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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叶衣蜷缩在黑暗的水缸中。

这是他从老家池子里带来的最后一缸水,因此在今晚后他必须要顺着河道回老家去。

他的鳞片太娇气,在不熟的水里泡久了会炸鳞。

泡在熟悉的水里会让他感到放松,从头到尾的放松,就好像是回到儿时故乡的莲叶下。

直到有熟悉的脚步声穿过不远处的巷子,穿过紧闭的门缝,绕过他繁琐的商品,穿透厚实的瓷缸,通过水传到进他的耳朵里。

锦叶衣睁开眼睛,伸出带着淡金色尖锐指甲和红白相间的蹼的手,推开水缸上的木盖,攀上缸口,从那口一人高的水缸里探出头来。

锦叶衣用指腹抹干脸上的水渍,盘起尾巴坐在缸口,等他身上的水迹褪去时那条近六尺长的鱼尾已经成了两条修长又笔直的腿。

锦叶衣这才落地,披上他最喜欢的黑色大氅,赤脚往门口走去。

路过货架的时候他瞥了一眼最深处,那里有一道目光从他进入货仓时就一直在盯着他。

锦叶衣微微转过身,发出类似驱赶的啧啧声,那道目光消失了。

但锦叶衣很清楚那道目光属于他货仓里唯一的活物,也是他今晚必须要卖出去的烫手山芋。

锦叶衣转回视线,向门口走去。

已经有一个人站在那里了。

那人戴着黑色的幕帘,幕帘上坠着银子打的配饰,他穿的也是黑色,长长的黑色袍子上满是用银线绣的星图。

锦叶衣有些不愉快,但还是打了招呼:“吴虞。”

吴虞没有带上那个好糊弄的滥好人徒弟,这会让他的生意变得难做。

但锦叶衣是生意人,因此他的不快不会写在脸上,反而在脸上堆起笑:“等你好久了,大国师。”

吴虞微微歪起头,他幕帘上的银饰倾斜了一些:“我不是。”

锦叶衣做了个请的手势,将吴虞代入货仓:“好好好,大客户。我给您点灯,药草全都是从商州进的,还有新一批灵草,我前天从他们修真人手里买的,只来得及粗分。您怎么说?两品往上的还是全包了?这地方也就您用这些。”

锦叶衣毫不吝啬地点亮货仓里所有的灯,啥时间满满当当的货仓亮如白昼。

“都要。”吴虞漫不经心地穿过锦叶衣往里走去。

锦叶衣愣了一下:“药柜都在这一片。”

吴虞走进摆满布匹的货架里:“我那个二徒弟来回只穿那两套衣服,我看烦了,顺便来你这扯点布。”

锦叶衣从柜台上摸出烟杆,点起草烟:“您随意看,不过您的小尾巴没跟过来吗?”

吴虞的指尖滑过一批蜀锦:“没让他来。他来了会花冤枉钱。上次从你这买的那颗珍珠变成石子了,你有头绪吗?”

锦叶衣差点跨起脸:“啥头绪?那个鲛人嗝屁了呗。”

吴虞毫无感情地呵呵两声:“他制的药只差一味珍珠,今年他给他的药方第三次立坟。”

锦叶衣差点良心痛,但在重重货架后,他唯一的活的货物发出了嘲笑似的气声。

吴虞转头看了一眼锦叶衣,锦叶衣看到他幕帘上银链转动就知道吴虞在往哪看。

锦叶衣终于找到了机会,跟在吴虞身后往前走去。

吴虞似乎有些疑惑:“我记得你是不卖活物的。”

“因为吵,还不干净。”锦叶衣抽了一口烟,走到吴虞前面带路:“那个卖灵草的山头强买强卖,所以你如果还要那批灵草,也得把这玩意儿带走。”

穿的像黑色水母一样的吴虞蹲在锦叶衣身旁,沉默半晌后才得出肯定的结论:“是个好教具。”

锦叶衣在心头松了口气,忽然发现那个活物的眼睛正透过干草一样的头发直勾勾地盯着他。

锦叶衣有些嫌恶地瞪了回去:“按我说,有些修仙人,不干净。”

锦叶衣对修仙人的评价引起了吴虞的兴趣,斗笠顶上的银链有些偏移。

锦叶衣吐出一口烟:“你们宗的名声在外面不太好,我本以为和你的小徒弟有些关系,但出去走了一圈才发现。”他停在关键的地方,吴虞习以为常地递给他一粒金豆子后他才继续说道:“灵界有个淫巧宗门和你们撞名了,咱们妖界一开始以为是你们的分支就没管,后来竟然让他们做起来了。”

吴虞又递出一枚金豆子:“歪了,继续说不干净的事。”

锦叶衣摊开手,吴虞叹了口气,又塞了一粒金豆子给他。

锦叶衣这才用烟斗杆指了指他的棘手货:“这个,出自绛河宗。”

吴虞递出第四枚金豆子:“没听说过。”

锦叶衣把第四枚豆子放回吴虞手里:“两品往上的灵草总价算你六百,这个四百,一共一千。”

吴虞捏着指甲大的金豆子,用指腹搓揉了片刻后把金豆子丢进锦叶衣的口袋里:“你看着配点药,再买把伞。”

锦叶衣拢拢身上的大氅嘟囔着走了。

吴虞似乎蹲地不太舒服,扶着柜子坐在地上。

锦叶衣没有卖过活物,因此他的货仓里没有笼子。

而他的货就半坐半躺在一个约半人高的货柜里,只不过左手上的枷锁把他铐在货架的柱子上。

吴虞盘腿而坐,锦叶衣离开后货仓里瞬间安静下来,但唯二的活物似乎都没有交流的欲望。

直到锦叶衣拎着几包药走回货架前他们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锦叶衣把药包放进吴虞怀里,俯下身指着货架里的活物说道:“能当你的教具是一方面,我打听过,他本也是仆役出身,得了些机缘才进的灵界……就是那种,顺路陪别人参试,自己不小心成了孙山的机缘,四百你买个能替孟峥伺候你的,不亏。”

吴虞只是轻笑一声:“伞呢?”

锦叶衣用烟斗指着货仓外的方向:“门口,你自己挑,雨具卖着都是应急的,不能摆在里头。”

吴虞将药放进斗篷宽大的袖子里,起身走向屋外:“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抓紧。”

锦叶衣等吴虞走出货仓才将烟斗从嘴里拿出:“记住自己值多少银两,别掉价。”他将那枚被吴虞塞进口袋的金豆子丢到他的货身上:“我最讨厌会掉价的货。”

货物又发出了气音,那颗金豆子滚回锦叶衣赤裸的脚边。

片刻后锦叶衣带着他的货离开货仓。

吴虞还在挑伞,他手里拿着一把画着木樨和白兔的油纸伞,发现身后有人时才将伞合上:“那就这个。”

锦叶衣暗里推了一把货物的腰:“他们奴隶都是没名字的,不过你带回去没名字的也就他一个。”

吴虞微微歪着头,似乎是隔着黑色的纱网在打量着他的新教具,等锦叶衣几乎要再次咋舌时才往门外走去:“别的东西还是顺着水路运给我,蜀锦和纱你来挑,挑些亮眼的。”

锦叶衣应了一声。

吴虞在门口撑起伞:“玄序。走吧。”

锦叶衣又推了他刚出手的货物一把,低声说道:“别坏了我的名声。”

