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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慧看着自己结霜的袖子轻轻叹了口气。她有些心疼。

这套衣服是修鹀去年送她的生辰贺礼。修鹀悄悄花重金找了九个绣娘赶工六个月,而后又亲自剪裁缝纫,这才在她生日那天晚上把衣服赶出来。

这套衣服两面都能穿。一面是天蓝色底子,绣的是依山傍水的红色楼阁,亭台中坐着一名抚琴的白衣女子;而另一面是烟灰的底子,绣的是一名赤脚的红色纱衣舞女在一座高峰上遥遥相望。

依慧对里头的心思喜欢的不得了,因此总要穿着它到处显摆,也顺便给修鹀吃颗定心丸。

可衣服总是越沾水越旧的,因此每次沾水依慧都会心疼一下。

依慧小心翼翼地拂去衣袖上的霜。

吴虞恨铁不成钢地冷哼一声:“你可知错了?”

依慧理直气壮:“师傅这话说的,我哪儿错了?就算有错也错在那登徒子,哪有您这样胳膊肘往外拐的?”

吴虞锤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还胳膊肘往外拐!我可是连夜去把你捞出来的!”

依慧叹了口气:“师傅,你看你又被带歪了。两句话前咱们叹的还是我错没错。”

依慧听见吴虞在深呼吸,连忙说道:“可我就是没错啊。”她听见吴虞的吸气声,继续说道:“我给您理一理。”

依慧清清嗓子:“您让我找方师兄拿一株幽冥灯急用,我就猜测您有个棘手的病人,所以讨了些秋风,这有错吗?”

“方解师兄的下属见我孤身一人,轻薄于我,我还手了,方解师兄也没意见,我有错吗?”

“我带着幽冥灯和从方解师兄那讨的秋风,坐船到最近的码头,有错吗?”

“我在码头又被那登徒子带人堵了,因此被迫还手,有错吗?”

依慧坐姿端庄,依旧理直气壮:“我没有错,甚至被抓进牢里都没反抗,也配合调查了。甚至按县官说的,找长辈来赎我而不是自己跑路。我觉得我一点错都没有。”

吴虞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慧慧!那县官说的是……一帮鲛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行尽淫秽之事!”他终于没忍住扇了依慧一个脑壳:“他们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的手段吗!你说方解知道这事该怎么办!”

依慧终于端不住那副清冷的表情,嫌弃地咂嘴:“船到桥头自然直嘛,我觉得方解师兄不会怎么办啊,我估计他就算听说了也会装作不知道这事,干脆就装作不认识那群鲛人。”

吴虞幕帘上的帘子向依慧倾斜,依慧面带嫌弃地推了回去:“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但方解师兄就是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装作不认识我的。我还是靠着您的令牌才以游医的身份才有机会凉亭里等高贵的方解师兄空闲的,您要知道,海里可没人认识我和师弟。”

吴虞叹了口气:“以方解的为人,认识你们俩确实是污点。”

依慧毫不客气地反驳:“那是不好意思说您几个,我们可是一对一的纯爱,您可是开船队的。”

吴虞在短暂的沉默后才再次叹气:“你又说怪话了,纯爱和开船队是什么意思?”

依慧撅起嘴:“开~船~队~是~什么意思~”她用袖口掩住口鼻,瞥向吴虞:“师傅,骗骗别人就算了,别把自己给骗了,脚踩两只船的叫劈叉,您是八爪鱼,当然得开船队啦。”

吴虞毫不客气地又给她头上一掌:“再讲废话就给我下去!”

依慧捂着后脑勺直接躺到吴虞腿上:“您倒是给砭石头上加条垫子啊,又冷又硬还要吹风,您也知道我难受了就想让别人难受。”

吴虞把自己的斗篷裹到依慧身上。

依慧搓搓手,忽然问道:“到家了您去师兄那睡吗?”

吴虞的的斗笠歪了一下:“不去了吧,太晚了。”

依慧舒坦地翻了个身:“那我就舒服了。”

吴虞笑着问道:“怎么,我不去孟峥那你怎么舒服了?”

依慧沉默许久后终于发出语重心长的感叹:“原来这就是高级八爪鱼的自信啊,我学不来,我还是搞纯爱吧。”

依慧刚要捂头就被吴虞推了下去,依慧在砭石的鳞片上打了个滚,抱住砭石的脖子才没掉下去:“不是吧师傅,您更年期到了?”她说是这样说着,却也皱起眉头走到吴虞身边,面带疑惑地看向在夜色里只剩轮廓的后山:“师傅,您可没说有修士闯咱们山门啊。”

吴虞摘下斗笠,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异常严肃:“砭石,快点!”

