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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某个枯黄色的秋天,踏入了监察官的花园。

暮雨霏霏,芳草如织。

阁楼高窗并未关拢,水雾沾湿轻薄的纱帘。这栋朴素到有些简陋的浅白色小楼,倒像一场山中的梦了。

“监察官独来独往,却总有无数拥趸。”

“惊艳绝伦的一张脸!不太说话,也很少笑。”

“他从不摘下自己的手套,”有人捧着双颊,轻声透露,“或许是为了藏住什么。”

“伤痕累累,杀伐盈野。”

“真是冷漠、危险,又迷人——”

大到报纸上高光标亮的新闻头条,小到夹缝里蜷成豆腐块的八卦轶事,男人的思绪从众说纷纭的媒体评价中挣脱,重回寂寥无人的嵘山。

反季玫瑰爬满竹篱,叶片背面是白霜般的绒毛。他提前来访,又不愿惊扰仆从,只捏着记者证四下欣赏。原来势焰熏天的大监察官,生杀予夺的军部。如果说花园里的人还是脆弱而生动的,那么树下这位遥遥执枪的行刑者,脸上只有冷静到残忍的随意。

好像在杀一只鸡,或者一条狗。

记忆的最后,他看见监察官疾步上前,打横抱起那痛到痉挛的瘦削身影。棉质外套彻底散开,露出一袭墨绿点翠的缎面睡裙,那绸缎质地华贵,衬着怀中人柔软白皙的肌肤,在细雨中流泻出惊人的光泽感。

花园的玫瑰染上鲜血,馥郁芳香混着腥气,林眠秋觉得恶心,缩在傅听寒怀里干呕起来。

他没看尸体一眼,兀自甩了傅听寒一巴掌。与往常一样,表情痛苦,眼神却如刀。

像只鸣于九皋的、永远关不住的鹤。

“他就是傅骁的儿子?”男人的语气漫不经心,与身旁恨不得将腰弯到九十度的中年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安仁福利院的院长顶着地中海,质量上佳的西装也掩不住腰间那圈肥肉,王怀远抹了抹额头的虚汗,声音粗噶地说:“是的,之前系统录入出了问题,差点把他和另一个小孩搞混了。”

林眠秋冷笑一声,语气兴味:“烈士遗孤,你们也是心大。”

王怀远尴尬点头,忙不迭转移话题:“林先生,您看看资料还有没有问题,没有的话就按流程来……”

林眠秋姿态懒散,随意翻了翻资料,便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末了将钢笔盖上,递给身边的助理。

“李原,叫那些人进来。”

李原将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傅听寒坐在宽敞的皮质沙发上,表情怯怯地望向这些大人,他们衣冠考究,举止言谈无不彰显着优渥的出身。他扯扯临时换上的新衣服,将过长的袖口往手臂处卷了卷。

他今年十岁,顶着一张即便营养不良也能看出精致五官的嫩脸,长睫毛投下弧形的扇影。

林眠秋二十五岁,以一介白身到政界新贵,自是气场逼人。他缓步走到傅听寒面前,捏着小家伙的下巴:“你这脸可真不像傅骁。”

傅骁剑眉星目,轮廓棱角分明,周身一股阳刚之气,笑起来豪迈不群。可傅听寒面庞秀雅,双目如舒云淡彩般缱绻脉脉,一双淡粉的菱唇微抿,简直像个拆了羊角辫儿的小姑娘。

傅听寒被林眠秋制住,白皙的下颌竟泛起几许红痕,皮肤薄得如花瓣一般。他讷讷地望着对方,却不敢说话。

林眠秋慢悠悠起身,将手伸出去:“以后,我就是你的养父了。”

那修长的手指悬在半空,吸引着傅听寒伸出胳膊。

这个人的掌心,热烘烘的,像冬天吃的烤红薯,一路从喉间暖到心肝去。

记者们蜂拥而上,话筒都快探到傅听寒嘴里——

“小朋友,你想对自己的新爸爸说些什么呢?”

“你父亲以前有没有留下过什么嘱托?”

“你想不想自己的爸爸妈妈呢?能不能分享一些与他们相处的趣事?”

