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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了,死后魂魄飘来地府,亲切的就像是回家。

脚刚踏上这阴风阵阵的土地,我就开始四下观望,从大堂浏览到居室再到刑房。这里竟出乎意料的干净又有些肃寂,并没有形状可怖的刀山火海,也没传来骇人听闻的凄厉惨叫,只有丝丝寒意从脚底缠绕而上。黑白无常跟在身边,忽略长相倒是温和热情,像是景区导游,他们介绍说,如今地府实行人道主义政策,哪怕生前罪行累累的鬼魂,在死后也不用再承受残酷的皮肉之苦,而是要从精神上对他们洗礼,使其洗心革面,来世做个好人。

心底有些雀跃的发痒,想到老高这下应该可以完完整整的站在自己面前,可以全力紧紧抱住他,不用担心他身上会痛。之后要先牵手好呢,还是先拥吻好?不过不能表现得太高兴,要让他知道我还没有替京海原谅他犯过的错……还是先冷漠点好了,先保持两天的距离,等他涕泗横流求我,再抱抱他,再亲亲他,然后牵着他的手一起去投胎,无所谓下辈子遇不遇见。自知将死的前几日,又去高家墓地上坟,前几次给他带的花已经枯了,但碑旁却新生出几丛杂草,这回又给他带了盘自制饺子,依旧是怪模怪样的,味道也肯定不会好吃。再加一纸袋水果和一束鲜花,摆在碑前,还顺便烧了封信:你不要急着投胎,好不好等我几天,马上就来。信投入火盆,焰就升腾起来,火苗轻轻一勾手指。烧了好久,盆子里只剩下灰,这时嗓子发痒,咳嗽两声,一口血痰咳出来,正好喷在高启强的碑文上,我笑起来,笑他心急,只差几天而已,他哪会有这么想我。

在空荡荡的地府里大喊,声音如一阵穿堂风穿过黝黑回廊,走廊两边狭小房间里泛着幽蓝光晕的魂灵都飘飘荡荡透过铁栅栏探头瞧。

“老高——高——高——高——”

“高启强——强——强——强——”

像是石头投入水潭,有去无回。

两位主管谢先生和范先生一左一右拍了拍我的肩,和颜悦色道:“现在地府新安装了查询系统,想找人只需要输入姓名,就会出现他的房间号,死亡日期,前世资料和投胎状态等情况,不需要在这里浪费口水。”

被带到蓝莹莹泛光的液晶大屏前,脸和手指都被映成蓝色,根据提示输入“高启强”三字,机器震了两震,嗡响一声,红色大感叹号跳出来,显示查无此人。我不信,把机器拍得砰砰作响,被一左一右拉住:“安先生请冷静。”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来回走,又深深吸口气回到屏幕前输入李响、陆寒、高启盛等几个名字,也具是查无此人。我脑袋空白半晌,终于冷静下来,对二位公务员说:“你这机子坏了。”

他俩面面相觑,又我领去大厅,堂上阎王定睛看我几秒,犹豫着开口:“你的魂魄怎么缺残成这样,你这样是投不了胎的,只能做一缕孤魂,飘荡不了几日就魂飞魄散了。”

阎王看我的眼神愈发怜悯起来,仿佛我生前受了什么惨无人道的虐待。

“所以他就把你送来这里?”张译问。

我轻轻点头,在旁人看来就是一只白色卷毛小狗在上下摆动脑袋。

“这就怪了,”张译说,“那位阎王说你魂魄单薄,无法撑起人的肉身,把你塞进狗身来这个世界,是为了让你想办法补回魂魄,那他怎么不直接把你送到我身边,而是让你成了张颂文的狗。”

我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心存疑惑。张颂文是我来到这个世界遇到的。

老高脸蛋红彤彤的,眼神游移而谨慎:“这件衣服是新买的,每次只等安警官来才会穿,其他衣服都沾上了鱼腥味,洗也洗不掉,怕你不喜欢。”

我皱眉:“老高,有没有跟你说过,是你我就不会嫌弃。”

