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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生父辱骂,胤禛本能般地感到愤怒,但那很快就被筹谋得逞的快感压了下去。他坦然开口道:“我在皇阿玛的儿女中实属天赋平平,皇阿玛和额捏瞧不上我,也是常事。但我也不是一无所有。嬷嬷爱我至深,故去的佟母后也对我多加关照。日后,齐额捏之事便轮不到皇阿玛指摘费心了,她的去处自由儿臣照管,她也不必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委屈自己在皇阿玛的后宫中蹉跎时日。”

他话里明里暗里直指齐东珠对康熙毫无男女之情,入宫为妃不过是为了他们这些皇子和皇女,还有紫禁城外千万般的穷苦人委曲求全。胤禛知道康熙心里大抵也是有数的,当年他将齐东珠强留在后宫之中为妃,胤禩还闹过一场,打过广善库的奴才。

康熙唇角的血痕更深了些,但他面色却没有如同胤禛预料到的那般扭曲,他甚至提起了唇角,一双和胤禛一样黝黑的眸子并不清明,却直锁住胤禛的面容:“东珠对朕有没有心,轮不到你来论断。倒是你,利用胤褆的莽撞和愚鲁顶替杀戮太子之名,让检举胤褆的胤祉在朝堂之上和胤禩两相残杀,再利用朕的戒心和防备处置搓磨胤禩…胤禛,朕是小瞧了你,所有人都小瞧了你…你这张假面撕开,即便是她……即便是她,也绝无可能再看你一眼!”

胤禛没有说话儿,而康熙耳畔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息声和延绵不断的嗡鸣。

康熙方才那番话儿几乎用尽了他积攒已久的力气,可他残破的躯壳之中仍有怒火在燃烧,他嚯嚯喘气,声音肖似冬夜里盘桓不去的枭鸟:“你这逆子…生来就喜怒不定,不似常人,朕二子有缺,一为跛足的胤祐,一为伦常有缺的你。你诓骗不了世人,父母兄弟皆对你不喜,连妻妾都不对你真心——你只骗了她的慈母之心,可那也是骗的——”

“皇阿玛,只有流传下来的才是真相,这道理你缘何不懂呢?”胤禛歪了歪头,在他那张干净俊秀、不曾蓄须的面容上,陡然露出几分孩童似诡异的无辜来。康熙呕出一口带着血块儿的血,被他揩去,而后他就耐心地在原处站着,聆听着康熙的喘息。

过了不知多久,在灯火的摇晃之中,胤禛开口道:“皇阿玛,您方才差人给嬷嬷送信儿了吧?”

康熙费力抬起布满血丝的眸子,一时没有说话儿,而胤禛自顾自继续道:“儿臣以为,以您的自傲,不乐将如此狼狈展现于她面前呢。可您就算放下身段儿,也绝无可能让她对儿臣起刀兵,您这一腔苦心可是作废了。”

康熙冷笑,嘴里呼哧作喘,颤声说道:“胤禛…机关算尽,你终究有怕的东西。你怕的是她起刀兵,还是怕朕见她最后一面,揭了你的假面?朕倒是好奇,你对胤禩做了什么?共同长在一宫的亲弟,满朝文武举荐的八贤王,你安心让他稳坐京城?呵…”

这回儿,胤禛脸色肉眼可见的阴郁下来,而康熙的声音几近呢喃了,却仍然裹挟着血腥气,扑入胤禛的耳:“你狼子野心,也有算漏的时候。你算到胤禩会因朝臣推举成为朕的眼中钉,八党虽仍会以他为首,但朕有生之年,他绝无可能复起。以他的傲骨,定然不会与朕妥协,可他另寻托举的皇子不是你…哈哈哈哈…你养在身边儿,百般教导的兄弟,最终选择的是胤祯,你的一母同胞,你作何想?哈哈…”

“你等不及了,胤祯开春就会凯旋回朝,朕这场疾病,是你孤注一掷的最后机会…”

“孤注一掷又如何?”胤禛冷了声音,眼底的张狂无忌破茧而出:“这机会我等到了,皇阿玛,这就是天命,这就是我胤禛的命!皇座之下皆蝼蚁,这道理皇阿玛应当是最明白的。皇阿玛,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您弥留之际了,还是少动些口舌之利,我还能恢复二哥生前尊荣,善待先太子后人。”

康熙仍然冷笑,胤禛看着他,眼里没有什么杀意,却浑似不像在看活人。

【??作者有话说】

胤禛登基的时候,胤禩一党没有什么反应,在没有人相信老四能当皇帝的情况下,老四以超绝的心态和超低的姿态稳住了位置。为什么胤禩没有反应,这个目前史料不足,但有孤证说胤禩当时病得神智不清。

反正历史就挺搞笑的,没有大家杜撰得那么曲折离奇,总结下来估计就三个字,运气好。

结局(正文完)

◎殿门突然大开,灯火未及的黑暗里,齐东珠能窥见几道攒动的人影。她抬起脸,看着胤禛向她走来,安静地行礼问安。◎

不知过了多久, 胤禛走出了殿门儿。又过了片刻,齐东珠夹着一身风雪,冲进了内殿。

她跑到康熙榻边儿, 急促地喘息着,被风雪侵蚀得有些苍白的嘴唇因为惊恐而震颤, 她手忙脚乱地握住康熙的手, 让她自己也惊奇的眼泪落了满脸。

齐东珠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惊慌,如此失措。她从不觉得自己爱着康熙, 爱着一个以剥削和杀戮为常态的封建帝王。任何一个受过教育,神志清醒, 拥有独立思维的人, 都不会以爱为名,仰望一个和自己从来不平等的上位者。

