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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元九年冬,大雪一连下了数日。

长安大街积雪未清,生生被踩出道,满城的百姓都在迎接北定军的凯旋。百姓们面露喜色,道是定北侯府累累军功又添一桩哪。

城中最热闹的酒楼宴集宾客。相比之下,章台楼即显得冷清异常。

“公子,侯爷往府里的方向去了。我们即刻回去吗?”

回府的马车已停至楼下。只是四条腿的马车跑不过圣上赏的那匹良驹,定是要贵人枯等。

“通传府里便说我身体不适,不便见客。”那声音柔和轻缓,听来十分悦耳。

长盛将暖炉递上前,半点不触碰,都能感受到从那指节末梢传来的彻人寒意。激冷地一抖。

他们家公子自从断腿后,身子骨更差了些。尤其是这寒冬,一箪一食,衣裳住行,件件桩桩须尽心服侍。

寒气丝丝入骨,窗前的身影孤松独立。那人生得极好,薄面如玉,清骨傲然。

“公子。”长盛又唤了一声。

谢兰玉捧着手炉,肃然着玉面,陷入沉思。数月前,颜灵不顾他竭力劝阻,誓要随萧洵北征。好言相劝行不通,他便找人将颜灵暂时关了起来,结果惹怒她要与自己割袍断义。

谢兰玉饱读诗书,教的不是叫他耽于情爱。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心思透彻如他,自然也看出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属意旁人。明知纠缠无益,但他偏就做出了如此剑走偏锋之事。

再者,意与颜党勾结,企图在萧洵此次北征对粮草和后方做手脚的密谋,便是黑白不分无可辩驳的奸佞之举了。手法肮脏不说,漏洞百出就是愚蠢了。这番违心之举叫谢兰玉细思恐极。

“公子,颜灵小姐已经走了。”来报的侍卫衣上飘雪,入室即掩上了门。

说话间,谢兰玉躬身关上窗。

“公子…侯爷还候在府外,侯爷还说,不见公子,今日便不走。”侍卫颇有眼色地添了一道,“外面风雪大,侯爷还堵在正门呢,忒冷了些。”

谢兰玉搁下茶盏,敛着秀致的眉目,“回府吧。”

随后,谢兰玉被侍卫抱上马车。厚沉的狐裘乘着风雪晃动。外面又开始落雪,雪深没了马蹄。

马车驱入相府的巷道,高门前两座石狮对立,金匾红刻。

府门前站着位英气勃发的男子。

将军脱下盔甲,敛了一身杀伐气,那冷肃疏离的气韵藏不住。墨色长衣绣金线,人极是清贵俊朗。

定北侯望见谢兰玉的马车到了门口。几步上前,掀开车帘,与人对视一眼,欲要将车中人抱下马车。

“侯爷,此举不妥。”谢兰玉神色淡然地唤来长盛。他一厢刻意避嫌,倒寒了人心。

萧洵面对谢兰玉,心里总归歉疚多于计较,对诸如此类的小事有着自己的执着。

以他的作派,用不着看谢兰玉的脸色。他也不管人的态度,挽起谢兰玉的断腿,将人一路抱进府内入了房。

语气强硬地不由人拒绝,“别乱动。”

萧洵与谢兰玉自小就相识,一同读书习文。萧家将门出身,而谢兰玉乃是文官之后,因着陈朝文争武斗的风气,看不惯是实属寻常,亦有避嫌之意,由来交往浅淡。

去年打春,在为西南王一事上,圣上被小人挑拨,对西南王颇为忌惮百般猜疑。萧洵是西南王带出来的,自是倾力保人。

宴上,锋芒初露的大才子以笛筝隐喻。谢兰玉借古鉴今道,“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周旦佐文武,《金朦》功不刊。推心辅王政,二叔反流言。”

以唇舌之力轻松化解了危机。

也是自那一次,萧洵对谢兰玉外露欣赏和结交之意。二人之间的牵扯莫名变多,一来二往便以朋友相称了。

而谢兰玉的腿是因为萧洵,才教贼人报复受了重伤。在外不察,生生被人打残,伤到了经脉,难以治愈。断骨可接,但筋骨难续,这腿估摸着是废了。

这事要从当初萧洵被贼人追杀说起。手握重兵,又行事高调,少不得与人结仇。那日教谢兰玉撞上,顺手救了他。并将重伤的萧洵带回了府医治,坏了人好事。

萧洵此番回来,寻来了北地的名医给谢兰玉治腿。错过了医治的时机,重又断筋续骨,即便成功,如常行动怕是不可能了。好好的俊美公子哥,可不就是可惜了。

医师开了几副方子内服,交付仆从外敷的膏药,叮嘱天寒地冻伤腿需得注意的地方,众人才离开。

卧房只留下萧洵和谢兰玉。

萧洵剑眉横着怒气。一旁的痨病鬼则是咳嗽不止。

“别装了,我走后你都干了些什么,自个儿一次性说清吧。”萧洵把玩着手中的麒麟玉佩,烛光招摇,看不清他脸上愠色,倒是照得人越发英俊。眉骨俊逸,眉目锋利,板着脸也很是唬人。

他有心疏远不假,说他装病真冤枉了。谢兰玉实是被北人浓烈的药草引出了咳,一时没止住。

谢兰玉撑坐在榻前,直视对坐在桌案前的萧洵。“侯爷要我从何日说起?又是想问何事?我定当知无不言。”

“谢兰玉,你是铁了心要跟我划清界限?”萧洵入城后就想着一件事,见他把话问个清楚。

可显然,这人一副油盐不进的死鸭子嘴脸。

萧洵将手中的玉佩直直往榻上负气掷出,活像个闹性子的稚子。力度着实不轻,正中谢兰玉交叠放在锦被上的双手。

谢兰玉一介文生,皮薄肉嫩的,经那一砸手面就出了淤青。

他倒是不为所动,一副任君处置的清隽自如。

屋内的地龙升得暖热,谢兰玉病气毕现的玉面熏出芙蓉色,凌寒开出几点生气。

“我不在这段时日,你和颜灵是怎么回事?”萧洵听了些疯言疯语,却见他不在意地拢起袖掩手。他越是超脱物外,萧洵心中就越是酸涩,气恼。

他当下坐不住了,几步移至榻前端坐,质问道,“做了还怕人知道么?”

谢兰玉一怔,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萧洵兴师问罪的居然不是他传书颜嵩明,于通州一役上的反常…但想来也是,心仪之人被自己关在相府后院,就是没什么,那也是平白毁了人女儿家的清誉,哪个男子受这气?

朋友妻不可欺。

可这话,好像也不是。

谢兰玉想到颜灵那执拗倔强的性子,悔在一时冲动对她用了迷药。他是没做亏心事,但光这件就说不明白。

思忖片刻,他好生措辞,“我与灵儿自小结识,她一个女儿家,我不能看着她任性妄为,以身犯险。关了她实乃下策,若毁了她清誉,教她日后不好嫁人,若她愿意,我定会应父母之命,合媒妁之言迎娶灵儿。”

“谢兰玉,你真是好计算,真当我死了?”萧洵含怒。如扑食的饿狼般,寒光毕露。

谢兰玉学的是孔孟之道,君子当成人之美,但他现下藏着点私心。不搅浑水但也不想撮合,对此话不予置否。

“侯爷误会了。事已至此,我唯有尽己所能,弥补过失,不教灵儿丢了名节。”谢兰玉解释道。

在外奔走了一日,谢兰玉这身子本就不堪劳累,他又为之前的事情忧心,实在乏了,撑不起与人虚与委蛇的精气神。“天色已晚,侯爷请回吧。多谢侯爷挂念,我这伤已无大碍,侯爷不必自责,我分得清孰重孰轻的。”

他作势要摇床头的铃,唤来长盛送客。

猛地被萧洵握住了腕骨。谢兰玉欲往回抽,被抓得更紧了。

萧洵听不得这番拒人千里的话,心里梗着一口气顺不下。

“谢兰玉,你不能与我好好说话?还是你是在为救我的事情后悔么?换言之,那我是不是该对你负责到底?”