他又感觉到让他不舒服的目光隔着杂乱的头发盯在他的脸上,但锦叶衣只觉得烦躁,在他按耐不住骂街前,吴虞弹了一下伞面。

玄序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双手从吴虞手中拿过那把宽阔的油纸伞,举在吴虞头顶。

锦叶衣一直等到那两个影子消失在巷子里才关上门,狠狠地把烟斗丢进柜台里。

雨不算大,但吴虞的速度却慢地有些刻意。

玄序一开始以为吴虞是在刻意等他,直到吴虞伸手将伞压在他的头顶。

玄序捧着伞柄,只能将将稳住。

然后他就听见有什么人走近的声音。

吴虞的对面出现了一双黑色的战靴。

“你出来了。”那双战靴的主人似乎有些怒意。

吴虞平静地回答道:“出来置办些东西,不是因为前天的事。”

战靴的主人松了口气。

“你先回吧,替我拦着那三个,半月后再放回来。”吴虞的手始终压在伞上:“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不干你事。”

战靴的主人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吴虞放开手,低头看了玄序一眼,但没说话,只是继续往前走去。

玄序立刻尽力跟上,将伞捧在吴虞的头顶。

他紧绷着嘴唇。

他大概明白锦叶衣为什么让他别坏了自己的名声。

他认识那双战靴。

那双玄铁的战靴上有鲜红如血的红色灵石,每一片灵石里都似乎有什么在涌动。

那是妖皇的战靴。

而吴虞见妖皇非但没有行礼,还毫不客气。

吴虞又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次才发话:“我的宗门以医术为主,我的学生会以你为教具,尽力治好你。但相对的,医你的时候出现意外你不能有怨言。”

玄序点了点头。他能忍。

吴虞走到一家客栈前停下,玄序跟着收伞,但始终盯着门口。

他看到有个人站在客栈门口,直勾勾地盯着远处。

玄序警觉地回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

吴虞走上前去:“小峥,怎么在外面。”

玄序立刻明白了这个人就是孟峥。

孟峥伸出手,吴虞忽然拉着玄序的手递给孟峥。

孟峥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迷茫,但很快镇定下来,一只手握住玄序的手腕,另一只手则顺着他的手臂向上摸索。

孟峥的手快要碰到他的头发时玄序猛地往后退了一步,但吴虞从背后按住了他:“先上楼吧。”吴虞拍了拍玄序的肩膀:“你扶着他。”

玄序把伞放在门边,扶着孟峥跟在吴虞身后。

店里安静地有些诡异,就连他们在门口停留那么久都没有人出来看一眼。

吴虞等他们走进包厢,关上门后才问道:“他来过?”

孟峥摸索着走到床边坐下:“嗯。刚出去不久,不知道回不回来。”

“不回来了。刚说过话。”吴虞打开床头的箱子,随手拿出一套衣物递给玄序:“隔间里有热水,去收拾干净。”

玄序抱着那套天丝麻的衣物有些愣神,直到吴虞拍了他一下才拖着右腿走进隔间。

等他出来的时候孟峥已经睡了,吴虞还坐在小窗边。玄序几乎没有犹豫就走了过去,在吴虞腿旁坐下。

吴虞把干的棉布丢到他头上:“你把什么卖给锦叶衣了?”

玄序擦着头没回答,吴虞也没继续追问,只是说道:“等你想说的时候就告诉我。债轻压死人。”

玄序发出了类似嘲笑的气音:“他把我的价格提了十倍。你上当了。”

吴虞轻笑一声拍了他一下:“你要知道,我不会去找锦叶衣算账,只会找你算账。你得让我觉得这四百万的灵石花地值。”

玄序猛地转过头:“多少!”他本就沙哑的喉咙因为激动发出的声音更加破碎。

吴虞起身,指了指空着的床:“你睡那张床,明天下午要赶路。”

吴虞没再理会玄序,将斗笠和披风放到桌上,走到孟峥床边,俯身说道:“小峥,往里面挪挪。”

玄序眼看着吴虞放下床上的纱幔,似乎没有再理会他的意思,也就将头发擦了半干后挪到床上。

他已经很久没睡过床了,因此睡地很不安稳,本就所剩无几的夜晚他一直重复着假寐和惊醒,直到窗纸再也压不住太阳的光。

玄序盯着变成淡黄色的纸窗,他也很久没见过阳光了。

他叹了口气,从床上爬起来。

经历半夜他的床铺都没有真正暖和起来过。

他起来胡乱整理一下衣衫,拖着右腿准备出门去讨些热水。

这个客栈看着就不便宜,因此他相信掌柜会给吴虞这样的客人提供所有能提供的好处。

但等他打开门后才发现外面已经摆好了他能想到的所有东西。

客栈里依旧像是只有他们三个活人,安静地有些诡异。

玄序叹了口气,将架子上的早点端进屋里摆好。只是这样的活计已经让他的手抖地不成样子。

他看了一眼手腕上外翻的疤痕,用尽全力才将拳头握紧。

然后他就听见了吴虞的声音:“小峥,你去。”

玄序皱起眉头。按他昨晚所见,孟峥似乎目不能视,他想不到一个目不能视的人该怎么将剩下的东西搬进屋里。

直到他看见孟峥揉着眉心,动作和神态与常人无异地从床上翻下来时才意识到孟峥恐怕只是夜盲。

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的脸毫无遮掩,立刻转过头。

孟峥似乎并未注意,麻利地从门口把盛着热水的脸盆端到床头:“您起吗?”

吴虞翻了个身:“不起。”但他紧接着说道:“吃完饭就看看你师兄给你留下的课题。”

孟峥用热水浸透棉布擦了擦脸,然后转头看向玄序:“他呢?”

吴虞没再出声,于是孟峥对玄序招了一下手:“你过来。”

玄序拖着右腿走了过去。

孟峥把棉布拧干后递到他面前。

玄序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吴虞忽然说道:“都四百万了还怕什么?”

玄序接过有些发凉的棉布笨拙地攥着擦脸。

孟峥等他把棉布放回水盆里才问道:“什么四百万?”

玄序没理他,冷着脸走到吴虞的床边跪下。

孟峥轻笑一声,转身回到桌前挑了些东西放进暖笼里,自顾自地坐下吃饭。

玄序隔着透光的纱盯着吴虞,直到孟峥收拾好自己的碗筷吴虞才睁开眼睛,毫不避讳地直视玄序的双眼。

片刻后玄序垂下眼睛,低头看向地面。

吴虞又盯了他一会儿才开口:“小峥,拿点吃的给他。”

正在拆药包的孟峥几乎没有停顿就拿起一盘挑好的糕饼,顺势从地上拉起玄序,低声说道:“到这来。”

玄序看着吴虞,吴虞没有任何表态,于是他就跟着孟峥回到桌子旁。

孟峥给他倒上一杯热茶:“让师傅睡会儿。”

玄序点点头。

他的手抖地已经不是很厉害,他拿起一块糕,送到嘴里的时候那块糕已经被他攥地有些变形了。

孟峥看了他一眼,继续分他的药。

等孟峥分好第三包药吴虞才有新的动静。

玄序放下手里的糕饼,下意识地用衣摆擦了擦手,然后拖着腿往床边走去。

孟峥瞥了他一眼,将分好的药码在桌旁,从暖笼里拿出给吴虞留的早饭。

吴虞起床的速度很快,还没等玄序过去就已经披上外衣,洗好脸。看到愣在身后的玄序时才有些疑惑地问道:“有事?”

孟峥轻笑一声:“这三包是锦叶衣开的,他不是不算师兄吗?”

吴虞皱了一下眉头:“没大没小的,要不是锦叶衣你现在也不是大师兄。”

吴虞伸手拨开玄序挡在脸前的头发:“这回出来带面纱没?”

孟峥放下药材走到放在角落的包裹旁:“我记得带了你的,不过是那条虚影纱的。”

片刻后孟峥拿着一条灰色的面纱走了过来,吴虞把面纱系在玄序脸上,顺手从袖子里滑出一根银簪给玄序绾了个髻:“先将就用。”

孟峥又笑了一声:“所以四百万是什么意思?”