依慧想都没想就抱住吴虞的腰,而后忽然凌冽的风证明她的行为是正确的,她感觉自己几乎是在往地上砸。她很确定自己如果不是抱着吴虞早就被疯狂过山车甩出去当空中飞人了。

吴虞挣不开依慧的死劲,只好抱着她一起冲进密林中,在依慧因环境变化分神的瞬间把依慧抛出,从袖子里滑出几枚钢钉甩向前方。

依慧在空中听见有重物砸地的闷声,转了个向飘到吴虞身旁:“谢谢,最终还是被迫当了飞人。”她瞥了一眼那头已经死透的玄光剑齿兽,刚要继续嘚嘚两句吴虞就看见前面还有个比剑齿兽的头没高出几厘米的人影,讪讪地改口说道:“怎么闯山门的还是个小孩啊。”她抬头看见吴虞的脸色不对,知道有坏事,立刻飘到那个人影边上。

那个少年用一柄粗糙的木剑撑着身体,捂着丹田处,依慧近身才闻见有血腥味,连忙上去在少年胸口点了几个穴位。

那个少年咳出一口黑血后才回过神,抬眼看见依慧,又看了一眼倒在面前的剑齿兽,先是震惊,然后不管不顾地拉住依慧的袖子跪了下去:“仙女姐姐!求你快跟我去救人!”

依慧眼看他又要咳血,不动声色地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拎到吴虞面前。

吴虞的脸色阴沉地有些可怕,还没等依慧询问,那个少年就已经看见吴虞,立刻改变求助对象,直接扑到吴虞身上,声音里也带了哭腔:“吴虞!快去救救孟峥!”

依慧看见吴虞的脸更黑了,连忙把少年拉回怀里,往他嘴里塞了颗丹药。

但吴虞却冷着脸把那颗丹药抠出来:“这颗没用,他现在化不开。”

依慧感觉少年的身体明显顿了一下,但少年刚要说些什么就被吴虞往嘴里塞了另一颗丹药,瞬间被苦到脸都皱成一团。

她当然知道什么情况下才化不开灵丹,也立刻想到了幽冥灯的药性,于是把那个比她还要矮半头少年拉到身侧,正色道:“师傅,我将他先带回药塔,您去找师兄吧。”

吴虞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少年,冷笑一声:“不用,玄序的伤势很重,让孟峥自己回去。”

还没等依慧给孟峥找补,那个少年却先急了,忍着苦味嚼开丹药咽了下去:“吴虞!孟峥也受伤了!他挨了那头豹子一掌!就在不远处!”

吴虞眼神冷冽地看着他,依慧稍微用力地握着玄序手臂。

“孟峥是因为我才受伤的!都是我的错!”玄序扯着吴虞的衣袖:“我会连孟峥的药钱也赔给你,你快去救救他!”

吴虞俯下身拍了拍他手中已经快烂掉的木剑,盯着玄序的眼睛说道:“孟峥没那么容易死。这是哪来的?”

依慧感到一阵窒息,握住玄序的手刚开始用力就被吴虞拍开,吴虞的语气平静地有些可怕:“拦着他干什么,你去找孟峥,要是看见小玉就给它一耳光。”

吴虞忽然按住玄序的脖子,玄序还没来得及出声就晕了过去。

吴虞抱起玄序对依慧说道:“找到孟峥你就回来,不用告诉他玄序还活着。”也没有等依慧答应,吴虞直接带着玄序离开。

半个时辰后依慧终于在两个山头外看见躺在小玉身旁的孟峥,她在小玉茫然的注视下直接扑过去给了孟峥一个响亮的耳光:“啊啊啊啊我他妈打死你个臭傻逼!你丫的怎么能整出那么大的活啊!”

孟峥确实也受了重伤,被依慧一个耳光扇地吐出一口血。但他只是缓缓从小玉身上起来,拿出手绢擦干净嘴角,低声问道:“怎么了?”

依慧咬牙切齿:“你他妈完蛋了我跟你说,你作死为什么要拉上我?我以为你是想到争宠的法子才写信把师傅叫出去的,谁知道你上来就玩那么大的?”

孟峥双目无神,但还是将脸转向依慧的方向。

依慧揉着自己的眉心问道:“你为什么要碰师傅的病人?而且还只是个小孩,我不理解。”

孟峥又躺了下去。

依慧在短暂的沉默后才继续说道:“大哥,军师不在的时候,你就不要制定计划了。没有军师给你划定大方向,你制定的计划简直一览无遗。”

孟峥挠了挠小玉的下巴,冷声警告:“你打了我一巴掌。”

依慧冷笑:“你只会挨更多的打。你的计划有纰漏,师傅很生气,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生气。你在和我们商量之前千万别去师傅那里背你的借口,会出大事。”

依慧忽然意识到她刚才想说的并不是“计划有纰漏”,而是“计划全崩了”,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眉头,试探性地说道:

“那个小孩是叫玄序?玄序没死”

孟峥看不见依慧的表情,敷衍地回答道:“死都死了你管他叫什么。”

依慧咋舌,顺便在心里问候了一下吴虞,麻利地起身把话带到:“师傅让你自己回去。还有我再强调一遍,在和我们商量之前千万不要去背你的借口。”

孟峥枕在小玉的背上,揉着小玉的耳朵:“这耳光我先记下了。”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依慧感到头疼:“我走了。”她又强调了一遍:“你自己,回去。”

孟峥只是冷笑一声,对依慧的方向摆摆手。

依慧想了想,拿出一瓶止血药丢到孟峥身上才离开。

第二天清晨,孟峥扶着小玉走回宗门就看到戴着斗笠的吴虞正靠在门口。

孟峥看出吴虞是在等他,连忙一脸凝重地上前去:“师傅。”

吴虞没有回应,孟峥扶着小玉,攥紧依慧留下的药瓶,他后悔吃了药,或许他不吃这药吴虞会更心疼一些。

孟峥思考片刻后跪倒吴虞面前。

吴虞斗笠上的银链微微转动了一下:“你就是这么替我照顾玄序的?”

