我会用我的方式,让他保持痛苦。

上官鸿信注视着即将烧尽的细香,眸中流淌着冷酷的金色。

替我看看他的结局。

你有兴趣吗?

明晨日出。

策天凤将一滴血点入茶里,他看着上官鸿信饮下此杯,才转身收起书册。

是我的死期?

上官鸿信放下杯盏,他细细品味,并未尝到血的滋味。

不错的场景呢。他说道。不如去看日出吧。

算是,迎接新生?

策天凤站定了望他,似在斟酌,忽而上前一步,贴近到呼吸可闻。轻柔一吻渡来的不是救赎,而是血液打造的牢笼。策天凤的指尖抚过上官鸿信的薄唇,按住他欲言又止的话意。他一贯不听别人说话,永远如此。

好。他应道。

于是,在相识了二十五年之后,他们方才决定,一起看一回日出。第一次。

天还没有亮,苍穹上点点星痕。上官鸿信漫不经心地数着,不知那一颗是霓裳。

老师。

嗯?

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说吧。策天凤答道,今天的他似乎格外有耐性。

如果你想要有人恨你,直接杀死他的家人不就好了。这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往深处说,颠覆一个国家同样轻而易举,你可以让所有遗留的臣民都恨你。这么多的恨意,凝聚更多的可能。对你寻死不是更有利吗?

那确实不难。策天凤的声音被寒风吹得散碎。

但我无法说服自己,留下他们的命。

对死人来说,恨意无用。

上官鸿信轻轻笑了。

所以,你是真的舍不得我。

哈哈……太廉价了,二十年就足够收买你。倘若我真的找到杀死你的方法呢?你真愿意赴死吗?

是。策天凤说道。

风狂烈地从峰底吹来,几乎让人站不稳。天边浮动几许流云,也仿佛被吹动了似的,掩住了许多星光。四野暗得像卷起的画,看不见就不存在。

老师,其实……我还没有向你许过愿。上官鸿信说道。

策天凤心中突地一跳。

你应该知道我的愿望。

是。

那个愿望,他们都心知肚明。

还记得你说,只要是王室血脉且心意坚定……不,不用那么复杂,只要是我,你会愿意的,是吗?

……是。

策天凤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作为代价,你可以拿走我剩下的生命。反正……也是你给的。

……好。

策天凤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上官鸿信微微惊讶,最后却是一笑。唇边是轻柔而迷离的动摇。

这一次没有祭台。他朝天空望了望。也没有日月。

上官鸿信摘下幽绿的扳指,为策天凤带在手上。

就用这个吧。

他握着策天凤的手,缓缓跪拜,那场祭祀的所有细节他都深深记在脑海。他触摸着那枚戒指,以此起誓。

用我剩下的生命作交换。

他抬眼,满意地看到戒指亮起誓约的华彩。

策天凤,你要……好好活下去。

血滴落在地上。

上官鸿信长久跪着,没有再站起来。

策天凤叹一口气,同样跪坐下去,静候的死亡却迟迟不来。

不对!你……

策天凤惊怒交加,两手不由揪紧上官鸿信的肩膀。血,源源不断的血浸湿了他的衣袖。上官鸿信如同一只漏底的船,在泛滥的血泊中逐渐沉没。

老师……

上官鸿信开口说话,声音嘶哑,他身上的每一处旧伤都开始流血。

这世上只有四种人。死人,愚蠢的人,失败的人,和傲慢的人。

我会变成死人。

那……你呢?

