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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被关上了,宁辞轻声问他:“是你么?”
“我是谁?”容炀跪坐在床榻边,紧紧握着他的手,一点一点分开他的手指,与他十指紧扣。
“我不知道你是谁。”宁辞道:“但你来了,我便知道是你了。”他的手指动了动,又道:“我眼睛不好,看大不清东西了,我想摸一摸你的脸,可以么?”
容炀坐上床榻,把他轻轻地搂到自己怀里,引着他的手在自己的眉眼上一点一点地划过,宁辞笑了:“还能见你一面真好。”
容炀应一声,却说不出更多话来。已经有那样多次,宁辞死在他面前,他亲手送他进棺木,他以为自己该习惯了,但从来都没有。
“你不是人族罢?”宁辞说,倒不是疑问的语气,“我始终觉得,我在等一个人我这些日子在想,如果我真的能等到,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容炀俯下脸,碰一碰他的额头,“你说,我听着的。”
宁辞却又沉默了好久才道:“以后以后,便别来找我了。”
“为什么?”容炀问他:“我来晚了,你生我气了么?”
他亦回扣住容炀的手,只是没力气,始终抓不牢:“我想你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别再寻我。”
“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容炀道:“你说,我不负你,你不负我,咱们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的。”
宁辞说话已经很费力,缓了缓道:“那时的我,一定年纪很小罢。如今我年岁大了,却明白得多些了我这六十年,有时候,也会觉得累,但奈何桥上走一遭,就都过了。你呢,你怎么办?忘了我罢,你好好的,就够了,我不要你这么累的。我只有这一个要求,答应我,好么?”
容炀摸着他的指节:“忘不了的,长在心里面了,忘不了的。”
“那也别来了我后悔了,以前和你说过什么都不算数了你别找我了。”
“爱我也不算数了么?”容炀道。
宁辞不说话了,眼角有泪滚落下来,一直滑到了容炀的衣衫上。
“没事的。”容炀伸手摸去他的泪水,“我不累,只要还能见到你,做什么都值得的。我知道你困了,靠在我怀里睡一会儿吧,做一个好梦,梦醒了,我就又找到你了。下一次,我一定会很快找到你的”
宁辞心口轻轻起伏着,很久以后说:“那我睡一会儿你唱支歌哄哄我罢”
容炀幼年没有听过童谣,他只记得一只曲子,是当年和宁辞在申城的船上,听船夫唱过的。于是他轻声哼起来: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
这一世的宁辞因为战乱,辗转过许多地方,有些地方,容炀也曾经过。兴许在某条街上,宁辞在马车中,容炀骑着马与他擦身而过,兴许在某条河上,容炀坐在船里穿过桥洞,宁辞正从桥上踏过他们兴许只在咫尺间,偏偏差那一回眸的缘分,所以错过了
那只曲子唱到尾声,宁辞呼吸已经听不见。他硬撑着一口气,只为见容炀一面,哪怕是最后一面。
“我怎么可能不去找你?”容炀伸手摸过他渐渐冷却的脸,温柔低声道:“又不是不晓得你多倔,我若不去,你却也是会等我一辈子的哪里舍得让你等不到呢?”
一载之后,录鬼簿上再次出现新的记录。
那是个极其罕见的姓氏,只分布在息国南面一个偏远的郡里。说是个郡,实际却与一个县的大小差不了多少。一整郡的人都是同一族,古老而守旧,不与外人通婚,也不外出走动,颇有些自立为王的意思。
容炀看见录鬼簿上那行墨迹时,以为老天总算垂怜开恩,他这一世,或许能在宁辞出生前便找到他,也算兑现了上一世的承诺——宁辞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醒来,他们便又再度重逢。
容炀甚至想着,将宁辞带回堂庭之后,宁辞在的这段日子,他也愿意好好担起一个星君的责任来他带着一腔期许上路然而所谓天道,不过再次戏弄于他。
息国并不在堂庭辖地,当容炀日夜兼程赶到时,却发现,息国国土上已是处处烽烟遍地。
容炀竭力稳住心神,往那郡里去。官道上遍布着尸骸,越走越心惊。容炀一路上对自己道,不会的,那郡那样偏远,烽火或许都尚未蔓延到,宁辞定然是好好的,不会有事的,他在等着自己,他那样执拗,定然是在等着的
他一路上水都未沾过一口,精疲力竭之际,终于到了,迎接他的,却是已被破开的城门。容炀只觉眼前一暗,几乎是跌下马去。又撑着剑站稳,向里走去。
城池,已经被屠杀过了。
烧毁的房屋,遍布的尸块,还没有干的鲜血流成了一条小河空荡荡的一座城里,只有不多的士兵还在翻检有没有剩下的财物,粮食还有女人。
这一族,统共不过一百来人。男人,孩童都被杀了,妇人们被搙走充了军妓,也不知要在淤泥中被折磨多久。这些最下等的士兵,是轮不上的,便在城中找寻是否有逃脱遗漏的。
“那里是不是躲了个女人?”一个士兵远远看见拐角处露出一点裙裾,几人顿时争先恐后地跑过去,又不无遗憾地用脚踢了踢:“死了,还是个怀了崽的。”
躺在地上的女尸,眼睛还大睁着,只是有些浑浊了。脖子上有个一寸来长的刀口。腹部高高隆起,一只手还搭在上面,或许是想要护住那个即将临盆的孩子。
“长得倒是不错。”最早发现的那个人上下打量着那具女尸,又摸了几下,狞笑着道,“还没僵”
周围人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来,那人伸手去扯那女尸破烂的衣衫:“不管了,老子先爽过再说,多久没碰过女人了”
恰在这时,一道剑光划过,那人尚未回过神来,却见有什么东西滚落在了地上,是他自己的右手臂。那人克制不住地尖叫起来,想回头去看到底是谁,然而眼角的余光只瞥见玄色的衣角。
鲜血飞溅,身首异处。
这一切发生不过片刻之间,周围的人皆傻了眼,只见街那头走一个着玄衣的年轻男人提着剑慢慢走了过来。
“你你是谁”他们一面往后退,一面磕磕绊绊地问。容炀并不回答,只有天枢剑尖上的血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那几人对视一眼,转身便没命地往后跑,没跑出几步,凭空出现了一堵火墙,挡住了去路。
他们被吓得涕泗横流,跪下来求饶,容炀眸色淡漠地扫过,不像在看人,像看着什么物什——快要死的人,原本也不是人。
或许是没有死透,火光中还有惨叫声传来。容炀充耳不闻,只是一步步走到那具女尸前面。
容炀此生都没有走过这样艰难的路,他宁愿这段路永远到不了尽头,但却不得不逼着自己走过去。
录鬼簿从容炀衣袖中掉落出来,那最后一行墨迹,已经由黑色逐渐变红,那是胎死腹中的标志。从此,魂魄无法离体,永远,也不可能再转世投胎了。1
容炀的目光看着女尸的小腹,心中已然有了预感。真是讽刺,他找了宁辞这样多世,从来感觉不到他在哪里,只能在人间一处处去寻。可如今,宁辞或许他心中却那样清晰地明白
良久,容炀慢慢蹲下去,伸手阖上那女尸的眼睛,轻声说了句抱歉。然后一点一点剖开了她的腹部。他麻木地动作着,脑海中一片空白,直到胎儿露出来的那一刹那,容炀觉得自己在一瞬间活过来,又在下一刻永远地死去。
容炀伸手把那个满是血污的孩子取出来,那甚至还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孩子,只是长成人形而已或许再多一天,他便能出生,但再也等不来那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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