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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

在矿场的工作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平淡枯燥,不用动脑,不用思考,只需要机械性地挥舞手中的镐,用头顶唯一的一线光源照明,这种身处沉寂黑暗的封闭感有时会逼得人发疯,所以每次回到陆地上时,元凤鸣甚至都会由衷燃起劫后余生的欣喜。

后来尽管他离开了矿场,但有些习惯却保留了下来,只要处在稍微密闭些的环境,元凤鸣就会本能地感到一阵窒息,小红姐说他没大事,就是胡思乱想,都从矿井出来多久了?慢慢地就会好了。说这话时她风情万种地倚在元凤鸣的门边,可话音落下,却递来一盏台灯。

“知道你喜欢看书,可你屋里灯这么暗,再把眼睛看坏了怎么办?我今天出去逛超市,这台灯正好打折哪。”小红说,她看着元凤鸣惊喜却又怯懦着不敢接的模样,于是直接进屋将台灯放到了他桌上:“又不是白给你的,以后你挣了钱,可都得还我。”

元凤鸣犹豫半天,小声地说好,谢谢你,小红姐。

“谢什么谢呀,跟你开玩笑呢。”小红一摆手,涂抹着鲜红甲油的纤细手指就从元凤鸣面前一晃而过,她一向喜欢画轻浮妖艳的妆容,只是此刻,注视着元凤鸣的时候,再浓的妆也遮不住眼底干净纯然的柔和:“我有个弟弟,和你差不多大,在老家念书呢,看到你,我就想起他来了。”

“你和我弟一样大的年纪,就辍学出来打工了,我就想着…能伸手帮你一把,也是一把。”她摸摸元凤鸣蓄长的细软头发,柔声道。

那时元凤鸣带着包裹从火葬场慢慢走出来,左手是沉甸甸的六万块,右手是几乎没有重量的骨灰盒。人死了,烧没了,无论背负了多少罪恶,最后却都成一把轻飘飘的灰,可就是这轻如鸿毛的灰,换来这沉重若高山的六万元,甚至比元凤鸣在矿井中攥在手里的镐,还有用力推出去的,装满煤的矿车还要沉重。

他去了邮局,从六万块中取出一万给家里寄回去,家里还在等着钱生活,妹妹也需要钱念书,元凤鸣把这一沓钞票送到工作人员手里,却恍惚间看到那钞票上渗出淋漓的鲜血,那是用两条活生生的人命换来的钱。

他吓了一跳,狼狈地向后退几步,正撞到身后的人,芬芳的香水味萦绕进他鼻尖,有个女声惊讶道:“是你呀?”元凤鸣茫然地回头,看到一张很熟悉的,女人的脸,是小红,只是此刻她未施粉黛,因而显出一种素净的美丽。

“你又来这里寄钱?”小红笑着问他,元凤鸣有些局促地低下头,没有回答她的话,待钱寄出后就匆匆跑出去,只是当走到邮局外,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元凤鸣却又有些无措,他紧抓着手中的包裹,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他想找到宋金明和唐朝阳的家人,想把钱和骨灰一并送还给他们,但他没钱买车票,现在手里这些钱也不能再动了,因为元凤鸣已经挪动了一部分寄给家里。他蹲下身,盯着脚下的水泥地发呆,目前的当务之急,也许是他该找个地方,继续打工,填补上他挪走的一万元。

小红从邮局出来,正看见元凤鸣蹲在门口出神,他身上的蓝白校服洗得有些褪色,这样看上去,不像个辍学打工养家的苦孩子,反而更像是从学校放假于是就来给家里寄信的乖学生,这让她想起在老家的弟弟。如果哪一天,他也去城里念书,也会像这样,来邮局往家中寄信吧?也许还会寄给她这个姐姐呢。

“凤鸣?你还没走呢?你二叔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她还记得这孩子的名字,弯下腰,去喊发愣的元凤鸣。

“……他们死了,矿里…冒顶了。”良久,元凤鸣低声说,他慌乱地看向一侧,并不敢让小红看到自己的表情,也不敢看她的眼睛,但其实这种事实在常见,小红也并没放在心上,那两人她不关心,却有些怜惜元凤鸣:“那你要怎么办?回家?还是继续在这里打工?”