策天凤心中轰然作响,数千年的自守一夕坍塌。他抱紧上官鸿信残破的躯体,仰头发出一声悲啸。

上官鸿信凭着最后一口气大笑,鲜血从他唇边大股喷出。

哈……哈哈……

我祝愿你……

千秋万代……长生不死……

你不会忘记我,就像……我不会放过你。

我们……永无相见之期。

说完此句,他立时停止了呼吸。

远处,天色发白了。

——end

碧玥望着遥远的天光,接到一滴如泪的雨。

她知道,那个人的梦,永远也醒不来了。

雨一直下到羽国的春天。

够了。碧玥说。该停下了。

你会毁了羽国。

策天凤站起身,面前是窄小的坟茔。石碑落满了雨,一滴滴向下流淌,将冷硬的石头打磨得无比光滑。

与我何干。他生硬地说,语言被他一颗一颗吐出来,像精卫衔去投海的石子。粒粒嶙峋,但投下去,无济于事。

雨水没有淋湿他,所以上官鸿信的血迹还印在他衣服上,如今变暗,是泥土般的赭色。他望着墓碑,长久地,几乎一动不动。就算他在这里独自伫守百年,碧玥也不会讶异。

够了。她又提醒。

他就在这儿。策天凤说。

碧玥看向那座墓。

是啊,里面埋着上官鸿信的骨灰。

他已经死了。

他在这里。策天凤坚持道。

碧玥为此发笑。她也没想到自己大胆到在凤凰前面发笑。

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只是我怕,某年你走在路上,会遇到一个面目全非的上官鸿信。

你很清楚他会去哪里。地府,忘川,而后轮回。你再也找不到他。

而这一切,都是你一手促成。

策天凤依然沉默。

沉默中,雨水打湿了他的青衣。

雨终是停了。

上官鸿信死了,策天凤没有留在羽国的理由。但现在要他去赶赴下一个愿望,他做不到。

他累了。

他把上官鸿信葬在羽国最高的山峰上,离天空最近的地方。站在他墓前的时候,会觉得这样过一千年也无所谓。其实又有什么所谓呢?一千年前他如此伫立云端,一千年后仍是,低头望一望,沧海亦成桑田。一千年前许下的愿望,一千年后还是同样。人们所执着的,在岁月变迁里始终不变。

只是他从没在一个人身边停留这么久的时间。

他看着上官鸿信长大,变老,最后在他怀中死去。

他真的累了。

他动不了,也思考不了任何事情,只是想死。

为什么他死了还会流血。他抱着上官鸿信的尸体这样想。

为什么我不会流血。

上官鸿信脸上的鲜血被水化开。策天凤抬起头。下雨了。

雨落得很急,策天凤就着水意替他擦脸,血污斑驳。他忘了自己袖上全是上官鸿信的血。

没事了,鸿信。没事了。他听见自己在喃喃自语。

我们回去吧。他说道。

上官鸿信没有说话。洗去鲜血后,他隐约地微笑了。

他有多久没看他笑了。

策天凤轻轻将指尖落在他眉心,抚平他生命最后一刻的苦痛。

没事了。策天凤抹去他脸上的雨水。

你不是要我痛苦么,我答应你。

一直到你满意,再停止。好吗?

策天凤望着他平静的脸,再一次确认自己记得每一细节。他吹去一口凤火,上官鸿信便如一张薄纸般燃起了。焚烧十分彻底,薄灰细腻得如同新雪。策天凤将他的遗骸收进血迹斑斑的衣袖里。

起身时袖子似乎重了些,好像有人在背后轻轻拉了一下。策天凤脚步一顿,雨水点点滴滴碎在血泊里,仿佛是另一人跟上的脚步声。感觉上他还在,不紧不慢地跟随着。那个含了嘲意说他动心的男人就站在他身后,似笑非笑,不矜不盈。

我们走吧。

只是这一次,身后没有他的回应。

策天凤去了中原,换了名字叫默苍离。中原人很奇怪,人人都有称号。入乡随俗,他也给自己起了一个。

孤鸿寄语。

每当他念起这个称号——孤鸿寄语默苍离,他会想到一个人。那个人对他说了很残忍的话,他不能忘记。

千秋万代,长生不死。

你不会忘记我,就像我不会放过你。

通常他只想到这里,再下一句……再下一句……

打雷了。默苍离望了望天色。再下一句,恐怕中原的雨也不会停。

琉璃树在轻摇,泠泠作响。血与血彼此相撞,无数的愿望与代价便在这琉璃声中散去了。默苍离漠然回首,他早已数不清这树上挂有多少琉璃珠串。他所知道的是,还有一串正握在他手上,需要他用没有尽头的长生去慢慢实现。