于是我缠着他嗅,从面颊嗅到耳侧,打着卷的发丝,再绕到颈后,味道纷杂,每一处都有不同的香气,最后只在掌心啜到一丝鱼腥痕迹,那味道封存了与他素昧谋面的前半生,我怎会不喜欢,只是恨自己参与太晚。

像中暑,双双饮下藿香正气水,他醉得冒烟,头晕眼花中被我掠夺口舌,满口苦涩我一一细细尝来,陶醉其中,意乱情迷。

然而这苦涩在不被知晓的角落里沉淀了二十年,并非一个吻就可以消解,可惜我那时太幼稚,没有深察其中的缺漏,只是以为吻是灵药,是万能胶水。如果我……然而没有如果。

那天在地府大厅里愣愣站着,心中的棉花逐渐焚烧成灰,炙热飞扬起来,然后冷冷落地,演变成刺痛,这里没有高启强,京海也没有了高启强,要怎么办?原本筹备已久的死亡成为一次失败的赴约,如果老高看到,一定会嘲笑我:“来了又见不到,怎么不再多活两天。”

阎王张口催促:“快闭上眼睛,送你去找全属于你的魂魄,这样你还能完完整整多停留许多日子。”

找全魂魄后就能存留在世上,就还有找回老高的可能,但要去到一个陌生的新世界,要漫无目的去寻找根本不知道如何能找到的东西,这些事情在我脑中膨胀以至于堵塞,如果早知道死后会这么疲惫,还不如临死前先多补两天的觉。我闭起眼,昏昏沉沉中听到阎王念起咒语,逐渐的,感觉到身体轻飘飘腾空,然后耳边响起风声,感受到空气的阻力,四肢从麻木中缓缓苏醒。

“张颂文是怎么捡到你的?”张译又突然插嘴,他身体前倾,似乎只要事情与张颂文有关,就会报以十二分的兴趣。可惜没什么好讲的,那是一个无聊透顶,没什么诗意的夜晚。

此时,午后阳光灿烂到漫溢,水露挂满草叶,随光晕流转而闪烁,小院的主人张颂文早已浇完小院里的每盆花,将喜光的盆栽搬到阳光下,再用手指把叶片上的白色小爬虫撵走,又蹲着观察了几分钟蚂蚁搬家,这才慢悠悠站起,走过来推门,虽然我身在屋内和张译扯闲嗑,但狗耳极其灵敏的听觉,足以让我捕捉到有关张颂文的一切响动。

步入屋内,他先看了看蹲在地上的我,又看了看对面沙发上的张译。

“张译,通灵游戏搞这么真?”张颂文眨眨眼睛,玩笑似的装扮惊讶,“你说我的小白中邪了,我看你才是中邪了,语言不通还能和小狗聊得这么起劲。”

“谁说语言不通,”张译仰头,声音里净是理直气壮,“反正说了你也不信。”

“那你都和小白讲了什么?”张颂文问。

“讲你,”张译慢悠悠开口,语气故作轻蔑,实则诚心诚意,像是放出一个氢气球,却又沉甸甸坠地,“讲你那么爱发疯,我担心小白跟着你也染上什么疯病。”

张颂文故意表演出一个夸张的伤心表情,随后耸耸肩笑起来。

“小白呀。”他弯下腰,发红的双手托着我的脸轻轻揉搓,眉眼弯弯,“这个人其实就是太想我,才会污蔑你中邪,好找机会进我家里。”

我挪谕地用狗眼瞥他,这么自信,万一不是因为太想你怎么办。张译与我前世复制粘贴般的长相,使这个陌生世界与我之间衍生出丝丝缕缕的蛛丝,此处能听懂我犬吠的只有张译,或许从他身上寻回丢失的魂魄,就能走进下度轮回,就可以离开这个无辜撞进蛛网的张颂文。他也是真像老高,说话声音也像,含水的垂眼也像。那晚低着头茫然乱走,不慎撞上他的小腿,被柔软温暖的手掌轻轻抚摸头顶,我举起前爪,搭在他膝上,抬头,恰好和那双柳叶般的眼对视,慈悲的清澈水波中漾着一只落魄卷毛小白狗,光斑闪烁,我看着熟悉的眉眼唇形,心跳如擂鼓,盖过一切声音。日后再回想起,被张颂文捡到那夜,原本只是一个普通又平静的夜晚,不像大年三十,日期特殊,鞭炮声又吵闹。

