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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骑着马回城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有点暗了。额上汗珠亮晶晶的,跑了许久的马,身心舒畅,眉目之间颇有些自在意气,跟曹真边聊边笑,便任由马儿慢慢溜达着。

深色的衣裳衬得身段好,斜斜的暮光照过来,更显得公子翩翩。

司马懿在城门那儿候着,远远见到的就是这幅图景,深邃的眉眼不由也含了几分笑。

“五官将,”他行了个礼,顺手牵住缰绳,低声道,“丞相回来了。”

……父亲回来了。

曹丕肉眼可见地僵硬了表情,心怦怦跳了几下,自在的感觉飞速褪去,脸上又变成稳重内敛的样子。

在外征战许久,他的父亲在春日正浓的四月回了邺城。

司马懿顺手给他牵着马,一起往回走,“听闻已经寻了你一遭没见到人,还是快快换身衣服去见丞相为好。”

一旁的曹真似乎皱着眉嘟囔了几句,打抱不平。曹丕却再没心思跟族兄闲谈,话也懒得说,留不太对付的两个人在原地大眼瞪小眼,自己忙着回府换了身衣服又熏一道香,总算在落日前进了父亲的书房。

曹操正在案前翻看什么东西,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慵然却锐利。曹丕喉头一动,低下头。

“跑马自在吗?”

这话问得奇怪,曹丕自觉说什么似乎都不对,最后只能又垂着头道了句,“儿臣知错。”

曹操笑,“知错,错哪儿了?”

他局促,若说跑马,倒也不算什么错事,父亲一回来便找自己,总不可能是想他了——又做了什么惹父亲烦了?

曹操没计较他的沉默,开口点了一句。

“崔琰倒是很赏识你。”

“……”

这下曹丕知道他在看什么了,左右不过是留下的人关于朝堂事的记述。崔琰一直以来都主张立长,算是自己的助力。之前他爱和子丹出去游猎,被人家劝谏一通也认了错处,从那以后便更显亲密,也有些人情往来。正因为曹植的妻子是崔氏,他才更花了些心思得崔琰的心。

“子建的外家都如此亲近你,”曹操顿了顿,“可见子桓笼络人心的本事倒是好得很。”

“……并非儿臣本意。”

曹操闻言,放下那卷轴,起身走过来,抖抖宽松广袖用手抬起他下巴。曹丕仍朝下看,并不与父亲对视,脸上勉强维持的平静,已经能做到几乎看不出波澜。

曹操冷笑了一声,松了手。

“却也有不奏效的时候。”

曹丕默然承受着讥讽,只等着父亲懒得再说什么了把自己赶走。要争世子位,怎可不笼络人心?不过是自己人不顺眼,做的事便也不顺眼了。

下巴上有手指留下的温度,隐隐的,他好像又闻到一点血腥味。

不奏效,是指自己总不得父亲的心吧。

折腾一遭,被骂了几句,便又回府里去。曹丕暗叹自在的日子结束了,难以排解的思念也结束了。任何时刻的欢喜总是不纯粹的,他又能日日看见父亲,便也要日日受到另一种折磨。

天气易变,转眼便有阴云覆空,吹起来的风也凉了。

曹丕夜里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风雨渐起,更吵得人睡不着觉,雷雨声好像响在他心里。

心乱如麻。

困倦和烦躁反复折磨脆弱的神经,他循着今日闻见的那一丝血气,又想起来很久以前的那件事。

对父亲的爱,悖逆人伦的情感,在漫长岁月的印证下已经成为一个过程。或许原本只是求一点偏爱,一点目光,求而不得,在自怜自哀的时光里渐渐扭曲变质,在最躁动的年龄里改换了模样,与欲望一并烧作扭曲背德的火焰,灼烤着年轻鲜活的心脏。

但这也不过是自己埋藏在心里的念想而已,他和父亲,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是哪一刻开始变成这样的呢?