有时他会去其他地界,有时他会回羽国。羽国里他只去一个地方,往往在那里他遇见碧玥。

名叫碧玥的妖怪延续着羽国的龙气,所以默苍离并没有杀她。她总是点着一盏宫灯等候在侧,见默苍离来了便行礼,不无恭敬。

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有一次默苍离问她。

她说:我不想忘记。

出于无聊,她同默苍离絮絮说了些以前的事情。默苍离略有耳闻,他的几位同族曾经提起过,在他不理世事的那几年里,一个愚蠢的妖怪回应了呼唤。

碧玥听了,也没有忿怨之色。

是我。我就是那个愚蠢的妖怪。

高草里有萤火虫在飞舞,微弱的绿光照亮她的面容。她笑了笑,叹息似的,忽然对默苍离说:你不觉得,早在那时候就错了吗?

鸢王也举行了凤鸣之祭,但你没有回应。为什么?如果你回应了,鸢王要杀死的就不是我,而是你了。

他不够合格。默苍离说道。

碧玥又笑:雁王就合格了吗?你忘了,你最初回应的,明明是霓裳啊。

霓裳。默苍离模糊地想起她的模样。香室里身着华裳的王女。

他与上官鸿信之间最深的一道伤。

不。他否认。我想选的人是上官鸿信。

但……他们流着同样的血脉,而霓裳先一步祈愿。

所以……

所以。碧玥接过他的话意。你选错了。

因此你宽限她一些寿命,一是补救,二是还情。

但你对她不够有情,所以你的宽限不会一直持续下去,她最终还是死了。

萤火虫停在默苍离肩上,他偏头去看,绿莹莹的光点像许多盏漂浮的荷叶灯。霓裳在水边放下一只,注视它逐渐漂远,直到它停留在默苍离脚下。纸做的灯台被水打湿,很快沉没下去,故而默苍离并未从中取出王女的心事。

良久,默苍离开口,说话间有风吹过,穿过高草交叠的空隙,飒——飒——,好像被一双手轻轻梳理着长发,发出一种很温柔的声音。

鸢王死去多久了?他问道。

碧玥想了想,说:一百二十一年。

雁王死去多久了?她反问。

默苍离想回答,但迟疑了,他说:我忘了。

碧玥静静望着他。

都是这样的。总以为他还在。

不过,再过些时间,你就会又记得清清楚楚了。

是吗?

碧玥伸手拂了拂草尖,萤虫如琴弦跳跃在她指尖。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反正……他不会回来了。

于是他们一并陷入沉默,纷纷咀嚼起自己的往事。

默苍离慢慢养成佩戴戒指的习惯。玉石不老,经了雁王一生的波折,依然浓翠欲滴。上官鸿信以此为誓替他戴上,他便没有再想过取下。上官鸿信戴得正好,在他指上也同样合适。天经地义似的,他成了他的遗物。

闲来无事时默苍离轻轻抚摸,偶尔会感到一点热意,仿佛是上官鸿信的体温被玉石吸收了,在后来的岁月里时不时泄露一点踪迹。在默苍离的记忆里,上官鸿信一直佩戴着它,大概是帝王身份的象征。它陪伴上官鸿信的时间几乎与策天凤等长。有时候,默苍离会分不清,是自己在怀念,还是这戒指在怀念。不过,值得宽慰的是,他们所思念的是同一个人。

默苍离摩挲着戒指,那温润的触感让他想起上官鸿信的手指。他总是戴着它,因此触摸他的时候总是温热里含着一丝凉意。默苍离的躯体——这具灵力汇聚的躯体,如果细看,布满他的指纹。若是站在镜前,运发灵力,上官鸿信的印记便会一一浮现,像盘踞在他身上的刺青。只要一点点的思念,它们便得到滋养,在虚无肉躯上绽放成花。

可是他们并没有真正的相爱。

他们是想死的猎人和逃命的猎物,跑了半程后角色对换,他想死,而他觉得还可以活。差错。只是不大的差错。野兽抓住机会跳起来撕开了他的喉咙。

他给过你机会了。碧玥告诉他。

默苍离露出难得的迷茫神色。

你以为他会为了你活下去?

