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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裕的冬天,日头总是苍白冰冷的。风卷起落叶,打个旋,再飘落,李北成把下巴埋进围巾,踏上住院部的台阶。

很响的一声炸在耳旁,李北成匆匆拐进门,和气势汹汹的他妈碰上,暖壶摔在地上,内胆四分五裂,滚了一地的热水。

“妈……”

这声妈喊得格外吃力和无奈,红了眼,李北成束手束脚地站在门口,看着他妈扯着爸走了,头也不回,消失在病房走廊尽头。

襁褓里的婴儿在哭,张红把眼尾的泪一抹,搂怀里噢噢地哄,摇篮摇着摇着,眼泪又滴成连串的珠子,止不住的。

张红哭什么,他李北成能不知道?只是李北成是愚孝的儿子,他心里头知道自己妈想要的是什么,张红肚子里的又是什么,他妈不愿意要孙女,他也不能梗起脖子上去就争执什么男女平等。

“妈不是故意的,你先养好身体,其他事情回家说。”

这个委屈,只能张红来忍。

出院,回家,李北成一个人忙前忙后,跟邻居二狗借了个三轮,办完手续后把张红和闺女拉回去了。他妈站在屋里直撇嘴,没等李北成把母女两安置好,就一头攮过来,要张红别趁机摆谱耍懒,该喂猪喂猪该洗衣服洗衣服,且闺女不用看得太仔细,赶紧和她儿子再要一个才是王道。

“妈!你这说的什么瞎话,张红月子还没出呢,你张罗什么。”

李北成翻脸都像求饶,丧眉搭眼地推他妈出去,把木门一带,低头含着下巴和他妈说道理。

“妈……儿子是个不能生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好不容易有个闺女,您就看在我,看在儿子的份上,您也开心开心吧,成吗?”

儿子都这么低声下气了,做母亲的还能说什么呢?但这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早被破了身子,村里人都爱嚼舌根的寡妇!李母气得鼻子歪了,又酸,不干不净地嘟囔了几句,才转身走了,去市集里杀条鲫鱼煮汤,好让她多些奶水。

这是好事情。晚上,李北成舔净碗底的油香想,这是好事情、好兆头,妈妈会接受张红和妞妞的……

但闺女的名字还没取,总不能就妞妞妞妞的喊吧?那太土。李北成决心要起一个秀气的好名字。翻烂了一本新华字典后,他还是一头雾水,脑子里就那几个字,什么燕啊凤啊的,实在无灵气。没办法,李北成腆着脸敲开村里唯一一个教书先生的门,用一筐热气腾腾刚出炉的玉米饼子换来一个女孩子的名姓——李煦桃,和煦的煦,桃花的桃。

李北成捏起教书先生写的大字,翻来覆去地念,李煦桃,煦桃,桃桃,嘿嘿地笑,李煦桃,多俊的一个名字。

后来,李北成后悔没给闺女起个贱名,村里老人都讲贱名好养活,而李煦桃这个名,太细太轻。

张红跑了。

村里几口人家,互相没有不认识的,李家媳妇的事,没几天就传开了,寒冬农歇早,家家没累活干,便不缺人凑热闹,最爱嚼舌根的妇人们可逮着空了,暖烘烘的炕上围坐一窝,剥花生的剥花生,纳鞋底的纳鞋底。讲起李家媳妇,话里话外地奚落李北成有多窝囊,自己媳妇都管不住,还是个男人吗?

“哎,我跟你们说,那李北成,可能还真不是个男人。”

陈婆是村里有些分量的老人,因她左邻右舍都认熟,又泼皮,东家长西家短,她都能插上几句嘴,说得头头是道。大姑娘小媳妇们都爱捧她,陈婆陈婆地亲热地喊,时不时给两棵葱一筐生鸡蛋,是生怕得罪她,被编排一顿坏了名声,那还要不要脸活啦。

此时,陈婆也被恭恭敬敬地围在中间,把线用口水抿湿,穿进针眼,才挤咕挤咕眼,神秘莫测地压低声音。

“我亲娘,你们都知道吧,咱村里你们上一辈,哪个不是她接生的,顶牛呢。”

说一句,要停半分钟,陈婆是习惯别人捧她哩,要看够女人们着急的脸、听够女人们催促的声音才满意,有个熟门熟路的,把手里的活一撂,剥了个圆滚滚的砂糖橘给陈婆,脸上堆满笑,催陈婆继续。

“哎呀急什么,我慢慢和你们说。”

“就好三十年前,李北成刚从他妈肚子里钻出来嘞,我妈帮忙接的,回来脸色可不好,直咕哝见鬼了!我那时候才十几岁,大姑娘咧,我就问,妈你咋了?俺娘哎那脸变的,刷一下就红了黑了,跟唱戏似的,让我别瞎打听,喂猪去。我还是她和俺爹说悄悄话时候我听了一耳朵,你们猜怎么着?”

