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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序拎着灯笼,有些吃力地往住处走。

他已经走错了两次。

黑暗里那些相似的道路比天亮时更难分辨。

等他看到第三个花圃的时候差点想把灯笼扔进那些花草里。

但他只是冷着脸退了回去,然后就看见了从黑暗中浮现的吴虞。

吴虞冲他笑了一下:“问了你两次,两次都点头。”

玄序拎着灯笼有些不知所措,但吴虞紧接着问道:“我不是让你吃完就回来?你把碗都收了,我还没吃呢。”

玄序心中咯噔一下,有些苍白地辩解道:“我……不知道。”

吴虞看见他的手指白地有些异常,上前拿过他的灯笼:“小没良心的。”他拉着玄序往后走:“既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说,还好在主路上,要是走进小路你就等着在林子里过夜,谁能找得到你。”

玄序一路沉默着被拉扯着走到那座黑瓦舫前,他知道自己的任何辩解都很苍白。

吴虞把他推进大厅。

玄序看见吴虞脱下外袍,连忙过去将外袍和斗笠挂好,转身却看见吴虞正在看着他。

吴虞举起手里的盒子。

那是一个约能装下一座观音像的黑色木制盒子,盒子上雕刻着玄序没见过的花纹。

吴虞转身往月光倾泄的中庭走去:“过来。”

玄序跟了上去。

吴虞在中庭席地而坐,打开盒子。

玄序看见盒子里有一套排列整齐的银针和几株他从未见过的草药,他看见吴虞挑出一支有小指长的针,又拈起一株草药。那株草药在碰到月光时瞬间成了银色。

玄序看见吴虞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针,拇指和无名指压住草药,右手的小指到食指陆续划过草药的茎,挑起四条银线后飞快地划过拇指的指腹,将那四条银线捻成一根后穿进针里。

吴虞看了一眼玄序,伸手。

玄序连忙坐到边上伸出手,吴虞把线往他的手腕上绕,玄序眼看着那株草药变得逐渐透明,当药草消失在吴虞手心时他的手腕上已经多了一卷银色的线。

还没等他说话,吴虞已经拿起了第二株药草。

等月光已经偏移中庭时盒子里的药草也都成了玄序手臂上的线。

吴虞将那些银色的线一圈一圈地从玄序手臂上拆下捆好后放进盒子里收好,只留下最后一卷放在手心,然后毫无征兆地拉过玄序,弹出手甲划开玄序右手的手腕。

玄序只觉得手腕一凉,等他意识到疼时那卷银线已经浸透了他的血。他立刻将手往回缩,但吴虞忽然将他压倒在地,用膝盖压住他的臂弯,左手强硬地将他的伤处掰开,那团浸血的银线似乎活了过来,自己穿进吴虞右手捏住的针眼里。

玄序还没来得及思考吴虞的针是什么时候换手的,就感到右手腕处传来剧痛。

吴虞的针穿梭在他的伤口中,几乎是要用那根针将他的伤口搅碎,而那些银色的线则像是搅肉的利刃,穿梭在他的血肉中。

吴虞将那一团线用完后才若无其事地推开玄序,擦干净手中的针放回盒子里,然后把盒子推给玄序:“收好。下个十五修你的左手。”

玄序抱着盒子蜷缩在地上,吴虞直接穿过他飞到楼上。他眼看着吴虞的衣摆像是鬼魅的影子一样消失在栏杆处。

玄序在缓了半天后才撑起身子。

他的右腕依旧剧痛,但恐怖的是他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手腕中游走,仿佛在重塑手臂和手掌之间的连接。

他环顾四周,竟然没有一滴血留在地板上。吴虞似乎从挑开他手腕之前就已经算好了每一滴血液的用处。

玄序抱起盒子,一瘸一拐地爬上顶楼,走进孟峥带他去的那个隔间,放好盒子后躺到床上。

他大概知道被褥在哪里,但他已经没力气去找了。手腕里的那些丝线似乎在吸收他本就不多的精气。

直到他恍惚间听到了铜铃声,玄序瞬间清醒,从床上坐起来,但紧接着他就听见吴虞在门外说道:“我出去一趟。”

玄序不知为什么松了口气,又躺回床上。

他听见吴虞离开时有什么光滑东西在石板上滑动的声音,但他没什么精力去管了。

等他被光照醒时吴虞和孟峥似乎对某些事情已经讨论了很久,玄序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就这样假装没醒。他起床一向很安静。

直到他不自觉地挠了一下右手的手腕,左手立刻触碰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

玄序尽量缓慢地起身,缠绕在他手腕上的蛇吐着信子放开他,攀上墙壁,从门缝里游出去。

吴虞和孟峥的声音停下了,片刻后吴虞说道:“你去吧。”

在孟峥进门前玄序给自己戴上了那条烟灰色的面纱。

孟峥关上门后才问道:“手疼吗?”

玄序摇头。

他的手腕只是发痒,但伤处愈合时总会发痒的。

孟峥看着还放在床上的包裹说道:“把东西整理好再出来,每个格子都打开看看,你得知道自己屋里都有什么。”他抬头看了一眼被玄序放在柜顶上的盒子,顺手把盒子放进下面的小抽屉里:“这个见不得光。”

玄序坐在床上看着孟峥,直到孟峥又出去后才打开每个柜子。

等他整理好东西出去的时候孟峥正坐在吴虞的床头对他招手。

玄序垂着眼睛走过去,孟峥把他的右手拉进床幔,吴虞有些不耐烦地支起身子,把手搭在他的手腕上片刻,然后又躺下了:“一斤红豆一斤黑豆,混一起,让他挑豆子玩去。”

孟峥笑了一声:“这得挑到什么时候?”

吴虞翻身背对着他们:“别动脑筋,手捡,一粒一粒捡。”

玄序握紧右手又松开。

他听见吴虞笑了一声:“这样吧,你要是能拿筷子夹豆花就不捡豆子。”

孟峥把床幔放下,揽着玄序往外走:“走吧走吧,再犟下去就要你挑粳米和小麦了。”

孟峥把他拖到一边,催他洗漱的时候顺带似的问道:“师傅昨晚是不是出门了?”