哈。默苍离喑哑地笑。

我正在为他活下去。

上官鸿信一生中有两次最严重的危机。一是凤鸣之祭,二是围歼霓霞关。前一次默苍离帮了他,后一次只能靠他自己。他赢了,付出的代价也很惨重,数道穿透胸肺的凶险箭伤。

默苍离于无人时去看他,他在病榻上那么苦痛地挣扎,满额的冷汗,剧痛让他动弹不得。默苍离用浸水的帕子替他擦汗。

老师……老师……帮帮我……

上官鸿信拼命要睁开眼,好像床下有什么正绑着他。默苍离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寻了噩梦气味来觅食的魇兽。他又看一眼上官鸿信,看到他要活下去的决心。

他轻柔吹去一口凤息。

上官鸿信慢慢安静了,倚在榻上睡着,微微皱眉,看起来有点疲惫。他平稳地呼吸着,因姿势不适偶尔发一声呓语,摆在胸前的手无意识地垂落,鞠起一捧日光,拇指上的玉戒盈盈生辉。

默苍离点起沉香,用手背挥散香雾,看着他一点一滴地松弛。日影西移,光爬上他的脸,抚平了岁月,呈现出暖玉般柔润的质感,连睫毛都金灿灿的在闪烁。默苍离坐在榻边,安静凝望着他,自己好像也睡过去了一会儿,半梦不醒。一时不察,夕阳已落,夜色汹汹地来了。

醒来时榻上空无一人,默苍离循着旧气息躺下去,他垂下手,用戴戒的指捕捉一束光景。

他见过上官鸿信所有的样子,要思念也十分容易。他一人捉着阳光,手中空空,抓握了又放,自己也不知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大概就是上官鸿信扼住他脖颈时,抓了又放的心情。

他仍能看见上官鸿信的影子,渺远又接近,他坐在长廊下,赋一点闲心,于是雨便沉了千川。

我想许愿。碧玥说。

你不是羽国王室。默苍离说道。

我是鸢王的妃嫔,不算么?

默苍离犹豫了,随后他问:什么愿望?

我……想死。

默苍离不由冷笑。怎么回事,他不能死,这些人便一个两个都想死。

理由。

碧玥寒冷地微笑了。

我在遗忘。

比我意料中更快。

鸢王是我很心爱的人。我不想太快忘记他。但我无法控制。

我已经开始淡忘了。

默苍离看着她,一眼一眼,挑剔地打量。碧玥期待地看着他。

他说:不。

他不是要你,替他看我的结局么?