“我不是…那…意…”

萧洵两指掐住谢兰玉下颚,摸骨,谢大公子也是天生的好骨相。

他另一只手堵住谢兰玉的唇。唇本应是温热的,只他畏冷,一向没温度,唇也是凉的。

可谢大公子并不是个薄情的长相。如平日调戏娼妓那般,萧洵眼勾含情,摇着烛光细捻这位俏公子。

玉面嵌了双桃花眼,俏生生地。多情的相貌,使得书生气削弱的那两分说不清的气韵,勾得人心痒。

红烛一旁摇曳,晃得人心神荡漾,一腔春水揉开了。

面对萧洵的突然靠近,他只当是这人狗脾气发作。所以被蛮力扼住,谢兰玉任他发泄。宛如板上的刀俎鱼肉,不做挣扎,企图按捺住他的不快。

薄一层的皮肤现了红指印,翦若秋水,含着水气的双眼直直迎上萧洵审视的目光。

教养再好,泥人也有三分气。萧洵根本不懂谢兰玉如何放下情敌的立场,失意无落寞没有门路,但别扭怎地没有。

萧洵过了许久不松开,剑拔弩张的气氛就变了。

俩人缠斗着,萧洵单手控住他双手,而谢兰玉就是只置身危难的扑棱蛾子,翅膀沾了水便动弹不得。

咫尺距离,他被萧洵压在榻上,心中大动。他即是断腿遭逢诸多不易不便,不良于行给自己造成了负累,也能宽慰自己向着好处想。可是此刻,他真心盼着自己能使上力踹开他。

能让一向温吞的谢兰玉动气,萧洵是有几分气人的本事在的。

“萧…洵…,你…先…把手…松…开。”谢兰玉热气悉数吐在萧洵手心,一团热收到掌中。

萧洵则控制着松与紧力道,只让他断断续续地张嘴,吞着字。他知谢兰玉想说的是什么,但就是不让人一口气把话说完,光想着逗他。

“不叫侯爷了?我们不是不熟吗?”萧洵戏谑地笑,觉出逗谢兰玉十足有乐子。

谢兰玉憋红了脸,忍着愠色。“你若还…不…松,我可…要咬了。”

“随你吧。怎么像个姑娘家。”萧洵贴近他耳侧,眼神多了分难以捉摸,定定盯着薄片的耳尖。

“谢子安,你可一点也不安分。我是知道的。”萧洵揉/捏着谢兰玉的指节,那是双写文章的妙手,细如葱白。

萧洵抵近舔了舔玉笋的滋味,眼神儿一刻不离谢兰玉的起伏跌宕。

萧洵鬼使神差地舔了一道,复又含在嘴里,牙尖拭磨几轮后才不轻不重地钝了一口。

那场景像极谢兰玉幼年时与府中的家犬嬉闹。可眼前人是领兵打仗的将军,面对这近乎狎昵的玩笑,他愈发看不透萧洵此时异常的举动。

如若不是看着,先前的一丝湿热是可以忽略的。但指尖被含在萧洵口中,被尖牙抵着,谢兰玉心中警铃大作。

面对着力量上的劣势,萧洵又压在谢兰玉胸口,一举一动收在眼底,都在刺激着他的感官,除了接踵而至的羞耻恼火之外,再无其他。

萧洵贴近谢兰玉,细细品味他敢怒不敢言的克制,不自觉将羞态显露出来,生气也煞是可爱。

戏弄一番已经够了,萧洵不紧不慢松开他。谢兰玉垂眸整理方才弄乱的衣衫,沉静俊美得像尊玉像,一言不发。

衾被下,是谢兰玉的断腿。治了半个月,并非毫无知觉。所以到了阴雨湿寒天,尤为难熬。酸痛入骨,血脉不通,冷了又开始抽麻。冷汗涔涔,极是娇气。

萧洵手覆在其上,蹙眉敛目。这时的萧洵,平静得令人生畏,幽深的眸光仿若透过衾被在想些别的什么。

“你…”谢兰玉见他还在介怀,想了想,宽慰的话始终未出口。他心知不能指着萧洵如今的愧疚,日后好留一分情面。

不过要真如萧洵说的那般,这回请来的神医,能治好他的伤腿。辅以助行的机关物勤加练习,便可下地。只是步伐需得慢些了,比不得常人行动自如。

如此这人情债也算作两清。

他本性懒漫,对入仕,并非怀有执念。待不再藉以旁人,以身体有恙为由,谢兰玉自可离开这多事的临安城。下江南、上塞北,哪里不是去处。

“我从医师那学了一套手法,每日三次按,能舒缓阻塞的血脉。之后对续骨也有益。”说罢,萧洵掀开被,撩起谢兰玉的裤管,称职上道地小心揉按着。

谢兰玉/腿上的伤痕早已浅淡,唯有脚踝处的筋骨梗起的伤疤显眼些。侯府送来的稀贵的金疮药效用确实好,伤时一时以为腿上的疤痕是祛不了的。

不过他一男子,身上留疤也不是什么事。

公子不在意,可府中下人哪敢懈怠偷懒。费心精细服侍,叫他不曾下地,腿肉仍紧致。虽然不能出力,但却焕着生机,娇嫩细腻得很,只等着一线生机回春。

凝白的腿肚被按出了红印。萧洵脑中闪过极为荒唐的发问,他的指腹会不会太过粗砺,力气是不是大了些,不觉收了力道。手中对待的像是什么宝贝物件似的,唯恐碎了化了不成。

谢兰玉几月不下地,脱了袜露出纤足。当真是矜贵万分,养得白豆腐似的。白得发冷,形态秀气,似雪又胜。说是青白釉色,足尖几点淡蕊,踩着莲也似。脚踝骨形突显,筋骨分明,足弓也很漂亮。

侯爷出入风月场,见多了各式各样的美人,自然深谙情趣。那对足,若能动的话,定更是曼妙。

谢家的公子原生得一副勾栏之人的样貌,连这对足也跟白玉羊脂似的。

萧洵想入非非,自觉对着谢兰玉生了些不正心思。他对横生出的杂念起了厌恶,惯来的自持失了控,实在烦躁。草草结了按揉后才唤来仆从服侍谢兰玉睡下。

萧洵出了相府大门,暗卫紧随其后,恭敬递上了一封信。

字若其人,行笔飘逸而不失锋利。只颂风雅确实可惜了,执笔不为天下,不是文人的遗憾。

谢兰玉的字迹,笔势飒然。这一手字,有文人风骨。而这内容,萧洵瞧着有趣。谢兰玉这人,当真像团雾,看着是滩清水,摸着无实形,套不出来一句真话吧?

“看不出来这温润如玉的外表下,实则一身反骨。”萧洵轻笑道,眼前又飘过那对嫩足招摇过市的样子,罕见地又走了神。

俊逸的身姿飞身上马,惊起周遭一片飞雪。

又是一夜大雪,城中雪崔嵬。

雪后初霁,森寒尤甚。几只鸟雀飞离歇山顶时扑落了檐上雪,贴着角簌簌而下。

寒梅正开着,谢兰玉狐裘毛领托着下颌,在园内赏梅。

名为赏梅,其实心思也不全在花上。但屋内决计不可再久坐,腾了个地儿久坐,也别有一番意趣。

雪后千林尚冻,梅花因得头年栽种,花簇小,昨夜的雪又厚,压得枝头直打弯。忽被风吹落了些积雪,枝头猛地弹起,一枝牵连另一枝,端坐花枝前的谢兰玉被袭了一身雪。

他不疾不徐拂去身上接住的落雪,指尖沾了点微凉的雪水,当真冰肌绰约。素白袖袍间被塞了手炉,不多热气氤氲,脸色却比极目的皑皑雪色更白。

如霜似雪便是愈见白而生寒,寒极消热又该化了去。但谢兰玉那是温凉的白玉,合该掌手上,用炽热来贴手心捂着。

“公子,我推你进屋吧。这会儿赶上化雪,天最是冷了。”

长盛说着,理好公子腿上的毯子,推着人进屋。车轮碾过,留下两道水痕。

瓦片窸窣,檐上雪又落了一大片,成堆塌在廊下。

屋内的地龙烧着,长盛仍将足炉靠在谢兰玉脚下煨热。他的断腿现下还只能觉出痛,医师叮嘱道,久坐血脉不通,身子弱,极易畏寒生病。谢兰玉是无知无觉,寒热全靠府中仆从掌握,生怕公子的身子哪里又不适了。就是连一口凉茶也不敢多给他喝,一点寒风也不教他吹冻着,事事上心谨小慎微。

谢兰玉被雪水沾湿了月白衣衫,到了屋内,长盛便唤来人,给他换了身稍轻薄的衣服。接着这位断腿的爷又被抱至卧榻,招进来的仆从以半跪姿态,伏在他腿边,小心揉按着。

谢兰玉蹙着眉,额前薄汗一层,忍痛。膝盖骨往下,刺痛劲儿直涌起,还不只是被寒意侵蚀的酸涩,这揉按的穴位与力道也不好受。于是他借故咬在唇肉上的吃痛,以分散注意。

忍了许久,终于结了这刑罚。

小仆从妥帖地抚着他的双足,可真是透心窝的凉。仆从用着手上的热一寸寸倾吞彻骨寒意。看那样子不似服侍人,倒像爱琴的工匠在修一把稀世好琴,专注稀罕得紧。

仔细瞧那小仆从,耳尖飞上一抹红,又过了会,不自在地抬眼,神情也不大自然。

“今日是与往日不一样了?”谢兰玉温声问仆从。

“回公子,是侯爷请来的医师换了套方子,因着要立竿见影,会比往日痛些,公子稍加忍耐。等这一段时日过了,医师便要来给公子重新接骨了。”

