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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十分朴素的马车。

然而周围随行的人却跟“朴素”二字毫无关系。薛氏近卫都卸去伪装,披甲佩剑,一个个面色凛肃、目露寒光,靠近时刀柄与腰甲的碰撞声交错响起,冰冷得令人牙根发酸。

车帘打开,薛玉霄一身玄色便装走了下来。她面庞带笑,看上去亲切温柔,冲着在场唯一一个孩子开口道:“可是河南王当面?下官薛玉霄,奉旨检籍,前来与河内大族相商。”

司马氏的部曲看到钦差近卫,两相对比,相形见绌,一下子就蔫儿了。此前被主家嘱托的冲劲儿十分散了八分,只觉得这些军娘威风凛凛,剑上必然沾过鲜血,非族兵部曲所能抵抗。

薛玉霄曾随军府剿匪,战功卓著而封侯,如此情况也不算太过超出意料。司马熹面色不变,垂手拍了拍甥女的肩,代为答道:“原是钦差至此,我们恭候已久了。”

薛玉霄看了她一眼,问:“这位是?”

“在下单名一个熹字,是河内郡丞……”

“我与河南王说话,这位大人怎么能插言开口呢?难道司马一族的大事皆你决断,你才是族中之首?”薛玉霄似笑非笑地看过去,语气柔和地问,“有你回话的时候,不急。”

司马熹没想到她态度柔和,言辞却如此骄横,面色变了变,暂时忍耐道:“自然以郡王为首。”

薛玉霄看向司马慧。

司马慧不过十岁女孩罢了,虽然自小受到家学教导,早早开蒙,但其应对程度毕竟有限,被薛玉霄目光凝望,面露慌张,向身后的族老抛去求救神色,求救不成,才学着姨母与诸位长辈应答之姿,生涩道:“是。我就是司马慧。”

薛玉霄带上亲卫,与她闲聊几句,话语引导,将司马慧的紧张忐忑缓慢安抚下去,旋即随众人进入议事堂。

众人迎其为客,又是陪都奉命所来,故只坐在司马慧的下首。仆役奉茶上来,是一盏大叶冬青,又名苦丁。此茶药性苦寒,并不适合拿来招待客人。

豫州常出名茶,并非风物所穷之地。

薛玉霄扫了一眼,并不言语。她知道这是一种无名的示威。不过像这种繁琐小节,她其实一点儿都不介意,便平静地伸手接过,啜了一口。

李清愁掩藏身份,如侍从般立在她手边,用手心抵住她的背,似乎是说“如若不满,现在就可以挑明翻脸。”

薛玉霄没有发作,仍旧和颜悦色道:“不必多言,各位也知道我是为检籍而来。豫州乃中原之地,当时收留了不少北来侨民,白籍人口可有名册?”

司马慧看着姨母的眼色,道:“有。有的……让我老师跟你说吧!”

薛玉霄的目光移动到她身旁的司马熹上,淡淡地喝了一口苦丁茶。茶水上方的绿叶浮动不定,苦味在舌尖上弥漫。

她沉默对视的这半晌,其他人都不敢插言开口,连司马熹都感受到一股无名的压力——这情况跟她想得完全不一样啊!流程明明是先以部曲之众震慑住她,再用苦涩茶水示威,告诫她便是强龙也不能压下地头蛇,要给地方大族颜面。

然而薛玉霄只是喝着茶,没有说下去,她的手指轻轻点在桌案上,后方的精兵便缓缓地、将手指按在了剑鞘上。

难道谢馥不是想土断?而是终究对司马氏放不下心来,想把她们当土匪一样剿了?

薛玉霄看起来考虑了一会儿,欣然道:“好啊。”

司马熹长出了一口气,打起精神吩咐道:“来人,去把名册呈上来。”

薛玉霄支颔等待,在这个沉寂的空档中,有不少人都在暗中打量着她,有些人是探究好奇、有些人是为她的容貌气度惊异,还有不乏恶意敌视的、认为她是想要从司马氏咬下一块肉的饿狼。

其中,最不加以掩饰的目光,就来源于河南王司马慧。她年纪还小,童心未泯,看着看着便稍微凑过去,半带畏惧、又半是好奇地道:“薛都尉,你面容这么和善,怎么会忍心让河内北人受苦,她们已经过得很辛苦了!”