碧玥将脸埋在手心里,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

你不能这样对我。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我才下决心要放他走。

默苍离说:我知道。你留着他的魂魄舍不得吃。

许一个愿望吧。他说。你真心的愿望。

他将手递给这个愚蠢的妖怪,指节上戒指浓绿欲滴。

碧玥跪下身,战兢着托起他的手,低声说。

我想做个凡人。

应誓的华彩再度亮起,碧玥周身升起紫烟。多谢。她说道。

烟雾散去后,默苍离收回手,山明水秀,万物俱寂。

名叫碧玥的妖怪从未存在。

回去后默苍离挂上了一串琉璃。这是一个妖怪的愿望。

至于上官鸿信的愿望。他捏了捏那串灰烬做的琉璃珠。还不到时候挂上去。

或许永远也挂不上了。

默苍离又一次登上羽国最高的山峰。

你在吗?他向风中探问。

感觉上他依然在,不声不响地等待着。那个让策天凤都算漏一计、叫他动心的男人就站在他身侧,从容雍雅,不离不弃。

我想做个了结。默苍离说道。

他取下那枚碧色的戒。眼前是万丈深渊,任它再坚固,也免不了粉身碎骨的命途。

他扬手,想了一想,终是没扔出去。

——end

上官鸿信少年时曾获得一只翠鸟。

那是北境某位亲王入京献上的礼物,通身碧绿,双目为琉璃色,听闻有天籁之音。上官鸿信想哄霓裳开心,便向他父王讨了去,用谷粒清水好好喂着,在爪上系一条丝带养在书房里。

但翠鸟从没开过口。

上官鸿信养了几月,耐心终是告罄。他解了丝带,推开窗台将翠鸟放飞。翠鸟扑簌簌地振翅,落在雕花窗框上,它回头看了上官鸿信一眼,忽然啄了下他的手指。一阵尖锐的刺痛浸入皮肤,手指上冒出殷红的血点。上官鸿信呼痛,本能地收回手。再抬眼时,那抹翠色已无影无踪。

他后来跟策天凤提起过这件事。他这位老师似乎无所不知。策天凤没有让他失望,他说,那是不语鸟。不语鸟是不会唱歌的。

上官鸿信不信。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传闻呢?总是有人听过吧。不然怎么从没听说青蛙有天籁之音。

策天凤听着他的反驳,漫不经心地翻过书页。阳光追逐着他冰冷的指尖,他苍白的脸像是一座快要融化的冰雕,空气中的尘埃都变作森森冷气。他随口说起一个故事。

传闻九界中有一界名叫海境,那里的人长居水下,形态各异,多半依血脉现形,或鱼或虾或龙,其中有一种族名为鲛,歌若天籁。

是吗?

不是。策天凤冷冰冰地打断疑问。鲛人是不会唱歌的。

上官鸿信那时对策天凤言听计从,他深深低下头去,为自己的轻信和浅薄羞愧,策天凤的话语像针一样刺着他的脸。但他仍依着少年人的好奇心,在心底默默思考。

真的不会吗?

后来上官鸿信遇见欲星移,鲛人确实是不会唱歌的。

上官鸿信推开窗,清凉的月色伴着夜露飘洒进来,殿内的纱缦随风浮动,在偌大的宫殿内膨胀成一团轻软的烟雾。

老师,会冷吗?

纱缦后是永恒的沉默。

默苍离瘦削的侧影在烟雾中刻一道尖锐的印记,如同云中闪电,在轻纱摇曳间触目惊心。

上官鸿信留下半开的窗,走入云雾深处。默苍离坐在室内,漫不经心摆弄棋盘,与自己对弈。侍女执烛点亮室内的灯,将棋盘上琉璃棋子映得灿然生辉,默苍离触及棋子的指尖也被染上一层暖光,像是扑入团团火焰的飞蛾。上官鸿信将灯盏移到桌边,静观棋局。白子已将黑子逼入绝境,黑子绝地反击,竟也有几分胜率。黑黑白白相持不下,是出于同一人头脑的、永无高下之分的博弈。

一道残局。

默苍离将未竟的局留在棋盘,上官鸿信坐到对面,却没有与他对弈。热水烧好了,冒出冲天的水汽,侍女拎起铜壶注水入杯,沸水将茶叶撕扯出碧绿的血。默苍离撇去茶沫,啜饮一口,喉结滚动间伤痕格外明显。

那是墨狂剑气所伤,即便是冥医也无法消去这道伤疤。幸而只划伤了皮肉,再深一寸,这颗天下无双的头颅便不保。

上官鸿信把他带了回来,仍旧以师礼供养。一切未变,他只是铲除了宫内的一棵树,仅此而已。其实是可惜的,那株梧桐是百年的古树,是被当地引为祥兆送进宫里来的。上官鸿信替策天凤讨了去,每到春日,便见它花开如霓。梧桐生得高大,远远便能见到,上官鸿信来去求学时遥遥看见,便心生安定。他给霓裳绑了秋千,震荡间枝干摇动,落花满襟。霓裳的笑语是那座沉默学宫里唯一的生动,少女鲜亮的碧衣越飞越高,她越过重重花树,轻若鸿毛,一夕之间无影无踪。