他仰头定定回话,哪家的仆从敢用如此赤白的眼神望主子。谢兰玉只顾着疼,毫无所察那不清不白的眼神。

再这仆从年纪小,眼神又清澈透亮,像极了初生牛犊,一时让人生不出厌恶。

一番挫骨的折磨,谢兰玉便缓了半天神。真如纸人般脆,也不怪谢府上下担惊受怕。

梅花应梦,歌风赏雪,那是文人乐事。誉才子虚名,谢兰玉在书案前作画题诗。皓腕不随笔势而动,起落峰回路转,尽显意气风发。自萧洵北征出了那茬子并非出自本意的事端,他越发觉得自己是鬼迷了心窍,钻了牛角尖也不该如此不像自己…还是应该去外头看看。

忍耐一个隆冬,说对治腿不抱期望那定是假的。可凡事讲一个缘,但尽凡心,别无胜解。所谓“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正是此。

卧房门被大剌剌地打开。

一道黑影闪回,三道皮腰扣衬得人宽肩窄腰,环佩泠泠,好不活泼。

无人通传就不请自来的,除了那位煞神,便只有谢府的二公子了。

“兄长—”

谢骁眼睛雪亮,语间欢欣。转身后门也不带上,便向着谢兰玉走去。

谢兰玉欲转动四轮木车,不想被围着的一块块画布与架子拦住了。没等他移动脱困,谢骁几步就到了案前,替他移走了阻挡的物件。

谢骁蹲在木车旁,手也不闲着。先是搓磨着谢兰玉衣衫束腰带,后又隔着毯子揉着他的双腿,说是给其按穴位疏通经络。

“谢骁,仆从今日刚给我按过了,方才下去。”谢兰玉看谢骁还是看孩子那般,实则他也不大谢骁多少。见他靠在腿边依赖的样子,幼犬般蹭着他,伸手帮他把蹭得凌乱的发抚顺。

谢骁笑笑,露出两颗虎牙,真是天真烂漫。他可不管,坚持着撤走毯子。“那他这里按了吗?腰臀呢?兄长不常活动,对身子不好。可别等到腿好了,腰又出了毛病。不活动身子总是脆弱些的。”谢骁满脸真挚地说着自己的理。

面对兄弟灼烫过火的关切,谢兰玉苦笑。随他在木车上按揉了双腿,由着谢骁将谢兰玉抱到了榻上。谢骁怕他冷又给换了汤婆子,十足的贴心。

从前他爬树翻院门摔断腿都是兄长抱他,现在好不容易换他来照顾兄长,可不得尽善尽美。

谢骁还沉浸在刚刚抱谢兰玉时,顺势抚过臀肉的触感。他兄长惯来身形偏清瘦,小时候还被乳娘笑没屁股。估摸着因为这段时间坐久了,谢兰玉臀上长了些肉,腰细臀满,隔着薄衫都觉细腻柔软。不消剥开,便能咂摸出桃肉的滋味。

兄长要是一直这样“做”学问也是极好。谢骁在心中盘算,心满意足。

“谢骁,好了…”谢兰玉忍住才没发出什么奇异令人蒙羞的声音,他腰窝那处甚敏感,轻易不让人碰及。

“兄长听话。”谢骁依模依样,顺了顺谢兰玉散了的发,撩于耳侧,露出了削薄的耳廓。上头蹿的一颗小痣,单看没意思,长在谢兰玉身上才显得情/色尤常。

谢骁任意亲上去,满怀欣喜地闭上了眼。回味似的,轻颤着睫羽。

“兄长这里还有颗痣。”谢骁身量长上来了,却未脱稚气,笑着看他时眸光流转。

被男人亲在耳侧,谢兰玉心生奇怪,如此被对待总是有些奇怪和不适的。但受自家兄弟照顾,他又不便多说些什么。本就是他麻烦他人。

谢骁贴心地给谢兰玉翻了个面,顾忌着兄长的忌讳,他还是隔着衣料,触碰起谢兰玉。

谢二公子伺候人也有一套。谢骁的力道时轻时重,那销魂的手法叫谢兰玉忍着也十分要命,重时实在不受控地泻出几句。

“嗯—呃—”听着自己从未发出过的声音,谢兰玉立马红了脸。

“兄长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只管叫出来好啦。我早遣走了院中的下人,只有我们,无人会听到的。”谢骁话说得缜密,哄着骗着,听着却不似那么回事。

房檐顶上漏出一束悠长的光。

谢骁一番话如一道惊雷,轰得谢兰玉颜面扫地。

“猫儿叫都不如兄长勾魂。兄长不必忍着,只给我听好不好?”这兔崽子是嫌谢兰玉还不够害臊,言语直白激得谢大公子的脸面红得滴血。

谢二年纪轻轻,可脸皮太厚。因着是家中幼子,母亲宠溺过头以致行事乖张。平日与京中达官显贵之流厮混,常出入烟花场所,话说得浪荡露骨,也不觉有他。

被伺候得舒爽是一回事,可被谢骁以狎妓这般形容,再能安之若素实是有辱斯文了。

谢兰玉说什么也不肯再继续任他摆布。

他拧眉抗拒,撑榻翻身正坐,誓要作罢。双手急于去推搡谢骁过分的靠近与试探。

可他越挣扎,越是将自己往谢骁怀里送。反便于谢骁对着他这副无用的身子动手动脚。

谢兰玉冷着脸,紧抿唇,满腹无奈锁在眉间。他双唇厚薄适中,不作神情时微翘的唇珠吻合成一条平直的线,虽无丝毫威胁,但这是他生气时的表征。谢兰玉性子温和,少见他生气动怒。所以谢骁最怕招惹谢兰玉生气,兄长脾气是好,一旦真生了气,得好几日不理他。

于是这招便对治他有效。

谢骁失落地撒开,不再拉扯他鼻息相贴。

下一刻,谢兰玉视他洪水猛兽,忙趁机与他拉远距离。谢兰玉挪到床里头,谢骁坐在床边。两人聊胜于无地隔着一张榻的长度。

少年委屈地拉下飞扬的眼角,黑如豆的眼瞳,瞬间挤巴出几滴泪。

“兄长就如此讨厌我吗?兄长对外人,都比对我亲近,胳膊肘往外拐,心岂非偏得过分了。”

“你先放开我。”谢兰玉叹了口气。

被他用发带捆住了手背在腰后,又压着床柱,很快半边身子麻了,动弹不得。

可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谢骁胡闹归胡闹,这才意识到兄长缘何如此抗拒。心里舒坦了些,便心疼得紧,他内心不愿看到谢兰玉受罪。

他并未使多大的力气,给谢兰玉解开双手时,映入眼帘的却是勒出的一道红痕。左右像各缠了俩半指宽的镯子。

兄长的身体如人一般娇气,这般不堪折弄。谢骁心想。

这傻子也没想这是他用手指下了狠劲给箍出来的。

谢骁善骑射拳脚也好,身体条件出挑。反观谢兰玉,手不能提刀,如今腿不能行。即便在他断腿前,比力气也争不过谢骁。

这也怪不得他,比起二夫人生谢骁时的顺风顺水,他母亲生他时气血两亏,自小就患有心疾。早产加之婴儿呛了血水,谢兰玉落地就很不易。本以为相府大公子会因胎中呛了血水而导致失明,好在落地后终于睁开了眼,庆幸谢家祖上积德,大公子不是个瞎子。长至十一二岁,先天不足的身体堪堪将养好,只是眼睛时常会因身体不适而看不清东西。

谢贤教长子克己复礼,却对次子束手无策。这也算是有教无类的反面,道一句人之际遇不同。

谢贤身居高位,对兄弟二人倒无望子成龙的期盼,教育二子秉承着一切随心,从不勉强。

谢兰玉未满十九入仕,不久前也历经了辞官养病。看他那随时将要病倒的样子,入仕之路也望到了尽头。

谢兰玉倒不以为意,君子并非以身居江湖抑或庙堂来自证赤子之心。这也是父亲教的。

门未掩上,斜辉倾照入室。

谢骁不再戏弄谢兰玉。将朝中近来称得上大事的一一说与他听。

头一件是有关侯府的。仗打得漂亮自然得赏,圣上赏了萧洵一处府邸,并有意给萧洵赐婚。萧洵直言自己已有心上之人,苦于尚未确定对方心意。待到心意相通,想请圣上做主当媒。

谈及此,谢骁指桑骂槐道,“萧洵虽是京中贵女的理想郎婿人选,我认为不然。都说萧小侯爷不近女色,专情又长情。可我看颜家姐姐被他迷得晕头转向,他回京后却是先来找了兄长,哪里记得还有人捧着痴心在等着他,着实是姐姐深情错付真心喂狗。”

见谢兰玉对于萧洵的婚事并没有太大反应,谢骁把心揣回了肚。“兄长对颜家姐姐,是如何想的?”