玄序捧着棉布点头。

孟峥笑着看向楼下的水池:“下回他半夜出去就拦着他,拦不住就和他一起去。”

玄序把棉布洗干净后晾在架子上,重新戴好面纱:“拦不住。”他的声音依然沙哑地几乎只留下气音。

“那就和他一起去。”孟峥看了他一会儿才说道:“今天要开始吃药了。”

玄序点头。

喝完第三碗豆花后玄序最终还是拿起孟峥放在在旁边的大碗,往另外两个豆筛里挑豆子。

两斤豆子看起来并不多,但混在一起一粒一粒地捡着实让玄序烦躁,更何况他确实难以做到精准地捏到每一粒豆子。

孟峥收好碗筷后才问道:“想不想去我的那层塔里看看?”

玄序点头,孟峥拿起豆筛和碗往楼上走,玄序跟上楼时差点以为自己是又进了一次厨房,只不过那些吃的变成了草药。

孟峥把东西都放在小桌上示意玄序继续:“我今天应该都在这,你要是累了自己出去转转。”

玄序闷不啃声地挑豆子,眼睛的余光却跟着孟峥。

他看见孟峥拆开一包锦叶衣的药丢进药罐后又搬出一只药船开始磨些他没见过的药草。

这没什么可看的,所以他继续去挑他的豆子。

直到他快挑完时嗅到了一些不像是药的香味,转头就看到孟峥往药船里倒了一把芝麻。

玄序捏着豆子愣在当场。

孟峥把芝麻碎倒进陶罐里才起身,有些疑惑地看着玄序:“挑完了?”

玄序把最后几粒豆子分好。

孟峥把熬好的药端给他:“这三天的药都还好,大后天的药会很难喝。”

玄序点头,他对吃药没什么抗拒。

孟峥看着两个豆筛里的豆子,等玄序皱着眉头喝完药后才问道:“你要歇会儿吗?”

玄序把碗放到桌上:“我还什么都没干过。”然后他就眼看着孟峥又把两筛的豆子倒回碗里,和匀。

孟峥把碗再次放到他面前,笑道:“那继续,这几天你的事就是挑豆子。”

孟峥平静地补充道:“玄序,愤怒让你眼神狰狞。”

玄序不自觉地用左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纱,就听见孟峥转身说道:“我说的是眼神。”

玄序把手里的豆子攥地嘎嘎响。

孟峥叹了口气,从柜子里拿出一只拐杖丢给玄序:“前年我摔断腿的时候用的,可能有点高,你将就用。”

玄序抱着拐杖没说话,孟峥继续说道:“去找找师傅,把他从床上拖起来。”

玄序这才拄着拐杖起身。孟峥听见拐杖声比想象的重,忽然笑了:“在生气啊?”

玄序拄着拐杖下楼,没再给孟峥任何眼神,他一直走到吴虞的黑瓦舫时才平复心情,拐杖的声音稍微轻了一些。

进入室内后他提起拐杖,尽量小声地爬上顶楼,走进吴虞的房间。

刚进门他就看见一个高大的影子坐在吴虞的床边,握着吴虞的手,探身似乎在低声说些什么。

吴虞皱着眉头,抬眼看见想要退回去的玄序就抽出手对他做了个过去的手势。

玄序拄着拐杖低头走到吴虞床边:“孟峥让您起床。”

吴虞叹了口气总算从床上坐起来。

边上的男人低笑道:“我喊了你半天动都不动,还是要孟峥来催才行?”

吴虞白了他一眼,转头看向玄序:“豆子挑完了?”

玄序握着拐杖:“本来是挑完了。”

“那就再挑一次。”吴虞说着伸出手:“手给我看看。”

玄序把拐杖靠在床上,伸出右手。

吴虞看了看他的手腕,然后对边上的人说道:“仪正,把我镯子拿来。”

仪正一只手撑在床上,似笑非笑地问道:“哪只镯子?”

吴虞捏着玄序的手腕:“都搬来。”

仪正笑了一声,走到一个柜子前,直接抽出一个抽屉搬到吴虞床上,玄序看着满满当当的镯子不由愣神。

吴虞从里面挑出一只镂空掐丝银镯,要给玄序戴上的时候玄序立刻把手往回抽。

吴虞皱眉看着他。

玄序偏开头:“有蛇。”那只镯子上有蛇的图腾

仪正笑了:“不识好歹。”

吴虞把抽屉推过去:“那自己挑。”

玄序推开抽屉:“孟峥喊你起床。”

吴虞忽然压住玄序的肩膀,隔开仪正的手:“干什么!”

仪正试图摘下玄序面纱的手愣在空中:“看看。”

吴虞瞪了他一眼:“出去。”

仪正耸耸肩从阳台出去了。

吴虞用力压住玄序的肩膀,冷着脸问道:“你到底把什么卖给锦叶衣了?”

玄序低着头没搭话。

吴虞拉着玄序的右手,手甲压在他的手腕上,云淡风轻地说道:“织光在重新搭建你的经脉,但还没长好,如果再被挑断,你的手会永远握不住剑。”

玄序一怔,连忙要抽回手,但用尽全力也无法从吴虞手里把手臂抽回。

吴虞挑了一条孔雀尾羽形状的银镯套在玄序手腕上比划了一下,放了回去,又挑出一条金线串珍珠的套在玄序手腕上。

玄序尝试了几次,吴虞的手甲依然压在他的手腕上,已经给他套上了第六只镯子:“还不说?宁愿再也不能握剑?”吴虞松开手:“锦叶衣最喜欢说的话是什么?”

吴虞盯着玄序,叹了口气:“锦叶衣最讨厌会掉价的货。你觉得你现在这样子能保住价吗,四百万?”他松开手,玄序立刻把手抽了回去。

玄序握着自己的手腕心有余悸地喘气,那只镂空的银镯里裹着暗红色的石头,他颤抖着想要把镯子摘下,但那只镯子是暗扣的,他的左手使不上力气。他抬头时才发现吴虞还在盯着他,一下子都忘了吸气。

吴虞的眼神里有一种平静的愤怒,玄序第一次在这个人面前感到害怕。他清楚地认识到如果他不回答这个问题,吴虞会真的再次废了他的手。

玄序低下头,看着黑色的地砖,酝酿几次后才说道:“锦叶衣说,他十年后来收利息,收我身价的一成。”

吴虞整理好那个满是手镯的抽屉,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担心自己还不起?”