他本来是想留下梧桐树的,以此为磨砺,或许有一天他终会平静。他能听见霓裳的声音,在回忆中仍然温暖亲切,然而如今她的去向也如少年时那只翠鸟一般不可追寻,只在上官鸿信心口留下无法愈合的伤痕。他已极力避免这种情绪,但想到霓裳,他还是会难过。一开始激荡沸腾的心慢慢冷却,只留下缓慢流淌的悲伤。因为霓裳已死,在地下化为朽骨,如果有轮回,她早去另一场轮回。上官鸿信却留在这世间无法解脱。

而默苍离却又是那么平静,他跟羽国庞大宏伟的宫殿一样,容纳下所有阴谋憎怨,饮下罪有应得或是白白辜负的血,愚昧的、痴妄的、贪婪的、牺牲的,用一个代价换一个结果,把上官鸿信推向王座,却也让他一无所有。

到底为什么,他如此平静。

夜渐渐深了,默苍离依然无语。回羽国后他便不再开口说话。本以为是伤到了咽喉,冥医检查再三却说没有,想来只是他不愿说话罢。或许是因为他和上官鸿信已没什么话好说,或许是他一心求死没必要浪费自己的力气,或许是他已倦了。

他当真倦了,倚着躺椅双目半闭。上官鸿信给他搭上一件披风,目光在他沉静眉目上逡巡许久。多么可憎的面目,上官鸿信想,某种冰冷的东西在他胸中凝结。那是旧日的阴影,过去的感情死死缠绕着他,如同湍急河流里杂乱生长的水草,它们捆扎住羽国的王,把他拖入血与烟硝。

要如何杀死一个想死的人呢。他在默苍离床边坐下。他要杀他太过于容易。他不想折磨他。策天凤永远是他的老师。他是恨他的,也是爱他的,这两种情感并非是水火不容,而是同时并存。恨是沉重的、压抑的,爱是沉缓的、流动的,巨石伫立在水中,水流推动着巨石,到底该何去何从。

默苍离没有睡,他只是无动于衷。上官鸿信仅是看着他,仇恨便得到滋养,根深叶茂。他们之间的感情只有在分离时才有斡旋的余地,一旦相处,他只能一天比一天更恨默苍离。于是他抓住默苍离的手,把那截细瘦白皙的手腕压进丝绸堆叠的床褥。默苍离睁开眼看他,棋子一样琉璃色的眼睛,通透地望着他,映着荧荧灯火。他依旧一语不发,只是往后靠去,像纱缦一样没有重量的身体落在上官鸿信怀里,轻飘飘的几无实感,露出喉间狰狞的伤疤。

侍女熄了灯退出去,走在门口才想起未关的窗。她折回去掩好窗扉,帷幔后静得没有人声,只是衣衫摩挲有些窸窣的声音。明明在黑暗中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的人是默苍离,彷徨的人却是上官鸿信。他从未见证过默苍离的任何真实。

默苍离的手臂环紧他,在上官鸿信颈后引起一阵冰凉。他的温存让上官鸿信变得僵硬,藤蔓般交缠的双臂被拉下来仔细检查,确定没有暗藏的麻醉针或是毒剂。默苍离的呼吸似乎微微一哽,发出叹息般的气声。上官鸿信依然爱他,但两人之间的信任已荡然无存。

他不会杀上官鸿信的,从他第一次失败时便注定。上官鸿信深知这一点,但他仍要这么做,他深深警惕并且不掩饰任何怀疑,他故意如此只为宣示默苍离不配拥有他的信任。而默苍离确实被刺痛。他把脸埋在上官鸿信胸口,用自己喉间的伤疤长久叹息。

冥医偶尔会来。他怀有对默苍离安危的关心,怕某日上官鸿信怒气上头,将某人活埋了。他背着药箱亮了通行腰牌自顾自地走,来到学宫附近只觉生疏。

树呢?