十七岁那年,他从军征战。

曹操在战场上受了伤,一圈人乌央乌央地围着,他站在最边角处,也心急如焚地盯着看。

幸而是箭矢擦过的伤,不重,只些许鲜血染了里衣,已经凝固了。脱下来的时候曹操皱了眉,想必是疼的。苍白赤裸的肌肤露出来,常年征战留下的旧伤十分明显,今日又添一道。

曹丕在一旁看,眉头不自觉也跟着皱起来,注意力全集中在那处冒着血的伤口上,手便极其自然地接过医官手上的衣服。反应过来时,已经沾了血的湿布料就黏糊糊地搭在手心。

“出去丢了吧。”曹操瞥了他一眼。

虽然崇尚节俭,但血染成这个样子也穿不成了。儿子跟个小孩似的呆呆站在这儿守着,好像生怕他爹死了。

曹丕应了声,捧着那血衣出去了,他感觉心里密密麻麻的疼——实在是心疼父亲,也担忧他的身体。沙场之中,刀枪无眼,人的生命多么脆弱,这一点他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识过了。

穿着铠甲的年轻公子分神想着些有的没的,往扎营的边缘地带走。他不太想把这东西给侍从或者随手扔掉,直到走去远处,四下看不见什么人活动,只有一条小溪流哗啦哗啦地流。

这儿倒是个合适的地方,细水轻流,带着旧衣归于天地。

曹丕低头看着手上的布料和血,有血腥味盘旋在鼻尖散不去,体温还残留着。

那点温度好像穿透了他的皮肤,带着血脉之间相互吸引的魔力钻进了内里。

哪怕过去很多年,他也依旧记着那一刻的心情。

风声在耳边细微地响,溪水撞在岩石上叮叮咚咚的,有一种超脱了肉体和自然的力量诱使他在那个时刻做一件错误的事情。

他犹豫地把脸凑近那沾了血的衣料,浓稠的血腥味之间有一点点不易捕捉的、他父亲身上的香味。两种东西混在一起,倒是相得益彰……嗯……

他越闻越觉得心智一下子被蒙蔽了,很久没有被父亲触碰过,更别提一个拥抱或者抚摸……在这残缺的衣料上,他找到了一点点怪异的慰藉,于是更深地去嗅。丝织物像轻柔的爱抚一样蹭过脸颊,未干的血却激起生理性的恐惧和危机感。

像父亲。

他沉醉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惊醒。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曹丕下意识四周望了一圈,没有人,于是连忙把这东西扔进了小溪,又蹲下用水匆匆舀水洗了几把脸,慌张掩饰刚才的行为,因心急喘气的时候仍然感觉鼻尖血味浓郁。

腥甜的味道甚至蔓延到口腔,激得他泛起一点反胃的感觉,喉头干呕几下,心里平生出自厌来。

出来时便已不早,此时夕阳西下,远望天色已近昏黄。

再走回去的时候,曹操已经被处理好了伤口,松垮地披着一件衣服,隐隐能看见里面的棉纱。

曹丕魂不守舍,行了个礼。

“父亲……”

曹操本来闭着眼睛养神,听见了便睁开眼睛。

只一眼,曹丕惶恐地看见父亲的眼神忽然就变了,转瞬即逝的惊讶,随后就是自己看不懂的深意。曹丕站在那儿不动,被一种重新认识般的目光打量了许久,从上到下,不由冷汗淋漓。

最后曹操又低下头,说你也回去吧,顿了一下又说,找面镜子理理仪容。

曹丕依旧不明所以,暗忖自己这次又没上战场,仪容怎么会乱了?或许只是父亲想一个人待着把他支走吧。

……父亲不想跟他待在一起。

他回到自己的营帐,再次独处,就又细细回想起今天干的荒唐事儿,猛然回味起一丝臊来,怎么就鬼使神差地那么做了,纵然确实是对父亲有些旁的心思,这样也真是荒唐透了。

但自己只是闻了闻血衣而已……这也算不了什么过错,不是越矩的物件,他更没做什么过分的事。虽然当时那心思,是无从推脱的。

曹丕坐下,正心烦意乱,突然余光瞟见桌上的小铜镜,随手拿过来想看看究竟如何仪容不整让父亲专门点出来,却霎时间如同冷水浇在头上,所有躁动都熄灭了。

他看见自己下嘴唇到鼻底,沾了大片浅红褐色的痕迹。

是他心烦意乱没洗干净,残留的水渍反而干涸在了脸上,欲盖弥彰。

夕阳彻底落下了,帐里还没点灯,四周就那么一点点黑下去。

血腥味儿还在鼻尖盘旋,原来不是心理作用。他用手机械地擦着那个位置,搓得唇周通红,再怎么擦干净,味道也永远留在了心中。

他不知道父亲是否看出来,又是否知道了自己大逆不道的心思。血而已,当然也可以解释成自己流鼻血了才会留在脸上。可父亲为何那副神情?若是知道了……他还怎么留在父亲身边?