谢兰玉不好说颜灵是被他迷晕在府中的,萧洵也确实是来寻颜灵的,他才是棒打鸳鸯的恶人。

谢兰玉拂袖掩唇咳了几声,“我如何想不重要。倒是你,领兵的将军也不是尽不通文理。”谢兰玉点到为止,没有再说教。

“我知晓了。”谢骁乖巧听教,漆黑的眼珠都在练就顺从。上半张脸像他我见犹怜的母亲,长在男人身上,犹显稚嫩无辜。谈及兄长的私事,谢兰玉对他总不愿坦诚这一点,谢骁甚是介意。

谢骁来时给谢兰玉带了条虎皮垫,皮毛上乘。是他秋猎捕的,一直想给谢兰玉做个什么出来。谢兰玉断腿是意料之外,谢骁只得做了个实用的—给他兄长缝制的四轮车坐垫。

谢兰玉对自己马虎得很,能康健长大全靠家里人仔细。

走时,谢骁还在嬉皮笑脸地叮嘱。“兄长生得如此好看,可要在家藏好了。”被谢兰玉红白脸送走了。

关上门一刹,谢骁纵身上了屋顶。果然,顶上有一片断瓦。

卧房内与室外是两重天,在寒冬腊月什么不做,都能出一身汗。

看到来人沿着脸廓滴落的汗珠,谢兰玉才意识到是自己屋内的炭火太旺。

谁叫谢大公子体虚畏寒,生来是具死人骨头,谅掘地三尺也找不到这么新鲜的冻尸。殃及一屋的花草干热得一天要多浇几回水。

府内整一冬天的炭约莫都在他这里了。谢兰玉感到汗颜,却也无法。

“十七,你热的话,自行将正中的那盆炭火扑灭。”谢兰玉瞧他半会儿便汗湿了前后襟。可能是少年人火气旺盛,十七穿得也很单薄。谢兰玉以己度人道,“近日天寒,你还是多穿点衣物好。”

谢兰玉欲下榻只能假人之手,甚是麻烦。所以待客之道只能将就着来。

“嗯。”十七不善言辞,也不常与人相处。十多岁的少年抱剑而立,乍一登堂入室,在顶上待了半天,也没有这般局促。

“姐姐命我来,是有东西给公子。”

十七是颜灵捡的,念他不通人情,一窍通的武学,机缘巧合一直将人带在身边当弟弟养大。

少年从怀中取出一副护膝,里一层是狐狸毛,外一层蜀锦纳绣一只半睡半醒的狐狸,神态自得。

周饰云纹,点缀花卉纹,用红丝线钉片金作边缘装饰。

“灵儿…还好吗?”谢兰玉最想问的,并没有说出口。抚着护膝上的刺绣,那狐狸灵气逼人的眼睛,又媚又天真,独见绣工精妙。

“挺好的。”

“好好看着她…别再乱来了。”谢兰玉神色略不自然,乱来的本事最后看来,他们不分上下。毕竟境遇凄惨地断了腿的人现下是他。

“嗯。”

又是良久的沉默。谢兰玉看他不急着走,又挠着脑袋,知道他还有话要说,便耐心等着他想起。

颜灵的女工活不大能入眼,这副护膝显然是找人做的。女孩家的心思到底细腻,也更敏感、别扭。谢兰玉已经捅过马蜂窝了,与其多说多错,不如什么也不做。

“对了,姐姐还有话带给公子。公子少与颜嵩明走近,照顾好自己,她过段时间再跟你算账,可别翘过去了。”

……

十七没有去灭炭火,盯着桌上的白釉执壶,最后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谢兰玉没来得及提醒他,他一口气,含着滚烫的茶水喝下,差点没再次跳上房梁。

谢兰玉伸手要叫来仆从招呼。没等谢兰玉唤来仆从端上温茶,十七就翻窗走了。一阵疾风带过,掀翻了一盆套拉着茎叶的兰草。

旋即入室的还有一支箭。

正中床头,竟方便谢兰玉伸手取下。

箭尾钉的一张字条:明日亥时,老地方。

自元帝病重,六皇子监国,各位皇子的明争暗斗已不屑于掩饰。

兵部侍郎颜嵩明是六皇子一派,而萧家是九皇子的母族,另有支持废太子的旧臣。陈朝内有财政困难、军事痼疾和恶性党争,外有南北外敌困扰。历经太宗建陈朝,百年的重文举商,迎来永元盛世,可不到十年的盛世已初现衰败。

谢家乃是百年世家,祖上乃名士,出过几任宰相,也有女嫁入皇室。只是盛极必衰,皇上有意打击世家的权势,谢家爷自然未能避免,门,值得玩味。

萧洵进屋时,制止了下人的通传。登堂入室简直称得上如入自家,俗称不见外不要脸。

他推门而入时,刚好撞见谢兰玉因梦魇而从床上摔下来。

谢兰玉里衣敞开,想来是在地上挣扎了一番。发丝凌乱,几捋发,胡乱贴在脸上。墨发,玉面,实在好看。

谢大公子抬头一瞬,这人愣是一愣。

谢兰玉顶着一张俊美无双的脸,仰面一对桃花眼似含了早雾,初春时节锁着凉意。

他目光定定,但视野之内并没在看什么,虚无没个着落,单蹙眉间。额发飞于前,那缕摸不透的情绪转而化作剔透清露,像是心有困惑。形容眉眼如墨,不够贴切,比裂冰碎玉,多出一股韧劲。

谢兰玉噩梦惊醒,因着这几日胃口不佳,犯了老毛病,醒来后视线所及看不清物。

清瘦身形以半卧伏的姿态落在榻前,散发顺势垂在一侧,半遮住胸口,把莹白的后颈暴露在外。里衣透出明晰的蝴蝶骨,被手臂牵着耸起,弯曲的弧度观赏极佳。

从后颈至足,曲连的线条,当真勾魂,让人想碰又觉得辱了这画。饶是侯爷这样阅美人无数的纨绔,这一幕也看痴了。

而屁股落地的谢姓残废足足看了他半刻钟,原以为他会来帮自己,但这人似乎有意看他为难。

萧洵木着脸站于一旁,一脚跨过了门槛,却要进不进。

谢兰玉休息片刻,又故技重施。欲借着榻前的横木,靠着双臂的力量带离不遂的下半身。且不说谢大公子拖着病体,这床榻对于一个断腿来说,高度成迷。一次两次失败了,他又挪了个位置换了姿势,试图找到一个刁钻的角度成功坐上床,不叫人继续看笑话。

此时的谢兰玉像只瘫了后肢的猫,娇弱可爱。这人耐心极好,是等不到看他发躁了。

有句话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谢兰玉急喘着,好声道,“帮个忙吧。”

想着一只炸毛的瘫猫,萧洵嘴唇勾起,走近,打着腿弯,把谢兰玉横抱起。

低头瞧着怀中之人,睫毛纤长浓密,完全遮住了,看不到眸光。

萧洵心道,这人究竟怎么长的,身体比温香软玉的女子还娇柔,喂了那么多药,从小到大也没个长进。

谢兰玉因在地上滚爬惹出了薄汗,萧洵稍一俯身便闻见那股淡淡的清苦中散着很好闻的香气。当下他若问个男子,探究所用的熏香的轻佻行为,亦是玩物丧志。听他亲卫打探来的,谢兰玉只用府内制香,调制方法颇为繁琐。

真是个难伺候的。心思多绕了一环,轻易就勾起了旧事。

谢兰玉眼神不好是打娘胎里就有。说是先天不足,他睡不好吃不好,就是个半瞎。惯常是一只眼有毛病,不过平常是靠双眼视物,一旦两眼不同步,视野受限,走路就容易摔。

不巧的是,萧洵偏能赶上他出糗的时候。见这位如风如月的小公子平地摔,毫不稀奇。

他有回留堂久了,夜里过桥,差点路偏到河里。还是萧洵给他指的路。

谢兰玉看着清明,实则眼大无物,几步一磕,萧洵只好牵着他送他回家。

不相熟的二人一路没话说。将至谢府,谢兰玉向他解释道,“我夜里看不清东西,多谢萧兄。”由着不高的身量作端正之仪,长他几岁的萧兄觉得好笑。

那会也才十多岁吧…

“怎么睡觉还打滚呢?谢公子。”萧洵打趣他,把谢公子念出了不一样的滋味。萧洵一笑,唇角上扬的弧度就更加明显,虽说有感染力,但也是分人的。见过刽子手笑吗?那感觉可不就凉飕飕的,仿佛是提刀开口送你含笑九泉。