他见到上官鸿信时问道。

铲了。上官鸿信说。太碍眼。

冥医便不说话了。他看着君王气势冷冽的侧脸,绞尽脑汁想说些话来劝慰。然而医者不能医心。

鸿信···

这称呼在默苍离失语之后再无人叫。上官鸿信没说什么,只是吩咐手下好好招待冥医。说罢便回转宫廷,午后还有政务要处理。

夏日炎炎,冰盘内承的冰块不一会儿融化成水,侍女掀开竹帘叫人来换。上官鸿信支着额,漫不经心地批阅。若是被策天凤看见了,必然要被教训一顿。但默苍离不是策天凤,策天凤已死,正是用梧桐木打的棺椁,葬在羽国地下。如今学宫种了竹,翠绿如瀑,一到夏日绿意便浓烈欲滴,谁曾想从前那里凤栖梧桐。

默苍离朝冥医伸出手,冥医犹豫良久,才将一只白色小瓶放进他掌心。默苍离倒出瓶中物,仅是一粒平平无奇的白色药丸,散发着草药的苦味。

他吞下那颗药。

冥医吸了吸鼻子,又往小瓶里装了些补气益血的药丸。默苍离朝他颌首,他便将小瓶留在桌上。

我走啦。他收拾药箱站起来,走到门口却又回头。

苍离啊,你真的···

那么想死吗?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太阳很大,冥医热得满头汗水。汗水流进眼里酸涩不已,好像一场风波的余震。

冥医走后默苍离渐渐衰弱下去。过程很缓慢,毒素一点一滴侵入肺腑,他身体本就不好,时节又过冬,看起来只像是重病之人熬不住严寒。上官鸿信这次没请冥医,他给神蛊温皇发了请柬邀他做客。

神蛊温皇切过默苍离的脉,若有所思。他摇摇手中的羽毛扇,说毒入心肺,无药可救。

上官鸿信竟有种轻松之感。

冥医医术真是高超。他对神蛊温皇说。神蛊温皇微微一惊,似是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以扇掩面付之一笑。

温皇临走时还是留了方子,煎不煎药是上官鸿信的事,他烦不着。于是学宫内的侍女日间便多一件事,阆院间终日萦绕着药香。侍女是极聪明的,雁王只让她煎药,没让她盯着谁喝下去。她也知道自己是没法让学宫里的这位主子喝药的。于是每日老老实实煎药,晾凉了放在桌上,谁喝下谁倒掉与她何干。

上官鸿信也不管,他仍照常到学宫来过夜。默苍离依然抬手环住他,但使不上力气,很快就滑落下来。上官鸿信便笑,重新拉着他的手臂缠绕上去,就像以前一样。默苍离在黑暗中忽而感到一种可怖的心绪,他对此竟当真有所怀恋。他对上官鸿信从来不是虚情假意。

但现在上官鸿信在同他虚情假意。默苍离将死,上官鸿信随意施与廉价的情感,他不肯用真实面目面对他,宁可拿出一个旧日的幻影。

鸿信···

他在心里念道,依然发不出声音。他早已剥夺自己解释的权力。为罪孽、为欺骗,他只能缄口不语。

老师。上官鸿信在他耳边说。

你不能说话真是···太好了。

如果你真的叫我鸿信,或许我会动摇。

他给默苍离汗湿的身体盖上被子,手指抚过他额上碎发。

不知道老师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位亲王送了我一只翠鸟。你跟我说,那是不语鸟。不语鸟是不会唱歌的。

他将手指放在默苍离唇上,指腹上还残留着鸟喙啄出的伤口。

你说对了。老师,你永远是对的。

说完他便穿衣离开。默苍离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双目疲倦,随后在逐渐冷却的床褥上昏昏入睡。

他喝药了吗?上官鸿信向侍女询问。

回禀陛下,他有时喝有时不喝。

简直像是在控制着什么速度一样。侍女想。

她扇着手里的小扇,催旺了火。

如果陛下要来,那天的药是一定会喝的。

上官鸿信点点头,他想如果默苍离不喝,恐怕当日连眼睛都睁不开。

侍女将漆黑的药汁倒出来,盛在药盅里,盖上盖子用冷水过了一遍,确定药汁温度适中,才用盘子端了盛进去。

大人?

