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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坐得很直,双腿并拢垂下,看上去非常拘谨,半点没有少年无忧无虑的快乐摸样。
维恩笑着向后一仰,揽着少年的肩膀一起靠在长椅背上,然?后晃起双腿。亨利靠在他的怀里?,没有着地的腿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睛,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放弃一般地跟着摇晃起来。
红豆派甜甜糯糯的,就像少年此时的心情。
“我?很喜欢庄园的主人,也很喜欢你。”亨利突然?开口,搓着手上沾着的糖浆,声音甜甜的。“你们好温柔,我?可以相信你们吗?”
维恩摸摸他的头,他敏锐地察觉到亨利和一般的小孩不一样,他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但?维恩对这种?感觉很熟悉,就是那种?大脑没有办法及时处理眼前信息的迷茫。亨利就好像那种?第一次走进社会,就不得不从西印跑到雾都的可怜虫,好像浪涛裹挟推挤着摇摇晃晃地艰难到岸。
“如果我?当?了国王,一定?要让你们当?公?爵的。”亨利自顾自地说道。“我?要给你们很多很多钱,这样你们就可以去救更多人。”维恩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懂这个,但?是今天的消毒活动,他确实跑前跑后非常积极。
“我?要下令所有人都喝烧开的水,让大家都不能随意地嘲笑对方……”显然?,书?房的对话也让这个小大人听了去。
维恩忍不住打断他,觉得有些好笑:“你当?国王?现在大英可是有女王的,哪怕是女王逊位之后,也是轮到……”
“轮到我?。”亨利打断维恩的话,坐起来,单薄的身躯在夜晚模糊不清,那头枯槁没有光泽的如同杂草般的金发扎了一个小辫拖在身后。
维恩本来想?笑,嘴张到一半,突然?愣在了原地。
他看见亨利一脸严肃地望着他,浅灰色的眼眸带着侵略般的汹汹气势,一扫之前懦弱痴傻的模样。
维恩想?起来了,两年后女王逊位,本该继承王位的女王的侄子托雷因为大公?试图谋反被流放的牵连,只是勉强保下了性命,最终无缘王座。这时候上位的是先皇后的孩子——本该在分娩那天就去世的王子。
“……我?应该怎么称呼您?”维恩猛地起身,他终于知道,从坟墓归来的亡魂究竟给自己的妻子孩子带来了怎样烫手的山芋。
不,现在还?不确定?到底是不是艾姆霍兹男爵的来信。
“可怜的小亨利,”维恩看着面前瘦小的少年,嘴唇微微发颤:“还?是……亨利四世?”
“叫我?亨利就好。”亨利四世垂着脑袋,常年被关?在地下室里?让他总是这样陷入自己的思?考之中。
维恩(八十)
维恩愣愣地看着眼前瘦弱的少年?, 眉头微微皱起:“谁教你这些的?”
“奶奶。”亨利慢吞吞地开口,看见维恩还?是一脸不理解,他又补充道:“在?地牢里, 是她教?我识字。”
“那她人呢?”维恩问道。
“她退休了。”亨利除了偶尔眼睛里会流出可怖的野心的光芒, 大部分的时候就像一个反应迟钝的小孩, 甚至还?有些智力低下的感觉, “我离开地牢的时候, 听见侍卫和她说感谢这么久以来的辛劳, 说她可以休息了。我想她应该是回到?她和我说的那个地上开满花, 河里流淌奶的家乡了吧。”
维恩说不出话来,若不是他没有信仰,此时恐怕都要?在?胸前画十字了。
“所以艾姆霍兹男爵为什么要?把你送到?这里?”维恩压低声音, 他不知道具体的情况, 但是若是夫人在?这里应该会发现?,不, 或许她已经发现?了, 亨利的年?纪跟佩特路离开的时间?非常吻合,说不准军那天佩特路在?宫中看见的[他]就是指刚刚出生就被宣布死亡的亨利。
女王也是一位虔诚的信徒, 在?位期间?从未处决过任何一个人, 因此,哪怕是发动?政变登上王座, 也只是囚禁了当时王子王妃,王子忧惧成疾, 最终在?他的看守地感染天花去世, 而王妃则在?怀孕之?后被秘密接到?皇宫附近生产。
血腥味与惨叫声让跟在?女王身?后的佩特路低着头, 不忍直视,不忍卒听, 女王拄着手杖,神情冷淡地看着屏风后面痛苦不堪的王妃。
终于分娩完成了,接生的侍女突然抬头,语气焦急:“血止不住了……”
佩特路一颤,睁开眯着的眼睛,晃晃灯火之?下,他看见深红的液体从屏风下渗出来,不由得有些恶寒。他想起安塞尔出生的那天,他在?门口转得鞋底都要?起火了,好在?最后有惊无险。
同为女人,虽然女王并没有体会过生产,然而此时也怜悯地皱起眉头,别开脸,转身?向门口走去:“去皇宫里请医生……”
“我去请医生……”佩特路就等着这句话,提起手杖就想出去。
“可是,这是一个秘密……”大公突然开口阻止,看着自己的姐姐,浅灰色的眼睛里全是冷漠与决然。女王的王位本来就是抢来的,只是大家屈服于她的威严,但当女王去世之?后,那显然是这个刚出生的孩子比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更?有继承的资格。
女王想留下这个孩子,也是出于担心绝后,王国无君的考虑,毕竟她自己无法生育,而亲弟弟在?生了一个儿?子之?后,就对女人没了兴趣,天天和年?轻男子厮混在?一起。
人命当前,大公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这个有违道德的发言,女王扬起手杖一下抽在?他的大腿上:“这也是你能说出来的话?”这也是未来的储君能说出来的话?
