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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启放开手,看那枚玉佩在他腰间轻轻地摇晃着,缓缓舒了口气。待再抬起头,除开依然发红的眼角,神情已如往日,今夜的种种失态,已是冰雪消融于春风,再寻不见了。
他看着姚恪,面上终是一哂,朗声道,“孤今日传将军来,便是要告诉将军这桩喜事。如今既已知晓,军中繁忙,孤便不留你了。将军为我股肱,以后诸事还要多仰仗将军。“
姚恪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跪下叩首道,“愿为殿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将军路上小心,孤便不送了。”夏启转过身,剪了手,仍然去窗户边立了。
姚恪半晌缓缓起身,神色也如平静的湖面,一丝波涛也没有。对着夏启的背影又行了个礼,默默地离开。只是跨门出去时,还是忍不住一回头,看见夏启的侧颊边有微弱的光亮闪过。
那大概是月光,那也只能是月光。透过极深的夜色,照亮了这位年少君主的面颊,因他终于要迎来光明的来日,哪怕也许并没有朝阳。
一个极寻常的夏夜,就这样过去了。
那年的立冬,是个极晴朗的日子,天澄澈得如同琉璃,叫人一眼似乎能看到天外去,可天外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就像朝堂中的臣子,也不知道年轻的帝王的心事。
夏启端坐于正殿之上,旒冠上的珠帘将他的面容挡去大半,只能看见他抿成一线的双唇,却也可以就此猜想出此刻他的脸上绝不是愉悦的神情,但这似乎并不应该。毕竟长达七月的战乱终于结束,哪怕它在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持续了更长的时间,却都如浮云远去,史书工笔会记载的,只是这最后的胜者。
若襄王时期的老臣,还记得夏启就番前的风姿,只怕也不禁要感叹亓州的风雪是何等地催磨人。他的面容倒未大改,依旧清俊无双,只是周身气度却像沾染了亓州千里冰霜,唯有在听到宋宜的封号和外祖、舅舅不日便可抵都的消息时,才有一丝消融的迹象。
同样神情凝重的还有姚恪,可见亓州的确不是什么好地方,才会让昔日的少年郎都换了模样。当年他们离都是在一个春日,日头却不及此时晴朗,只是昔日少年人并肩而行,如今姚恪虽列在武将班首,却也要抬头才能看见他了。
姚恪久养在宫中,后又与夏启同去封地,除了亓州的旧部,朝中许多官员与他并不熟悉,却也知他是夏启亲信,少不得想要拉拢巴结。退了朝便纷纷上前道,“素闻将军沙场威名,今日一见竟是这般年少俊雅,只怕说是新科及第的状元郎也有人信“
也有姚恪父亲旧识,感叹姚家后继有人,姚将军在天之灵也有慰藉了。
姚恪无甚心情听他们恭维之语,随意应酬寒暄两句便离开了。
众人见他离开也不气馁,又去围了一旁的聂远录,道,王上婚期既定,将来还要仰仗国舅多多提携。
聂远录却比姚恪态度和气许多,直道,大家同朝为官,都是王上臣子,哪有什么提携不提携的话
雾气上先只看见聂远录的背影,后来他又被人团团围住。不过傅宁辞听他说话言辞语气,大概有了个猜测,皮笑肉不笑地对容炀道,“我好像知道他是谁了。”
容炀点了下头,没有发问,应该也猜出来了,又示意傅宁辞扭头看他们背后。有一点红色的亮光透过雾气传进来,那并不是器灵所承载记忆的一部分,而是来自于博物馆,傅宁辞想了一想,是那幅人皮画挂着的方位。
雾气上的人群在这时候也终于散开了,站在中央的聂元录,赫然就是宋之舟的模样。
夏启的大婚定在一月之后,因为是新王登基后的第一桩喜事,据说整个京都中都热闹非凡。
但那样热闹的景象,姚恪却并没有亲眼看见,他在前一天得了夏启的口谕,让他代自己前往城郊军营犒赏将士。
来传口谕的内侍,是当年夏启还是世子时就在身边伺候的老人,姚恪见他比当年在宫中时年迈了不少,便多说了几句,又亲自送了他出去。
谁知快到大门时,那内侍却再三推辞不肯让姚恪相送了。