底下人摸着黑进来,叫了一声公子,没人应,点起灯来时,吃惊地看着曹丕如病入膏肓般惨白的脸色和僵硬眼神。

不论他是如何一整晚心忧难眠,地和自己挂上钩,更加忧愁。

自然有时候似乎在映照他的命运——被雨打落的花、太早被催去的春天。哀伤在心里打个转儿就变成诗句。

曹丕套上官服,按每日例行的那样办公。

曹操刚回来有一堆攒下来的事儿要处理,公务繁重,倒是让儿子乐得清闲。曹丕除了结交臣子之外没落得什么批评,自觉这便已经相当不错,说明父亲对旁的还算满意。

直到黄昏,曹丕又折返回父亲住处,听闻他还在办公,便礼貌地对下人说自己在书房候着,有些事要禀,请他去告诉父亲一声,至于旁的人,都下去就是。

侍从不解,也没过多询问。

烛火都燃起来了,空无一人的室内半点声音都没,曹丕慢慢踱步去案前,在旁边跪下。膝盖着地的瞬间,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十七岁的那一天,正在向某个空空荡荡的地方低头认罪。

此时此刻还没有那双平静得残忍的眼睛注视他……再过一会儿,他就要亲手打碎这份平静了。或许曹操的想法也并不是那么难猜,恶劣的毁灭欲随着血液传递给了下一辈,自己不也正因为这件事而激动吗?

他的心起起伏伏,过往的画面一幕幕掠过眼前,心跳得太快了,是紧张也是恐惧,不适的感觉让人不得不弯腰舒缓。

有几个瞬间他幻想父亲惊讶之后接受他,又觉得自己应该会挨两个耳光,虽然这样也并不坏。现在这种每天都快要发疯的情况,再坏也坏不到哪里了。

时间一点一点淌过去。

等待的过程无疑是煎熬,或许公务实在是太繁忙,曹操一直没来,这个过程长到他都有点打退堂鼓,想着不如改天再来说。

正当准备起身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

命运有时是会愚弄人的。

重压重新回到身体,曹丕身子一软跪了回去,这才意识到自己也没那么有勇气。

熟悉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散在急促猛烈的心跳里。曹丕想到现在的脸一定因为紧张而泛红,并不是什么能体体面面地跟人交谈的状态。

“子桓有什么事这么急着说?”曹操看他跪着的背影,慢慢踱步到人身侧,右手背在后面,还有刚才写字留下的墨迹。

他什么都没做,曹丕就像受到刺激一样十分用力地把头转过来,眼睛里有种孤注一掷的决心。

曹操因这突如其来的动作顿住脚步,打量了他一下,觉得情况似乎不太妙。颇有攻击性的表情,不常出现在日常阴郁又自饰的二儿子身上……特地遣散了人,又跪成这个样子。

啧……

曹操没说话,瞧着他想要干什么,哪怕面前的人开口结巴了半天没道明白个所以然也没阻止,只是不言不语地站在那儿,任由曹丕把自己搞得越来越糟糕。

敌方未动,自己就丢盔弃甲地溃败。

“儿臣……儿臣对父亲……”曹丕最后说这句话的时候身子几乎是在打颤,他拼命地跟自己的某一部分抗衡挣扎,以至于像浅水里翻腾的鱼,一开始的镇静好像都是幻觉。

还没吐露的话语已经撕裂了长久以来伪饰的平和,无论如何,他已决心不顾后果地打碎那层屏障。

这下曹操不必再听他继续,也知道他想说什么了,不由有一瞬间的愣神。他低下头,目光带着晦涩不明的情绪。

曹丕感受到自己在被目光一寸寸扫视,父亲或许又在品尝这种痛苦和挣扎,并且置身事外地旁观自己还能剖白到什么地步。

一寸光阴一寸金,而又有什么,比得上十年辗转难寐,披衣彷徨的重量?