谢兰玉一时语塞。他也不常见定北侯笑,大概也觉得新奇。转动着灵动的眼珠子,也不说话。

被人抱多了,谢兰玉亦能神情自若。且对于被萧洵看到方才窘态,他也不尴尬。

萧洵将将把谢兰玉放榻上,仆从们服侍他穿衣起身。轮到整理长衣时,借力虚空点地站立,谢兰玉被长盛搂着腰。

楚王好细腰。见多识广的定北侯也品出了味。

萧洵本坐着喝茶,什么也不说。看着看着,这茶喝得意乱心烦。

怎么堂堂谢府,照顾个人还不利索?萧洵看了一眼那边,带着看不下眼的神情。走了过去,正对着谢兰玉,捞着他的腋下。不成体统,只有谢兰玉的份。

好好地被这么驾着,谢兰玉颇有些羞赧。

“…你…蹲点让我撑一道就好。”萧洵虽面色不佳,但依言照做了。蹲下半点,谢兰玉堪堪比他矮上半头,搭在他肩上高度正好。

萧洵遣开仆从,为他理了理衣襟袖口,面对着围束腰。蕙质兰心?萧洵低头勾唇。

谢兰玉不喜跟人保持如此亲密的距离,被拽着与人贴近。谢兰玉手从他的肩头移至胸口,隐隐有一股推力。

“贴近点。”从前到后,萧洵以手掌着他的腰,慢悠悠地,系得一丝不苟。

谢兰玉眯着眼朝向窗外,也不知在看什么。离得近会看得清些,但他很快放弃,只想对着眼下人的靠近置若罔闻。

萧洵从他的后腰窝两指往内一按,他就紧实贴上了萧洵的胸口。

萧洵未让他有反应的机会,一把将人抱起,看了眼脚下,便于谢半残踩在他靴上。

托着谢兰玉的腰,让他以一个仰视的角度迎上。

“你作什么?”谢兰玉吃惊地问他。

因着谢兰玉/腿足都是无用的花瓶,所以这般的走势全靠萧洵一掌作为。他想如何谢兰玉几乎只有跟着的份。

“这样瞧得清楚些。”萧洵对着他耳根,将话说得无限缱绻。

“谢兰玉,这下看仔细了吗?”他也不管谢兰玉方才要看的是什么,只将人的视线移向自己。

颇有城北徐公美的自知。

萧洵突然诡秘一笑,接着亲在了谢兰玉的眼皮上。

袭敌成功的得意,戏弄他的得意。

他唇上还余留谢兰玉眼珠不知道怎么转好的惊骇。谢兰玉宛若未经情事的少/女,草木皆兵的反应果真很有趣。

“萧洵,你快放开。”谢兰玉有些生气了。

谢兰玉颤动的鸦羽,黑压压地沉。尽管此刻谢兰玉生着气,扭动着挣开萧洵的怀抱。却被萧洵钳得死死,他那番挣扎不痛不痒地,仅像只拱动的软虫。

萧洵捏住了他的肩,夹着他的双腿,作势要放倒。预料到了萧洵的意图,谢兰玉在即将脑袋朝地一瞬,也争气地没去拉住他。

摔倒跟气死,他宁愿肉疼,也好过被人玩弄。

萧洵眼疾手快地扯住了他,气极反笑。

不是不喜欢面对面吗?好啊。萧洵单手只勾住了谢兰玉腰后的暗扣。

那是个秤猪的姿势。以这个姿势裹着他,晾了半天。

“萧洵,你…不…累…吗?”谢兰玉被拦腰弯两段,折腾得够呛。

可萧洵得把一个男子单手提起来,明显更累。

他脚底触到了谢兰玉未收好的箭镞,扫了一眼。真是太不小心了,形制与之前暗杀他的是同一批。如果谢兰玉从一开始就是刻意接近他,示好、苦肉计步步为营,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谢兰玉,跟我躲来躲去,你不累吗?”萧洵适才将气喘的谢兰玉抱住。依一时意气,便没了轻重。将人扔到床上,在将出手接住他时,又放下了。

“谢兰玉,告诉我,你想要做什么?”

谢兰玉被砸得两眼昏花。小腿疲软地沿着床沿垂下,脚尖顺从地贴着横木边直指地面。相当于大半身体不在床上,挂着边动弹不得。亏得萧洵误打误撞想出这个法子来整他。他抓着被子,自力更生靠着床榻坐正,找回了点随心所欲。

这种任人宰割的无奈境遇,一旦多了便加剧了谢兰玉想要寻医治好腿的念头。人,还是有欲有求。

“我想要不靠他人自在行走。”谢兰玉神色俱是认真,连萧洵也不由得心生愧疚,怜惜。

萧洵为他寻得的北地名医,之所以迟迟未来替他医治,总做些治标不治本的诊疗,实在因为他提出的法子凶险。

由来未经证实的法子,怎能轻易用。医者仁心,当对患者负责。治与不治,决定权在谢兰玉,但萧洵把谢兰玉蒙在鼓里。总是不起效,双腿未见好转,谢兰玉怎么会看不出来?

“任性逍遥,随缘放旷。不是你一向推崇的?人能行至何处,靠的是心。”萧洵也用这样的话来搪塞人,自己也觉得可笑。他伸手摸着谢兰玉的双足,赤足仍是一片冰冷。

谢兰玉忙起身护着自己的脚,拉开被褥盖上。

“怎么着,你莫不是姑娘家,见了你的赤足就该以身相许了?”萧洵戏耍他的同时,掏出这位公子见不得人的玉足,顺穴位揉按。

他常年征战,曾听过许多杜撰的话本,尤对书生与狐妖的爱情所不解,再美的书生能比得过千变万化的妖精?既然因色起意,倒不如揽镜自观。

如今,他却对着谢兰玉的赤足,下/身蠢蠢欲动。

果真欠什么也不能欠人情。萧洵笑自己自相矛盾。

他从袖间取出来一条伶仃作响的链子,不动声色地系在谢兰玉脚踝。

银链穿着血红的珊瑚玛瑙,红色衬得玉足赏心悦目。谢兰玉的脚趾生得纤长,萧洵掌心合上他足弓,悬在半空。唯一的败笔是不能动。

谢兰玉撑着床榻,往前作势要取下。

“取下你可就失去寻到神医的机会了。”

萧洵流俗地挤出一个极风流也极为欠扁的笑,谢兰玉不该忘了这位可是名副其实的纨绔子弟,只是自己为何要遭这个罪。

他此刻心里定是丧气得很。萧洵十分笃定。

月上柳梢。

城郊,谢府的马车行驶在密林之中。料峭寒意始终不减,城郊的林子四季常青却也逃不过冬日的寂寥冷清。

谢兰玉坐在马车内,左右摇摆,神色如常,端得是云淡风轻。

城郊的路走得颠簸,长盛忧心自家公子,便把马往慢了驱。谢兰玉让他别在意自己,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出发前一小时,是照常看诊的时间。谁知竟被萧洵和谢骁一起拖住了。谢兰玉好不容易送走了这两尊佛,从后门偷溜着走了。更深露重,他走时顾不上添衣,迎车颠咳个不停。

长盛看了一眼车内,摇了摇头。听从公子的话策马疾驰。

夜色掩护下,树丛间似有一只只鬼影向行。

咻地一声,一只箭射向马车那人,被长盛出手拦下。

随后从林中冒出一群黑衣刺客。谢兰玉只带了长盛出门,他一官半职都无的闲散子弟,人微言轻何至于劳师动众。

“公子这一手借刀杀人可把我们主子害惨了。”领头的黑衣人言简意赅,一语道破了身份。谢兰玉明了了这是哪里惹下的祸事。

意除掉萧洵的颜嵩明不想被萧洵抓了把柄,与工部私授借以建造兵械敛财,现于刑部大牢关押等候问斩。

谢兰玉在其中不过是吹耳旁风的小角色,若说证据,应该是他故意留给萧洵的那封手信?他那时也是死马当活马医。

他亮出底牌,是事出有因。这事本不难查到他头上,所以倒不如他来兜个底,不打自招断清余后风波。

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谢兰玉一反常态牵上颜嵩明这条线,与虎谋皮。向他陈言,通州萧洵必须胜。

看似无关紧要的通州,地势易守难攻,靠近边塞要道燕平。通州与燕平均在北地苍莽黄沙之下,粮食都是由附近拥有绿洲地的州郡供给。当然,几千户人口的燕平,好歹占个位置优越,其余州郡补给相当于是交的通商过路费。但加了个积贫积弱的通州,吃白食分羹谁不介意。通州的独到之处在于铁矿山。盛世以来所维持的繁荣,上至皇族重臣,下至商贾,奢靡享乐。国之利器——军队废弛,原用于北地的铁矿开采费用也被征用大修皇陵宫羽。

朝中很多官员甚至包括元帝,都望萧洵止步通州。毕竟战争最后消耗的是钱,而通州这块只吃草不产奶的地儿,丢便丢了。

把烫手的山芋扔给萧洵,眼前的胜利以后不见得是好事。

寂静长夜,谢兰玉的声音不大,从车内传出却有着破风的力道。不,是找死的力道…

“我只是为颜大人提了一个建议,颜大人采纳了在下愚见。至于旁的,我可未曾妄言过,这也算作是我的过失?”