姚恪看他一眼,心下顿时明了,让人拿了茶饼来,道,“那我便不送了,天寒路滑,公公慢些去。”
那内侍接过茶饼,再三谢了离开,走到门口等着的轿撵旁,躬身朝轿内说了些什么,然后便让轿夫抬了轿子,自己则跟在一旁随行,往宫门的方向去了。
姚恪一直站在院中,透过门的缝隙,看着那顶平平无奇的青色小轿。有风卷起轿帘,露出了轿中人的侧脸,那也是器灵所承载的姚恪的记忆中,所剩不多的几次清晰出现的夏启的样子。
接下来的一长串记忆都是零星而琐碎的,傅宁辞只能根据那些短暂的片段和史料的记载拼凑出大概的经过。
夏启即位以后,封了聂远录为丞相,君臣二人表面和睦,暗地里却是各自为营,步步试探。夏启有亓州的旧部,聂远录亦有自己京中多年的亲信,便是都中的禁卫也仍掌控在他的手中,夏启几次想要借故收回,却也最终没有如愿。
只是祈国战事刚平,百废待兴,哪怕任谁都能看出君臣间摩擦不断,却也还是彼此克制着,表面的平静倒也还能维持。
转眼便到了第三年上头,那年寒食节刚过,都中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姚恪二叔的长子当街策马,冲撞了一个老妇人,那妇人本来年纪就大了,竟当场一命呜呼在了马蹄下。
这件事若说与姚恪有什么干系,实则不然,若说没有关联,到底也是他堂兄。
姚家自从姚信战死以后,两个叔叔都不甚争气,虽仍有官职在身,却也渐渐不复昔年之盛。待到夏启即位,便是彻底闲赋在家。如此一来,说起姚家人,便总是免不了要扯上姚恪了。
姚恪未于此事上掺半分言语,任由他叔父来府上哭了半夜,堂兄照旧还是按律判了仗六十,流刑三千里。饶是如此,渐渐地也有些谣言起了,说姚家人敢如此放肆,不外是有姚恪这个骠骑将军在。
流言源头何处,并不清楚,信与不信,也皆在人一念之间,但传了半个多月都没有停滞的趋势,反而愈演愈烈,甚至连御史府都上了奏章,道姚恪恃功自傲,恐有不臣之心。到了这一步,却是连瞎子也能看出是有心发酵了。
待到了朝参那一日,朝上百官无不等着看是否有聂远录一派的御史当庭弹劾姚恪,却没成想夏启自己先起了头。
他将那御史府呈上的奏章让内侍念了,环视一圈道,“诸位爱卿想来都听清楚了。”
朝中诸人皆知姚恪乃他心腹,一时倒弄不明白他此举是何用意,都低头不语。
夏启微笑着低头看向聂远录道,“丞相怎么看?”
聂远录出列,道,“姚将军素来一片赤胆忠心,想来绝不会有谋逆之心,定是被人污蔑,王上切不可相信。”
聂远录刚一说完,刚才沉默不语的大臣中有两个平素与他亲近的御史跳出来道,空穴不来风,如今关于姚将军的流言不断,想来也是姚将军行事的确有不妥之处,如是种种,又道将军府上哪个仆役,丁忧未过便行嫁娶之事,也定是姚恪素日约束下人不当
这边说得热闹,立刻又有人道,将军乃国之栋梁,一向奉公正己,束身自重,底下人的过错与他何干,谋逆之语更是无稽之谈,传这些话的人实在其心可诛
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争的如同乌眼鸡一般,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了才好。
夏启支着头冷眼看着,待终于安静下来,才冷笑一声道,”朝堂之上,孤竟以为身在市井之中,各位大人果然都是知书明礼之人。”
“骠骑将军。”他转头看向姚恪,吵闹得如此厉害,姚恪却一直沉默不语,仿佛置身事外,“你自己说。”
姚恪走到殿中,跪倒道,“臣行事若有不当之处,甘愿按律领罚,但臣一心为王上,绝不敢有半分谋逆之意。”
“不敢?”夏启忽然站起身,拿过奏章重重往下一掷,正砸在姚恪的背上,“便是孤冤枉了你不成?吏曹何在?”
“臣在。”一位官员躬身站出来。夏启深吸一口气道,“传孤口谕,骠骑将军姚恪,恃才傲物,伐功矜能。孤屡次宽宥,望悔之改之,然其不思己过,如此辜恩负德,实在有愧天恩。孤统御万方,唯有赏罚分审,方能固家稳国。兹革退为奋威将军,即日赴界南关,无诏不得归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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