终于,他咬咬牙,在这一刻鼓起自己都难以理解的勇气,仰头看向曹操。

“儿臣心慕父亲……情难自禁。”

一室寂静。

曹操依旧审视着他,似乎刚刚那句话说与不说都没什么分别,曹丕妄图跨过安全区的念头产生便已是错误,荒唐的孤注一掷没有掀起任何波涛,两个人对视了许久,曹丕觉得冷汗直冒,气又一下子泄出去了,他垂下头,又叩首,再说话便带了泣音。

“儿臣……心慕父亲。”

“你还真敢说出来。”

曹操开口,语气里的一丝轻蔑精准地刺伤了曹丕的心。

“滚出去。”

曹丕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用力攥着拳,心头好像有擂鼓的声音炸起,教他听不见自己的心声。已经这样了……还要再放手一搏吗?

跪着的人已经向前膝行几步,抓住了那截脚踝,手心原来都汗湿了。

曹操皱眉,“你做什么?”

曹丕再仰起头来,眼眶都是红的,倒真有种赌徒输红眼的感觉,他涩然的嗓音剥开了精神上的伪饰,径直向父亲邀欢。

“您怜我一夜……我……我明日就……儿臣一定改……父亲,父亲是知道的,我也知道……求您跟儿臣试试吧,父亲疼子桓一次……”

“荒唐。”曹操不轻不重地斥道,“你知道什么?”

“父亲……”

“对着自己父亲发、/情,你可还知廉耻?”

“……”

曹丕失声了。

他想说是您逼我至如此境地的。如果没有那些真有根据的猜想,自己怎么会越陷越深?父亲垂怜似的撩拨和故意磋磨……怎么会是他一个人的幻想和单相思呢?父爱、情爱、还是掌控的欲望,于他已经分别不大,只要还能获得一点点特殊的偏爱就心满意足了。

已经放低到这个地步,为什么就不能给……

可曹操真的做过什么吗?没有。而且这莫名其免的猜想说出来,恐怕会让人觉得他得了失心疯。

矜贵的掌权者、向来不甚宠爱他的父亲,怎么会对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亲子产生任何兴趣?

他的一点点爱慕——与那道旁草木,庭下积尘有什么分别呢?

曹操垂眼看着他痛苦的模样,感觉自己仿佛掐着这个孩子的脖颈,让他抽搐着窒息。明明已经抛开最看重的尊严,却仍然得不到想要的东西,瞧,眼尾都挂着一抹红。

曹丕徒劳地挣扎了最后一回。

“父亲说我荒唐……可儿臣觉得,人生于天地之间,未必要困在……一些束缚之间。伦理纲常,并非不可跨越。”

“确实,你说的也不错。”曹操笑了,继续看着他,压迫性的目光似乎一定要榨出面前这个灵魂的更多疼痛。

“你若执意想问,孤倒并不在乎这些,只是……没兴趣为了你做。”

曹丕木然地跪在那儿,感觉心里破了个洞,绝望漏出来淹没了他。原来他十年来所挣扎痛苦的悖逆人伦,在父亲那里并非多么重要的阻碍,唯一让他求之不得的原因,不过只是……父亲不喜而已。

而他已经穷尽一身本领求了二十多年,不喜仍是不喜。政事上多有困难,是因为父亲不喜,文章上不被欣赏,是因为父亲不喜,连情爱之事,也被父亲不喜这一条直接被否绝了。

他被迫弯腰闭眼不让眼泪流出来,不使面前的境况变得更难堪。如果曹操只是拿伦理纲常骂他一通,尚且不会显得自取其辱。如今最伤人的一句话已经被轻飘飘地说出来,再多的辩解都毫无意义了。

昨夜剥光了自己幻想父亲会不会感兴趣的行为,此时想起来只让他反胃。

这幅样子被上位者尽收眼底,曹操仍站在原地,欣赏了好一会儿,终于大发慈悲地重复了一句。

“出去。”

曹丕狼狈地起身,甚至因为跪久了腿麻而趔趄了一下,把眼泪跌了出来,更觉得耻辱一直从破碎的心烧到头皮,强撑着最后的礼数作揖,然后像躲避洪水猛兽般溜走了。

曹操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良久,叹了口气,出门回到前厅继续拿起公务来看。政事太多还未处理完,他本该直接让人赶曹丕回去的。

自那以后许多天,曹丕基本都避开可能和曹操照面的机会,魂不守舍地过着日子,寝食不安导致半个月人就瘦了一圈。心意蒙尘的痛苦和未来灰暗的绝望实在把精神搅得一团糟,以至于曹操看见他时都忍不住皱眉斥了几句。虽然是当着许多人面讲的,但那其中深意也只有他们二人明白。