“我还要打工…但,矿场那边不要我了。”元凤鸣蹲着,双手搭在膝上,将头深深低下去,他眼眶有些微酸,因而靠这样的动作掩饰着快要涌出的眼泪,可身边的小红听出了他的哭腔,她起了恻隐之心,短暂的犹豫过后,小红问他要不要跟自己回去,去她上班的按摩店里干杂活。

在说起“上班”这个词时,她唇角若有若无地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更含着深深苦涩,元凤鸣愣愣地抬头看她,眼圈还微红:“这样可、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店里正好缺干杂活的人呢,平常都是我们关了门收拾,累都累死了。”小红抱怨着:“也要看你愿不愿意,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那儿…是什么地方吧?”

“俺…俺愿意!”由于情绪有些急切,元凤鸣又冒出了浓重的乡音来,逗得小红扑哧一笑,她伸出手,给元凤鸣擦了擦眼角的泪,待收回去时,阳光照得她指甲上的鲜红蔻丹和廉价碎钻亮晶晶闪烁。

“那你跟我说实话,今年多大了?我可不信你二叔说的十八岁,你这张脸可都还没张开呢。”小红又问。

元凤鸣微微踌躇,但又对小红实在感激,因而谎言便说不出口:“我十六…”

还真就是跟她弟弟一样大的岁数。小红的心愈发软了,她站起身,拉拉元凤鸣的胳膊:“凤鸣,走吧,跟我回去,我跟老板娘说说,保准能让你留下的,但你可别告诉别人你十六,就还说你十八吧。”

从漆黑无光的矿井,到闪烁着暧昧粉灯的按摩店,元凤鸣走出一个死寂的牢笼,又走进另一个喧哗的,只是不变的一直是响在他耳边的脏话与调笑,似乎在哪里,这都是一样的。元凤鸣之前在与世隔绝的最底层,现在,不过是来到另一个人更多的最底层,但无论是打扫卫生还是跑腿替客人买烟,元凤鸣都十分卖力,因为这样,他就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所以哪怕老板娘把假发和裙子放到他面前,要他在干杂活的时候穿上时,元凤鸣咬着嘴唇,说不出拒绝的话。

“凤鸣,我这也是没办法,男人都是这样,看不得女人堆里有除了他以外的男人,你自己也是男人,你不懂?”老板娘劝他:“就干活的时候穿,店里关门你就脱下来,你也穿不了很久。”

“他还是个孩子呢,男人的事懂什么?”小红说,安抚着有些惴惴不安的元凤鸣:“没事啊凤鸣,等来了客人,你就避开着点,有我们挡着呢,碰不了你一根手指头。”

于是最后,元凤鸣妥协,他身形单薄纤瘦,纯白的连衣裙穿着十分合身,再将假发戴上,只要不开口说话,还真就难以分辨真实性别,更像个身姿纤细的少女,按摩店里其他人都夸他穿着好看,小红也开起玩笑,逗弄着红了耳尖的元凤鸣。

已经有了第一次,那么接下来就会习惯,就像习惯矿井里稀薄的空气和阴暗逼仄的环境,元凤鸣很快适应了穿着女装干杂活,短裙、连衣裙、又或是牛仔裙、还有各种各样的女式上衣。除了那假发太劣质,出汗时总又痛又痒,于是元凤鸣就不再剪发,而是一点点把头发蓄长,留到了肩膀的位置。

老板娘待他不错,从没有拖欠过他干杂活的工资,虽然收入微薄,但元凤鸣总归是能一点点补上他拿走的那一万元,他没忘记读书,在每晚从厉鬼索命,或是矿井坍塌的噩梦里惊醒时,他总会坐起,打开小红姐送他的那盏灯,一遍遍翻阅手中的课本,手颤抖地捏不稳纸张,有时他眼前会有红色,大片的红色。

是头顶矿帽上那一线灯光照出来的,宋金明头上的血,唐朝阳头上的血,浓艳的、干涸的、有鲜红转为赤褐的,似乎鼻尖都被血腥味充盈,那时候元凤鸣只能蜷缩在台灯旁边,借着那光源,慢慢平静惊恐不安的心跳。

元凤鸣很感激小红,比当时感激宋金明和唐朝阳还要感激,因为小红是真心对他好,他爹他妈都告诉过他,别人对你一分好,你要还五分回去,元凤鸣想,小红姐待他有八分好了,他是要还几十分回去的。