薛玉霄微笑道:“受苦?难道郡王治下的河内郡,就都让百姓不吃苦了吗?”

“那倒没有。”司马慧痛快承认,但马上又补充,“可是我让她们活得下去呀。侨州上的徭役苦力肯定很可怕……”

“迁居的侨民免除徭役。”薛玉霄道,“这是圣旨与文书所写,早已从京兆凤阁下达各个州郡,怎么?你家长辈没同你讲?”

司马慧面露惊讶,眼珠子下意识地转过去看姨母。

司马熹正待开口解释,薛玉霄便笑眯眯地望她一眼,催促道:“名册在何处?”

她预备的解释言语在喉中一梗,转头又督促几句,这名册才“不情不愿”地呈了上来。薛玉霄伸手接过,从头开始翻阅,前几日她路过时收了粮食、进行交易的几个田庄果然不在其上,这名册写清了籍贯、来历,不过几十口罢了,与真正的隐户数目相比,连十分之一都不足。

薛玉霄翻完薄薄的名册,按着纸张叹了口气,道:“没有了?”

“没有了。”司马熹答。

“只有这么些人?”薛玉霄偏过头看她,指腹摩挲着上面崭新的墨痕,“我敬重各位族老,各位也要对我说实话。”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并无多大威胁恐吓的分量。司马熹想到这些人早就去了别处避难,就是她把河内郡翻个底朝天也绝无证据,于是面色镇定如常,一口咬定:“是。”

薛玉霄肯定不会信。放在任何一个大族身上,钦差都不会轻信。不过既无证据,人去楼空,又要如何对证呢?不过也就是像往年一样不了了之。司马熹等人对此深有经验。

为了防止薛玉霄的脸色太不好看,司马熹又解释道:“北人虽经过河内,但并未停留,大多都继续往南方迁居而去了。我们坞堡人手已足,并没有留太多流民,这上面的每一户都是可考的……而且,我听闻陛下旨意所明,地方士族可以留下一定数目转为荫户,您看……”

薛玉霄叹了口气。

她又喝了一口苦丁茶。这种茶极为清火散热,祛除烦渴。她修长的手指抵在瓷杯杯壁上,道:“你们这份名册太薄、也太敷衍了。郡王,还是在下来补充一二吧。”

薛玉霄说完,旁边的李清愁便取出预备好的名册——上面写着田庄隐户的姓名、籍贯、何时到来——事无巨细,详录在此。这一卷新抄写的黄麻纸被随手扔在地上,就落在司马熹的面前、司马慧的脚边。

小女孩弯腰欲捡,薛玉霄按住她,笑道:“让你家大人捡。”

在这卷墨痕弥补的黄麻纸落地时,轻轻砸落的一声,仿佛轰然敲击在了众人的心上。几个司马氏的族老彼此交换眼神,都怀疑是内部出了问题、有人向皇室攀附泄密。然而彼此看了良久,都互相不能确定。

司马熹的脊背微微僵住,她盯着薛玉霄的脸,依旧有几分“故布疑阵”、“空城计”的猜测,她弯腰捡起这卷纸,迎面展开第一行,就是她看过十次以上的隐户姓名籍贯,跟正式记载别无二致,唯一的一个不同,就是名字后面跟着一个别致的数字——九百六十钱。

这是什么意思?

众人的目光汇集在司马熹上,都想要从她那里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然而她一页一页翻阅下去,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极差,额角渗出微微的冷汗。

“这卷纸上不能尽数写下,”薛玉霄道,“其余的北人隐户,还要我挽起衣袖,当场写给你看么?”

司马熹道:“都尉……我们何苦闹到这个地步。都尉有备而来,我等也只能悉听尊便。然而侨民迁徙辛苦,我们庄子上的田地过了年也需有人耕种,我知道您这样无法向陛下交差,不如这样……这纸上的半卷隐户,全都交给朝廷注籍调遣,另外半卷……”

她话语一顿,身后忽然走上来几个侍奴衣着的少年,手上各自捧着一个礼盘,盖着鲜红绸缎。其中为首的那个少年清俊可人,跪行上前,将木托盘举过头顶,露出一截白皙青涩的后颈。

薛玉霄没动,便有司马氏谋士上前掀开红绸。绸缎下一片灿光——乃是白银所铸的一块宝树,而宝树上的枝节上挂满了黄金果实、黄金碎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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