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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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屏上没有绘画图样的地方,他能穿过琉璃屏望见薛玉霄的衣衫纹路、望见她仿佛低垂的温柔眉目。她比出京前更加清减了,想来国事为重,天下之人她都要计较烦心,所以让她更为神伤。
王珩喉结微颤,手指放在膝上,几乎能感觉到忽然震动起来的脉搏。他想,自己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郎君之心,怎么能让她再度神伤呢?于是在说完话的寂静中,忽然又补充道:“我没有什么心疾。只是……让风吹着了。”
薛玉霄道:“冬天本来就冷,我知道你开着一点门是想散去屋里的药气,可是你该坐在避风的地方,这样对你的身体才好。”
这架屏风很是稀罕,琉璃古已有之,是烧制青铜器的伴生品,众人称为“五色石”,在东齐比玉价还要贵,而在王珩的居所里,这居然拿来烧制成了一架屏风——可见王小公子在琅琊王氏的地位。
这面屏风的价值,薛玉霄房里的那面青镜差不多相仿。
王丞相对其宠溺疼爱到了如此地步。
因为屏风是透光的,所以薛玉霄仔细观察时,也能隐约见到王珩的样子。他确实比往常相见更加形容消瘦……这样一个春风拂柳一般的人物,让陪都娘子慕名已久的王郎,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心中烦忧。
王珩听到她的嘱咐,很是温顺地颔首。望着她道:“我已坐在避风的地方了,你看。”
他略微抬起衣袖,袖子没有被吹动,随后又向内挪了一截,目光却没有离开她那边,低声道:“我知道你为我好,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薛玉霄道:“即便没有丞相开口,我也该探望你的。只是我们终究有别,不能贸然开口。都怪我让玉行娘子配合我检籍操劳,才吹了风得病的。不过那之后我也病了一场,就当我们同病相怜吧?”
那时候已经过去数月,怎么也不可能是陪着她生病的。王珩对此心知肚明,但她愿意开解,他已是心满意足,不由自主道:“既然相怜……自是卿须怜我我怜卿……”
他声音渐低,到后面便悄然隐匿下去。此诗为一薄命人所作,不宜出于他的口中。
因为王珩的刻意藏匿内敛,并没有让薛玉霄听见。这时,旁边的小侍正好煎出了药,将之盛在一个玉碗里,上前服侍王珩服药。汤药苦涩,王珩只说:“放在那里吧。”
小侍日夜与他相伴,知道公子之心,便向外透出求救般的眼神。薛玉霄会意道:“丞相正是让我来监督你吃药饮食的,如果一心想着愁事,病怎么能好?”
王珩听了她的话,望着她的脸看了片刻,这才挽起衣袖,吹凉漆黑的汤药。
他身上的檀木之气被药材的味道所遮掩,但这跟崔七郎那种被中药沉浸已久的生涩草木苦意并不相同。不知道他用的什么药,闻起来居然有一种很细微的甘甜萦绕袖中。
隔着这架琉璃屏风,他垂眸服药的神情覆上一层朦胧。这双手修长苍白,腕骨窄瘦,玉簪下未束紧的发丝流落出来,依依如拂荡的柳叶。
饮罢,王珩接过清茶掩袖漱口,这才转头看过来。他道:“我既然什么都听你的,你也不要再担心我了。……人在天地间互相相见的缘分乃是有定数的,相见一面就会少一面,我今日见你,知道我们彼此……彼此的知音之情,相互怜悯记挂,这样,我心里已经很是满足,我们还有下一面的……”
他的目光清润晶亮,有一点湿润之意。但隔着屏风,薛玉霄不能全然得见,她道:“这是当然。你我还在少年,日后还有很多见面的机会。”
王珩低叹一声,终于笑了笑。
他的手抚摸上琉璃屏风,引着她道:“这架五色石屏风很是罕见,但名贵的不是屏风,而是它上面所绘之画,是我母亲亲手所作。乃是当年笔墨风流之冠的手笔。”
薛玉霄果然被吸引,她的目光扫过屏风上的绘图。昔日的王秀跟现在的却不相同,风格大开大合、意气风发,画了一副松竹梅的岁寒三友图,她的手轻轻触摸屏风,图画以一种非常精巧的技艺留存在琉璃之内,她的指尖落在梅花的花蕊上。
王珩的手也慢慢挪了过来。
五色石冰凉一片。他却能感觉到自己一丝一毫、逐渐蔓延起的指尖热意。两人的手像是触摸一样……她望着屏上的梅花,而王珩望着她的眼睛,他说:“你喜欢吗?喜欢我可以送给你。送到如意园去。”
薛玉霄看着上面的画法,在心中想丞相大人这脾气原来是后天养成的,当年明明也很狂傲嘛。她被这话听得怔住,连忙拒绝:“不可。我今日探望丞相带的礼物不多,你这样回赠,反而让我占了好处。”
王珩笑道:“你不愿意占好处吗?世人都愿意的。”
薛玉霄道:“我只得我应得的。”
王珩指尖微蜷,说:“什么是你应得的?五色石价格虽贵,可玉霄姐姐想要,也不过是一念之间。薛氏自会为你扫清障碍、收集材质铸造屏风……什么是你应得的呢,这不算是你应得的吗?”