本来就不是没了谁过不得的,只是伤痛之深,或许还要更长的岁月来治愈。

一晃到了五月,曹操被封魏公,又带着他们回乡祭祖。

沿途的明媚好景让曹丕的心境开阔了许多。草木茂盛,群鸟相追。捕捉环境中可以寄托的情感是诗人的本能,比起父亲和弟弟,敏感的他更加善于此道。

荫高树兮临曲涡,微风起兮水增波,鱼颉颃兮鸟逶迤,雌雄鸣兮声相和。

笔下如此乐景,可怜只能衬出心中悲情。

上坟时,曹丕作为亲子站在父亲身后,看着许多已被草木遮住的墓碑,上面的字还可以辨清,故去的人都有他们的姓名,和自己血脉相关的人已经躺在了这一一个小小土堆里,再无痛痒之知。

祖父是什么样子?曹丕都有些记不清楚了,父亲也拥有自己的父亲,也有自己年少轻狂的岁月,只不过都和他曹丕关联太小了。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就已经有自己的势力,身边好友众多,愿意为曹操这个人抛弃家当甚至生命。

但他却没什么能给父亲的,甚至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也都是父亲赐予的。

任何人看到族谱上一个个人名的时候,或许都会感觉到血脉某种神秘的力量,有关于短暂的生命和延续的永恒。

他有点恍惚,跟着低头下拜,又觉得自己心怀乱伦之念,在这种场合下,实在显得罪恶。

整个仪式都很简单朴素,是曹操惯有的风格。逝者已去,曹家人都不大信鬼神之说,不过是生者聊以自宽而已。

回程处,扶父亲上马时,曹操撑着曹丕的手跨上去,却没马上放开。曹丕被攥着好一会儿,手掌都变得湿漉漉的,在众目睽睽之下略有些不安,叫了句父亲,尾声上扬。

“你觉得如何?”

曹操嘲讽似的笑一下,看都没看儿子,问了他一句突兀的话,也不等任何回答,兀自放手骑马向前。

左右都有些不明所以,或是以为不过是关照五官将路途是否身体不适。只曹丕一个人站在原地,默然半晌,也上马随行了。

九月再回邺城,日子就又变成了表面平静实则暗潮涌动的模样。随着曹操称王趋势明朗,立储之争越来越激烈,有几次甚至闹到了明面上来。曹操并不对此表示明确的意见,然而人人都知道,这便是纵容甚至鼓励着曹植和自己的长子争了。他要静静看着两个儿子争,证明自己才是最合适的继承人。

两方势力明里暗里的争斗日盛,终于悉数在曹植醉闯司马门和崔琰诬告案中爆发。

那日曹丕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在朝堂上被一卷竹简重重砸在了头上,带了熊熊怒火的“逆子”一声声割着心。他颤着手拿起来读,满目都是些不堪入目的悖逆之言。

“儿臣冤枉,父亲,儿子绝对不可能有如此行径——”

他焦急地看向冕旒下冷漠的脸,声音因急切都拔尖了一个度,顾不得旁人眼里自己是否失态,甚至顾不得自己是不是要因此直接失去世子位,只是想分辩他绝不可能……不可能这么想父亲。

曹操在他心里,是不可攀登的高山,用尽清溢文才尚不敢写父亲雄姿一二,又怎么会拿这样的词来骂他?

而曹操只是在高位上看着。

“来人——将他褫夺衣冠,打入大理寺牢房。”

曹丕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被人抓住胳膊带走时,父亲的面容越来越远,远到最后模糊了。

坏消息却在他尚未消化完时接踵而来,砸得人头破血流,曹丕在被推进了刑房时才知晓,本次审讯竟被交给了丁仪。

“我从未做过。”曹丕说。

并不是,微微笑着提点几句,然后把竹简那样随意地搁在书房的一个架子上。曹丕知道,那里独属于他,堆放的都是他从小到大的字帖。虽然他每一个兄弟都有这样的一个地方,但是那一块,的的确确是独属于他的。

那种时候,曹操就会柔和眉眼,缓声叫他的字。

子桓。

曹丕闭上眼睛,有水液从眼睫下逃出来,仅仅凝作一滴,滑过面庞,在湿腻的性事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感觉到某个时候,或许父亲和他一样是海里随着浪漂浮的行舟,无处可依,这便是他能离父亲最近的距离。