对他“汪汪”吠了几声,说老高是你吗,我终于找到你了吗。他轻轻问我从哪里来,饿不饿,是否需要一个家,愿不愿意和他去散步,驴唇不对马嘴。但他要走,我就跟着他走,沿河边漫步了将近一个小时,又随他进了屋门。再后来,我知道他不叫高启强,而是叫张颂文,我们之间便单方面产生隔阂,平日里蜷在他怀中睡觉,被他的手掌轻轻从头捋到尾,嗅着浅浅熏香味,却忍不住怀念鱼腥,怀念花枝招展的俗艳香水,怀念一杯浓郁的老陈皮,倒像是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内奸。

我和张译在张颂文的家里,默默共享一个他不知道的秘密。据张译所说,如果不是因为命运引导他来找我,他绝不会时隔数月再踏进这所种满花草,全部物品都沾了张颂文味道的小院。

“既然好久没来了,那就做吧,”张颂文说,“这次就只收你两百。”

他拉了窗帘,屋内瞬间变得昏暗,接着转身去揽张译的脖子,整个人如一摊软泥泻了劲贴上去。张译局促起来,绷成一尊石雕,却没有推脱,两个人抱成一团趿趿拉拉磨蹭到床边,张颂文仰躺着砸向床铺,张译顺势覆上,于是两对脚掌在我眼前交叠,布料摩擦声起,衣物被甩得零散到各处,一片沾着水迹的三角内裤轻飘飘飞下来,坠在我脚边,嗅了嗅,是张颂文阴户的味道,酸酸的又有点腥甜。

张颂文向来不避讳在我面前换衣服,甚至有时候会赤裸着身体光脚在屋里行走。我时常趴在沙发上,尾巴轻轻甩着,被迫观赏他腿间那口女性器官随着走动姿势一挤一张,他的身体也很像老高,不过皮肤更细腻些,伤疤更少一些。

张译手指在他腿间蘸了蘸,拉出一道透明水线,他笑着抬腿去迎接他。

“今天便宜你了……”张颂文叹息,声音含春风,在浓重暗色中飘摇。

限制级剧场开幕,我是被特邀来欣赏的贵宾。蹲坐在地上,看一团混沌里人影摇曳,张译慢慢放松下来,似乎真把自己当成这所小屋的男主人。僵硬泥塑在温柔乡中一点点被泡发开,暴露出内在的破败霉絮,张颂文赤身裸体窝在张译怀中,粉嫩湿润的阴道吞吐张译的阴茎,大敞双腿向我展览,张译挺身,怀里这摊白嫩软肉就猛得一颤,脚趾抓蹭床单,嘴里泻出几声婉转哼鸣。他咬张颂文的耳朵:“小白目不转睛看着你呢。”

……倒也没有喔,我有些尴尬地抖抖耳朵转移视线,张颂文却真的因这句话而缩紧,耳廓,膝盖,手指关节都镀了一层羞臊的粉。

张译嘶一声:“你还会害羞?真的假的。你跟……他们,还没有当着小白做过?”

张颂文边喘边笑:“刚回家……几天,还没来得及约他们……怎么……你在意啦?”