为首的刺客不再多言,只下了道命令,“别与他废话了,杀。”

谢兰玉这次是玩脱了,未留后手。离约定地还有一段路,先前误了时间,也不知对方走了没。心里还是有慌乱的,面上却坦荡得不像话。谢兰玉心态一向很好,运气却反之。凡事不会皆如人愿,他才想得开。

先是马车被掀了顶,把谢兰玉霍倒。无处借扶,这半残立马瘫在了光板上。

刀砍向谢兰玉时,侧过的寒光,挡了一道,挥剑的动作无不轻快,仿佛要做的不是杀人的事,而是舞剑绣花,优雅轻盈。下手极为狠辣,将人劈成…两半。

血溅了谢兰玉一脸一身。

谢兰玉哪见过死人。睁眼闭眼的动作慢了几分,瞳孔在那一瞬放大。郁气吐息后很快又恢复如常。

青衣被绽开的血滴染上,溅射在他脸上的血还是流动的,热的,一股浓腥。

来人一个飞身跃下,抱走谢兰玉。他低头瞧了一眼,还不忘拿出巾帕给谢兰玉。“喏,脸不干净了,擦擦。”

谢兰玉接过只是胡乱地擦了一道。

暗箭又从密林射出,他们来的人不多,对方的准备却是奔着取谢兰玉性命去的。

“别追了。”谢兰玉拉住宋追星,嘴角溢出黑血。

马车分家,马也为流矢所中。

邀谢兰玉出来本是为了带着这人去盟里治腿,现在倒好,直接横着打包得了。

宋追星不懂解毒,所以带着谢兰玉先行回府。

谢贤彼时在庭中散步,天黑,只看到一红衣劲装的男子抱着他家病秧子翻墙入府,进了谢兰玉的屋。心下疑云,这么晚了,兰玉怎还出了门?还不是乘马车走前门。

还有,这人是谁?走上前去,借着走廊灯笼浮动的火光才看清,那人路过的地面印着血迹。

“怎么回事!”谢贤当下心口一紧,焦急开门时便见谢兰玉躺在床上,已不省人事。

谢兰玉素净青衣上遍布血迹,大部分都是别人的,只胸口那一滩是他的。截了尾的半支箭还插在心口,看了看那位置,偏几寸就凶险了。不过谢兰玉吐出的黑血才是真叫人头疼的。

“快请太医来。”谢贤可没那时间管宋追星什么身份,慢一脚他儿子就要没了。

宋追星命部下寻来易水盟里用蛊的医师,比宫中太医的脚程快。他蘸水擦拭着谢兰玉脸上干了的血渍,惨白的脸映着冷光,俨然一块没了生气的良玉。已凑得足够近了,脸上什么缺陷纤毫毕现,谢兰玉白净一张脸,多一个污点杂质都没有。

这谢兰玉面皮佳,生了个破铜烂铁的肉身,却长了副包天的胆。一个断腿还能成天没事瞎折腾。不是顾及谢兰玉是因为他才出门的,宋追星的腹诽不甘于待在心里。

箭镞勾着肉,牵出血,钩子直从内向外搅。被拔除时带起勾连的筋肉。疼得谢兰玉冒一身冷汗,两道眉拧成结了,眼闭得紧。因为紧锣密鼓的疼痛,睫毛都在颤抖。

“怎么样?”

“公子中的毒,从胡蔓草和百夜余中提炼制成。不解毒很快将七窍流血,腹中溃烂。所以我只得以炼制的百虫蛊放入他体内,以毒攻毒。只是……”

“有话就说。”宋追星喜洁,不停在给谢兰玉擦拭血迹。包括胸口血肉模糊的一片。

“只是这虫蛊并不稳定,不能保证日后如何……”医女面露难色,还有话未出口,吞吞吐吐却被宋追星打断。

谢兰玉眼裂已有血柱流出,宋追星当机立断。“管不了那么多了。”

谢府忙碌一整宿。谢骁起初嚷着要进屋,被他爹提着耳朵赶出来,这操心货太吵。

足足三天两夜,谢兰玉睁开过一次眼。随后又累极睡过去。

其间他的床榻前断断续续来了些人。有在他耳边不停絮叨的,也有什么也不说的,不动口的必然动手。当然,动口的也不消停。

谢兰玉没那个精神去计较,惺忪迷殢。

他做了个很长也很离奇的梦。有经历过的,也有一些摸不着头脑的片段。

那还是儿时在外迷了路。晕头转向,沿着来时路,反倒走偏得越远。遇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家,他问他是谁,老人笑着说他是老神仙。

“小道友信命吗?”

小谢兰玉不假思索,“父亲说,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老神仙捋着胡须,慈眉善目,看不出对他的回答是认同还是如何,似乎他不关心问题的回答。老神仙又送他一卦,说他命犯桃花,前半路不通情,偏爱强求,后半路不动情,身陷囹圄。

小谢兰玉虽识字多,但却不懂其意。仰脸天真,落在老神仙眼里,他笑笑摸着小谢兰玉的脑袋,“小道友心地善良,自有你的道。”

他念着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大笑而去。

谢兰玉在一个又一个似是而非的梦境游离,痛感时时提醒着他,是以分得清现实与幻境。

浑身作痛,有如百虫噬咬。

最为明显的是那双断腿,断骨残脉被密密麻麻地啃食。

五感都移至断腿上,随着那阵钻心入骨的滋味,仿若断弦在取舍之间接上琴身。他心中顿生一种痛到极致,发了癫的痴妄。

他也不知抓到了谁的手,从那痛至癫狂的状态寻到了一点真实。只是不是想象中的那般,触感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他手心牢牢攥紧,把痛楚和肆意强加在其上。

“谢兰玉——”

萧洵反手相握。他见谢兰玉似困在梦魇中,唇间溢出血,渗入唇上的裂纹中。那是他自己咬的。

萧洵用棉絮蘸了水,却迟迟没下手。

一抹血红将谢兰玉透白的唇染得昳丽,远看像被哪个小妖精偷亲了一口,近看妖冶又禁欲,却丝毫不影响他那寡淡出尘的书生气。

谢兰玉渴得微张着嘴,像条被打在浅滩上的鱼,直扑打鱼鳍和鱼尾。

他微仰着下颌,似要接住上庭的水,喉间起伏,喘息。

萧洵晃了神,适才点着水,沿着秀丽的唇形,一簇簇地润。

谢骁与宋追星似也不对头,也是,这人能与谁相处融洽!谢骁不以名字相称,只以那人称呼他。听宋追星说谢兰玉/体内有蛊虫,但这蛊虫仅一只,不由饲主控制。此时活蹦乱跳,于谢兰玉那憨身子想必极为难捱。

手被他掐出了青白,萧洵并未发觉,反将他握得尤紧。

“躺这么久…也该醒了。”萧洵沉声道。那样子是在喃喃自语,又像在回应他的倾诉。这番场景不由得让他想起谢兰玉被人打断腿时。

但那时他临危受命北征,只来过一两回。未觅得良医,误了病情,他心中有愧。现下见谢兰玉虚弱不堪,满腔愧意更是无处安放。

待谢兰玉不再紧锁着眉,想来那蛊虫应是折腾累了。谢兰玉负累地沉睡过去。

他梦中呓语,睡得极不安稳。

萧洵凑近了听,才听得原来谢兰玉叫的是娘。

萧洵微不可察地提了眼角眉梢,疏朗的眉目被撕开冷情的开口。

谢兰玉看着木讷,原还是个离不开娘的……岂不是要叫他宝儿来哄他?