玄序捂着面纱跟在吴虞身后,再一次折回饭桌前。

吴虞若无其事地吃着饭:“下午咱们就先回去。”

孟峥挑出一些药草给吴虞看,压着声音笑道:“便宜货。”

吴虞点头。

“但是锦叶衣配地很精妙,再贵的药性太冲,再便宜点就没用。我做不到。”孟峥似乎有些气恼。

吴虞笑着点头:“药方呢?”

“药方看着是白师姐的,看着有些……烈。”孟峥看了一眼玄序:“他的药?”

玄序的脸被面纱蒙地只剩两只眼睛,但即使如此,从额头延伸到两侧的疤痕也让孟峥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伸手想要触碰当中的凹陷。

吴虞压下孟峥的手臂:“先给他看腿。”他对玄序说道:“坐下。”

玄序挨着吴虞坐下,孟峥蹲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捏着他的腿骨,最后捧着他的脚踝皱起眉头看向吴虞。

吴虞已经吃好了,在用帕子擦嘴:“给人看病的时候病情要和病人说。”

孟峥有些为难地看着玄序说道:“时间有些久了,碎骨和肉长到一起,如果要治……”

“必须治。”吴虞纠正:“不想治的谁来找你。”

孟峥微微叹了口气:“要把皮肉切开,挑出骨头,再把骨头拼好,固定,缝上皮肉。”

玄序点头。

“现在是四月,十一月前你就做这个。”吴虞下结论:“包括去找药的时间。”

孟峥起身应好:“那手上的呢?”

“手上的我来。”吴虞把玄序的手翻开在桌上:“你们缝不好。”

孟峥立刻凑过去:“外翻,应当是被利器割开,挑翻皮肉,切断经脉后皮肉还外绽了一段时间,但没伤到骨头。”

孟峥似乎有些疑惑,但看了一眼玄序就没说出口。

吴虞起身:“收拾好东西走吧。”他看了一眼纸窗,有片阴影突兀地映在窗纸上:“车来了。”

孟峥又应了一声,麻利地收好桌上的药,提起包袱。玄序伸手去接,孟峥顺手把锦叶衣开出的药塞进他怀里:“收好,明天要吃的。”

吴虞戴上斗笠打开门。

孟峥坐在吴虞对面,拆第四个药包。

他拆到最后总觉得有些不对,便抬头想问吴虞,却发现吴虞伸手对他做了一个低音的手势。

孟峥也就按下疑问,将药材重新包好放到一边。

玄序靠在外侧,一动不动,但头已经耷拉下去,估计是睡着了。

本来孟峥想让他和自己坐一起,但玄序一声不吭地关上门后就地坐下,反而让孟峥不好开口。

孟峥不理解玄序的脑袋里在想什么,但毕竟是吴虞带回来的,还是从锦叶衣那带回来的,他也不好过问。

他看了一眼玄序的右腿。

他和当着玄序的面和吴虞讨论伤情时玄序没有任何表态,这很不正常。

孟峥感觉车身一震,紧接着玄序就没事人一样坐了起来。

吴虞终于开口问道:“我得去拿先前订的药,你去吗?”

玄序摇了摇头。

孟峥笑了一声:“那你堵在门前做什么?”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但玄序也只是看向吴虞。

吴虞伸手指向里侧:“他的意思是让你往里面来。”

玄序扶着门起身,穿过孟峥和吴虞,走到马车最里面,再次靠着墙坐下。

吴虞起身下车。

孟峥看着玄序问道:“真不去?”

玄序点头。

孟峥叹了口气,起身从车顶的格子里拿出一包酥饼,和自己的水壶一起塞进玄序怀里:“恐怕要有些久,你吃完再睡会儿。”

他下车后锁上车门。

吴虞和他往前走了一段路才说道:“你刚才说错话了。”

孟峥有些茫然。

“他以为自己在路上睡着了没被发现。”吴虞说道。

孟峥叹了口气,有些心虚地打量起四周的商铺。

“那你猜他现在会怎么做?”吴虞抛出下一个问题。

孟峥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蚋蚨车,他始终觉蚋蚨不管拉什么车都很扎眼。

于是他看见车窗下被挑起的一条小缝在缓缓降下。

孟峥像是什么都没发现,冲着蚋蚨打了个趴下的手势后才转头对吴虞说道:“他在看我们。”

“不是看我们,他是在看自己在什么地方。”吴虞纠正道:“这是习惯。”他顺手拍了拍孟峥:“接着讲你出客栈前没讲完的。”

孟峥应了一声:“右腿上的伤大概有两年,我摸到有些碎骨都已经变形了,就算拼也拼不全,所以要找材料填补。他的右手上有老茧,分布和三师弟相似,我猜他应当也曾是剑修。”

“为什么是剑修而不是剑士?”

“因为他虽然没有任何灵气在身,但没睡着前他有聚气和吐纳的动作。”

吴虞点头。

“另外,手上的伤应该比腿上更久,对方在挑断他的经脉后不仅长时间暴露伤口,还用过让伤口难以愈合的药,就像是在害怕留有任何长出经脉的可能。”孟峥犹豫了片刻后才说道:“他脸上的伤倒是很奇怪。手上的伤是利器所为,结合他曾是剑修,我看凶器大概率是剑,可对方既然用剑了,为什么要换钝器剖他的脸呢?”

吴虞斗笠上的银链往孟峥偏了偏:“脸应当是他自己划的。”

孟峥沉思片刻后:“所以虽然伤口错杂,但五官实际并未受损,除了……他吃饭的时候吞咽有些困难,伤应当在喉咙,我看锦叶衣开出的药,前三包都是改了白师姐的方子,主要用来滋养,但刚才拆的第四包却是一剂能把人毒哑的狠药。”

吴虞拍了拍孟峥的头:“所以剩下的几包是用来做什么的你应当有推断。”

“但我不敢开这样的药方,大有一种置死地而后生的惊险,如果要我开,我只敢开温养约两年的药方。”孟峥叹了口气:“且这些药量我不能拿捏。”

吴虞轻笑一声:“因此喉疾交给锦叶衣,腿伤交给你,脸上的给依慧。”

“那小师弟和弦玉呢?”孟峥问道。

“修鹀能力不够,还不能行医,弦玉……玄序身上没有弦玉擅长的。”吴虞叹了口气:“回去先找些修鹀旧衣给玄序凑合穿。”

孟峥咋舌:“不能新做么?相比起买药的钱咱们宗门也不差这点。”

“找修鹀前几年的衣裳。”吴虞叹了口气:“新做的他暂时不会收。你得让他觉得自己值四百万。”

孟峥忽然提起一口气:“所以锦叶衣从你这拿了四百万还塞了个人给你!”他看见吴虞斗笠上的银链甩向另一侧:“你不能这样!锦叶衣每年拿的用钱比师妹还多,偏偏师妹每年都能做些东西出来而他不能!”

吴虞给他顺气:“玄序自然是值的。你听过绛河宗吗?”

“没听过。”孟峥的回答干净利落。

“我也没听过。”

孟峥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您老什么时候换个人当家,我快气死了!”

吴虞拍了拍他的头:“不换,算账太烦了。我没听说过绛河宗,但我大约知道玄序是什么人。”

孟峥气得攥紧吴虞的衣袖:“您讲。”

“三年前妖界的邪修,自称血河尊者的那个,叛逃到人界,你们不是前脚追出去,后脚就听说血河尊者被一个剑修斩杀了?”吴虞拍着孟峥的背问道。

孟峥想起他到场时,虽然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就连老山羊的尸骨都已经差不多烂完,现场却依旧留有让他心头一震的剑气。

与他而言那剑气虽然还有些稚嫩,却可见剑气的主人日后必成大业。

那时他回到宗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吴虞修真界有一个剑修的好苗子,或许能踏入仙门。

当时吴虞是怎么说的?