“没有。”张译说。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我耳边所能听到的,只有愈来愈重的喘息和水声。

张译全程都没有触碰过张颂文的阴蒂和阴茎,张颂文自己也不去碰,只是抓着床单,拧起眉,任由无人爱抚的它们蔫头蔫脑、举目无亲晾在微凉的空气中,随身体摆动上下颠簸。我记起老高曾说,插入行为所得的快感没有抚慰阴蒂来得刺激,而没有前戏的插入就像是受刑。老高总是习惯撒娇般牵起我的手,让我触摸他身体每一处,期间,我们会亲吻,吻彼此的嘴唇,鼻尖,眼睛,然后,就像两个正负极磁球,在高温中被蒸得发红,哪怕会烫伤也不顾一切接近彼此。结合时老高总是喜欢偷窥我,悄悄抬起那双凝了水雾的眼,却从中迸出点点热切,星光落在我身上,知道是爱。

这两人还在继续滑稽地上刑,张译面对张颂文的后脑,张颂文面对我,眼神有些无措。我很想去舔舔他的脸,试图起到一些安慰作用,好在张颂文天赋异禀,还能这枯燥的撞击中品出些乐趣,他扭动腰身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张译得以埋入更深,然后双手撑着床,兀自上下摇动,脸上浮现出几分陶醉,眼睛眯起,叫声也愈响,似乎把屋里的我整个抛到脑后去了。不过张译并没有被浪叫取悦,反而面色更加铁青,仿佛情欲开关被剥夺。陆寒总说,师傅还是笑起来更好看些,看来板着脸的确是很丑。

再抬头时,我似乎已经走神许久。张颂文瘫软在张译怀里,汗从额边流下,打湿卷曲的鬓发,继续顺胸膛流淌,滑过肚脐,滴滴凝结在下腹,静待风干。他们始终都没有接吻。

从张译身上下来,两人分头去找自己的衣物。张译从裤兜摸出两张红钞,拍在桌子上,转身要去开门。

张颂文倚门框站定,脸上潮红未退,头发乱着,衣服也系得歪歪扭扭。

“要走啊,”张颂文说,“不留下吃晚饭?”

“不了,”张译转头,盯着挂满玩偶的墙壁看一会儿,“怎么多四只?”

“早市里看见有人摆摊,觉得可爱就买了,”张颂文笑,“用得还是之前你给的钞票呢,老板好心给抹了零,四只才收一百块,还问我是不是买给女儿做礼物的,呵呵。”

“哦”张译点头,想说点什么,又闭了嘴。

推开门,才发现外面天色是真的暗下去了。夕阳堪堪谢幕,天空像是覆了层淡墨,唯独几缕黑云沉在天边,透出稀薄的红光。北京初春的夜还是会降温,张译从张颂文身边缝隙中挤出门,站到院里,一吐气就是一口白雾。

张译犹疑半晌,还是张了口:“张颂文,你……”

“嗯?”

“你跟他们做,都会收多少钱……”

“跟他们呀,”张颂文笑容灿烂,“都不收钱的,都是熟人朋友互帮互助嘛,不过有时候他们送我贵重物品,或者递来不错的剧本,我不收也不好嘛。”

“但张译,你也不要觉得付钱就很亏,毕竟现在睡我一次,几百块可太值了,对吧?”他狡黠地眨眼。

张译踟蹰,似乎既无法说值,也无法说不值,嘴巴张合了半天,又变回石雕。

张译的车停在距离小院约么几百步的位置,夜色逐渐侵袭,黑色幕布下点点星辉更加璀璨。微风乍起,只得蹭着张颂文的裤脚发抖,或许是毛发不够浓密,实打实感受到了入夜后的寒凉。他察觉到,于是蹲下来,把我捧进怀中用外套裹住,我伸出前爪,轻轻搭在他肩头。“你再不走,就只能在这里留宿了,这边路比较难走,天一黑就很危险。”张颂文开口,他按下小院里霓虹灯的开关,光彩霎时从灯管泻下,映亮了门前一小段土路。

张译于是只好走了,一步三回头的走,脸色灰败,似乎带着满腔未及开口的台词,踏出被光照亮的路,步入夜幕中去。他没有说“我一定会回来的”诸如此类失败者的惯用语,但我就是知道很快就能再见到他。