玄序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那只手镯。

吴虞皱着眉头看他:“但是你现在也还不起,你现在要怎么凑到四十万?”

玄序愣了一下,极不自在地趴在床边:“当时你们说一共一千。”

吴虞隔着面纱揪他的脸:“你以为药草不值钱?”

玄序拿起拐杖,重复道:“孟峥喊你起床。”他拄着拐杖往外走。

吴虞叹了口气:“玄序,出门之后往右手边走,去花坛坐坐。”

玄序坐在花坛边上。

他开始思考吴虞的话。

确实,四十万现在是个能压垮他的数字。

但曾经不是。

他不由自主地握紧拐杖。

只要他能再次御剑,狩猎灵兽或许能还的上。

他想起十几年前受到击退留海的委托,那项委托的酬金就有十万。

他看着眼见半人高的花草,忍着将它们敲碎的冲动干坐着。

他大概明白吴虞是想让他转换情绪,但被他压在心里的事情太多,当附近没人的时候压在他心中的恶意就会迸发出来。

玄序有些焦躁地用手指敲着拐杖,直到他感受到背后有什么在逼近时本能地把拐杖抡过去。

仪正后退一步躲开,倒是玄序因为中心不稳差点摔倒。

仪正没有再靠近,玄序拄着拐杖穿过他走出小院,但仪正却保持着一个让他感到不舒服的距离跟在他身后。

玄序加快速度,一瘸一拐地往药塔走去。

在路过前厅的时候,仪正忽然开口叫到:“褚空青。”

玄序顿了一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但他快不过仪正。

仪正只是几步就追上了他:“我对你有些映象。”

玄序眼看着避不开,低下头问道:“您的自称,不应该是朕吗?”

仪正笑了一声:“真是你。”

玄序眼看仪正伸手立刻用手臂挡住面纱,但仪正皱了一下眉头,转身接住一枚银簪。

仪正叹了口气,把簪子还给吴虞。

吴虞没接,只是推了玄序一把:“挑豆子去。”

玄序看着仪正说道:“您认错了。”他拄着拐杖往药塔走去。

仪正把玩着手里的簪子看着玄序的背影对吴虞笑道:“眼神可憎。”他指了指胸口:“这里,有恨,都已经变色了。”

他说这些话并没有避讳玄序,因此看到玄序有些踉跄时笑地更深:“锦叶衣要从你这套多少钱才够?”

吴虞没回话,等玄序走进塔里才说道:“去谈谈。”他拿过仪正手里的簪子插回头上,往最近的亭子走去。

仪正跟在他身后:“那小子在门口看我们。”

吴虞头都没回:“当然,他想知道你对我是什么态度,以及他既然知道你是谁,当然需要确认我的地位。”

仪正往回看了一眼,冲着玄序的方向笑了一声,等他看见那片灰色的衣摆动了几下后才转回头:“他是不是以为自己藏挺好的。”

吴虞皱起眉头:“小峥也见过他。星明剑剑主。”

仪正看见吴虞已经坐下,也就大咧咧地问道:“他会读唇吗?”

吴虞摇头:“如果会,他就应该知道小峥和我谈过这件事。”

仪正冷笑一声:“上一次见的时候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好小子,虽然也只见过那一次。”仪正摸着下巴笑道:“你应当没见过,少年人的狂妄。”

吴虞皱眉。

“你当然不懂的,你一直没什么朝气。那种狂妄放在成年人身上确实让人讨厌,但放在少年人身上则很让人喜欢。少年人,特别是有成就的少年人有这样的狂气是很正常的,就好像他们天生就该这样,走在人群最前面,当天下的救世主和英雄。”仪正又看向药塔,那片灰色的衣摆已经消失了:“当时他说会在咱们妖界的大比上夺得头筹,我并不觉得他是在说大话,他的眼睛在发光,实力也配得上。”

吴虞叹了口气:“还有几年?”

仪正挑眉:“明年。要往后推几年吗?”

吴虞起身:“不必。明年的什么时候?”

仪正想了想:“八月吧,我喜欢秋天,你去看吗?”

吴虞点头:“我有个条件。从库房拨四十万给魁首。”

仪正有些茫然:“就四十万?”

“足够了。只是不知道等他发现欠锦叶衣的钱只会越来越多时会是什么表情。”吴虞忽然露出一个坏笑,再也没理仪正,直接往药塔飘去。

玄序坐在桌前没事人一样挑豆子,等吴虞从窗口进来的时候孟峥刚把芝麻糊放到他面前。

吴虞皱眉:“午饭吃这个?”

孟峥把玄序面前的豆子收走,把调羹塞进他手里,让他小心烫,然后才对吴虞说道:“玄序吃药这几天只能吃流食。”还没等吴虞说话,他继续补充到:“别想开小灶,一共三个人。”

吴虞叹了口气:“不给我开,单独给他开不行吗?”

孟峥看着在不断搅动芝麻糊但因为不想摘下面纱而迟迟不动口的玄序,平静地说道:“会馋。”

玄序立刻反驳道:“不会。”

孟峥笑笑:“真的?”

玄序搅动着碗里的芝麻糊重复道:“不会。”

吴虞耸耸肩:“那你下去炒两个菜吧,我有话问他。”

等孟峥下楼后吴虞才坐到玄序对面:“挑一盆豆子要多久?”

玄序看着碗说道:“半个时辰。”

吴虞看了一眼他手上的镯子,已经有些变形了,继续说道:“伤口恢复的时候会痒,别挠,会长歪。”

玄序点头:“你要问什么?”

吴虞听见孟峥切菜的声音,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中的毒?”