孟峥完全忘了依慧的叮嘱,将背地烂熟的稿子一口气吐出:“是我昨天疏忽了,忘了时间,原本是想在山里过夜,但不知为什么遇上妖兽……”

他听见吴虞的笑声,但他听出吴虞几乎是被气笑的,一时间冷汗爬满后背。

“你挨了妖兽一击昏迷,因此不知玄序下落。你是想这么说吗?”

孟峥双手握拳,他忽然想起依慧昨夜在突兀地问完玄序的名字后表现地有些气恼,就像是有苦说不出一般。

吴虞将一颗珠子砸到他脸上,甩手离开:“滚去自己的院子里,等处置。”

孟峥看着滚到地上的引兽丹眼前一黑,他手忙脚乱地捧着珠子起身,但却被门内的禁制弹出数米。

吴虞摘下斗笠,眼下的乌青衬地他原本就鲜少见光的脸惨白:“还不快滚!”

孟峥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吴虞的衣摆消失在转角。

他攥紧引兽丹,最终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回到自己的院子,关上门后才忍不住吐出一口黑血。

那个小畜生为什么会被找到?

明明他已经算好了那个小畜生会死在妖兽口中,但那个小畜生为什么会被找到?

孟峥终于没忍住捏碎了引兽丹,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慢慢挪到床上躺下。

眼前逐渐模糊起来,等他意识到的时候枕头已经湿透了,但他懒得动弹。

他这才意识到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可笑。

本来他只是想借着玄序的死创造一个让吴虞对自己感到愧疚的理由;但既然玄序的尸首被发现,而且被吴虞推断出经过,他就已经一败涂地。

就在他准备起身写封绝笔信的时候小玉在门口低吼一声,接着依慧直接推门而入,脸颊因为愤怒而显得鲜红:“你个傻屌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小玉抬头想进门却被依慧一脚踹开,依慧甩上门,一屁股坐到桌前,看见桌上的空酒壶又是气不打一出来:“狗东西!老娘连夜去给你找救兵,你还在这伤春悲秋起来了!下一步是不是要写绝笔信表演个自杀给人看?”

孟峥躺在床上,猝不及防被戳穿心事,双目猩红地看向依慧:“那是我前晚喝的。”

依慧气得拍手:“哦,那你是真的准备写绝笔信喽,记得多写点醋味儿大的,等你嗝屁了师傅没准看见那么酸的东西会多点愧疚。”

孟峥缓缓支起身子。

依慧面无惧色:“能不能沉住气?”她白了孟峥一眼,从袖子里拿出一瓶药,起身走到孟峥床边,在孟峥的凝视下把药塞进孟峥手里:“先把药吃了。”

眼看着孟峥要把瓶子捏碎,依慧索性在孟峥床上坐下,认真地问道:“师兄,其实我一直不理解,你为什么一直把自己放在陪嫁小厮的位置上?装给师傅看吗?”

孟峥分神的瞬间依慧抢过药瓶直接灌进他嘴里,在孟峥动手前紧跟着问道:“还有你矜持个什么啊?每次都是等师傅亲自来这找你,等被翻牌子的时间长了看谁和师傅讲话都像要杀人。”

依慧看见孟峥的手放回身侧,换了个贱兮兮的语气继续问道:“你不会以为自己藏很好吧?”

在孟峥动手的瞬间依慧已经跳到门边,拉开大门,躲在门后看着孟峥手中的剑光射出门外。

孟峥提着一柄墨绿色的长剑从床上起身,看见门外皱着眉头的仪正时满脸的怒意却立刻消散,对依慧苦笑一声:“你等这一刻很久了是吧?”

依慧摇头:“我是希望你揍一下小玉,它咬我裙子。”

孟峥平静地向仪正跪下:“臣,罪加一等。”

依慧眼看着孟峥自刎,看了一眼同样因为孟峥血溅三尺满脸茫然的仪正,连忙甩出袖子里的鲛纱捆住孟峥的脖颈,飞身上前点了孟峥胸口的几处穴位,然后将一枚淡金色的丹药塞进孟峥口中。

仪正这才满脸疑惑地走上前:“你不是说他是内伤吗?”

依慧支着孟峥的上半身忍着没骂街:“您来就来了在门口干什么,您看看,被吓地遗言都没留直接自杀了!方解师兄送我的引命丹只有两颗!”

仪正刚要开口,依慧直接回答道:“还能为什么?您衣裳都沾灰了,陪嫁小厮觉得自己对您大不敬啊!”

孟峥转醒的瞬间就握紧剑,但余光扫到坐在一旁的仪正时却又硬生生忍住怒意,推开依慧,跪到仪正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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