“小白。”张颂文靠在门边叹息,“你知道吗,张译其实真的很傻。”他开口,像我在张译手机中听到的访谈节目那样,眉飞色舞讲起他们两人的故事。

“张译他呀,以前表情还是很丰富的,不像现在,每天都板着脸,就连笑也要抿嘴。

小白,家门前那条潮白河,你是不是还没有去看过。那条河到了冬天就会结冰,我曾经带着一围去冰面上走,一围不在的时候,我就自己走。那条河可能是比较深,冰面不会冻得很实,走上去说不定哪下就会裂开。和一围一起走的那天是午夜,冰面响起崩裂的声音,我叫他赶紧趴下,最终那条河中的神或灵饶了我们一命,我们最终得以平安无事回到岸边。

和张译再去,也是一个午夜,不过已经隔了十多年。那天是初春,还下了阵雪,我们先是顺河边的树丛走,接着又下到岸边土路上,那里长了许多及腰高的杂草和芦苇,不过还是枯黄的,粘着浅浅一层雪花。我看到河面结着冰,在月光下反射出坑坑洼洼的光斑,亮晶晶的,非常漂亮。于是我说,张译,你看这条结冰的河像不像舞台,我想去走走看,你就在这里等我一下,以前我和周一围也走过,没死,所以没问题的。说完,我期待地看着张译,他却死死抓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捏的好痛。张译好像突然之间就特别生气,他说,不行,这次不行,以后也不许自己来,要不然就把你塞进箱子沉水里淹死。

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了这话突然特别兴奋,心跳得很快,我说,张译,要不你在这里强奸我吧,现在是半夜,不会有人来救我的。张译听完那个表情……笑死我了,小白,你想象不到,真的很好笑。他问我,你和周一围也说了这话?我赶紧辩解,没有没有,一围只是好朋友,不会对他说。张译听了又问,那这次要付你多少钱呢。我说你是不是傻啊,强奸强奸,是强迫性行为,不需要掏钱的,不过如果你钱真的多到花不完,那就给我六百块,要现金喔,因为有一个早市小摊的摊主是两位老人,不会用智能手机。

张译听了似乎还是不太高兴,皱起眉质问我说,你怎么涨价这么快?我很坦诚的告诉他,我的身价在涨,你的嫖资当然也要涨,才几百块钱,你不至于付不起吧,等我以后哪天突然爆红了,你可能就真的嫖不起我啦。刚一说完,张译就把我按到树干上,真的在这里把我给强奸了,他演起强奸犯特别生动,演技好到让我觉得似乎做完就要被他当场毁尸灭迹,当然张译也评价我演被害人非常精彩,把那种生无可恋的样子演得入木三分,美中不足就是太过主动了一点。

做完,我累得不行,只能瘫在张译身上喘气。张译抱着我,在我耳边絮絮叨叨的念经,说现在温度已经升高了,河面的冰化得很快,希望我不要再去,还说如果我很喜欢尝试这种极限运动,只要等到下个冬天,他如果没进组,就会天天陪我来这里。他还说如果我哪天真的淹死在这,他绝对不会来打捞尸体。你看,其实他很爱说如果的,说完之后,就真的从钱包掏出六张百元现金,折成正方形的小方块,塞进我手心里。

我抬头看他,发现他也正在盯着我。我于是跟他说,张译,如果我以后真的红了,你也要经常来强奸我,好吗?强奸是只要一个人愿意就可以做的事情,不需要征求我的意愿,而且也不需要付钱。他用眼睛瞪我,特别像一只要发疯的老鼠,哈哈,他没有说好还是不好,但是自从他知道我心甘情愿的和很多人睡过了,就很久都没有再和我见面了。”

“小白,”他轻声问我,“你说张译为什么总是想要我拿不出来的东西,他是不是真的是个傻子啊。”

我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因为不管点头还是摇头都有可能把头顶那几滴冰凉的水珠晃出去,就让它们偷偷融进皮毛里好了,就让我暂时装作一只不通人性的狗,替你保存深夜中的这点潮湿心思。我知道,到了第二天太阳一升起来,张颂文就会早早起床,把写好的计划表贴在床头,然后出门,拿着张译送来的钞票去逛早市,吃早餐,买菜,和摊主讨价还价,之后绕到卖花的老夫妇那里,挑一盆喜欢的花,告诉他们这是买给一个朋友的。最后,把用张译的钱买来的花,都放在小院最显眼的位置,每天都面对它们坐着,痴痴的和它们说话。