玄序愣了一下才回答道:“两年前。”那段记忆似乎让他很不舒服:“我自己吃的,但是没用。”

“因为半只脚踏入仙门的人除了灵力散尽怎样都死不了。可偏偏你的心脉里还有些残留。”吴虞伸手摘下他的面纱:“残留的毒蔓延到伤口上,才导致伤口迟迟无法恢复。”

玄序握紧调羹。

“被骗的。”吴虞叹了口气:“你的眼睛藏不住事。结丹太早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心智和身体都停在结丹的年纪,不遇到挫折心智就不会成长,可偏偏有些挫折来地太迟。说到底,虽然你结丹后又闭关二十年,也不过还是停留在十五岁罢了。”

吴虞夺过他手里的调羹:“别捏碎了,我说过再伤到就真的治不好了。”他拿起碗,撇出上层已经变温的芝麻糊:“十五岁,就算是在人界也是需要家里人帮衬的年纪,你大可不必把担子挑在自己身上。”

玄序抬眼看着吴虞,他的眼睛确实藏不住事,吴虞能清楚地看到里面透着茫然和不知所措。

他笑了一声:“锦叶衣在和你做交易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玄序犹豫了片刻,等听见炒菜的声音时才回过神,看见吴虞还在等着他的回话,这才小声说道:“他说他送我到他以前的师门,但是十年后我要给他我身价的一成。”

吴虞把调羹送到他嘴边:“所以你只欠锦叶衣的钱,至于欠我的,你当一年的教具就能还清,到时候你是要留在这还是走自己的路都是你的事。”

玄序探头抿了一口芝麻糊:“但治病是要钱的,我会还你们看诊的钱,还有住宿。”

吴虞笑了一声:“好。到时再说。”

吴虞踩着孟峥炒好菜的时候下楼。

孟峥看见玄序跟在他身后,倒是没觉得奇怪,只是把菜布好,盛了两碗饭。

吴虞从橱柜里拿出几枚冰糖用油纸包好塞进玄序手里:“去逛逛,饿了就回来,多晒晒太阳。”

玄序拄着拐杖出去了。

孟峥把筷子放在吴虞面前:“你给他施什么法了,怎么变性子了?”

吴虞耸了耸肩:“没什么,年纪小,不聪明,比较好糊弄,随便说点什么就信了。”

孟峥扒拉着饭稍微听了会儿才问道:“那他什么时候才能反应过来欠锦叶衣的钱是还不清的?锦叶衣是在把他当肥羊,连毛都要拔干净。”

吴虞叹了口气:“等锦叶衣过来要账的时候再说。你们通个气,别又愁地不敢吃饭了。”

孟峥有些头痛地问道:“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织光]的价值吗?”

吴虞在短暂的沉默后才再次叹气:“只会更贵。他的丹田也要重修,但这是我的课题。你的课题要修正,最迟下个月接好他的腿,这次你可以从我的库房拿。明天写信给那三个,得找些药材。”

孟峥给自己加了一碗饭:“您不是说脸要给依慧吗?”

吴虞叹气:“这次我来,依慧一直想去南海。”

孟峥白了他一眼:“你就是不想出门。”

吴虞放下碗,但孟峥抓住了他的手臂:“等等,今天你刷碗,我要去趟竹林。”

吴虞叹了口气坐下。

孟峥找到玄序的时候玄序正趴在草地里,听见有动静就立刻从地上爬起来,直接说到:“他说晒太阳对身体好。”

孟峥翻过美人靠,打量一眼玄序,笑了一声:“我去竹林,去不去?”

玄序点点头。

孟峥吹了声口哨,不久后一只白虎出现在游廊里。

孟峥骑到白虎的背上,把玄序拉着坐在前面,一手箍紧玄序的腰,一手拽住虎背上的鞍。

玄序只感觉有一阵风扑在脸上,睁眼时就看到白虎已经跃过房顶。

孟峥忽然俯身在玄序耳边说道:“舔花蕊里的露,我也干过。紫色的比较甜。”他忽然感觉怀里的玄序挣扎起来,朗声笑道:“干什么?被说中就急了?你面纱上还粘着花粉呢。”

他看见玄序面纱下的耳朵通红,连忙说道:“不闹了不闹了,摔下去可不是好玩的,给你做个鱼竿钓鱼玩。”

玄序这才停下挣扎,但耳朵还是红地像是熟透的林檎。

白虎在竹林停下后孟峥立刻在就近的竹子里挑出一根细长的,麻利地削去多余的枝条,从腰包里拿出一卷线绑好,又拿出一根针压弯后绑在线上递给玄序,然后对白虎说道:“小玉,带他到水边去。”

玄序从虎背上滑到地面:“我自己去。”

但白虎一直从背后拱着他,一路把他推到溪边才躺下。

玄序刚准备甩杆,忽然发现孟峥只给他鱼竿没给他饵块,只好叹了口气干坐着。

小玉打了个哈欠,挪到玄序身旁喝水,片刻后走进溪流中央,玄序还没反应过来就溅了一身水,一条巴掌长的鲫鱼被拍进他怀里。

玄序拿着那条已经不动的鲫鱼看向小玉。

小玉蹲在水中央,绿色的瞳孔里有些不解。

玄序把鱼丢回水里,拿起转身往回走。

他看见远处有根竹子倒下,知道孟峥在那,立刻往那里走去。

小玉叼着一条更大的鲫鱼跟在他身后。

孟峥看见他的时候正在削竹子的外皮:“怎么回来了?”

玄序坐到他旁边:“你没给我钓饵。”

孟峥抬起眉毛:“靠着水呢,不会自己挖蚯蚓?”他看见玄序的耳朵又开始变红,连忙开始圆场,拔出腰上的匕首递给玄序:“忘了你没工具。”

玄序接下匕首,只觉得这只匕首不是什么寻常东西,但他没有灵力,所以无法探别。

孟峥看他还坐在原地,有些疑惑地问道:“不去?”