曹操动得不太激烈,随心所欲,慢慢等到曹丕自然而然变得放松且湿润。这孩子还是不说话,哼一声也是实在受不了才漏出来的。他专门顶着敏感那处反复研磨,看那对蝴蝶骨颤颤巍巍地起伏。

“转过来,躺着。”曹操退出来,舌尖顶了顶牙齿,他向来征服欲极强,对自己羽翼渐丰的儿子也不能自制。曹丕是他如今的长子,更先于所有兄弟表现出政治上的才华与热心来——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注视。然而又是一副时时刻刻克制自饰的样子,非得惹他来撕掉脸上这面具。

曹丕把乱了的长发往耳后梳理,慢慢转身躺下,长腿抬起来有些不知道往哪里放,故作镇定地看了一眼曹操,他的父亲还是那样似笑非笑看他,仿佛什么都逃不过双眼。

这下真是坦诚相见了,脸上的表情比裸身还要私密,总之曹丕觉得这样比方才跪伏着像个器具一样被使用可糟糕不少。他的掩饰要被利刃般的目光剖开了。

曹操折起他的腿,继续顶进去,自上而下看着他的神情,包括闪躲又忍不住偷瞟自己的眼睛。这个姿势进得恰到好处,曹丕一被碰到那点就欲色更浓,身下殷勤地含弄,他便放开了做,肏得又重又狠。

父子背德的刺激感在曹丕终于忍不住开始呻吟那一刻达到顶峰。曹操扼住他的喉咙让那声音停了一小会儿,又无缘无故扇了曹丕一巴掌,把人的脸打偏了过去,浮起淡淡的掌印来,比起身上那些狰狞的鞭伤来说不算什么,已经有地方被性事的动作撕裂渗出血在被褥上,曹丕一点反应都没有,却被这一巴掌打得后穴一绞,差点高潮。

“出声。”曹操言简意赅地吩咐,言语和方才的动作完全不一样。幽暗的眼神看得曹丕心神颤动,好像自己是什么猛虎齿间衔着的猎物。

下一刻,汹涌的波涛把他高高举起来又拍下去,火热的性器是什么都无法取代的父亲的一部分,那样肆意地在自己的身体里进出着,满满涨涨地撑开脆弱的地方,摩擦那处隐秘,快感把所有心绪全部掩去,只剩下此刻被父亲爱抚的幻觉。

“嗯——父亲,呃,我……”

呻吟声拔高了被放出来,“父亲”两字叫得都甜腻,他的某种脆弱被利刃剖开了。曹操垂眼欣赏他此时情难自已的样子,眼神痴得似乎魂都丢了,手越界地去攀父亲的肩颈,这是平日的曹丕绝对不敢做的事。

曹丕“我”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什么。一叫就开了什么阀门似的,眼泪和声音都往外扔,叫床叫得让曹操都忍不住想狠狠干他。眉目散了阴郁,却依然有浓浓的自哀。曹操伸手摸了摸刚才打了的侧颊,难得愿意抚摸他的悲情。

“别哭。”

曹丕抓住那只手,把自己的脸贴在手心上蹭,冰冰凉凉的泪水蹭在自己身上有些怪异,曹操也没阻止。情感生动的曹丕对他来说有几分可爱。

些许的纵容似乎助长了一点曹丕的勇气,他没放开那只手,把它引到自己脖颈,锁骨往上一寸,脆弱的脉动被主动交到曹操手里,他喘息着小声叫了声“爹”。

曹操差点笑出来,称谓的转换昭示着曹丕心底的那些小想法。他没拒绝这送到手边的猎物,收紧了手指扼住他的咽喉,看曹丕的脸渐渐胀起红色,发不出来声音的嘴徒劳张着。窒息感让肉穴更紧,他发狠地肏了几下,就让曹丕在濒死的线上高潮了,连前端都没抚弄。被裹得舒坦,曹操放开手,也不管曹丕刚高潮完还在残余的窒息里大口大口吸气,就大开大合往里进,粗大的冠部剐蹭着格外敏感的内腔,失了平衡的呼吸明显是到最后的阶段了。曹操向前倾身,把人压牢了不让动,腰耸动着去肏次子紧致的后穴。