在张颂文怀中,我轻轻叹了口气,在一个和平的新世界,在一只青年狗身体里却再次重温垂暮之年的沧桑,我想,我是真的好想老高了,必须要赶快找到线索,离开这个头疼之地。

“抱歉,对于您问我的表演技巧属于方法派还是体验派这个问题呢,恐怕我也不能清晰的回答。

不过很多时候,哪怕脱离切实体验,也有许多方法可以很好的完成表演。我打个比方啊,比如说爱,如果你从未体验过爱,那么要如何演出爱的感觉呢?其实你只需知道,爱一个人,必然眼睛要看向他,身体常常向他倾斜,你的情绪都是为他所动,你会因他而喜悦或痛苦,只要表现出这几点,在旁人看来,你就是爱着他的——咔。”

张译按下关机键,彩色影像中西装革履侃侃而谈的自己霎时噤声,房间内空气重新恢复沉闷。瘦长黑影在屏幕反光中沉默片刻,按了按太阳穴,才终于发觉日渐西斜,暗橙色光晕被窗棱切割,静静斜映在墙面。

休假在家的日子很难对时间产生概念,他张译也不是什么自律人士,只是什么都没有做,一天就已经步入尾声,实在是有些太颓丧。在夕阳落寞的光晕中,虚无如溺水般从四方涌来,他像是被卷入离岸潮,举目皆是一片窒息的空茫。

手机里没有收到来自张颂文的任何信息,他又眯着眼,细细浏览了每一条短信、私信和未接来电,重点注意每一条开头语为“张译”的长篇文字,发觉落款都是一些广告发布会和采访的邀请。微信里,张颂文的对话框静悄悄,只有一条拼多多帮忙砍一刀的链接静静悬浮在最上方,像日期为一个月前,这才终于确认,张颂文,是真的一条消息也没有发来。

这几天他感觉自己最近尤其倒霉。虽然这霉运已经伴随了他大半生,按理说早就习以为常,然而,在新戏即将杀青这几天却突然达到了人生倒霉的巅峰,让张译终于有些吃不消。好在拍摄算是勉强圆满结束,他选择休息些日子,在家里装鸵鸟,以免有大风刮来什么杂物砸在自己头上,或者走在街头迎面被泼一盆水。安安稳稳窝了一整天,并没有什么倒霉事发生,这让张译松了口气,顿时发觉有些口干舌燥。站起身,走向齐腰高的茶几想要去接杯水喝,刚迈两步,可能是睡得多了头脑发昏,身体一歪,腰猛的撞上桌角,胳膊将桌边的玻璃杯刮倒,杯子摔向地面,碎成大片玻璃渣,脆响乍起,地面漾起一道粼粼光斑,如河水被风吹皱。他恍惚地低头看着碎片,却总觉得其实有些东西早就碎了,也像这玻璃杯一样,冰冰凉凉,撒了一地。

似乎那天,在一个茶室包间里他也是这样失手打碎一支玻璃茶杯,或许是玻璃碎片将吊灯反射成更多更耀眼的光点,晃得他有些看不清当时张颂文是什么表情,却只能听到他在自己耳边笑,笑得真难听,呼噜呼噜的,像只小猪在哼哼。等一等,怎么又是张颂文,能不能先让这位从脑中暂时离席,当务之急是仔细整理一下思绪,想想是从哪天开始撞邪,究竟是不经意冒犯了哪路神仙,还是不小心踢了谁的坟,寻思了半天,没找出什么结果,最终还是托助理预约到一位北京民间最出名的神婆。