吴虞说的是——

“可惜了。”

那天孟峥给修鹀盛饭时也在想有些可惜,就算修鹀都快成半个师妹了,他总归也是不愿把修鹀送去仙门打杂的。

但孟峥在短暂的沉默后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星明剑的剑主叫什么来着?”

吴虞的回答也一样干脆:“你没告诉我。你甚至忘了告诉我那把剑叫星明。你只记得我用你包包子的豆沙煮了糖水,让我连夜去给你买豆子。”

孟峥气得手都在抖:“你还好意思说,哪有人七月吃元宵的!你们不觉得热吗?你们下一次要干什么?十二月吃冰酪?”

吴虞没有回话,孟峥愣了一下:“你们,已经吃过了?你们冬天背着我吃冰酪!”

吴虞揽着他的肩膀走进店里:“老许,我来拿药。你炸的茨菇片也拿点,我这徒弟要被气死了。”

孟峥坐在玄序旁边闷不吭声地嚼着茨菇片,车里安静地有些诡异。

他们上车的时候玄序似乎是打算起身回到吴虞身边,但被孟峥挡住了也就作罢,留着吴虞坐在另一头。

车里只有孟峥嚼着茨菇片的声音,不久之后孟峥似乎也觉得有些没趣,对玄序说道:“你坐上来,我分你点。”

玄序依然是看向吴虞,吴虞对他比划了一下示意他听孟峥的,于是玄序拍拍身上的灰坐到孟峥旁边。

孟峥把包着茨菇片的油纸摊到他腿上,看着他犹豫了很久才捏起一块看着比较厚实的,但那块茨菇片还是碎了。

吴虞似乎想说点什么,银链动了一下,但孟峥立刻转头:“到家前别和我说话!”

吴虞的银链又转回原位。

孟峥拿起一块茨菇片递到玄序的面纱下:“撒了椒盐的,尝尝。”

玄序看向吴虞,但吴虞没有任何表示,他犹豫了一下接受了孟峥的举动。

车厢里再次充斥着悉悉索索的咀嚼声。

玄序吞咽地刚有些累就看见孟峥已经把水壶递了过来,他也就没客气,接过水壶喝了点,但等他发现吴虞在看他们的时候还是不由自主地有些心虚。

吴虞的银链子又转了回去。

孟峥转头瞪了一眼吴虞,又转回来问道:“好吃吗?”

玄序点点头。

孟峥收好油纸,拿出帕子伸到面纱下给玄序擦嘴:“之后吃药了只能吃些流食软食,下月再买。”

玄序点头。

孟峥起身的时候车厢颠簸了一下,孟峥麻利地开门下车取下包裹,瞪着吴虞说道:“今晚随便吃点吧,我先去把药放好,然后给玄序找些衣服。”他对玄序伸手:“过来。”

吴虞叹了口气:“去吧。”

玄序起身,但走到吴虞身旁就停下了,死死盯着吴虞。

吴虞直接起身下车:“老是看我干什么,他能吃了你吗?”他对孟峥伸手:“我去放药,你直接带他去吧。”

孟峥也没推辞,直接把药包都塞到吴虞手里。

玄序刚扶着车门下车就被孟峥从吴虞身边拖走。

玄序快速打量四周。

这应当是山上,但怪的是种着很多合欢树,虽然还没到花季,但玄序还是认得的。

四周被树遮掩看不清,但玄序看见吴虞黑色袍子消失的地方有一座至少十层的高楼,而等到孟峥将他拖到有门的地方时玄序才发现吴虞进入的那座高楼与他们要进的亭廊是相连的,只是入口不同。

孟峥指着一个个相似的分叉和他介绍:“这是门厅,如果有人来拜访都在那,师傅刚才进的是药塔,最顶层是收药用的,第一层是公用的,其余的每人分一层,只要别放火把塔烧了都没事。附近的山头都是咱们的,等师傅觉着你能独住了就给你分个山头。”

玄序忽然笑了一声,喉咙里发出一阵嘶哑的气音。

孟峥也笑笑:“咱们现在去仓库,给你找些衣裳。”他用力捏了捏玄序的手臂,脸上的笑僵了一下,但马上缓和:“你喜欢什么颜色的?修鹀的衣裳什么颜色的都有。”

玄序指着脸上的面纱,孟峥点点头:“好。”

孟峥在修鹀的库房里很快找到几套不同的灰色衣裳。

玄序立刻脱下身上白色天丝麻的衣服换上一套不起眼的。

孟峥皱着眉头看他把衣服都叠好,然后叹了口气。玄序身上的伤口比他想象的还要多,对修仙者而言最致命的应当就是丹田处的那块疤痕。很明显有人用利器捅入他的丹田然后搅碎,结合他双手的伤,对方恐怕真的对他极为忌惮,又无法找个正当理由将他杀死。

玄序熟练地将衣服打成包裹,最后打结却试了几次都难以打紧,孟峥上前给他系紧,然后把包裹套在他的肩上:“我带你去你睡的地方。”

玄序点头。

孟峥带他绕过库房时指了指不远处的黑瓦楼,走近是玄序才发现那是一座建在池塘中央的四层黑瓦舫。

孟峥推他进去,玄序这才发现四层的舫中竟然有至少一半的空间是大厅,孟峥直接揽着他飞到最高处。

这里铺的是光滑的石砖。

玄序感到孟峥有些急,孟峥直接将他拉进又一个宽大的房间,把他带进房间角落的隔间里,直接将他手里的包袱丢到一人睡绰绰有余的床上,然后将他拉出去:“你就住在师傅的屋里,他睡在那。”

玄序看见房间中央有一张被层层纱幔遮挡的床,但还没来的及细看又被孟峥揽着从窗口跳出。

孟峥扶着他的肩膀:“玄序,还记得药塔怎么走吗?”

玄序点头,却发现孟峥的瞳孔中央多出一个白点,他想起孟峥晚上是看不见的,于是拽着孟峥的衣袖往药塔走去。

走到有梯级的地方玄序立刻把孟峥的另一只手推到栏杆或墙边,然后死死拽着孟峥。

两个人磕磕绊绊地走到药塔时吴虞已经点着灯笼在等了。

玄序把孟峥的手递给吴虞,吴虞没接:“你扶着他吧,反正两个都走不快。”

孟峥叹了口气。

吴虞示意玄序把孟峥带进药塔,玄序扶着孟峥进门就闻到了食物的味道,他看见中间的桌上摆着两副碗筷,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扶着孟峥坐下,转头却看见吴虞坐在孟峥旁边端起碗,还没等他有什么表态,吴虞就问道:“你也要人喂?”

玄序看着吴虞,犹犹豫豫地坐下。

“面纱摘了,反正晚上也没人看你。”吴虞漫不经心地说道:“吃完饭我先送小峥回去,你还记得路?”

玄序点点头摘下面纱,但习惯性地低着头。

吴虞和孟峥似乎已经这样很久了,中间孟峥要了几次菜,玄序都竖起耳朵听着,安安静静地吃自己的饭。他的手很难控制筷子,只能握着往嘴里扒拉。

直到吴虞碰到他时他猛地回过神。

他看见吴虞蹙起眉头,有些局促地想要起身,但吴虞叹了口气按住他,从他手里拿过筷子:“坐过来点。”

玄序看了一眼孟峥,孟峥还是平视着前方。

吴虞给他夹菜:“他找你你就看我,我找你你就看他,也不知道听谁的。”

玄序的手垂在身侧,有些生硬地探出头。

吴虞叹了口气,却有些无奈地笑了:“头别乱晃,张嘴。”

玄序倒是也不挑,喂什么吃什么,一碗粥很快见底。吴虞给他擦干净嘴边,又递给他一块糕:“吃完了自己回去,行?”