玄序把匕首还给他:“钓鱼没意思。”

孟峥看见小玉嘴里手臂长的鲫鱼叹了口气:“你自己吃吧。”

小玉叼着鱼走进竹林里。

孟峥修整竹子的形状,对玄序说道:“躺着吧,把衣服晒干。”

玄序躺下了。

等他再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在空中,天已经黑了,孟峥把他箍在怀里,低声说道:“我看不见,别乱动。”

小玉低吼一声,停在药塔外。

玄序下去时才发现自己裹着孟峥的外衣,他犹豫了一下牵住孟峥的袖子,孟峥直接握住他的手,摸索着把一直压在腿下的东西塞进他手里。

那是一根新的拐杖,玄序扶着孟峥从小玉身上下来,借着药塔的光看见孟峥瞳孔中的白点,不由有些好奇:“孟峥,你进师门是为了治你的眼吗?”

孟峥“嗯?”了一声。

玄序刚察觉自己的问题有些冒犯,就听见孟峥回答道:“不是。我的眼睛已经治过了。我进师门是为了别的事。”

玄序扶着孟峥走进药塔:“不能根治吗?”

孟峥倒也爽快:“能,只是有些难,眼中的邪祟被引出后必须一击必杀,否则又会缩回眼中,但这邪祟偏偏对咱们妖族的手段有防备。”孟峥指了指眼睛:“现在留下的是尾巴,刚中这邪祟时我连白天都难以视物,两眼都被覆着玉一样的膜。”

玄序刚懵懂地哦了一声,就听见吴虞的声音:“其实要击杀也不是难事,只是妖界少有修士。”

吴虞端给玄序一碗芝麻糊,习以为常地拉着孟峥坐下给他喂饭,看见玄序抱着碗发愣的时候才问道:“怎么了?”

玄序摘下面纱:“没什么。”

吴虞继续给孟峥喂饭,第三次和玄序对上视线的时候笑了一声,用筷子沾了点菜汤递到玄序面前:“就这点,给你尝尝味。”

孟峥终于没忍住笑了:“我就说会馋。”

玄序立刻喝完手里的芝麻糊:“没有。”他拿着拐杖离开药塔,一路走回自己的小隔间。

他从柜子里搬出被子。

那床被子应该是被用过的,上面充满了樟脑和香粉的味道,上一个住在这里的可能是个女人。

玄序嗅着被子上的香味感到有些昏沉。

他已经很久没睡过好觉了,他害怕睡着后梦见那些不好的东西,但这床被子似乎有什么咒术,他只感觉自己深陷在棉花里,难以挣脱。

开端只是一场莫名的审判。

他甚至没有理解为什么。

他只记得自己杀了一个魔族后解放一名被掳掠的少女。

然后那名女孩当着他的面跳下山崖,他甚至来不及御剑去救她。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指责声就将他吞没。

他们指责他只顾着除魔却没有卫道,他们指责他的失误害死一条人命。

等他满身狼狈地回到宗门时得到的却又是另一个噩耗。有长老从他的住处搜出了妖族的信物。

他看向他的师弟,他们明明很清楚,那并不是什么信物,只不过是他们击杀那名危害人间的妖族时留下的证物。

可他们什么都没说。

他被封印修为关在禁地,他很清楚那不过是在留有勾造他罪名的时间,可他告诉自己不能跑,一旦逃跑就坐实了那些莫须有的罪。

他没有蓄意害死别人,他没有和妖族勾结,他更没有准备叛宗。

但等他再次被提审是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他想用召回星明剑来自证清白,可召剑的瞬间又一项“当庭反抗屠戮同门”的罪名被扣下。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那时有个师弟会出现在他面前,更不明白为什么在星明到他手上时那个师弟的头颅会落下,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刚成型的金丹已经被挖出,他只觉得那声音凄厉,之后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叫声。

之后他一直被关在牢房里,他向每一个人重复他无罪,可他无法解释那些证据,他向每个路过的人强调那妖族的证物当时参与讨伐的同门都有存证,可换回的是对他污蔑同门的惩罚,混着毒药的热油被灌进他的咽喉。

他们知道这不会要他的命,但却让他的声音嘶哑不堪,如同困兽。

玄序猛地从床上起身,但借着微光他看到了柜子上的铜镜,他几乎是本能地将铜镜打翻在地。

那张扭曲的脸连他自己都感到恐惧。

然后他意识到在铜镜摔落时他似乎听见了咋舌声。

玄序坐在床上,全身发冷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汗。

他深吸一口气,爬起来找到另一身衣服换上,等再躺回床上时那床被子上的香粉已经失去效用。他闻着香味只觉得异常清醒。

辗转反侧后玄序戴上面纱,抱着自己的被褥和枕头走出隔间,小心翼翼地在吴虞的床边铺好被子。

就在他准备躺下的时候头上忽然被打了一掌。

吴虞挑起床幔,皱着眉头问道:“在干什么?”

玄序咽了口唾沫:“给您守夜。”

“我又没死。”吴虞似乎有些气:“就算是守夜哪有半夜才开始守的?”

玄序扣着手镯上的镂空处开始给自己想借口。

吴虞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床幔:“那你上来吗?”

玄序几乎没有犹豫就挑开床幔,但等他看见睡在另一侧的仪正时要走也来不及了,吴虞直接把他按在中间,紧接着仪正就把打开的被褥抛回吴虞身上。

仪正按着他的肩膀问道:“大晚上又叫又砸东西又乱跑,就为了上这张床?”

玄序往吴虞身旁挣扎:“你床上怎么有男人!”

仪正反问道:“为什么不能有?还是你以为只有你想上这张床?”

吴虞躺在一边闭上双眼:“还不睡吗?”

玄序抓着他的手臂:“我不和他一起睡!”

“那就回去。”

玄序立刻安静下来。

仪正轻笑,不顾玄序的扭动从背后抱住他,对吴虞说道:“借我两天?我带给成祺玩。”

吴虞皱起眉头:“不借。再说话你就滚。”他终于伸手从仪正手下捞出玄序:“你也是,再闹就回去。”

玄序点头,把脑袋埋进吴虞的手臂里。

吴虞的身上有草味,和他白天舔舐花露时闻见的味道很像,但没了花的甜味。玄序感觉自己又一次在往下陷,但这次没有坠落,始终有什么在托着他,让他避免溺于苦涩的水里。

他以为那是吴虞,所以在醒来后发现自己趴在仪正胸口时感到异常愤怒。

仪正一手压着他一手把玩着他干枯的头发,看见他醒了也无动无衷:“吴虞出门了。”

玄序的神情立刻由愤怒变得温顺,任由仪正把他拎起来抱在腿上。

仪正抬起他的下巴,摩挲着他脸上的疤痕,然后低笑一声:“小门小派就是目光短浅。”

玄序闭上眼睛。

仪正给他挂上面纱,冷笑一声:“亏他们做得出来。”他的的手伸进衣物抚摸着玄序的小腹:“把这么好的苗子当成炉鼎,也不知道能精进几个人。”他的手要继续往下探时玄序忽然睁开眼睛,握住他的手腕,整个人都开始颤抖:“不要!”