薛玉霄突然意识到他话里别有深意。
在两人对望的怔忪之间,王珩慢慢收回手,率先别开视线,说:“……不收就罢了,我也怕路上颠簸,屏风一摔就碎了,岂不糟蹋。”
薛玉霄跟着抽回手,把思绪和话题都转回单纯的屏风上:“是……这么脆弱的珍宝,我是个莽撞的人,恐怕摔碎了。”
王珩没有说话,慢慢地喝了一杯缓解苦意的清茶,但他喝药的苦涩早已冲淡,如今涌上来的,又是什么呢?
薛玉霄已经监督他吃完药,也算全了王丞相的托付,于是起身道:“我先走了,你养一养精神,千万看开些。有什么想要但是丞相不允许的,你可以偷偷派人去如意园跟我说,我会帮你的。”
王珩道:“嗯……好。你一直都会帮我的。我明白。”
从《塞上血》那首曲子,到墙头马上相见的那一面。她一直那么善良宽和,容忍他的离经叛道,薛玉霄说过能帮他的事情,她都会一一做到。
薛玉霄跟他身边的小侍说了几句,然后又请家仆告知丞相“小公子已经喝过药了”。旋即离去。
当她走出王珩所居的院落,走到放鹿园的木拱廊桥上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的一阵琴声。琴曲情韵绵长,愁思徘徊,绕梁不绝。
是司马相如的《凤求凰》。
紫陌红尘拂面来(1)
有赵中丞介绍周转,薛玉霄便以兰台校书使的身份前往柳河河畔,寻访蝴蝶居士。
不过这次并非是她一人前往,而是与裴饮雪同行。原因倒很简单——一则,虽是做正经事,但毕竟是事关风月场上,薛玉霄即便并不知道裴郎对自己的情意深至何地,但将心比心,她要是不声不响地单独来往,未必让人有不放心的猜想。
二则……不知这位祝氏英台究竟真的是祝家娘子,还是“英台不是女儿身”?如果此人其实是男子,而且又为掌握欢场之人,有夫郎从旁陪侍,双方说起话来才更方便。
柳河的花舫连接成片,河水流腻着丢弃的香料与绣囊,荡起一片淡淡的香气。正值百官休沐过节的时候,宴席接连不断,这里不仅不减少丝毫繁华,反倒变得更热闹了。
两人低调前往,尽量避人耳目。薛玉霄从简朴马车上下来,伸手扶裴饮雪。
裴饮雪戴着一顶防风的斗笠,垂下来的纱遮挡面容。在河畔清风吹拂之间,薄纱微动,其中飘荡的一缕墨发擦过她的手背。薛玉霄垂眸看了一眼,将他被吹起的发丝拢回轻纱之内,冰凉青丝顺着她的指尖掩入发鬓,中间交杂着一根很不明显、很浅淡的银发。
他未注意。薛玉霄却望见了,她沉默地轻轻摩挲了一下斗笠的轻纱边缘,道:“好不容易休息几天,我还让你陪我出来。”
裴饮雪轻声道:“难道与师兄下棋有什么乐趣?有你在棋艺上教我,我已经能胜过师兄了。”
薛玉霄微笑道:“二哥还不知道是我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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