他无意冒出了这个称谓又将其念了出来,兀地起了寒。

冷面将军嫌弃丢了面子,一面又想看谢兰玉听到时脸面的精彩纷呈。

他逛花楼也没使过这样老派的招式,唯独对谢兰玉有如此兴趣。实在是因为逗谢兰玉有趣味,老实人身上才有乐子寻。此老实非彼老实,他始终觉得谢兰玉藏着什么秘密。

作为狼天生的嗅觉。

花魁们都将欲拒还迎和逢场作戏的一套玩得滴水不漏,那谢兰玉…他无法将其归于任一种,或者说是他不希望谢兰玉只能是如此程度。

萧洵坐到他醒时,已是黄昏。

“醒了?”萧洵出声时,声音像浸在凉水中。谢兰玉只当他是刚来,刚坐下一会。萧洵托他起身喂了点粥食,谢兰玉就着他手吃也没觉得奇怪。

直到萧洵扶他躺下,脚链摇晃起饰物,音色清脆,他试着做了个大胆的揣测。

如刚出壳的小鸡,憧憬之中又不敢贪心,铆着劲儿,跃跃欲试。

其实只是做了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动作,足尖用了极大的力气轻轻挽起。

只这一个动作,谢兰玉不可置信地又重复了一遍,不失实务。夫人之才合当世之变,求天下大同。”

楚煦那时对谢兰玉颇为好奇,起了招揽之意。后几次在朝堂见到,观察此人过于老实本分,从不多言,并无堪任变法的才能胆识。想来是太傅偏颇藏私,抬爱了他谢氏门庭子弟。

如今再一见,方才注意起谢兰玉的相貌。纵有狂风平地起,清荷亦傲然独立。举手投足如是从画里出来的,姿态极洒脱,又是个标志的美人,十足是个超脱尘世的谪仙。不过尘世中的仙人终还是凡人,大多殒命得早。

谢兰玉无意瞥见了那套巧饰的首饰头面,心想九皇子倒是个能屈能伸的。

“这耳坠源自西南,有佑平安祈康健的寓意。你若不喜欢,不要也罢。”

谢兰玉淡然一笑,“多谢殿下。”说罢,他身形摇晃,扶额的同时,面露痛苦,踉跄地退后了几步。

旋即被人抓住了手腕,“你的脉象…怎会如此乱?”谢兰玉借力站稳,摇了摇脑袋,试图换得一时清明。来时将玉京给的白石散混着寒食散全吞了下去,又淋了一场雨,便开始发作了。

谢兰玉面色如纸,虚弱地回道,“陈年旧疾,不碍事。”

虽如此说,但他是个什么身子,九皇子不知,萧洵是了解的。他一直冷眼旁观这后面的谈话,有意注视着谢兰玉的言行辞色。见他体力不支栽地的一瞬,极快地扶住了人。

萧洵将人抱去了卧房。转头看了眼九皇子,二人会意后对侍从说了句,“请陆太医过来。”

这人比在西南王府又清减了几分。轻飘飘的病鸡,摸着硌手。娇生惯养的谢大公子,说是纸糊出来的一点也不为过。肉这玩意儿,不好养出来。

上学堂时,萧洵曾亲眼目睹谢兰玉雨天行路,只滑了一跤便折了腿。

偏谢兰玉爱上那位先生的课,又值雪天。谢贤宠爱孩子,为防道上路滑,劝他养好伤再补上,定不会耽误功课。

谢兰玉执拗,坚持要侍从背去学堂。学堂的路上铺着谢府出资的防滑毯子,雪簌簌下落,一主一仆罩着白伞,跟天女散花似的。

谢兰玉打小就爱穿白衣,与伞与雪都融为一体,瞧不清稚子神情。萧洵闭着眼都能想象出那副人畜无害的乖顺模样。

谢兰玉怕碍着别人走动,坐去了最后一排,听得倒比谁都专注。

学堂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调皮的时候,来回嬉闹惹一身汗后便将门窗大开。厉风呼号,坐窗边的谢兰玉冻得小脸白透,拢起狐裘领,一面咳,一面隔一会儿就呵出热气捂手,也不吱声。

谢兰玉读书早,同窗的萧洵就比他大上三岁。即是大个三四岁也都是孩子,况且又都是京中贵子,一到了玩乐场岂会顾人。

萧洵少时也是个小霸王,比别人多讲些道理,长个心眼。萧小霸王古道热肠,看谢兰玉冷得直哆嗦,正义凛然地走到他身后关了窗,倚靠墙边勾着靴掩上门,炯炯有神的双目盯着手中新砍下的竹笛,一心在刻字。

谢兰玉看了一会儿,因为坐着,只能看到萧家那位小侯爷斜倚门前,握着刀口,刻笛子的动作华丽绕眼。眼尾的睫羽翘起,文静又秀气,像个漂亮的小姑娘。被教得性子稳,说话一字一顿的,煞有介事。出口稚气未脱,“哥哥,你刻的是什么?”

萧小霸王一个手不稳,将新刻的竹笛凿坏了。被那一句哥哥叫得脸颊发热,生了气似的,茫然地看着玉面小人。

……

如今已一月,这天依旧极阴寒。阴雨诡谲,红云翻滚的异象仿佛预兆着什么。

“陛下,紫电充庭,红云贯北斗枢星,凤舞九天,天生异象,这是龙生在野的征兆啊。”

元帝身体每况愈下,朝臣纷纷上奏请陛下早立储君。

病体缠身的元帝看到这些催命符似的折子,龙颜大怒。

凡人说看淡生死,真到了将死之时,说贪生怕死也好,放不下尘世中的挂碍也罢。求长生的痴梦,代代无穷已。

……

陆寿臣来过给谢兰玉开了几剂温胃祛寒的药,见他睡得不安稳,点了安神香。

楚煦与萧洵在屏风外候着。二人说的话像隔着雨雾茫茫,听着不真切。

陆寿臣受萧洵所托,又为谢兰玉配了缓解腿疾的方子。冬日漫漫,连萧洵也心疼起人了。陆寿臣只道世风日下,色/欲熏心。

“公子是旧疾复发,又为琐事奔波劳累,需静养一段时日。只是…心病还需心药医。”

陆寿臣见到了早有耳闻却未得一面的病患,突然明白世交的好友有了断袖之癖,也不全无道理。秋水为神玉为骨,谢家儿郎青衫薄。不外乎是。

“有劳陆太医。”谢兰玉的病弱之态,在楚煦心内掠过层层涟漪,无风却久久未平静。他往内室看了一眼,又问道,“这病是否能根治?”

陆寿臣摇头苦笑,“平日悉心养护,无事忧心扰神,能保性命无虞。”

只是…陆寿臣后面的话还在打腹稿。

“那他此前为了将体内的子蛊引出,以血滋养母蛊,不知对身子可有影响?”萧洵见谢兰玉时忘了这事,听闻养蛊之法于身体有害,他不放心,适才想起来问陆寿臣。

陆寿臣琢磨了半会,神情怪异。“公子应是先天心脉不全,如此才气血不足,导致时常晕厥。他的身子本不适合养蛊,但权其轻重,在当时是为救命。那位神医想必已然尽力。”

若此时九皇子不在场,陆寿臣实想大骂萧洵一顿。谢兰玉有先天病,他竟不知?但凡不是个庸医,都能诊出的。难道是谢兰玉有意瞒过他?他早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的话……

“他还能活多久?”

“无病无忧,十年勉强。”

楚煦闻言,一时无言,只觉得谢兰玉可惜。反倒琢磨不透父皇意欲何为。

要他娶一个活不了几年的男人,表面上是拂他面子。若真如太傅和父皇所赏识的那般,谢兰玉是个可用之才,封谢兰玉为尚书郎,不过是将他束缚在奕王府。

他若有心,自为他楚煦的幕僚,挣一个锦绣前程;他若无意,只当做个富贵闲人养在奕王府后院种花养鸟也无不可。

文人清高,又岂知元帝不是折了谢兰玉的羽翼?前途,是楚煦的前途,还是谢兰玉的?两相利害,赐婚于楚煦不过一时之辱。对于谢兰玉却是一世牢笼,他会像所有锁在深闺香销玉殒的女子一般耗尽一生。谢兰玉断不会想入奕王府,可他没有选择。

新政事宜,元帝将其交给了楚煦。整顿吏制触及世家大族的根本利益,他以奕王的身份施压,也不见得管用。难的就是既卖了人情面,又以权势威逼,最后仍无计可施。

而春后的新政改革迫在眉睫。

楚煦心焦不已。正好借此机会留在相府,向谢贤请教一番,于是一行人又留了一个时辰之久。

字字珠玑,不才苟简贪鄙之人身居要职,先人吏制不可不废。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有其道,使人尽其用…

楚煦并非初次听闻,在残本的基础之上加以完善,事关具体的改革施行具作了详尽阐明,行之以法,竟还教了土匪手段。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这难道是新增改的上言事书?”楚煦问道。

年仅十八的谢兰玉写下这篇文论,轰动一时。在当时他对学以致用的教才之道便有了深刻体悟,而文赋多是歌风咏雪为题。他却言,章句为无补之学,治道且一窍不通,此为天下之才不足的原因。

寒门学子将这篇文章供以神作膜拜。足以想象那是如何地振奋人心,何等书生意气。以至楚煦实在难以将写这篇文章的人,与那个本分守己、沉默寡言的小小翰林院修撰联系在一起。

或许是谢贤教得好,谢兰玉若真有真才实学,岂会甘于人下?楚煦疑心颇重,试探了几回无果,对谢兰玉的认知浅尝辄止,甚至于颇有微词。

“非是上言事书,是老臣与吏部尚书李益增改删减数年之久而成的庆志新议。”谢贤面不改色,手心直捏了把汗。这对父子是阴魂不散吧?如今,仇人的孙子要嫁,力也要卖,天底下怎有如此好事!