曹丕本还因不应期的难受挣扎几下,被压住的时候差点忘了叫,僵硬又小心地保持住自己的姿势服侍父亲。男人身上的香味冲进鼻腔,宽阔的胸膛似乎要把他全然笼罩住。那一瞬间身体上的不适和快感好像都无从感知。

再近一点就是拥抱了。

他抬起眼对上曹操欲色正深的眸子,轻易地流露出几分孺慕来,直到他的父亲扣着他的腰在体内释放,精水射在里面。

曹操随意地抽出来,身体也随即离开。曹丕心里失落,合上双腿放松着躺在榻上。两个人都没说话,贤者时间里曹丕终于有些后悔方才的放浪,但也没有必要再去找补,于是静静等待曹操的发落。

曹操倒没什么太大心理波动,他向来不爱后悔,也不清心寡欲,哪怕是贤者时间也没生出来太多低沉情绪,只是在想今后该如何对待曹丕,云雨过后,无论如何也是不一样的。

刚才曹丕那一眼,略微刺痛了他的心,却也让他生出更可怖的欲望来。

他想着,目光瞟到一旁偷偷瞅他的青年,脸上掌痕和身上血迹还在,早先说话时的硬气早就没了,恭顺的面具又偷偷戴了回去,长发垂在裸露的肩颈上,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身上痛吗?”

曹操又问他一次。

曹丕眨眨眼,说不疼。烛火的影子在眼睛里摇晃。曹操瞧着他一身乱七八糟的伤,又是杖刑又是鞭刑又是被自己掐了脖子,不由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顺着他的意说道:

“瞧着精神不错,身子若无碍,便再来一轮。”

曹丕果然咽了咽口水,脸上的面具又消了下去,仿佛未曾出现。

他想再多做一次,再多,再多……做到两个人都像河里精疲力尽的鱼,被拍在滩地上等死。

春宵一梦,红烛不歇。

曹丕都记不得自己被干了几次,激烈的性事对于一个伤痕累累的雏来说实在称得上残忍,他只记得最后沉沉昏睡去又惊醒,曹操正在给他最严重的伤处抹药,见他睁眼便瞥来,让他继续睡。

他意识模糊,眨眨眼,又睡着了,就这样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清晨。曹操似乎也懒得挪地方,将就着跟他睡在一起,甚至同盖了一条被子,曹丕有点受宠若惊。

身后和鞭痕处都妥帖地被清洗过,药膏已经发挥了作用,肿痕褪去了很多,没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晨光透进室内,暗沉沉的角落被照亮,曹丕盯着那一束光,又生出些忧郁来。得偿所愿,却也把自己推向更不可测的深渊……他总是这样徒劳地纠结着。

父亲还没醒,他不敢动,怕扰了人清梦,目光在四周绕了一圈最终还是落在了曹操脸上。平时自带凌厉之气的面庞此时平静安详,没有那种令曹丕时时刻刻魂牵梦萦的威压,却莫名让人心生一种酸酸胀胀的感觉来。

他默然盯着,自娱自乐品尝着自己复杂的心绪,甚至有了诗情。曹操忽然睁开了眼睛,曹丕一惊,下意识闭了眼,旋即又察觉到自己这个动作有多傻,忐忑地睁开和曹操对视。

“……”

曹操没评价他这不太清醒的傻气,开口说话时声音略哑:“回去以后炭火烧暖和些。”

曹丕应了一声,盯着曹操衣领未遮掩住的一小片皮肤看了一会儿,想到父亲在关心他的伤,又想到父亲应该是在暗示他离开,顿时有种从暖室脱身走进冰天雪地的不舍来。

他磨蹭了一会儿,曹操又睁开眼看他,曹丕悻悻然拢了衣服下榻,把衣裳整理好,躬身说“儿臣先回去了。”

曹操没说话,兀自闭目养神,曹丕见不被搭理,默然退后几步,打开房门出去了。清晨湿气还重,有种阴冷的感觉窜进骨子里。

这么早就被赶出来了……他莫名生出昨日的确是在偷情的认知。

曹丕叹了口气,往自己住处走。

司马懿劝他给曹植求情时,曹丕只觉得这人疯了。

他不愿意把想法说得太卑劣,只是子建总归受宠,再如何也不会出什么大事,父亲会护着的。在这基础上,这位弟弟当然是越落魄越对他有好处,求什么情呢?