年?轻的大公不服气地抿着嘴,瞪向一旁的好友佩特路,眼神复杂,有杀气又有乞求。
佩特路没有说话,默默攥紧了手杖闷着头想走,女王转头吩咐另一个侍者去请医生,然后对佩特路说:“佩佩,你去把孩子抱过来。”
佩特路将手杖交给身?边的仆人,然后快步走到?屏风前,侍女将孩子裹在?毛毯里递给他。佩特路熟练地接过来,以前在?家的时候他也没少抱自己的儿?子。
刚出生的小孩皱巴巴的,不好看,和他的母亲一点也不像,佩特路没忍住抬眼看了一下病床上苍白如纸的女人,只见对方含着眼泪,脸上汗水如注,嘴唇上下轻轻一合,佩特路好像听见来自脑海里的声音:“please……”
那双透亮的眸子快速暗淡下去,像餐桌上的鱼目一般可怖。
佩特路与王妃见过几次面,但此时却觉得死亡将对方的面容都改变了,好像蒙上了一层厚纱,生者的目光难以穿透,因此无法从死者的表情窥见死后的世界究竟是何模样。
“她死了。”佩特路笃定地开口,语气中带着连自己都吃惊的怒火,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生气什么,只是皱着眉头,看向那群麻木不仁的黑影,提高声音重?复:“她死了。”
“我听到?了,佩佩。”女王沉沉开口。“抱着孩子跟我走。”说完转身?匆匆地离开房间?。
佩特路还?想说什么,手指突然出来一个细微的力度,他低头发现?刚出生的婴儿?竟不知怎么握住了他放在?襁褓上的食指。他一下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了,只剩下满腔的怜悯与柔情。佩特路本就是这种?多愁善感的人,他只要?一联系起自己的妻儿?,立马心痛到?无以复加。
我想救他。这个孩子将被囚禁起来不见天日,而在?有确定的继承人之?后又会当成最大的阻碍杀死。
他跟在?女王身?后,迈开修长?的腿,手里紧紧抱着柔弱的孩子,金色长?发束成马尾飘在?身?后。路过大公的时候,他垂着眼睛。
“佩佩……”大公想拉住他的手,却没有这个勇气,因为佩特路在?听到?他声音的瞬间?,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琥珀色的眸子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陌生,几乎要?将大公的骨髓冻结。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或许,七年?后,安塞尔带着法瓦尔从托雷的宴会中愤而离席时,也用同样的眼神看过托雷吧。
门在?身?后关上,然后猛地被一把火点燃,还?没从房间?出来的医生护士随从的喊声都被吞没在?猎猎风声与熊熊火光之?中,连带着亨利的身?世之?谜一同埋葬。佩特路的影子被身?后的光亮投到?眼前,他看着它?与同行的人们的影子被拉长?扭曲在?一起,觉得黑色的一条条好像由人性的欲望构筑的森林。
如果不是因为她的身?份,或许不会不得不在?在?这处狭小昏暗的房间?里生产,上帝甚至都没有给佩特路去叫医生的机会,就让他主?动?或被动?地目睹这场暴行。他们沿着小路,一路走进修道院的瓷砖长?廊,皮鞋的脚步声杂乱又清脆地响着,佩特路突然觉得自己的脚步声有些奇怪,粘连着,他停下脚步,回过头,发现?身?后延伸出一串带血的脚印——他在?产房踩到?的血液,一路跟着他,来到?修道院白石瓷砖上。
我得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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