玄序捧着那只散发着红枣和姜味的暗红色米糕点头。

吴虞扶起孟峥:“走吧。”

孟峥冲着玄序的方向笑了一下:“四百万就带回来一个哑巴?”

吴虞掐了他一把。

玄序转回桌前嚼着米糕,似乎没听见。

吴虞将孟峥带回他自己的院子里,习以为常地给孟峥更衣洗漱,把孟峥扶上床后才说道:“他不是哑巴,只是不想在人前说话。”

孟峥笑了一下:“我知道。我就是想激他一下。我知道他是以为别人会害怕他。”孟峥拍了拍吴虞的手:“好了,师傅,回去哄那只小刺鼠要紧。我下午给他找衣服的时候又摸了他的手臂,从骨头看也才不过十五岁。”

吴虞给孟峥盖好被子:“十五岁摸到修仙的门槛,确实是好苗子。”

玄序拎着灯笼,有些吃力地往住处走。

他已经走错了两次。

黑暗里那些相似的道路比天亮时更难分辨。

等他看到第三个花圃的时候差点想把灯笼扔进那些花草里。

但他只是冷着脸退了回去,然后就看见了从黑暗中浮现的吴虞。

吴虞冲他笑了一下:“问了你两次,两次都点头。”

玄序拎着灯笼有些不知所措,但吴虞紧接着问道:“我不是让你吃完就回来?你把碗都收了,我还没吃呢。”

玄序心中咯噔一下,有些苍白地辩解道:“我……不知道。”

吴虞看见他的手指白地有些异常,上前拿过他的灯笼:“小没良心的。”他拉着玄序往后走:“既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说,还好在主路上,要是走进小路你就等着在林子里过夜,谁能找得到你。”

玄序一路沉默着被拉扯着走到那座黑瓦舫前,他知道自己的任何辩解都很苍白。

吴虞把他推进大厅。

玄序看见吴虞脱下外袍,连忙过去将外袍和斗笠挂好,转身却看见吴虞正在看着他。

吴虞举起手里的盒子。

那是一个约能装下一座观音像的黑色木制盒子,盒子上雕刻着玄序没见过的花纹。

吴虞转身往月光倾泄的中庭走去:“过来。”

玄序跟了上去。

吴虞在中庭席地而坐,打开盒子。

玄序看见盒子里有一套排列整齐的银针和几株他从未见过的草药,他看见吴虞挑出一支有小指长的针,又拈起一株草药。那株草药在碰到月光时瞬间成了银色。

玄序看见吴虞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针,拇指和无名指压住草药,右手的小指到食指陆续划过草药的茎,挑起四条银线后飞快地划过拇指的指腹,将那四条银线捻成一根后穿进针里。

吴虞看了一眼玄序,伸手。

玄序连忙坐到边上伸出手,吴虞把线往他的手腕上绕,玄序眼看着那株草药变得逐渐透明,当药草消失在吴虞手心时他的手腕上已经多了一卷银色的线。

还没等他说话,吴虞已经拿起了第二株药草。

等月光已经偏移中庭时盒子里的药草也都成了玄序手臂上的线。

吴虞将那些银色的线一圈一圈地从玄序手臂上拆下捆好后放进盒子里收好,只留下最后一卷放在手心,然后毫无征兆地拉过玄序,弹出手甲划开玄序右手的手腕。

玄序只觉得手腕一凉,等他意识到疼时那卷银线已经浸透了他的血。他立刻将手往回缩,但吴虞忽然将他压倒在地,用膝盖压住他的臂弯,左手强硬地将他的伤处掰开,那团浸血的银线似乎活了过来,自己穿进吴虞右手捏住的针眼里。

玄序还没来得及思考吴虞的针是什么时候换手的,就感到右手腕处传来剧痛。

吴虞的针穿梭在他的伤口中,几乎是要用那根针将他的伤口搅碎,而那些银色的线则像是搅肉的利刃,穿梭在他的血肉中。

吴虞将那一团线用完后才若无其事地推开玄序,擦干净手中的针放回盒子里,然后把盒子推给玄序:“收好。下个十五修你的左手。”

玄序抱着盒子蜷缩在地上,吴虞直接穿过他飞到楼上。他眼看着吴虞的衣摆像是鬼魅的影子一样消失在栏杆处。

玄序在缓了半天后才撑起身子。

他的右腕依旧剧痛,但恐怖的是他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手腕中游走,仿佛在重塑手臂和手掌之间的连接。

他环顾四周,竟然没有一滴血留在地板上。吴虞似乎从挑开他手腕之前就已经算好了每一滴血液的用处。

玄序抱起盒子,一瘸一拐地爬上顶楼,走进孟峥带他去的那个隔间,放好盒子后躺到床上。

他大概知道被褥在哪里,但他已经没力气去找了。手腕里的那些丝线似乎在吸收他本就不多的精气。

直到他恍惚间听到了铜铃声,玄序瞬间清醒,从床上坐起来,但紧接着他就听见吴虞在门外说道:“我出去一趟。”

玄序不知为什么松了口气,又躺回床上。

他听见吴虞离开时有什么光滑东西在石板上滑动的声音,但他没什么精力去管了。

等他被光照醒时吴虞和孟峥似乎对某些事情已经讨论了很久,玄序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就这样假装没醒。他起床一向很安静。

直到他不自觉地挠了一下右手的手腕,左手立刻触碰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

玄序尽量缓慢地起身,缠绕在他手腕上的蛇吐着信子放开他,攀上墙壁,从门缝里游出去。

吴虞和孟峥的声音停下了,片刻后吴虞说道:“你去吧。”

在孟峥进门前玄序给自己戴上了那条烟灰色的面纱。

孟峥关上门后才问道:“手疼吗?”

玄序摇头。

他的手腕只是发痒,但伤处愈合时总会发痒的。

孟峥看着还放在床上的包裹说道:“把东西整理好再出来,每个格子都打开看看,你得知道自己屋里都有什么。”他抬头看了一眼被玄序放在柜顶上的盒子,顺手把盒子放进下面的小抽屉里:“这个见不得光。”

玄序坐在床上看着孟峥,直到孟峥又出去后才打开每个柜子。

等他整理好东西出去的时候孟峥正坐在吴虞的床头对他招手。

玄序垂着眼睛走过去,孟峥把他的右手拉进床幔,吴虞有些不耐烦地支起身子,把手搭在他的手腕上片刻,然后又躺下了:“一斤红豆一斤黑豆,混一起,让他挑豆子玩去。”

孟峥笑了一声:“这得挑到什么时候?”

吴虞翻身背对着他们:“别动脑筋,手捡,一粒一粒捡。”

玄序握紧右手又松开。

他听见吴虞笑了一声:“这样吧,你要是能拿筷子夹豆花就不捡豆子。”

孟峥把床幔放下,揽着玄序往外走:“走吧走吧,再犟下去就要你挑粳米和小麦了。”

孟峥把他拖到一边,催他洗漱的时候顺带似的问道:“师傅昨晚是不是出门了?”

玄序捧着棉布点头。

孟峥笑着看向楼下的水池:“下回他半夜出去就拦着他,拦不住就和他一起去。”

玄序把棉布洗干净后晾在架子上,重新戴好面纱:“拦不住。”他的声音依然沙哑地几乎只留下气音。

“那就和他一起去。”孟峥看了他一会儿才说道:“今天要开始吃药了。”

玄序点头。

喝完第三碗豆花后玄序最终还是拿起孟峥放在在旁边的大碗,往另外两个豆筛里挑豆子。

两斤豆子看起来并不多,但混在一起一粒一粒地捡着实让玄序烦躁,更何况他确实难以做到精准地捏到每一粒豆子。

孟峥收好碗筷后才问道:“想不想去我的那层塔里看看?”