“——李北成,他不是个男的!”

众人哗然,看到她们这样变脸这样嘈杂,陈婆极有成就感,抖擞起肩膀,迫不及待地继续讲。

“俺娘和爹唠呢,说李家小子那腿里头多长着个女人东西,骇死人了!”

“瞎说呢吧……”

有个小媳妇心直口快些,陈婆一听,这还了得,当即横起眉绷起脸,口中那调子也尖锐起来,就差拿手指头攮人家白软的脸了。

“你知道什么?!我那娘接生过多少男娃娃女娃娃,她能看走眼?头发长见识短的,要你在这出风头了?不愿信就走,我陈凤秋不用你留。”

这通急赤白脸的话下来,谁还愿意呛声,不至于的事,只是不管信不信的,后来见了李北成,都偷偷瞄人家,打量下面是棒啊还是花的。

这事没人传,也就几个老小娘们知道,村民们现在耳朵里流传得响当当的,是李煦桃的亲爹是不是那李北成。

李煦桃现在才多大,白软面团一个呐,五官还没张开,就让人背后嘀嘀咕咕是不干净的种。

她那眼又圆又翘,和张红的李北成的都不像咧,刚换的门牙,兔子似的,也不像。加上她妈张红不规矩的作风,还跑没影了,对半是私奔,人人都说李北成是捡了个破鞋,送了个没血缘的闺女。

天大的笑话。

这些闲话不难传进李北成他妈的耳朵里,那个气哟,立刻就把手里头正缝的棉被罩扯烂了,冲进屋里摔碗砸盆,李北成来拦,当即被扇了一巴掌,耳朵嗡嗡的,跌在桌旁。

“你窝不窝囊,啊?一个女的一个寡妇,你看不住?我和你爸去走趟亲戚,回来人就没了,你说说你,丢人现眼!”

几个字眼咬得极重,他娘不依不饶地,要去撕扯里屋的李煦桃。

“滚、滚!找你的贱娘去,别脏坏我李家的门楣。”

小闺女么大点一个,不清楚她奶奶怎么突然变了脸,和小人书里罪大恶极的怪物一样吓人,把她从桌子底下拖出来,棉衣服也不让穿,推推搡搡地往门外赶。

可怜小煦桃小手小脚地站雪地里,风一刮,冻得落叶似的颤,脸也红红鼻也红红,哭也是细声细气地,没力气大声嚎呢。

“妈!”

李北成上前把闺女搂紧了,那高高举起落下的鸡毛掸子便敲的李北成蜷曲瘦弱的脊背,李北成眼眶也红了,声音颤颤,一双膝盖几乎要跪没在快一尺厚的雪里,他给妈磕头,让妈别赶桃桃走。

鸡毛掸子抽散毛了,他妈才把棍子一扔,进屋骂咧去了。李北成半伏在雪里,臂弯里抱着闺女,进气少出气多,很久才爬起来,进屋,烧了热水给桃桃擦身子。

“爹,痛不疼?”

小丫头讲话脆生生的,还不太利索,却会心疼她爸了,伸出的小手上还凹着五个肉窝,摸他爸爸流下的泪。

“不疼,桃桃,爸对不起你。”

李家小小的院从此被切割成更小小的两块。

李煦桃开始上小学了,隔壁村建立的,瓦砖抹的两层小楼,学生一人一个小木桌,还要带着红领巾,可神气了。

今天的语文课,老师的当堂练习是一篇200字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父亲母亲》。母亲是什么?李煦桃不知道,对张红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毕竟张红跑了的时候她还没会走路呢!只能偷偷拿胳膊肘怼怼同桌,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咬耳朵。

“什么是母亲呀?”