仪正收回手,整理好玄序的衣物,把他抱出床幔,恰巧看到孟峥进门就走了过去:“怪我,吓到了。”

孟峥点头,从仪正手里接过有些呆滞的玄序:“那边在催您回去。”

仪正叹了口气,消失在孟峥面前。

孟峥把玄序抱回隔间的床上,笑着问道:“你昨晚和师傅一起睡了?”

玄序闭上双眼,捂住脸。

孟峥坐在他边上继续问道:“怕黑?”

“不是。”玄序从喉咙中挤出声音。

“那就是做噩梦了。”孟峥继续猜,他没得到否定的回答就知道猜中了,继续问道:“师傅没骂你?”

玄序生硬地说道:“我把镜子打翻了。”

孟峥看了一眼已经变形的铜镜,笑笑,他能看出不是无意打翻的:“没事,那么多年也该换了。”

玄序应了一声。

孟峥想了想,继续说道:“镯子很好看,师傅送你了?”

玄序终于把手从脸上拿开,看着镯子说道:“他给我戴的,我拿不下来。”

孟峥还是笑:“那现在想起床吗?师傅说今天你至少得挑三遍豆子。”

玄序看着孟峥。

孟峥叹了口气:“你起床,我背你去吃早饭好吗?”

玄序磨磨蹭蹭地坐起来问道:“吃什么?”

“梅花粥。熬好久了,放了三勺糖,所以等喝完药在吃。”孟峥转身背对着他:“上来吧。”

玄序没动:“我想骑小玉。”

孟峥转头看着他笑:“行。但是小玉不能进来,你得下楼。”

玄序牵着孟峥的衣袖从床头拿起拐杖。

孟峥牵着玄序走出吴虞的住所,扶着他坐上小玉身上的鞍,任由玄序牵着他的手往药塔去。

路过花圃的时候他看见玄序在瞟着里头的紫藤,也就顺手掐了一串递给玄序。

他看见玄序捧着花,耳尖有些发红,不由皱起眉头:“玄序,你一直那么容易相信别人吗?”

玄序愣了一下,低下头,放开他的手,双手死死抓着身下的鞍。

吴虞出去了整个白天,等回到卧室后就发现有些异样,但等挑开床幔后他也只是冷下脸:“又做梦了?”

玄序抱着枕头坐在床里侧:“没有。”

吴虞把外衣丢到地上,冷声问道:“那你怎么不在自己床上睡。”

玄序把右手伸给吴虞:“不痒了,还给你。”

吴虞没理他,自顾自地躺下:“要么闭嘴躺下,要么回自己床上去。”

玄序等了一会儿才慢慢趴到床上,吴虞把被子盖到他身上。

玄序往吴虞身边靠了点,发现吴虞没动,就慢慢挪了过去,抱住吴虞的手臂。

吴虞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手臂从玄序手里抽出,然后把玄序揽进怀里:“别乱动了。”

玄序枕着他的肩膀,小声哼了一声:“吴虞,我没有睡觉穿的衣服。”

吴虞皱起眉头:“缺什么找孟峥说。”

玄序安静了片刻后再次开口叫到:“吴虞。”

吴虞终于睁开眼睛看向玄序:“讲。”

玄序被吴虞看地心里有些发毛,低下头说道:“没事。”

吴虞冷着脸下床,把玄序拎回隔间。

但他的安静没有持续太久,几乎是他刚躺下就听见隔间那传来开门声,不久后他就看见玄序又回到他的床边。

他透过床幔的缝隙看见玄序跪在地上不知所措地扣弄着手环上的镂花,终于叹了口气,掀起床幔:“什么事?”

玄序低着头,等吴虞放下床幔后才问道:“吴虞,你说的当教具什么时候开始?”

吴虞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孟峥就是我徒弟。”

玄序顿了顿又问道:“那他治好我的腿我是不是就不能住这了?”

吴虞终于起身,掀开床幔,然后用力拍了一下玄序的脑袋:“四百万,你以为钱是那么好赚的!”

玄序抱着头,又等了一会儿才问道:“吴虞,你还生气吗?”

吴虞放下床幔躺了回去。

玄序慢慢挪到床头,趴在吴虞头边问道:“那我能上去了吗?”

吴虞叹了口气,拍了拍身边的被褥,声音有些沙哑:“别吵了,有什么事明早再讲。”

玄序立刻爬回吴虞怀里,抱着他的手臂闭上眼睛。

吴虞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拍在他腰上。

玄序咬着嘴唇克制自己的情感,直到吴虞再次开口问道:“不睡觉就算了,你哭什么?你要是想家了我可没办法,没手续我去不了人界。”

玄序抽泣了一声,咬着吴虞的衣袖含糊不清地说道:“你把我治好,我能挣钱还你,我以前很厉害的,你相信我。”

吴虞叹了口气,双目无神地看着床顶:“我信你,那你能不能先放过我?你把我咬死了只靠孟峥可治不好你。”

玄序的抽泣停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咬到吴虞,一时间只顾着含糊不清地念着对不起。

吴虞叹了口气,他感觉这段时间是睡不成了,干脆直接坐起来。

玄序趴在他腿上抽泣,吴虞拍着他的背,漫不经心地说道:“说实话哭地太难听了,同情不起来。”

玄序的呜咽短暂地停了一下,然后彻底放开声音嚎起来。

吴虞痛苦地闭上眼睛,他甚至不敢捂耳朵,他总感觉如果捂起耳朵玄序会坐起来撕扯他,所以他只好继续拍着玄序的背,忍着烦躁说道:“要哭就哭痛快点,把委屈都哭出来就好了。”