玄序点头,孟峥拿起豆筛和碗往楼上走,玄序跟上楼时差点以为自己是又进了一次厨房,只不过那些吃的变成了草药。

孟峥把东西都放在小桌上示意玄序继续:“我今天应该都在这,你要是累了自己出去转转。”

玄序闷不啃声地挑豆子,眼睛的余光却跟着孟峥。

他看见孟峥拆开一包锦叶衣的药丢进药罐后又搬出一只药船开始磨些他没见过的药草。

这没什么可看的,所以他继续去挑他的豆子。

直到他快挑完时嗅到了一些不像是药的香味,转头就看到孟峥往药船里倒了一把芝麻。

玄序捏着豆子愣在当场。

孟峥把芝麻碎倒进陶罐里才起身,有些疑惑地看着玄序:“挑完了?”

玄序把最后几粒豆子分好。

孟峥把熬好的药端给他:“这三天的药都还好,大后天的药会很难喝。”

玄序点头,他对吃药没什么抗拒。

孟峥看着两个豆筛里的豆子,等玄序皱着眉头喝完药后才问道:“你要歇会儿吗?”

玄序把碗放到桌上:“我还什么都没干过。”然后他就眼看着孟峥又把两筛的豆子倒回碗里,和匀。

孟峥把碗再次放到他面前,笑道:“那继续,这几天你的事就是挑豆子。”

孟峥平静地补充道:“玄序,愤怒让你眼神狰狞。”

玄序不自觉地用左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纱,就听见孟峥转身说道:“我说的是眼神。”

玄序把手里的豆子攥地嘎嘎响。

孟峥叹了口气,从柜子里拿出一只拐杖丢给玄序:“前年我摔断腿的时候用的,可能有点高,你将就用。”

玄序抱着拐杖没说话,孟峥继续说道:“去找找师傅,把他从床上拖起来。”

玄序这才拄着拐杖起身。孟峥听见拐杖声比想象的重,忽然笑了:“在生气啊?”

玄序拄着拐杖下楼,没再给孟峥任何眼神,他一直走到吴虞的黑瓦舫时才平复心情,拐杖的声音稍微轻了一些。

进入室内后他提起拐杖,尽量小声地爬上顶楼,走进吴虞的房间。

刚进门他就看见一个高大的影子坐在吴虞的床边,握着吴虞的手,探身似乎在低声说些什么。

吴虞皱着眉头,抬眼看见想要退回去的玄序就抽出手对他做了个过去的手势。

玄序拄着拐杖低头走到吴虞床边:“孟峥让您起床。”

吴虞叹了口气总算从床上坐起来。

边上的男人低笑道:“我喊了你半天动都不动,还是要孟峥来催才行?”

吴虞白了他一眼,转头看向玄序:“豆子挑完了?”

玄序握着拐杖:“本来是挑完了。”

“那就再挑一次。”吴虞说着伸出手:“手给我看看。”

玄序把拐杖靠在床上,伸出右手。

吴虞看了看他的手腕,然后对边上的人说道:“仪正,把我镯子拿来。”

仪正一只手撑在床上,似笑非笑地问道:“哪只镯子?”

吴虞捏着玄序的手腕:“都搬来。”

仪正笑了一声,走到一个柜子前,直接抽出一个抽屉搬到吴虞床上,玄序看着满满当当的镯子不由愣神。

吴虞从里面挑出一只镂空掐丝银镯,要给玄序戴上的时候玄序立刻把手往回抽。

吴虞皱眉看着他。

玄序偏开头:“有蛇。”那只镯子上有蛇的图腾

仪正笑了:“不识好歹。”

吴虞把抽屉推过去:“那自己挑。”

玄序推开抽屉:“孟峥喊你起床。”

吴虞忽然压住玄序的肩膀,隔开仪正的手:“干什么!”

仪正试图摘下玄序面纱的手愣在空中:“看看。”

吴虞瞪了他一眼:“出去。”

仪正耸耸肩从阳台出去了。

吴虞用力压住玄序的肩膀,冷着脸问道:“你到底把什么卖给锦叶衣了?”

玄序低着头没搭话。

吴虞拉着玄序的右手,手甲压在他的手腕上,云淡风轻地说道:“织光在重新搭建你的经脉,但还没长好,如果再被挑断,你的手会永远握不住剑。”

玄序一怔,连忙要抽回手,但用尽全力也无法从吴虞手里把手臂抽回。

吴虞挑了一条孔雀尾羽形状的银镯套在玄序手腕上比划了一下,放了回去,又挑出一条金线串珍珠的套在玄序手腕上。

玄序尝试了几次,吴虞的手甲依然压在他的手腕上,已经给他套上了第六只镯子:“还不说?宁愿再也不能握剑?”吴虞松开手:“锦叶衣最喜欢说的话是什么?”

吴虞盯着玄序,叹了口气:“锦叶衣最讨厌会掉价的货。你觉得你现在这样子能保住价吗,四百万?”他松开手,玄序立刻把手抽了回去。

玄序握着自己的手腕心有余悸地喘气,那只镂空的银镯里裹着暗红色的石头,他颤抖着想要把镯子摘下,但那只镯子是暗扣的,他的左手使不上力气。他抬头时才发现吴虞还在盯着他,一下子都忘了吸气。

吴虞的眼神里有一种平静的愤怒,玄序第一次在这个人面前感到害怕。他清楚地认识到如果他不回答这个问题,吴虞会真的再次废了他的手。

玄序低下头,看着黑色的地砖,酝酿几次后才说道:“锦叶衣说,他十年后来收利息,收我身价的一成。”

吴虞整理好那个满是手镯的抽屉,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担心自己还不起?”

玄序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那只手镯。

吴虞皱着眉头看他:“但是你现在也还不起,你现在要怎么凑到四十万?”

玄序愣了一下,极不自在地趴在床边:“当时你们说一共一千。”

吴虞隔着面纱揪他的脸:“你以为药草不值钱?”

玄序拿起拐杖,重复道:“孟峥喊你起床。”他拄着拐杖往外走。

吴虞叹了口气:“玄序,出门之后往右手边走,去花坛坐坐。”

玄序坐在花坛边上。

他开始思考吴虞的话。

确实,四十万现在是个能压垮他的数字。

但曾经不是。

他不由自主地握紧拐杖。

只要他能再次御剑,狩猎灵兽或许能还的上。

他想起十几年前受到击退留海的委托,那项委托的酬金就有十万。

他看着眼见半人高的花草,忍着将它们敲碎的冲动干坐着。

他大概明白吴虞是想让他转换情绪,但被他压在心里的事情太多,当附近没人的时候压在他心中的恶意就会迸发出来。

玄序有些焦躁地用手指敲着拐杖,直到他感受到背后有什么在逼近时本能地把拐杖抡过去。

仪正后退一步躲开,倒是玄序因为中心不稳差点摔倒。

仪正没有再靠近,玄序拄着拐杖穿过他走出小院,但仪正却保持着一个让他感到不舒服的距离跟在他身后。

玄序加快速度,一瘸一拐地往药塔走去。

在路过前厅的时候,仪正忽然开口叫到:“褚空青。”

玄序顿了一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但他快不过仪正。

仪正只是几步就追上了他:“我对你有些映象。”

玄序眼看着避不开,低下头问道:“您的自称,不应该是朕吗?”

仪正笑了一声:“真是你。”

玄序眼看仪正伸手立刻用手臂挡住面纱,但仪正皱了一下眉头,转身接住一枚银簪。

仪正叹了口气,把簪子还给吴虞。

吴虞没接,只是推了玄序一把:“挑豆子去。”

玄序看着仪正说道:“您认错了。”他拄着拐杖往药塔走去。

仪正把玩着手里的簪子看着玄序的背影对吴虞笑道:“眼神可憎。”他指了指胸口:“这里,有恨,都已经变色了。”

他说这些话并没有避讳玄序,因此看到玄序有些踉跄时笑地更深:“锦叶衣要从你这套多少钱才够?”