“就是妈妈呀,每天给你做饭穿衣服的,晚上会给你讲故事,还会亲亲你。”

“奥……”

讲台上坐着的老师咳嗽一声,两个脑袋迅速分开了,正襟危坐各干各的。李煦桃咬着铅笔屁股她爸不让咬铅笔,说铅笔里有铅,要中毒哩!想了又想,在作文纸上歪歪扭扭写下一句:“我的爸爸是妈妈。”

因为家里做饭的是爸爸,洗衣服的也是爸爸呀,就连晚上睡觉讲故事的,也是爸爸。不过爸爸不怎么会讲,他只会照着书念,买的书也是不完整的,没头没尾,装订的线很松动,缝里藏着腐朽的纸墨味。

这篇作文被评为优等。语文老师专门在下节作文课拿出来念了,当众夸奖李煦桃同学写得好,大家都应该向她学习,说完,还给了她一块金丝猴。

这可给同班的几个混小子嫉妒坏了,尤其是村长家的小胖子,他爸是当官的,他也没吃过几次金丝猴,眼下他不怎么看得起的女同学有糖吃还被表扬,给他激恼地肚皮一鼓一鼓,刚下课,就乌泱泱的一大帮冲到李煦桃座位跟前,威胁她把金丝猴“送”给自己。

李煦桃没出声应,只偷偷伸手护住衣兜,被同行的小子眼尖地看去,一把拽过来,连扯带抓,把那两粒奶糖给夺走,还要丢下一句

“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

村里人嚼口舌,是不会当着小孩子面的,但架不住有偷听的皮猴,尤其是村长儿子这伙人,原本就是个顶个的顽皮无赖,听到的闲话只多不少,此时拿出来,你一句我一句地顶李煦桃,把人小闺女气得,圆杏眼里水汪汪。

“你娘就该浸猪笼,你是她生的,你也逃不了。”

“俺娘说了你就是个贱货生的小贱货,我们不想和你玩。”

“你爹就是个捡破烂的,他捡你妈,还捡你……啊!”

说这话的是小胖子,李煦桃没允许他把话骂完,一拳砸他那胖脸上了,谁都不能欺负她爹。两个人滚在雪地里,李煦桃扑在身上,照着小胖子的脸又抓又咬,别看丫头个小,那拳头舞起来虎虎生风,给小胖子揍得哭爹喊娘,眼泪哗哗的比刚刚李煦桃掉的多得多。

这下任谁都不敢上来说话了,几个围观的小姑娘胆子小,吓坏了直哭,去找老师了,最后是主任来,才把李煦桃从小胖子的身上扯下来,看见是村长儿子被揍,这老师也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的,拽着李煦桃的胳膊就嚷嚷开。

“干什么你李煦桃,你胆子真大,还敢打人了!?走,走,跟我去办公室,现在叫你爹来,张丽,你去喊。”

“李叔,李叔!出大事啦桃桃她……!”

厂子前不久裁员,李北成被迫下岗,这时候正对着铁盒里薄薄的纸票发愁咧,门外叽叽喳喳动静一响,泪也不顾得抹了,披袄就出门,急急地问:“嘛啦,丽姐?”

传话的是李煦桃亲近的小朋友,跑了一脑门汗,到跟前呼哧呼哧的,李北成拿布给她擦擦脸,再问,小姑娘这才说得清楚些。

“李煦桃和村长家儿子打架了,他们抢糖吃,李煦桃把唐龙文脸给挠破了,老师叫你去呢,现在就去。”

那还顾得上想什么,李北成着急忙慌就要走,堂屋推开门,他妈拉拉着脸走出来,喊

“我和你一起去。”

母子两到办公室时候,村长媳妇也到了。李煦桃正孤零零地靠墙站着,被主任劈头盖脸一顿训。刚进门,村长媳妇就嚷嚷开了,直说你这闺女手真黑看把我小儿子挠的没个好样,这事没完怎么怎么的,老师就在跟前附和说什么要记过处分。

妈没说话,李北成心慌极了,拉起李煦桃的手让她道歉,李煦桃不肯,脸都憋红了,哇的哭出声,把先前小胖子几个说的混账话复述了一遍,末了扑她爸怀里嗷嗷哭。

李北成脸黑了,他妈更是。李北成妈是个泼辣户,比李北成心眼多很多,这几句一听还不知道是怎么闹开的,她家里的事情,她自己爱骂爱打,那都是关起门来干的,哪里容得别人来踩脸。当即一哼,把桌旁的椅子一踢,跟村长媳妇对着嚷,比嗓门大谁能干得过她。

“徐凤兰!你别顶着你那张脸在这耀武扬威的,你儿子自己尿腚一身骚让我孙女打了那是他活该,嘴里喷的什么粪,你教出来的更不是个东西。”

“走,北成,带着桃桃走,什么贱玩意主任还是什么文化人嘞,瞎了驴眼啊!”