默苍离披着狐裘坐在暖炉边,玉琢冰雕一样,快被暖化。他应了一声,长睫垂下,倦怠得很。侍女把盘子放在桌上退出去。上官鸿信把药碗端到默苍离唇边,默苍离醒过来,见是上官鸿信便闭了口。这几日羽国政务繁忙,默苍离本想无声无息地去,可他却又来。还以为他再不会来的。

老师,喝药。

默苍离摇头,或许这是他一生中摇头时间最长的一次。

上官鸿信坐到他对面。默苍离琉璃色的双目望着他,说与我对弈一局。

他当时凭着这一局被选中,如今也要凭着这一局来终结了吗?

上官鸿信放下药碗,他捻起一枚棋子。满盘棋子都随他的情绪而振动,它们本就是断云石。棋子在他掌中凝为一柄匕首,刀光似雪。

默苍离放下棋子,喉间伤痕微微痕痒。

上官鸿信只是冷笑。

默苍离微微蹙眉。

上官鸿信伸出左腕,让雪片般的锋刃吻上青色的经络,鲜血瀑布一样爆开,棋子在湿滑的棋盘上游窜。默苍离突然动起来,棋盘“哗”的一声掉到地上,棋子与血液一同飞溅。他紧紧捂住上官鸿信的伤口,双手满是腥甜的血。

大人?侍女在门口探问。

药碗里溅落上官鸿信的鲜血,触目惊心的红漂浮在漆黑的药汁中,碗壁凝着未干的血珠。

血液是滚烫的。默苍离从未有如此真切的触感。他想呵斥上官鸿信、他想夺下匕首,但事实是他被庞然的怒意钉在原地。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在他胸中翻腾,几乎冲破这具皮囊。

他怎可寻死!策天凤没有杀死的人竟要去寻死。谁给他的资格。

上官鸿信不再有其他动作,他盯着默苍离,双眸是熔化的黄金,他逼迫一个选择。

默苍离双唇隐隐颤动,他感到荒谬可笑,但他竟想不出一句冷嘲。

上官鸿信看着他,不发一语。

他还在流血。

既不包扎,也不运功,他挥不开默苍离,便在手臂上方重刻下一刀。

血液溅在默苍离脸上。他眼里一片血雾。

“鸿信!”

原来不语鸟是会唱歌的。

上官鸿信扔下匕首,失血过多让他脸色苍白。他重又把药碗递到默苍离唇边,里头浸着血的腥甜。默苍离衔住碗沿咽下药汁,抬目看上官鸿信,眼眶里落下他的血,像一滴泪。

要如何杀死一个想死的人?

杀死他最爱的人。

原来默苍离也不是无坚不摧的。

是死是活,请你自便。上官鸿信对默苍离说。

他只为默苍离做一次牺牲。

这天晚上,上官鸿信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时他还是个少年。他推开窗台,解下丝带,放飞了翠鸟。那只翠鸟回头看他,一反常态没有咬他,它只轻轻蹭了蹭他的手指,而后振翅飞向更广阔的天地。

他醒来后竟有些怅惘,不知不觉中,有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反叫他记了这么多年。其实在放飞翠鸟后的一段时间里,他的寝宫镇日里开一半的窗,为的是某月某日,放飞的鸟儿会再飞回。但一别经年,它始终未有消息。少年时的上官鸿信怎么也想不透,为何他的翠鸟一去无踪。

只是在他不知道的某个时间里,那只翠鸟曾飞回他的窗边,在整个羽国的睡梦中,给他留下一只静谧的歌谣。

尽管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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