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洵枫阖上双眸,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心愿。
“我诞生之时,母亲难产,身体虚弱,抚养我至八岁便再也支撑不住,就此身陨,我外祖母亦然。少昊帝欺我外祖母,先帝欺我母亲,男子薄情寡义,只会利用她们的专情,我知晓她们的恨,知晓她们的不甘…应芜,既然如今,你是天道,你告诉我,为何魔必须蛰伏此地,受仙界压制,为何仙是正道,魔生来便是恶?究竟是谁规定善恶,又是谁让我的至亲身亡的?我恨啊,恨这天道诸法,我恨你师尊,道貌岸然,说怜惜万物,却从不怜惜我等。我恨你师兄,养育我父,却让他不顾身份,恋上我的母亲,又因他难以承受这伦常逆转,自私逃避,自决而死,让我母亲悲痛至极,难产而亡!应芜,你是天道,你给我答案,我便让你杀了我!”
“我师尊若不怜惜你等,如今魔界,早就荡平万次了。”应芜说,“你能存活,便是他的怜惜。”
“苟活便是怜惜!?可笑!他是在圈养一条狗,作为你的靶子!”
“尔等族类,总是残杀他人,以此为乐,无端害人者便是极恶。但你魔族,亦重情意,魔族于此世间,便是与仙相伴而生,要与仙族纠缠致死的,你的至亲,都参透了天道,明白自己一世,不过是一枚棋子,她们顺应了作为棋子的功用。”
“呵…棋子…”
“众生皆是棋子。上古之时,古神分混沌,万物生,此为道之始。后来,灵修现世,神智者生,此为世之初。其后,各方争乱,师尊他平息动乱,少昊分离三界,此乃此世之盛时。”应芜说,“不论是你,还是少昊、苍列,或是我的师尊,都是一枚棋子,这一切都是注定的。魔有魔的喜悲,仙亦有仙的悲苦。”
“所以你灭世,也是天注定?”
应芜说:“我为救世而生,若如今我之所为是救世,那便是天注定。”
洵枫低声道:“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天界为尊的狗屁道理…应芜,既如此,你不在天道预料之中,你并非是棋子,那你无所不能,你能否…让我再见见我的母亲。”
不可一世的魔族少主,终究低下她的头颅,向天道臣服了。
洵枫哑声道:“能不能…让我再见见她。”
应芜说:“你母亲已死,转世轮回,也不见踪影了,我可以带你去见以往的她,但你无法停留。”
她并非是无所不能的,倘若她真的无所不能,也不会唤不醒褚绥了。
应芜带着洵枫的一缕神识回到了过往。
洵枫见到了那意气风发的魔族圣女,也见到了她那未曾谋面的父。
因她存有两代魔尊的修为,所以洵枫对少昊,对这位先帝,都是又爱又恨的。
一如她的母辈。
她想要破除爱,只留下恨,可如今,看天地绝灭,也换不回母亲,她又觉得无尽怅然。
“你当真是天命所归啊。”洵枫望着那少女的背影,和应芜说,“至少,你还能再见所爱,你能救你父,我却救不了我母。应芜,坦然说,若逆转三界能换回母亲,我亦会如此,我生而为她,为她们复仇,为向仙族宣战。但我说不上,到底是谁的错了,至少,玉清并未残害我等,他也只是想让这天下稳定罢了。你师尊因我而死。”
应芜道:“洵枫,我恨过你,但我师尊不恨,他说,魔族的恨都有缘由,他会承担。”
“哈…”洵枫侧头道,“这就是你想留下的是吗?可惜啊…应芜…你留不住。就连我都明白,他并不想如此,都是你的执念害了他。”
龙吟轻挥,洵枫转瞬成烟。
她手腕上的银铃坠地,应芜拾起那个手链,握着龙吟,慢慢向魔界深处走去。
应芜所过之处,青草茵茵,荡平了魔界的幽暗与阴冷,万魔殿转瞬成灰,云霞披散,应芜抬起双手,顿时天地明澈,魔界荡然无存。
她走到了世界之尽头。
洵枫说,她幼年常来看海的地方。
原来此处亦有海渊。
应芜坐在悬崖峭壁之上,看着远处波涛汹涌,云雾蒸腾,如梦如幻。
她伸手,将银铃投入海中,一人一剑,静坐良久。
褚绥死后的两千年,应芜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睁开双眼了。
她靠在他的怀里,聆听他的心跳。
现如今,这世上只剩他了。
应芜偶尔也想过亲手杀了他,但望着他的面容,她不忍心。
她不知道自己错了吗?