等玄序如他所说的那样趴在他腿上嚎叫的时候吴虞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好叹了口气。

天亮约三刻钟后孟峥就已经无声地从窗外翻进屋里,看见吴虞的床上没有放下床幔时皱了一下眉头,但还是无声地走过去。

等他看见眼底乌青的吴虞靠在床头时眉头才舒缓,刚准备开口,就看见吴虞头痛地指了指自己的腿。

孟峥这才发现吴虞的腿上还趴着个玄序。

玄序枕着吴虞的双腿,蜷缩在吴虞身侧,双手还牢牢地抓着吴虞的里衣。

孟峥伸手探了探玄序的鼻息,确认他还在熟睡后忽然啃上吴虞的嘴唇,半跪在床沿上抓着吴虞的肩膀狠命地撬开吴虞的牙关,咬噬着吴虞的舌头和嘴唇,直到自己先喘不过气才退回,靠在吴虞的胸口喘着粗气。

吴虞靠在床头,双目无神地看着床顶,有气无力地说道:“小峥,我好累,放过我吧。”

孟峥的双目猩红,低声笑着用额头轻轻推着吴虞的脖颈:“我放过您,谁来放过我?这几天您的空闲都被悫君占了,我哪敢争。”但就在他准备去咬吴虞的耳垂时却停下了,皱着眉头啧了一声,附在吴虞耳边说道:“您今晚总要换个人哄哄了。”

玄序试图睁开眼睛,但不知为什么眼皮异常沉重,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睁开一条缝。

他朦胧地看见一个像是孟峥的影子站在床头,又趴了片刻才猛地从吴虞腿上弹起来。

吴虞长长地舒了口气,总算趟回被子里:“拿点冰的给他敷敷眼睛,今天不用叫我了。”

孟峥用手背探了探玄序的眼皮,笑着问道:“怎么?什么事能哭一夜?”

玄序往后缩了点,但吴虞立刻说道:“把他弄下去,帘子都拉上,今天谁都别进来。”

孟峥笑着拽住玄序的胳膊把他往下拉:“今天还是挑豆子?”

吴虞闭着眼睛问道:“锦叶衣的药今天是不是开到第四包了?”

孟峥应了一声。

吴虞叹了口气:“玄序,那包药吃了会疼。”吴虞翻了个身一副不想再理会任何人的样子:“把第五包也煎了,吐血之后给他灌下去,明天给他喝第六包。今晚给他熬点银耳。”

孟峥揽着玄序走进药塔。

玄序刚用那条裹着冰的汗巾敷完眼睛,孟峥就把药端给他:“先喝药。”

玄序没有任何犹豫就接过碗,入口前才问道:“他说会痛,有多痛?”

孟峥耸了耸肩,把另一副药盛起来:“你喝下去就知道了。”

玄序皱着眉头把药喝了下去。

他记得吴虞说会吐血,他也知道吐血一定是会剧痛的,但他没想到会痛地像是在把他的咽喉生生剖出,他只觉得喉咙再一次被灌入热油,在那瞬间他只能听见耳朵里有什么在隆隆作响。

孟峥神情阴翳地看着在地上挣扎着抓住自己喉咙,几乎要掐死自己的玄序,玄序的口中在不断喷溅出血液和一些模糊的黑色肉块。

孟峥捏着药碗。

这碗药只要给玄序灌下去就会立刻止血,抚平他的疼痛,但孟峥靠在桌子旁却忽然不想这么做了。

他只是比较能忍,而不是没有脾气。门派的其他人多少都知道把握尺度,就算偶尔冒犯一下也要恭恭敬敬地回来给他认错。

直到玄序趴在地上,喉咙里发出漏风一样的嘶嘶声,眼睛紧盯着孟峥时孟峥才回过神。

孟峥看见玄序几乎是哀求的神情,沾满鲜血的嘴在不断开合喊着他的名字,可发出的只有嘶嘶声。

孟峥又等了片刻,才拎着药碗走上去,把药灌进玄序嘴里。

如果就这么死了,吴虞恐怕对他的态度会有所改观。

他需要一个让吴虞放心把别的徒弟交到他手里的温良形象。

玄序被灌下药后又咳出几口血,咳嗽逐渐有了声音。

玄序红着眼角凑到孟峥旁边,声音依然有些嘶哑,但比先前已经好了太多:“孟峥,刚刚好痛啊。”

孟峥笑了一下,给他擦了擦脸和手:“只有这一回。去把手和脸洗干净,今早熬的是山药粥,等下再给你冲个鸡蛋,加糖吗?”

玄序点点头,自觉下楼去找水。

孟峥神情恹恹地瞥了一眼从暗中浮现的小玉。

小玉舔舐着地板上的血迹,发出一连串心满意足的呼噜声。

孟峥冷声警告道:“这个不能吃。”他抱起双臂,不知是在警告自己还是警告小玉:“别弄死,弄死会出事,而且万一吴虞真的想保住他,直接弄死只会让吴虞不高兴。”

小玉低吼着沉入影子里。

孟峥嫌恶地看着窗外,玄序已经回来了,脸上和手上有水渍在太阳下反光,他看见玄序抬头往他笑时立刻抵住眉心,压下心头的烦躁。

一名白衣女子端坐在月白的水晶厅中央。

放眼望去,整个亭子里最亮眼的色彩就是她袖口和裙摆绣的翠绿色流苏图样。

女子只挽着简单的发髻,发髻上也只有一支被漆成翠绿色的木簪——那就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饰品。