那是扭曲、不健康、也不人性的。当两个人阶级天差地别, 认知水平和社会地位从不对等, 齐东珠根本没有办法分别康熙的纵容和给予是出自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关怀爱护, 还是上位者随心所欲的施舍。

可如今, 当她看着一个熟悉的人在她面前日渐消弭, 她方才在一片心慌意乱中沉溺不起。康熙吐出一声浑浊的喘息, 睁开了一双浑浊的凤目,看向齐东珠:

“为什么哭。”他的声音几乎就是气音了, 听在齐东珠耳中却沉重万分, 她想不明白, 为何才半月过去,再见时就天差地别了。

“你为什么不好好待在京城里?”齐东珠也知道自己的指责没有道理, 但是她忍不住惊慌失措, 泪珠子大滴大滴地, 无休止地往下砸:“你别说话儿了, 别说话儿了!我去寻你的脉案,诏京城的传教士和太医一起来问诊,你——”

康熙没有说话儿,只静静地看着她,他脸上的灰败和死寂,让齐东珠的血液骤然冷了下来。齐东珠不是傻子,她也在佟佳皇后死亡的时候,亲眼见过生命的流逝——她知道眼前的情形早已无力回天了。

可不应该啊,康熙本该是个长寿的皇帝,并不该这时候消亡!

齐东珠颤抖不止,一时间脑海里思绪翻涌,而康熙再度勉力开口,打断了她的惊惶和过度呼吸:“自胤礽…后,朕便身子不好了,如今,也是天命之时。”

齐东珠知道他所言是真,可她医者的本能和善良之心仍然让她疲于奔命,不愿放弃,可她的手却被康熙握住,不肯松开:“东珠,你陪…朕最后一程吧。”

齐东珠颓然坐在榻边儿,泪如雨下。她几次开口却不知说些什么,直到康熙费力抬起手指,指了指帐顶:“朕…留了两道诏书,一道是册你为后,朕故去之时,即为太后。另一道…事关储君。”

一言废立,定国安邦的诏书就在头顶,齐东珠连望一眼都不曾。她还是不明白一切为何如此迅速,明明半月之前,康熙仍能骑马,与寻常上了年纪的人无异。康熙见她钻了牛角尖儿,也无力劝慰,苍白的唇角漾出一点儿笑意,轻声说:

“东珠,你一点儿都没变…朕将你困于身边十余年…你可还怪朕?”

齐东珠摇了摇头,又怕康熙看不见,闷声说道:“我不怪你。”她是不怪康熙的,即便入宫让她失去了自由,但是她让大清开满了厂子,让绝大多数女子逃离了缠足的厄运,让成千上万的女子识文断字,将新时代的萌芽播种在了这片被笼罩的封建国土之上。

如果没有康熙对她的好,她穷极一生也做不到这些。即便她和康熙之间因为阶级和信念产生的芥蒂和隔阂从来不曾消弭,过往一些暗藏在阴影中的血腥和欺骗也如影随形,但她没有立场责怪康熙。

她习惯了康熙身上的龙涎香,习惯了他手臂的包围,习惯了冬夜里他大氅裹挟上来的暖意。齐东珠不知道这些算不算温情,但她知道此刻她的心脏因为失去在无限制地撕扯。

他不是完美的,他的痴迷和爱意不是她所想所求,但却是她穷极两生也少见的安稳和踏实。

这份不干净不完美的爱将她拖举起来,至死不曾将她放下。

“那就好…”康熙闭了闭眼,干燥的手指蹭过齐东珠的掌心:“你手中的虎符…是城外绿营兵权,隆科多心生不轨,九门之兵…不可再信,可朕其他心腹和侍卫…以你为尊。传位诏书上不曾写下皇子名讳,一切按照你的意思…东珠,朕只能护你到这儿了。”

齐东珠终于哭出声来。她不顾康熙唇角的血污,扑到了他的身边,将他逐渐开始发凉的手指攥紧了怀里,呜咽着叫他的名讳。悲伤之中,她急促地说了许多话儿,却词不达意,语序混乱,可康熙只是用他慢慢涣散的凤目看着他,满目都是纵容。

直到康熙的胸口再也淌不出一丝温度,齐东珠方才失魂落魄地站起来。她的头发在跑马和方才的痛哭中全乱了,前襟上沾着血和泪渍。窗外逐渐传来了奴才的悲乎声,在风雪之中传出很远。

齐东珠踩着康熙的榻,帐顶取下两份被明黄色绸缎包裹的诏书。她抱着这两份诏书,捏着手中的虎符,一步步向殿外走去。

畅春园的一座偏殿里,齐东珠静静地坐在榻上,小桌上的茶水过了两遍,墙壁上烛火频闪,终于浇熄了齐东珠眼底的泪意。

殿内安静极了,殿外也并没有报丧之声。齐东珠握着手中的明黄色圣旨,一时之间一切都有了明晰的模样。她眼睑红肿,但目光却恢复了往日的澄澈和沉寂。

她没有离开畅春园,或是想办法向外传递消息。她有些冰凉的手指探向怀中厚厚一沓信笺,犹豫片刻,终于将其取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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