风波结束得很早,村长是要面子的,他家儿子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说李煦桃她妈坏话,那是坏了规矩要闹村里不和气的。村长跑了趟李家,还带了点东西啥的,只说是小孩子们顽皮耍嘞,让李煦桃继续回去上学,孩子哪能不上学呢是不是。

这番好言相劝,李北成不能不领情,桃桃背起书包又回去上学了,没人再敢冲她皮,都怕挨挠,唐龙文脸上印子还没消呢!

爷爷奶奶死的时候,李煦桃没去送葬。村里头讲小孩八字轻,容易鬼上身的。她就趴在窗户根下,透过因哈气起雾模糊的玻璃,看着他们的院子站了许多不认识的大人,男的女的,个个是哀愁可怜的脸,他爸被围在中间,肩塌下去了。

到晚上院子才安静下来,李煦桃窝在被窝里,她爸披着衣服背对她,小吊灯一晃一晃的,照着她爸佝偻的影也一晃一晃的。

“爹……”

李北成扭过头了,赫然是一双忍不住湿濡的哭眼,李煦桃不知道怎么哄她爸开心,就钻过去,拿小手摸她爸弯曲的脊梁,边拍边喊爹,就只喊爹。

“桃桃,爸带你进城。”

村里没根了,李北成不想让李煦桃一辈子呆在这个穷地方。桃桃聪明的,不能辜负了她的聪明。

卖地,进城。厚重的铁锁把门一锁,李北成扛着行李包,右手拉着小小的李煦桃,坐上了去金裕的车。

下雪了。

李煦桃下火车的时候,几粒雪粒子落在通红的鼻尖上,她轻轻地哈气,将围巾掖紧了,慢慢走出了站台。已经很多年没回来了,四年,还是五年?六年?金裕的变化太大,李煦桃甚至不清楚应该坐哪趟公交车能到家,好在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跑了许多年头的老行家,拍着胸膛讲金裕大小的路都清楚。

“好老的村了,老妹是来走亲戚?”

“嗯…很久没见了。”

李煦桃含糊应下一声,事实上,她不知该不该认这个所谓的亲戚为“父亲”,便沉默地将头移向窗外,手指死死扣紧皮包的挎带。

接到金裕派出所电话的时候,李煦桃正对着丈夫衣领侧夹着的,不同于她发色和卷曲程度的长发发呆。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李煦桃将这根头发捻进塑料袋里,从陌生的女士香水、口红印,到长卷发,不停出现在丈夫正常工作交际中不应该出现的位置,就像一些单独朝向她的蠢蠢欲动的挑衅,其中蛰伏的浓浓恶意,来自一个女人。

民警把电话拨过来时,李煦桃刚擦完眼泪,眼睛有些红红的,她接起电话,轻轻地喂了一声。

“您好,请问您是李煦桃女士吗?您的父亲李北成目前在xx路xx派出所,我们看他好像有些神志不清,且不认得回家的路了,您可以来接一下他吗?”

“我…我不在金裕,我太远了,您…我没有能联系的人。”

独居老人走丢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民警答应将李北成送回他现在的居住地址,末了还劝了几句。

“为人子女,应该多回家看看。”

李煦桃没应,只是道谢后把电话一挂。

丈夫回来时,屋里黑漆漆的,他打开客厅灯进房,才发现沙发里坐了个李煦桃,耷着个头,见他回来也没动静。

“在家怎么不出声,吓我一跳。”习惯性地抱怨,丈夫扭头去餐厅,桌面空空如也,他皱起眉,再去看厨房,冷冰冰的,今晚没开过火。“搞什么,你一天到晚在家当弥勒佛呢,饭也不做了?”

“我要回一趟老家,”似是才梦醒,李煦桃迟迟地出声,没搭理丈夫的责问,只是将散乱的发绕到耳后,起身。“这几天你自己做饭,要不就点外卖,或者去你妈家吃。”

和丈夫错过肩膀的时候,她听见丈夫口中毫不遮掩的厌弃。

“就那么个爹,有什么好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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