可这素淡的装扮却也难掩女子的美貌,反而称地她像是蚌壳中炫彩的珍珠。

女子的双手洁净,连指甲都明亮得地像是涂了清油的粉水晶,她眼中含笑,手指灵活地抚弄着水晶长几上的东西,若是不注意,多会以为她是在抚琴。

可躺在那的并不是琴,而是一个双臂被捆在脑后的鲛人,从相貌来看应当是名男性,他的鱼尾被两枚翠绿的钉子钉在长几上,腹部和胸腔都在被迫向上弓起。

而他的尾,化成双腿时应当分化成性器的地方已经裂开了一条粉色的缝,当中有一条圆润的凸起在不断跳动。

可那条缝太小了,那条凸起无法弹出,只是不断有温润的透明液体从缝隙中渗出,顺着鳞片往尾鳍流动。

女子拂动的便是那个地方。

那凸起早就从食指粗细的白色被玩弄成几乎要撑破缝隙的深红色,但即使如此,他也无法打开那条缝隙除了根部以外的地方,从他的小腹到被允许裂开的地方被贴着一道暗红色的符纸,那道符纸强迫他的腹部紧紧闭合。

女子的指腹又一次划过他脆弱的缝隙,这次没有直接划走,而是迅速又有力地不断推动着那块深红的凸起,他本应该叫出声的,但贴在他脸上的符纸只允许他的眼睛活动,因此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挣扎着在有限的范围内晃动自己的腰肢,眼角渗出的珍珠不断掉落在水晶的地砖上。

女子似乎觉得珍珠碰撞水晶的声音极为悦耳,闭目倾听片刻,可还没等她再次施加刺激就感受到了熟悉的气场。

女子依旧面带端庄的微笑,撒娇似的哼了一声,慢慢从下往上揭开鲛人腹部的符箓,随着她的动作,一条暗红色的柱子从那道紧实的小缝里缓缓翘起,那根肉柱粗壮地突兀至极。

等那道符箓被彻底揭开,一直被压制的肉棒急不可耐地弹起,大量的液体从顶端倾吐而出,洒到鲛人的胸腹上。

女子这才起身,不动声色地施法洁净自己的衣物,绕开只剩下胸口有轻微起伏的鲛人往亭口迎去,欠身行礼:“午好,师兄。”

被她唤做师兄的男性鲛人穿着极为繁重的深紫色纱衣,蹙起对男子而言略有些纤细的眉毛,深蓝色的眼中透着责怪,可还没等他开口,女子就补充道:“方解师兄,是他先冒犯我的,你知道的,我一直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方解叹了口气:“拖下去。”

从亭外游进的鲛人无声地给长几盖上布,抬出亭子。

方解对女子伸出手:“去别的地方谈。”

女子笑了一声,也伸出手,却在碰到方解的瞬间收回,飘出亭子,脸上带着捉弄成功的笑:“师兄,我是会水的,你忘了我早就想来这海里看看。”

方解收回手,无奈地游到她身前带路:“那你觉得这海里怎样?”

女子的眼里多了些狡黠:“自然是与地上不一样的,先不说四处都是水晶和大理石亮堂地晃眼睛,我看穿梭在你宅邸里的小厮和姐姐们也都是出挑的美人。”

方解停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女子:“小厮,姐姐,师妹,你泾渭分明的称呼让我感到陌生。”

方解极为夸张地做出打量的动作:“但我见姑娘穿着端庄素净,手段却污浊不堪,只能承认姑娘你确实是我那鸡立鹤群的依慧师妹了。”

依慧用袖口掩住口鼻,娇嗔一声:“师兄。”但她语气一转,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咬着牙说道:“您倒是别让脏东西来惹我,刚才那玩意儿差点将我的外衣撕下。”

方解无奈地转过身,继续向前游去:“师妹,你生气的时候可就不端庄了,这次修鹀不在,可没人替你掩饰。”

依慧甩着袖子跟上去:“何须掩饰,本就是外人误解又不给咱机会解释罢了。什么时候那些外人也能对咱们说三道四了。”

方解在一处裂谷上方停下:“你就在这等吧,下头过于黑暗,就连我都难以看清最深处。”

依慧靠在一株珊瑚旁,也没有一定要跟随的意思:“好哦。不过师兄,我自己还想要一匹鲛纱,红色的最好。”

方解在沉入深渊前眯起眼睛盯着依慧,似乎想从她端庄优雅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但还是什么都没问,直接沉入深渊。

依慧抚摸着那棵粗糙的红色珊瑚树,她前几日才知晓红珊瑚长一寸需要约二十年的光阴,可她刚开始感慨这棵珊瑚树少说也需要几千年沉淀时,从深渊中传来的巨大波动就将那棵鲜艳的珊瑚树震碎荡飞。

依慧手中只还残留着情急之下抓住的寸把长的珊瑚,她难以置信地看向从刚从深渊中浮出的方解,痛心地问道:“师兄,你可知道这一株珊瑚要长多少年!没准它比你爹娘还年长呢!”

方解将手中的蓝色花朵丢给依慧,疑惑地问道:“真假的?”他四处看了看,深渊附近已经平坦地只剩下一片白色的沙地:“你怎么好像没见过珊瑚?这不到处都是吗?”

依慧抱着花问道:“到处都是什么?”

方解用他蓝色的尾鳍挑起海床上的白沙:“珊瑚的尸体。”他看向依慧:“你若是真可惜珊瑚,干嘛还踩着他们的骨灰呢?”

依慧抱着花面无表情,笔直地往上浮去:“师兄再见,我会告诉师傅海里没什么好玩的。”

方解爽快地笑了几声,但立刻用严厉的语气说道:“你们在外就别说认识我了,我也是要面子的!特别是你和修鹀!”

依慧漫不经心地答道:“好哦。”

她顺着光往上漂浮,等她浮上海面时却发现身边漂来一片小船大小的贝壳,贝壳上除了两匹闪闪发光的红色鲛纱还有个装满水晶珠子的白玉匣。

依慧爬上贝壳,又将头探入水下:“多谢,这秋风我个人很满意。”

玄序抱着碗慢慢地喝粥。

孟峥坐在他边上用一枚玉凿皱着眉头修整一节白色的竹子。

有些事情他还是要做的,而且必须尽心尽力去做,得做到让所有人都觉得他费劲心血才行。他必须把玄序的腿修地完美,最好完美到像是从未断过。

玄序的说话时依然带着嘶嘶声,但相比起先前像是老树皮摩擦的动静,至少现在已经像个还在变声期的少年人。

玄序在孟峥呼出一口气后才问道:“孟峥,你在刻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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