所以在出去给客人买烟时,元凤鸣路过商场,看到柜台里串着一颗小金珠的红绳,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这红绳漂亮,也许…也许能买下来送给小红姐,她喜欢红色,元凤鸣知道,小红喜欢染指甲,那指甲上的红分外好看,红绳戴在她白净的腕上,颜色肯定也很衬她的。

元凤鸣问了价钱,一百元,于是他攒了一阵子钱,将那串着金珠子的红绳买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藏到抽屉里,想等七月二十日,小红姐过生日那天送给她。

只不过元凤鸣不擅长说谎,也不擅长掩饰秘密,小红老早就看出他不对劲,于是追问他神神秘秘藏着什么,元凤鸣涨红了脸不肯说,小红就半开玩笑着揉乱他一头软软的发:“跟我也不说?我可要生气啦?”

元凤鸣当了真,怕她生气,拉她去自己屋,把抽屉里串金珠的红绳给她,结结巴巴地说:“小红姐,这,这是我想送你的生日礼物,本来想七月二十号那天…再给你的。”

小红愣住了。

她看看手中的红绳,还有在灯下闪烁着光芒的金珠,再看向元凤鸣真诚的脸,眼泪忽然就这样掉下来,断线似的从脸颊滑落,元凤鸣慌乱地问她小红姐你怎么哭了?而她伸手拭去眼泪,忽然紧紧地把元凤鸣抱到怀里。

“谢谢你,凤鸣。”小红说:“今天也已经七月十八了,我早拿两天没关系,正好戴上给她们炫耀炫耀去!到二十号那天,你记得跟我说句生日快乐就行。”

元凤鸣说好。他向来不会食言。

而食言的那个人,也的确不是元凤鸣。

警笛、尖叫、喧哗、来围观的人们的窃窃私语,他摇摇晃晃地站在熟悉的矿场边,看到被沙土埋了半截的,女人的尸体。脑子很乱,思维也很乱,元凤鸣茫然地想,这是谁?这肯定不是小红姐,小红姐只是出去跟客人过夜了,也许再过几天就回来了,他…他还没来得及跟她说生日快乐。

模糊不清的视线茫然的四下搜寻,忽然死死定住,元凤鸣看着那截白皙的手腕,已经透出属于尸体的青白色,衬得那根红绳,愈发的刺目晃眼,鲜红的指甲油已然斑驳,红色、红色,从唐朝阳宋金明头上流出的血,从小红姐身体里流出的血。

七月十九号那天,有个醉醺醺的人来按摩店光顾,提出要带一个女人回矿场过夜,外出过夜的价钱很高,可那醉汉毫不犹豫地将一沓钱拍到柜台上了,他选了小红。

当时元凤鸣有些担心,他站在小红姐房间门口,看她涂抹口红,犹疑着要她注意安全,小红当时朝他笑了,叫他别担心,她之前也有接过这种过夜的活计,没事的。

“明早我就回来了,凤鸣。”她说,抬手拍拍凤鸣的头,腕上红绳悬挂的金珠子摇摇晃晃,摇曳出一尾鎏金色的光:“明天就是我生日了,记得早上给我开门的时候,说生日快乐,可别忘啦。”

那是他们之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七月二十号那天,她没有回来,按摩店里的其他人跟元凤鸣说这种事时有发生,叫他不要太担心,有时候满意了,客人多包上两天也是正常的。

元凤鸣等着,等到了七月二十三号,等来了刺耳的,响彻整条街的警笛,他心头忽然蒙上一层阴翳,顾不得换下衣服,跌跌撞撞地拦下一辆拉货的车冲去矿场,旁人异样的眼光此刻他已经全然不在意,待到了地方,元凤鸣下车,看到矿场附近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警戒线也已经被拉起。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硬是从人群中挤进去,然后元凤鸣就看到血,看到被沙土半遮半掩的女人尸体,看到赤红的绳、鎏金的珠、斑驳的蔻丹,然后他就再也看不清了,因为泪水模糊了视线。

小红姐,小红姐。他低低地叫着,随后声音越来越大,凄厉地哭嚎声吓得他身边的人都纷纷退后,元凤鸣声嘶力竭地尖叫,哭喊,他甚至想要起身,冲过警察封锁的警戒线。

他还没有对她说一声生日快乐,再叫她一声,姐姐。

但元凤鸣只是向前冲出了几步,身后就忽然有人,用力地将他搂住,元凤鸣被男人有力的手臂紧紧箍住了腰,已经失去理智的他下意识地奋力挣扎,伴随着无法停止的眼泪,但从身后抱住他的男人始终没松开锢着他腰的手,但另一只手抬起来,遮住了元凤鸣落泪的眼睛。