林眠秋咳了一声,四周顿时静了静。他弯起眼睛,清贵挺拔的身姿如春日柔韧的树木:“女士先生们,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但吓到小孩子可就不好了。”

“林先生,您一定能成为一名优秀的父亲。”留着金色大波浪的女人娇声笑道。

“谢谢你的信任,我会尽我所能,好好地爱他。”林眠秋挑了挑眉,连说话都像调情。

女记者顿时红了脸,将发丝别到耳后。

其他人也不甘示弱,争先恐后地问起林眠秋,势要抢个新闻头条。

“林先生,您如此年轻,据说也并无伴侣,为什么选择收养这个孩子呢?”

“您准备在日后如何与傅听寒相处?”

“关于傅骁在沛山牺牲一事,您怎样看?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个惨剧?”

……

傅听寒身形瘦弱,几乎要被长枪短炮和记者们乌压压的身体挤没了,像片漂浮于惊涛骇浪的草叶,不知何处才是定所。

就在他即将被狂热的大人们踩到之际,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将他抱了起来。

十岁的男孩儿,再怎么说也有相当的重量了,林眠秋依然抱得风轻云淡,优雅至极。

他还是挂着无懈可击的笑意,谦和却不容置疑地说:“请大家给我和听寒照几张相吧。”

快门的咔嚓声与闪光灯此起彼伏,黑洞洞的镜头竟也没有那般恐怖了。

傅听寒将胳膊环上男人的脖颈,好像能闻到对方身上若隐若无的香气,说不上是什么味道,但好闻极了。

幽静而清雅,像山谷里的兰花。

他眯起眼睛,小动物般依偎着养父,在心里默默地想——

终于有人愿意爱我了。

“阿寒,你今天要来我家玩吗?”宋觅吸了吸鼻子,有些哀怨地说,“我们好久没一起上全息战场了。”

傅听寒淡淡瞥朋友一眼:“不了,我要回家吃饭。”肖姨在他早上出门时告诉他,今晚林眠秋没有应酬。

宋觅自幼被父母宠爱,小皇帝当惯了,当即执拗起来:“你去我家吃嘛!我家最近刚从斯诺星买了个佣人,手艺很棒,比肖姨做饭还好吃!”

傅听寒无动于衷:“你可以叫你哥陪你。”宋寻是宋觅一母同胞的亲哥哥,现在已经念大学了。

“他最近在外交部实习,天天早出晚归的,连口水都喝不上,怎么有时间和我玩这个……”提到宋寻,宋觅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满是抱怨地嘟囔着。

“是啊,都很忙。”少年不知在想什么,声音很轻。

“哎,说起来,刚才放学的时候,斯嘉丽和你说了什么?神神秘秘的,有什么事情是我这个好基友不能听的吗?”宋觅劝说无果,便挤眉弄眼地换了个话题。

他有些欠扁地笑了笑,凑到傅听寒面前:“老实交待,咱们的圣斯亚之花是不是要被人拿下了。”

傅听寒才不理对方的调侃,抿唇不答。

“唉——”宋觅装模作样地拉长声音,瞅着傅听寒惊艳绝伦的面庞,“虽然斯嘉丽又美又飒,但和你站在一起还是落了下风……你说你,长成这样,能不能给人留条活路啊!”

暖风拂过行人的发梢,掀起地上被雨打湿的落花,傅听寒长睫毛垂下,侧脸的轮廓如国手勾勒的丹青。

“我从小顺风顺水,如今已是风华正茂的十六岁,但心里始终有个遗憾,你猜是什么?”宋觅开始跑火车。

“五年级的时候还做梦尿床?”

宋觅怒吼一声:“你太过分了!”