吴虞没回话,等玄序走进塔里才说道:“去谈谈。”他拿过仪正手里的簪子插回头上,往最近的亭子走去。

仪正跟在他身后:“那小子在门口看我们。”

吴虞头都没回:“当然,他想知道你对我是什么态度,以及他既然知道你是谁,当然需要确认我的地位。”

仪正往回看了一眼,冲着玄序的方向笑了一声,等他看见那片灰色的衣摆动了几下后才转回头:“他是不是以为自己藏挺好的。”

吴虞皱起眉头:“小峥也见过他。星明剑剑主。”

仪正看见吴虞已经坐下,也就大咧咧地问道:“他会读唇吗?”

吴虞摇头:“如果会,他就应该知道小峥和我谈过这件事。”

仪正冷笑一声:“上一次见的时候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好小子,虽然也只见过那一次。”仪正摸着下巴笑道:“你应当没见过,少年人的狂妄。”

吴虞皱眉。

“你当然不懂的,你一直没什么朝气。那种狂妄放在成年人身上确实让人讨厌,但放在少年人身上则很让人喜欢。少年人,特别是有成就的少年人有这样的狂气是很正常的,就好像他们天生就该这样,走在人群最前面,当天下的救世主和英雄。”仪正又看向药塔,那片灰色的衣摆已经消失了:“当时他说会在咱们妖界的大比上夺得头筹,我并不觉得他是在说大话,他的眼睛在发光,实力也配得上。”

吴虞叹了口气:“还有几年?”

仪正挑眉:“明年。要往后推几年吗?”

吴虞起身:“不必。明年的什么时候?”

仪正想了想:“八月吧,我喜欢秋天,你去看吗?”

吴虞点头:“我有个条件。从库房拨四十万给魁首。”

仪正有些茫然:“就四十万?”

“足够了。只是不知道等他发现欠锦叶衣的钱只会越来越多时会是什么表情。”吴虞忽然露出一个坏笑,再也没理仪正,直接往药塔飘去。

玄序坐在桌前没事人一样挑豆子,等吴虞从窗口进来的时候孟峥刚把芝麻糊放到他面前。

吴虞皱眉:“午饭吃这个?”

孟峥把玄序面前的豆子收走,把调羹塞进他手里,让他小心烫,然后才对吴虞说道:“玄序吃药这几天只能吃流食。”还没等吴虞说话,他继续补充到:“别想开小灶,一共三个人。”

吴虞叹了口气:“不给我开,单独给他开不行吗?”

孟峥看着在不断搅动芝麻糊但因为不想摘下面纱而迟迟不动口的玄序,平静地说道:“会馋。”

玄序立刻反驳道:“不会。”

孟峥笑笑:“真的?”

玄序搅动着碗里的芝麻糊重复道:“不会。”

吴虞耸耸肩:“那你下去炒两个菜吧,我有话问他。”

等孟峥下楼后吴虞才坐到玄序对面:“挑一盆豆子要多久?”

玄序看着碗说道:“半个时辰。”

吴虞看了一眼他手上的镯子,已经有些变形了,继续说道:“伤口恢复的时候会痒,别挠,会长歪。”

玄序点头:“你要问什么?”

吴虞听见孟峥切菜的声音,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中的毒?”

玄序愣了一下才回答道:“两年前。”那段记忆似乎让他很不舒服:“我自己吃的,但是没用。”

“因为半只脚踏入仙门的人除了灵力散尽怎样都死不了。可偏偏你的心脉里还有些残留。”吴虞伸手摘下他的面纱:“残留的毒蔓延到伤口上,才导致伤口迟迟无法恢复。”

玄序握紧调羹。

“被骗的。”吴虞叹了口气:“你的眼睛藏不住事。结丹太早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心智和身体都停在结丹的年纪,不遇到挫折心智就不会成长,可偏偏有些挫折来地太迟。说到底,虽然你结丹后又闭关二十年,也不过还是停留在十五岁罢了。”

吴虞夺过他手里的调羹:“别捏碎了,我说过再伤到就真的治不好了。”他拿起碗,撇出上层已经变温的芝麻糊:“十五岁,就算是在人界也是需要家里人帮衬的年纪,你大可不必把担子挑在自己身上。”

玄序抬眼看着吴虞,他的眼睛确实藏不住事,吴虞能清楚地看到里面透着茫然和不知所措。

他笑了一声:“锦叶衣在和你做交易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玄序犹豫了片刻,等听见炒菜的声音时才回过神,看见吴虞还在等着他的回话,这才小声说道:“他说他送我到他以前的师门,但是十年后我要给他我身价的一成。”

吴虞把调羹送到他嘴边:“所以你只欠锦叶衣的钱,至于欠我的,你当一年的教具就能还清,到时候你是要留在这还是走自己的路都是你的事。”

玄序探头抿了一口芝麻糊:“但治病是要钱的,我会还你们看诊的钱,还有住宿。”

吴虞笑了一声:“好。到时再说。”

吴虞踩着孟峥炒好菜的时候下楼。

孟峥看见玄序跟在他身后,倒是没觉得奇怪,只是把菜布好,盛了两碗饭。

吴虞从橱柜里拿出几枚冰糖用油纸包好塞进玄序手里:“去逛逛,饿了就回来,多晒晒太阳。”

玄序拄着拐杖出去了。

孟峥把筷子放在吴虞面前:“你给他施什么法了,怎么变性子了?”

吴虞耸了耸肩:“没什么,年纪小,不聪明,比较好糊弄,随便说点什么就信了。”

孟峥扒拉着饭稍微听了会儿才问道:“那他什么时候才能反应过来欠锦叶衣的钱是还不清的?锦叶衣是在把他当肥羊,连毛都要拔干净。”

吴虞叹了口气:“等锦叶衣过来要账的时候再说。你们通个气,别又愁地不敢吃饭了。”

孟峥有些头痛地问道:“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织光]的价值吗?”

吴虞在短暂的沉默后才再次叹气:“只会更贵。他的丹田也要重修,但这是我的课题。你的课题要修正,最迟下个月接好他的腿,这次你可以从我的库房拿。明天写信给那三个,得找些药材。”

孟峥给自己加了一碗饭:“您不是说脸要给依慧吗?”

吴虞叹气:“这次我来,依慧一直想去南海。”

孟峥白了他一眼:“你就是不想出门。”

吴虞放下碗,但孟峥抓住了他的手臂:“等等,今天你刷碗,我要去趟竹林。”

吴虞叹了口气坐下。

孟峥找到玄序的时候玄序正趴在草地里,听见有动静就立刻从地上爬起来,直接说到:“他说晒太阳对身体好。”

孟峥翻过美人靠,打量一眼玄序,笑了一声:“我去竹林,去不去?”