她从动手的时候就知道了。
应芜觉得自己能承担这错,这罪恶,这折磨,可她好像高估了自己。
褚绥始终没有苏醒,让她麻木痛苦,她不断地叩问:“你为何不醒?”
她只是想让他再看看她啊。
可如今,她已经面目全非。
她究竟是谁?她从何而来,又还归往何处?
没有他,她无法确定自己的存在,她本该与他相伴而生,本该接替他的位置,这才是她的命。
破除命之后,她却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应芜时常梦到苍列,梦到他幼年浸泡在水中,怯生生地望着她。
应芜蹲在地上,抚摸他的发,他却说:“阿芜,你悔过吧。”
应芜惊恐地收回手。
有时她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少昊还是浮梦,她和苍列对饮,或者在他怀里看春花秋月,苍列紧紧抱着她,和她诉说着他对浮梦的情意,应芜怜惜地说:“二哥,我也爱你。”
可他却忽然道:“阿芜,你还未醒悟?”
应芜总是在噩梦中惊醒,睡着时,都是苍列低吟经卷的声音,几乎将她逼疯。
她想过回到过去,就如同她让自己遇到褚绥那样,可她做不到,她无法逆转世间,因为那时,她并不是天道。
应芜承受不住,跪在地上问苍列,“二哥,我究竟该如何赎罪,你才能放过我?”
苍列说:“让他去往生,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吧。”
应芜醒来,看着褚绥静谧的面容,她伸出手,握住他的脖颈,却用不上一点力气。
她说:“二哥,我舍不得啊…”
她舍不得,舍不得师尊。
应芜抹去了自己的记忆。
苍列无孔不入,她清楚,是他死在自己面前,她极端崩溃之下,让她的魂灵有了裂缝。苍列或许在她体内留下了什么,但应芜并不想剥除,至少这样,她不会再寂寞。
失忆让她好受了些,但很快她又会想起。
渐渐地,她开始清除她脑中的回忆,一开始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后来,就只剩下褚绥了。
有一次她睁开双眼,看到褚绥,还很茫然。
因为她记得她正在南山闭关,他说他下山玩去了。
眼前的景象让她惊恐不安,她徘徊在他的龙身周围,摇晃着他,问他:“师尊,你怎么了?这是哪里?”
她害怕极了,只能瑟缩在他的怀中。
不出一年,她的记忆回笼,她想起了前因后果,如此往复循环。
那是她分不清自我、天地、他、万物的时间,她不断地询问:“师尊,你为何还不苏醒?”
她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了。
醒来吧,她哀求着他。
哪怕要承受雷霆万钧的怒火,哪怕要被他斩于剑下,她也盼着他苏醒。
不知过了多久,她靠在他怀中,抚摸着他的发尾,她忽然想到了自己体内,仍有一缕他的神识。
他护着她的、他们的姻缘,他们的红线。
应芜是舍不得的,她望着那红绳,又看了看他的脸。
最终,她亲手解开手上的红绳,将它化作一缕丝线,轻轻放入他的胸膛。
失去了彼此的姻缘牵扯,应芜心里难过至极,她抚摸着他的面容,几乎哭干了眼泪。
她说:“师尊,再看一眼阿芜吧。”
褚绥似有所感。
两千年了…
她看到他眉宇微动,眼睫缓缓抬起,露出他如朝日灿烂的金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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