2023年10月,张译捧着手机等了又等,终于,他看一眼日程表,从紧凑的时间海绵硬是挤出一点水分,买了张去周庄的机票。

这位神婆家住北京六环外一所双层小楼,衣着淳朴,与当地街边任意一位慈祥阿婆无异,年龄看着半百有余,头上长了几绺银丝。她摆起两个搪瓷碗,一碗接水,一碗烧符,绕张译走了一圈半,嘴里念念叨叨唱着,双指并起来捻了两式,也不知掐得是哪种诀。

张译突然感觉眉间一凉,原来是阿婆用指尖蘸了水,贴在他的额头上。

2023年10月,在周庄的酒店房间,张译摊开本泛黄的破旧小册子,纸页已有些发脆,旧迹斑驳,封面模模糊糊印了中华民俗巫术几个大字,最下方藏着一排芝麻小字:个人印刷出版,定价五元。说到这本书的来历,张译颇为自豪,这是在某景区街边小摊中,从一位大爷手里砍掉三十多块钱,才以二十元价格抢到手的。他翻开目录,开头一排是求好运的秘法,再翻,就成了求姻缘,再翻,是求财运,翻到最后,总算看到一行文字:封心锁爱,移魂转念。

根据索引找到那页,只见上书:

爱欲难抑,相思成疾,于其近郊,取烦恼丝三根,与犬毛一两并烧作灰,和酒服之,即瘥。

“小小子,”神婆仔细盯着张译没有被口罩遮住的眯缝眼,与他对视了半晌,这才悠悠开口,“爱而不得,情关难过啊,是不是?”

张译说:“呃……”

神婆又说:“你喜欢一个人,已经到了让你痛苦的程度。”

张译说:“没有吧……”

神婆笑起来:“如果我算得不准,你现在应该转身就走。”

“……好吧,”张译终于勉强承认,“也算是有这么一个人,但是我也没有……”

正说着,他脑中却突兀浮现一张嘴,丰厚细腻的唇瓣开开合合,似乎正在言语。再向上看,鼻子慢慢显露出来,然后是一对弯弯的,游鱼甩尾般的笑眼,最终张颂文的脸在意识中逐渐拼凑完整。

“原来你想知道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啊,是剧组的同事,还有……强奸犯与受害人,嫖客与卖淫工作者……”脑中的张颂文偏着头作思考状,眼睛一眨一眨,看起来有几分初生牛犊般的天真,“还不满意,还期待听到什么?你很希望我们之间有什么确定的关系吗?”

他的语言和眼神都含有潮湿的阻力,像在张译头顶下了一场大雨,在这般注视下,张译一步一步被逼向后,退回到安全线外,于是骤雨暂歇。他听到很多外界的声音,围绕张颂文进行点评,他们臆想似的描述他如何温暖和煦,慈悲大爱,接近张颂文就像亲吻春风。如果当初我未曾走近他,或许也会像这些人一样,憧憬他下凡布施吧,张译顿觉有些悲哀。他如果控诉张颂文笑里藏刀如今有谁会信?不过好在至亲好友们似乎也难免分担上几刀,周一围和林家川二人在成长的二十年中都像是在苦水里泡过一番,一个越来越皱,看起来像块苦瓜,另一个愈发粗糙,成了生锈的铁。然而这对难兄难弟却看起来乐在其中,他们把张颂文紧紧包围住,如同行星围绕恒星。二十年前他们在北京电影学院的宿舍中相遇时,那个人是怎样用自己的故事赚足同情,在同宿舍的哥俩心里,埋下一颗誓死守卫的骑士种子,关于这段历史,张译只要稍作想象,胸口就立刻会涌上一股隐秘的酸意。

然而话说回来,怎么听起来像我真的很爱他一样,张译想。张颂文就好像幼年冬天雪地里的一只鹅头,就这么突如其来的从雪堆里滚出来,参与进这个寂寥的寒冬,我也只是莫名奇妙开始恐惧张颂文有可能的消失而已,就好像只是不想再重温鹅头从雪堆里消失那天,把习惯从体内拔除是一场艰难的手术。

2010年9月,助理从短信发来一条手机号码,下面跟着条消息:“小太爷,这个号码你存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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