玄序点点头。

孟峥吹了声口哨,不久后一只白虎出现在游廊里。

孟峥骑到白虎的背上,把玄序拉着坐在前面,一手箍紧玄序的腰,一手拽住虎背上的鞍。

玄序只感觉有一阵风扑在脸上,睁眼时就看到白虎已经跃过房顶。

孟峥忽然俯身在玄序耳边说道:“舔花蕊里的露,我也干过。紫色的比较甜。”他忽然感觉怀里的玄序挣扎起来,朗声笑道:“干什么?被说中就急了?你面纱上还粘着花粉呢。”

他看见玄序面纱下的耳朵通红,连忙说道:“不闹了不闹了,摔下去可不是好玩的,给你做个鱼竿钓鱼玩。”

玄序这才停下挣扎,但耳朵还是红地像是熟透的林檎。

白虎在竹林停下后孟峥立刻在就近的竹子里挑出一根细长的,麻利地削去多余的枝条,从腰包里拿出一卷线绑好,又拿出一根针压弯后绑在线上递给玄序,然后对白虎说道:“小玉,带他到水边去。”

玄序从虎背上滑到地面:“我自己去。”

但白虎一直从背后拱着他,一路把他推到溪边才躺下。

玄序刚准备甩杆,忽然发现孟峥只给他鱼竿没给他饵块,只好叹了口气干坐着。

小玉打了个哈欠,挪到玄序身旁喝水,片刻后走进溪流中央,玄序还没反应过来就溅了一身水,一条巴掌长的鲫鱼被拍进他怀里。

玄序拿着那条已经不动的鲫鱼看向小玉。

小玉蹲在水中央,绿色的瞳孔里有些不解。

玄序把鱼丢回水里,拿起转身往回走。

他看见远处有根竹子倒下,知道孟峥在那,立刻往那里走去。

小玉叼着一条更大的鲫鱼跟在他身后。

孟峥看见他的时候正在削竹子的外皮:“怎么回来了?”

玄序坐到他旁边:“你没给我钓饵。”

孟峥抬起眉毛:“靠着水呢,不会自己挖蚯蚓?”他看见玄序的耳朵又开始变红,连忙开始圆场,拔出腰上的匕首递给玄序:“忘了你没工具。”

玄序接下匕首,只觉得这只匕首不是什么寻常东西,但他没有灵力,所以无法探别。

孟峥看他还坐在原地,有些疑惑地问道:“不去?”

玄序把匕首还给他:“钓鱼没意思。”

孟峥看见小玉嘴里手臂长的鲫鱼叹了口气:“你自己吃吧。”

小玉叼着鱼走进竹林里。

孟峥修整竹子的形状,对玄序说道:“躺着吧,把衣服晒干。”

玄序躺下了。

等他再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在空中,天已经黑了,孟峥把他箍在怀里,低声说道:“我看不见,别乱动。”

小玉低吼一声,停在药塔外。

玄序下去时才发现自己裹着孟峥的外衣,他犹豫了一下牵住孟峥的袖子,孟峥直接握住他的手,摸索着把一直压在腿下的东西塞进他手里。

那是一根新的拐杖,玄序扶着孟峥从小玉身上下来,借着药塔的光看见孟峥瞳孔中的白点,不由有些好奇:“孟峥,你进师门是为了治你的眼吗?”

孟峥“嗯?”了一声。

玄序刚察觉自己的问题有些冒犯,就听见孟峥回答道:“不是。我的眼睛已经治过了。我进师门是为了别的事。”

玄序扶着孟峥走进药塔:“不能根治吗?”

孟峥倒也爽快:“能,只是有些难,眼中的邪祟被引出后必须一击必杀,否则又会缩回眼中,但这邪祟偏偏对咱们妖族的手段有防备。”孟峥指了指眼睛:“现在留下的是尾巴,刚中这邪祟时我连白天都难以视物,两眼都被覆着玉一样的膜。”

玄序刚懵懂地哦了一声,就听见吴虞的声音:“其实要击杀也不是难事,只是妖界少有修士。”

吴虞端给玄序一碗芝麻糊,习以为常地拉着孟峥坐下给他喂饭,看见玄序抱着碗发愣的时候才问道:“怎么了?”

玄序摘下面纱:“没什么。”

吴虞继续给孟峥喂饭,第三次和玄序对上视线的时候笑了一声,用筷子沾了点菜汤递到玄序面前:“就这点,给你尝尝味。”

孟峥终于没忍住笑了:“我就说会馋。”

玄序立刻喝完手里的芝麻糊:“没有。”他拿着拐杖离开药塔,一路走回自己的小隔间。

他从柜子里搬出被子。

那床被子应该是被用过的,上面充满了樟脑和香粉的味道,上一个住在这里的可能是个女人。

玄序嗅着被子上的香味感到有些昏沉。

他已经很久没睡过好觉了,他害怕睡着后梦见那些不好的东西,但这床被子似乎有什么咒术,他只感觉自己深陷在棉花里,难以挣脱。

开端只是一场莫名的审判。

他甚至没有理解为什么。

他只记得自己杀了一个魔族后解放一名被掳掠的少女。

然后那名女孩当着他的面跳下山崖,他甚至来不及御剑去救她。

紧接着铺天盖地的指责声就将他吞没。

他们指责他只顾着除魔却没有卫道,他们指责他的失误害死一条人命。

等他满身狼狈地回到宗门时得到的却又是另一个噩耗。有长老从他的住处搜出了妖族的信物。

他看向他的师弟,他们明明很清楚,那并不是什么信物,只不过是他们击杀那名危害人间的妖族时留下的证物。

可他们什么都没说。

他被封印修为关在禁地,他很清楚那不过是在留有勾造他罪名的时间,可他告诉自己不能跑,一旦逃跑就坐实了那些莫须有的罪。

他没有蓄意害死别人,他没有和妖族勾结,他更没有准备叛宗。

但等他再次被提审是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他想用召回星明剑来自证清白,可召剑的瞬间又一项“当庭反抗屠戮同门”的罪名被扣下。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那时有个师弟会出现在他面前,更不明白为什么在星明到他手上时那个师弟的头颅会落下,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刚成型的金丹已经被挖出,他只觉得那声音凄厉,之后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叫声。

之后他一直被关在牢房里,他向每一个人重复他无罪,可他无法解释那些证据,他向每个路过的人强调那妖族的证物当时参与讨伐的同门都有存证,可换回的是对他污蔑同门的惩罚,混着毒药的热油被灌进他的咽喉。

他们知道这不会要他的命,但却让他的声音嘶哑不堪,如同困兽。

玄序猛地从床上起身,但借着微光他看到了柜子上的铜镜,他几乎是本能地将铜镜打翻在地。

那张扭曲的脸连他自己都感到恐惧。

然后他意识到在铜镜摔落时他似乎听见了咋舌声。

玄序坐在床上,全身发冷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汗。

他深吸一口气,爬起来找到另一身衣服换上,等再躺回床上时那床被子上的香粉已经失去效用。他闻着香味只觉得异常清醒。

辗转反侧后玄序戴上面纱,抱着自己的被褥和枕头走出隔间,小心翼翼地在吴虞的床边铺好被子。

就在他准备躺下的时候头上忽然被打了一掌。

吴虞挑起床幔,皱着眉头问道:“在干什么?”

玄序咽了口唾沫:“给您守夜。”

“我又没死。”吴虞似乎有些气:“就算是守夜哪有半夜才开始守的?”

玄序扣着手镯上的镂空处开始给自己想借口。

吴虞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床幔:“那你上来吗?”

玄序几乎没有犹豫就挑开床幔,但等他看见睡在另一侧的仪正时要走也来不及了,吴虞直接把他按在中间,紧接着仪正就把打开的被褥抛回吴虞身上。

仪正按着他的肩膀问道:“大晚上又叫又砸东西又乱跑,就为了上这张床?”

玄序往吴虞身旁挣扎:“你床上怎么有男人!”

仪正反问道:“为什么不能有?还是你以为只有你想上这张床?”

吴虞躺在一边闭上双眼:“还不睡吗?”

玄序抓着他的手臂:“我不和他一起睡!”

“那就回去。”

玄序立刻安静下来。

仪正轻笑,不顾玄序的扭动从背后抱住他,对吴虞说道:“借我两天?我带给成祺玩。”

吴虞皱起眉头:“不借。再说话你就滚。”他终于伸手从仪正手下捞出玄序:“你也是,再闹就回去。”

玄序点头,把脑袋埋进吴虞的手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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