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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明白圣心如何,也不知道轻易开口会得罪什么人,只知道这种时候不能抖机灵,一切怪在自己头上就对了。
皇帝点点头,没有直批这篇文章言之无物,已经算给足了阅卷官面子了。
“陛下,还要继续念吗?”郑迁问。
“念啊。”皇帝道。
郑瑾正欲说话,被老父打断,读卷官已经拿着第十一份试卷出班,就这样,一直读到了十七份。
皇帝有些失去耐性,直接道:“将散卷拿给朕,朕要亲自阅卷。”
堂下的阅卷官们眼珠子险些掉出来,想劝又不敢劝,只好依言照办。
皇帝说话的时候大言不惭,真当四百多份糊名的试卷被拿上御案时,不禁眼前发黑,心说这时候怎么不拦着朕了……
可大话已经说出去了,只得硬着头皮,一份一份的翻阅。殿内静的只剩皇帝翻阅纸张的“哗哗”声。
阅卷官员们面面相觑,这个速度,他到底在看什么呢?
到了午膳时间,皇帝已经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翻阅了一半,还真从中挑出了四五份试卷,他越战越勇,完全没有饿意,无奈身后两个小子还在长身体,便许太监传膳进来,以最快的速度吃完,又捧起了试卷。
不知看到了三百份,还是四百份,皇帝眼都有些花了,才终于在一众试卷中,选出了最合心意的一份。
极少有人指望初出茅庐的新科贡生真的拿出什么治国之策,即便是有,也很难用二三千字概括,因此只要立意严格切题,文法堂堂正正,有古贤之意,大家之风,便能拿到好的名次。可是这一次,皇帝是真的希望能从中找出勇于献言献策,能针砭时弊的人才。
皇帝抽出试卷,递给太子:“太子看看,看过将文章的内容讲给诸卿听听。”
“是。”荣贺接过试卷,认真阅读,全文不到三千字,他看了足足一刻钟,才谨慎的开口道:“他说,应对流民问题,应当提高粮价,对天下土地进行清丈,抑制豪强兼并;应对外族窥伺,应先理财,重将帅,后决战;针对盐法,宜恢复祖制,总其权于上,布其利于下,施行重钞法以收买余盐,广招商人运粮食换取盐引,使粮价上涨,朝廷也可收取盐税,为百姓减轻税赋。”
荣贺虽然贪玩,毕竟是名师大儒端着碗撵着喂大的,功底其实不差。
堂内鸦雀无声,哦,除了袁阁老——又是为太子进步而潸然泪下的一天。
袁阁老把气氛烘托起来了,众人只好跟着称赞太子的聪慧,顺便称赞皇帝独到的眼光,和惊人的阅卷速度。
其实皇帝早在阅卷之前,就让沈聿在他看好的试卷上做出标记,沈聿连忙推辞,这不是舞弊吗?再说他分到的试卷只是一部分,怎可妄下判断呢。
可皇帝态度坚决,不答应就不让他离开,他也只好照做。皇帝只是留了一手,谁知呈上来的试卷都是空乏无物的歌功颂德,他只好亲自翻阅,寻找沈聿留下的标记。
果然,沈聿选中的试卷,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要不是当着众人的面,他已经开始为自己的机智鼓掌了。
阅卷官员们对着皇帝离开的背影,足足愣了一刻多钟,满脑子只有三个问号: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会试第三百五十名的乔希仁点为了状元,第二百四十三名的时俊义点为了榜眼,第八十六名的李挺点为了探花,二甲前十名也都有很大的变动。这真是开国至今从未有过的……事故啊。
从此在永历三年的进士面前,谁也别自称“天子门生”了,不配。
照例, 皇帝在传胪大典之前,召见前十名,与他们进行了亲切友好诚挚的交谈, 使这些“时来运转”的中下游贡生感激涕零,纷纷表示将肝脑涂地以报君恩。
郑迁的脸色最不好看,沉的能滴出水来,当下没有什么异常, 回到家中便急火攻心发起了烧,勉强参加完三月十八日的传胪大典后就病倒了。郑瑾告假在家侍疾,六科言官顿时如一盆散沙,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乱喷。
几乎同时, 市面上出现了一本名为《宪官现形记》的短篇小说集, 相传收录了前朝御史台六十二名谏官的内宅私事, 讽刺意义极强,着重揭露了这些外表刚正不阿,直言敢谏的御史, 内在是何等的道貌岸然、龌龊卑鄙。
这本书没有署名, 也不知从何处出版,甫一上市便风靡京城,因隐喻太过明显, 极易对号入座, 成为京城老少茶余饭后的笑谈。
言官们一下子萎了,事情不是过去了吗?到底是谁把他们的“猛料”卖到坊间去的?
皇帝故作勃然大怒, 再次提出考察“科道”, 事关朝廷脸面, 这次谁也不敢反驳了,吏部立刻拟出条陈, 以“京察”的标准考察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
朝野一片哗然,躺着中枪的都察院满腹怨言,却无人真正敢在风口浪尖上闹事。
这次考察,六部言遭受重创,业务不强的被判罢软无能,冠带闲住,业务过强的被判轻佻浮躁,或降职或外调,半数以上的给事中因此被驱离了中央。因六科的“科抄”是政令下达的不可或缺的一环,吏部尚书立刻上书,要求铨选言官,补齐空额。
接连几日,郑阁老一直称病,沈聿登门看过两次,皇帝也派遣太医过府诊脉,竟是真的病了,郑瑾每天愁容满面,胡子拉碴,都没精力和沈聿吵架了。
“父亲不在内阁,这些人就开始胡搞了,六科言官缺额,六部各衙统统都要停摆,重六部而轻六科,就是在玩火。试试看吧,到底谁才是祸害朝廷的宵小。”
沈聿神情淡淡的道:“但愿恩师早日康复吧。”
此时府婢到厅堂来:“沈部堂,老爷请您进去。”
两人同时起身,府婢却道:“老爷只叫沈部堂一人进去。”
郑瑾脸色一沉,到底没敢说什么,又坐回官帽椅上去。
沈聿随着府婢进入内院,先给师母见礼:“师母憔悴了不少,也要保重身子,内子托学生给您带来的阿胶,您记得每日服用。”
“知道你们夫妻一片心意,我记着呢。”郑夫人一边领他进内室,一边道:“这两年公务繁忙,来的也少了,等你老师大好了,带听澜和孩子过来,师母亲自下厨做莼菜鲈鱼羹。”
沈聿只是笑道:“学生又有口福了。”
郑迁靠在床头两个摞起来的枕头上,额头上敷着帕子,脸色苍白,气息不稳。
见老师这副模样,沈聿又不免揪心,抛开政见不谈,但论师生关系,郑迁在他心中的地位远远胜过父亲。
其实官场师生,有时远胜父子,座师能帮你的,父亲未必帮得了你,相反的,学生能做到的事,儿子也未必能做到。师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形成紧密的共同体。
何况郑迁培养沈聿,从不是为己所用,而是真心实意的培养一个接班人。
“师母,老师还没退烧?”沈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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