谢贤唯贤是举,以革新吏治。可到了谢兰玉身上,却是一心想,他离这精于谋算的官场要多远便有多远。世上有才能之人数不胜数,不缺他一个。他有此私心实属正常,当年神医断言,谢兰玉的心疾是血亲遗传,药石罔顾,不如宽心,活得一日是一日。逍遥快活也不枉经此一生。

待谢兰玉清醒,已是次日黄昏。羁鸟归林,霞光万道。

谢兰玉披上氅衣,踏着虚浮的步子行至廊下。整个人罩在赤黄交织的晚霞里,面容愈发柔和。柔和得直要消失了去。

晚间的风吹起来毫无暖意,谢兰玉伸出手,似藏了一捧光握在手心,他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谢兰玉走神了太久,眼前恍惚飘过一片剪影。

他抬头直视着日光,刺目。逼得谢兰玉闭上了眼。眼下的从影似有生机,极为温柔恬静,如透过林叶的光影交错,又如碟翼翩翩。萧洵手遮在他眼帘上,挡了一道。侧身将他拉到自己正对面。才移开手掌。

“手好凉。”

谢兰玉浑身发冷,自觉适应了这样的温度,尚可以忍受。被萧洵抓在手里,随后那阵真实的暖意将他包裹起来。那感觉活像只蚕蛹,被厚茧缠身。

谢兰玉的唇色只差与脸色一般白。去西南时他带着素心丸,萧洵怎地没想到。也无怪他对什么事情总一副淡淡的样子,心力不支罢。

萧洵手抚上谢兰玉的发,把人按于怀中。谢兰玉确感觉寒气袭人,而萧洵的体温透过衣衫传来,如抱着一簇火团。这一团热须头须尾将他盖住了。他双手顺势垂在氅衣内,纹丝不动让人抱着,陪人在黄昏中站了半会。

“萧洵,天要黑了。”谢兰玉轻声道。

天色凉如水,四下寂静无声,枝头偶有几只鸟惊飞,扑簌声盖过了二人的动静。

萧洵闷声应了一句。热雾销在了夜色中,他又抱了一会儿才松开谢兰玉。

谢兰玉身子被他捂得温热,才迟迟觉出了几多依恋的滋味。

他一番折腾又糟贱了破烂的底子,一并牵动养了多年的心疾,隐隐有蓄势待发的意思。现下他一经喘息便心悸怔忡,蛰伏胸膛之下的脏器,坏成了漏风的茅屋草舍,不堪一击。人不由得流露出虚弱、惫懒之态。

远方天际泛起鱼白,二人踱步于长廊下,院内的仆从点上了灯。谢兰玉招人的含情目星火流转,风一吹似蓄了一池春水,睫羽忽闪而珠玉未落。只累极了似地,迟滞,盈盈可怜。

萧洵退他两步之后。在谢兰玉不长眼磕上石凳时,及时拦腰拉回了他。萧洵眉眼冷峻,停下脚步,与谢兰玉无奈对视。

一腔真心要被眼前人揉烂了,他也浑然不知。这人还当他是为断腿之事歉疚,以为他荤素不忌,因将他视为临时泄欲的对象,故而才如此待自己。欲诘问谢兰玉的话,在见到他这副要死不活的病恹恹的模样,又只余下心疼了。

萧洵咽了口气,压下低落的情绪。生硬地叫他,“谢兰玉,看清路。”

谢兰玉听了这话,突然泄了气。看不清路,他摸着柱子坐定,决定不走了。虚耗过甚,谢兰玉全身没一处好受的地方。若现在见了阎王,那就是得不偿失,唯一好在圣上不能定罪他们谢家。

可拼命非是不要命,谢兰玉揉着心口,只期消一分半刻的痛苦。

遥望着天上那团看不清的月亮,谢兰玉想此刻有一壶热酒,小火炉烧着,他不喝也能靠火取暖。谢兰玉轻扯萧洵的衣角道,“歇息片刻再回。”

萧洵看了他一眼,并未坐下。

按梦境所预兆的,离元帝驾崩尚有月余。国丧期间,婚期延迟。

谢兰玉思来想去,想不到楚煦与他何时产生的纠葛。

若不出意外,即使没有他的搅和,楚煦成功继位了。那就印证了他在这一环上无足轻重。他非是圣贤,若无庇护家人之力,何谈为官之道。他已将自己多年删改写成的《庆志新议》交予父亲与李尚书,能做的已然尽力。

正因为谢兰玉与楚煦并无交集,楚煦定也不想为他二人婚事烦扰。尊先皇的旨意成婚,日后新帝登基,自可选一个由头废了他。

可若梦中一切是真,那扑鼻寒霜与浓腥殷红的血水,简直是一方醒不来的噩梦。谢兰玉承担不起那样的业果,无端地哆嗦了起来。

“还冷吗?该不是又犯病了?”萧洵探了探谢兰玉的手心。这才走了多远,他又如死物一般彻寒冻人。萧洵输了些内力与他,谢兰玉的脸色方才好了不少。

萧洵双手拢紧了谢兰玉的氅衣,将他下半张脸都藏进裘领下。“你昏迷了好些时辰,若是感到不冷了,不妨多走动走动。”

谢兰玉乖觉点头。

他带着谢兰玉在长廊走了个来回,才扶他回房。谢兰玉从不知萧洵有如此耐心温和的一面,心中很是感动。

“萧兄,我可否拜托你一件事。”

萧洵听这称呼,暗自发笑,示意他往下。

“若有一天谢府因我所累,还请萧兄替我家人与府中众人求情。尽力…保他们性命无碍。”谢兰玉心知这番话在萧洵听来莫名,但灭门祸事早已成了他的心魔,他不得不病急乱投医。

萧洵果真以一种有病的眼神看他。“杞人忧天。”

谢兰玉长舒一口气,“萧兄是不愿答应吗?”

谢兰玉身形撑不起衣袍,在灯下落得楚楚可怜。萧洵走近那晕一道莹亮的空壳,讽刺他道,“谢兰玉,与其整日胡思乱想瞎操心,提前断送了小命,不如过好眼下。”

谢兰玉道理都明白,可每夜的噩梦愈渐清晰,如置身其中,怎能不惶恐惊忧。

“谢家历几朝更迭,除了百年的家底支持,靠的也不止是审时度势。清者自清,你又何必让未来之事扰乱心智。”萧洵言辞缓和了些,抓住谢兰玉的话继续言道,“因你获罪,什么罪名?还是我该问,你欲何为?”

谢兰玉缓缓抬眸,“大约是欺君之罪。”寒气攻心,他面无血色的脸上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我知此请求非是易事,也有些强人所难。你我情义远不到能令你应下如此冒险之事。”

“既是心正,又何惧流言。”萧洵因他一句情义起了戏弄的心思。

萧洵心道,谢兰玉翻脸不认人的本事不错,用你时便来勾人心魂,一场翻云覆雨柔得像团水,下了床便划得一干二净。“你我情义,谢公子是指…睡过的情义?”

谢兰玉被堵得闭口不言。苍白的薄面似被红烛染了抹红粉,眼角也沾上了绯色。

“你自宽心,我不像某些人,提起裤子不认人。你若出事了,我会替你照顾家眷的。”谢兰玉此刻不反驳他,既是有求于人,自觉低了身段。也是萧洵所言切中肯綮,谢兰玉压根没想过两个男人搅和到一起,要如何善了。

谢兰玉左右心一横,支支吾吾,“那次的事…你…若觉得吃亏,自可…讨回来。”

“好啊。”萧洵眸光倒影着烛芯,亮光逼人。

说罢,萧洵凑到谢兰玉面前,将人从凳子上抱去了四方桌坐着。桌子正中的茶壶被萧洵丢去了左侧的书案后,谢兰玉被他放躺在桌子上,像只摊开的螃蟹,只比螃蟹好看些地被人桎梏住。

白衣衣裾与红木腿相衬,飘飘生风。紧着,一截细腕被一只手抬到了高于头的位置,悬空。自然被撩开的宽袖卷到了肘弯,磕到了桌面便露出藕粉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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