司马懿没说什么大道理,只说这事牵连了他兄长,表述时几乎带了泣音,然后跪在庭外。纷纷扬扬的雪落下来,掉在发间,一夜白头。

曹丕隔着灯火看他,默然对峙。身上的鞭伤还在痛,结了痂却褪不下来红肿,他白日里装作行动自如,只是咬牙忍着。

没人过问。

他试图让自己想想过往的委屈,却只想起来自己在牢狱里的时候司马懿左右奔走为他证明清白,看见血衣那一刻的惊痛也不似作伪。

等烛火燃得将尽,昏昏沉沉时,曹丕终于起身,走到司马懿身侧伸出手把人扶起来。

“明日我会替子建求情……你先回去吧。”

司马懿冻得有些受不了,慢慢直起来背抬头看他,神情复杂。曹丕对视一眼就错开了,里面或许大多是感激和忠诚,但只要有万分之一是怜悯,他便无法应对。

“公子别担心……魏王若知晓,只会更亲近公子,于您,实是好事。”

曹丕笑起来,没应他这一句,只是把这位辅臣带进室内暖和暖和。司马懿心思复杂,对他却很好,虽然那沉默拘谨的样子和自己的父兄没有半点相似,可总是能让他感受到些许依靠的欲望。

更重要的是,司马懿他们选择了自己,不是吗?在曹丕和曹植里选择了曹丕。

而信任和欣赏是多么让人愉悦的东西。

天一亮,曹丕便收拾了去面见父亲,刚进屋时曹操神情还疲倦,不知是不是心内焦虑没睡好,听见声响便慵然抬起眼看他。

“这么早来做什么?”

曹丕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眉眼温顺,所谓不违臣礼不违子道。

“父亲,儿臣回去以后辗转难寐,想子建向来纯良又与兄弟和睦,必无可能勾结他人陷害儿子……或许崔琰所作证词有假。”

几句话干脆利落地说完,室内忽然陷入了平静。曹丕弯着腰,心里犹疑,不由抬头看曹操为何不应,便瞅见他父亲的眼神,顿时心里一抖。

“你有这心,为父很欣慰。”

听不懂深意的口气一下子又把人的心吊起来了,曹丕体会着这么多年本该习惯的惶恐畏惧,微微合眼,忽而往身后看了看,这会儿还早,左右侍从都在外面。

他鼓起勇气几步行到曹操身边,然后跪下。

“父亲。”

曹操笑了,瞧着他惴惴不安的眼睛,这孩子总这样,这几年兴许是真被吓着了,那日榻上也这般,紧张地看着自己,好像知道下一秒要如何被他人折磨、吞吃。

“你今日来,是因为司马懿求你?”

曹丕微微垂眼,心想这可说不得,又突然想到司马懿昨夜里那句话,喉结微动,试探性地出声:

“儿臣是……不想见父亲如此心焦。您……肯定是念着子建的。”

“那孤还得多谢你了。”

“……?”曹丕一时哽住,他分不清这是玩笑还是嘲讽,“父亲折煞我了,儿臣孝亲天经地义……您给我的,我此生都还不尽。”

曹操又笑,这次的意味深长却带了些暧昧的味道。

“孤给你什么了?子桓是想谢父恩,还是……报那一夜之情啊?”

他的子桓肉眼可见地更加局促起来,说来很有意思,这副惯于伪装自饰的样子承得住别人的审视,哪怕眼明心亮如荀郭,怕也看不透他这儿子时时刻刻拧巴的这股劲,他却一眼就知道。

曹操欣赏了一会儿,才宽容地说了一句“没想责问你。”

曹丕这才放下心来,跪坐在他父亲腿边,悄悄抬起头看,曹操的目光还算柔和地搁在自己身上,眼睛里除了晨光便只有他的身影。被爱的感觉又模模糊糊地从心里长起来。

曹操伸手抚上他后脑勺,广袖垂下来盖在曹丕身上,把头和半个上身都遮住了。父亲的味道把他整个笼盖住,曹丕不明所以,顺着力气往近了靠,忽然被摁在了……腿间。

哪怕穿了衣物,那处还是有隐隐约约的气味,一下子就把人带回了那日翻云覆雨的淫靡场景,曹丕就那样把脸埋在父亲胯间,耳朵尖都冒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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