滚烫的眼泪落入他的掌心。

“不要看…凤鸣。”有些熟悉的低沉声音,在元凤鸣耳边响起。

一款《洛丽塔》if线,沈汉强“豢养”元凤鸣的结局,和《洛丽塔》主线无关,但请谨慎,很雷人,求求你了不喜欢请不要骂我。

送给朋友的生日礼物。

元凤鸣下晚自习之前,沈汉强给他发了条消息,说今天局里有事加班,没时间来接他,让元凤鸣自己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当时元凤鸣正在写卷子,瞥了一眼沈汉强的消息后,随即就移开视线,并没有打算去回复的意思。

五分钟后,调成振动的手机再次低低的嗡鸣一声,沈汉强问他:怎么不回答?

元凤鸣知道,如果他拖着不去回复,那么再过五分钟后,他还会收到沈汉强催促的消息。其实元凤鸣可以忽视,沈汉强也不会抛下工作现在就来找他,但秋后算账这个道理元凤鸣却不是不懂,过往的种种经历向他证明,最好不要忤逆沈汉强的话。

于是元凤鸣不情不愿地按亮手机,回复了句:知道了。

如果去上翻他和沈汉强的聊天记录,在大部分的,有关日常的对话里,元凤鸣的回复从没有超过三个字,哦、好、知道、知道了,这些消息在沈汉强字里行间充满温情的关怀下显得格外漠然,仿佛这样,也算一种元凤鸣对沈汉强沉默无声的反抗。

在得到回复后沈汉强又发来一条信息,嘱咐元凤鸣如果晚饭时他还没回,就让元凤鸣自己先吃,不必等他。那聊天记录任谁看了,都会由衷生出真是位负责任的监护人的感叹,毕竟当时沈汉强送他来学校报道时,元凤鸣的班主任就这样说过。

沈汉强和气地微笑,说老师,凤鸣一直是由我照顾着,到了学校,就麻烦您多费心了。元凤鸣站在他左侧,闻言几乎忍不住要讽刺的笑一笑,照顾,这个词用得真好。

左肩的齿痕还隐隐作痛着,元凤鸣甚至还能回忆起昨晚,他俯身用尖锐犬齿咬上自己皮肤时的清晰痛意。沈汉强不在乎他剧痛下的挣扎,牢牢在上方压制着元凤鸣,低头爱怜舔吻他溢出鲜血的肩膀,天花板的顶灯没关,元凤鸣能明明白白看清沈汉强眼中那团浓稠深黑的雾,充斥病态的渴望,仿佛要以元凤鸣的血才能解渴,用元凤鸣的血肉才能饱腹。

当肩膀被厮磨啮咬的痛楚逐渐转为麻木,元凤鸣就不再挣扎,他被动地承受着沈汉强所给予的欢愉或是痛楚,在其中快乐是极小部分,而痛与苦占据太多。

元凤鸣紧紧咬合的唇齿间溢出并不情愿的细碎低泣,亮盈盈的泪遮不住雾蒙蒙眼中的恨意,如同月亮遮不住乌云,沈汉强抬眼注视着元凤鸣,随即缓缓地笑了,他用含着血腥气味的唇覆上元凤鸣的唇,慢条斯理地翻搅,元凤鸣在其中尝到烟、黑咖啡、还有血的味道,元凤鸣自己的血。

他难掩厌恶地想避开沈汉强落下的吻,但细瘦的腰被沈汉强牢牢掐住,像是被钉在床上般动弹不得,元凤鸣下意识地要蜷缩身体躲避,但小腹间顶出的微鼓又阻拦了这种逃避,浑浑噩噩间沈汉强在他耳边温柔地说话,动作却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极端,他亲亲元凤鸣被红色晕染开的耳尖,轻声问:“你还好吗?凤鸣。”

元凤鸣强撑着,不要自己失去意识,他已经落入下风,但固执地不愿对沈汉强服软,满盘皆输的下场是万劫不复,元凤鸣不想被拖入深渊,尽管他如今已经身不由己,置于悬崖,和野兽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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