傅听寒勾起唇角。

“我真遗憾你不是女的,虽说现在讲究个性别自由,但我家那两位还是老顽固,不可能允许我娶个男人回家。”一想到自家的白菜不知要便宜谁家姑娘,宋觅便有些伤感起来。

傅听寒没再接话,他忽然忆起斯嘉丽将情书递给自己时娇俏的神态,那份勇敢是他做梦都想拥有的。

为爱直抒胸臆,即便会被拒绝,也如此一往无前。

她比我强多了。傅听寒在心里想。

待与宋觅告别之后,他便慢悠悠地往花园别墅里走去。

这栋洋房很大,是林眠秋再次高升后挑选的新住所。

也是他和他的家。

傅听寒在玄关处换好鞋,等着家用机器人给自己身上消毒。林眠秋有洁癖和强迫症,在外面看不出来,家里的规矩很多。

从外面回来必须洗手消毒三遍,拖鞋的鞋底任何时候都要干净如新,房子全方位无死角,一星期搞一次大扫除,衣服要分门别类按颜色大小依次挂进柜里……

酒库的东西更别说了,无论是瓶瓶罐罐还是喝酒的杯子,他都会一遍遍地擦拭,来什么人喝什么酒用什么装,绝对不允许搞混。

傅听寒至今想不明白,林眠秋为什么这么爱喝酒,简直到了堪称怪癖的程度。

他曾提出要尝一尝,却被养父以未成年人不能喝酒的理由坚定回绝。

但傅听寒享受这种条条框框的桎梏,他认为这是自己与林眠秋身处同一世界的证明。

少年兢兢业业地扮演着被支配者的角色,在男人无上的权威中活得乐此不疲,是个没有叛逆期的完美养子。

即便林眠秋是错误的,也永远是正确的。

肖姨是个勤快利索的女人,在林家操持多年,也算是看着傅听寒从小男孩长成如今俊秀挺拔的少年,此刻眯眼笑道:“小寒呐,快过来吃饭吧。”

傅听寒站着不动:“爸爸没有回来吗?”

“嗐,林先生说明天有个紧急会议,今晚要加班,就不回来吃饭了。”肖姨在傅听寒面前随意许多,声音也更有中气了,“肖姨给你做了你最爱的桂花糖藕,料子都是从宏星空运过来的,新鲜得很呐。”

傅听寒哦了一声,慢慢拉开椅子坐下。餐厅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面对着琳琅满目的佳肴。

他低头吃着糖藕,有些机械地不断夹到碗里,很快,那盘精致的小菜就只剩下黏糊糊的蜂蜜了。

肖姨洗了盘水果出来,一看也吓一跳:“小寒,这么喜欢吃啊,其他菜也夹一些呀,不齁得慌吗。”

傅听寒咽下甜腻黏糊的糯米,感觉喉咙都被粘住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搞不好要十点以后了!你明早不还要上学吗,吃完饭就回屋休息吧。”肖姨温声哄道。

傅听寒放下筷子离开了。

他坐在床上,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是个粉红色的,小巧的信封,上面还有女生精心喷洒的一点点香水味。斯嘉丽当时硬要塞给他,力气大得惊人。

除却必要的档案笔迹留存,现在已经不大有人写字了,更别说写信。

据说在遥远的蓝星,那里的住民会用信笺传递思念、诉说隐秘缠绵的衷肠。

斯嘉丽看起来风风火火,是圣斯亚最前卫入时的弄潮儿,竟也会选择如此古老的方式。

女孩的字歪歪扭扭,一看就不常用笔,倒也有几分纯稚的可爱。她一字一划地写道:傅听寒,我喜欢你。

傅听寒长久地看着这七个字,思绪飘到记忆泛黄的当年。那个男人抱着自己,眉眼如烟雨中的青山,笼出清正秀雅的水色。

谁给我一个家,我就喜欢谁。

他带着我离开讨厌的孤儿院,腿好长好长,步子也迈得干脆利落,都有些追不上了。

今年我十五岁,只比那人矮半个头,能快一些追上他吗?

夜色已深,傅听寒从睡梦中睁开眼睛,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角落的光脑发出一丝微芒。

他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半。

客厅里传来男人的说话声,语气平静,毫不拖泥带水。

傅听寒赤足踩在羊毛地毯上,身上是轻柔的睡衣。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男人将通话挂断。

林眠秋穿着挺括的西装,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他听到不远处的动静,语气颇有些惊讶:“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吗?”

“我睡不着。”

“肖姨说你今晚吃了很多桂花糖藕,是不是不消化?”林眠秋心不在焉地说,“以后少吃一些,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能贪口。”

“人要学会克制,明白么?”

好像天天喝酒的人不是他一样。

男人解开领带,随手拿起桌上的高脚杯抿了一口:“太晚了,去睡觉吧,明天不要迟到。”

傅听寒走过去,有些渴慕地看着养父与杯口一触即分的唇,那嘴唇有些苍白,却因为动作泛起红潮,萦着潋滟波光。

林眠秋毫无察觉,逗宠物般晃晃酒杯:“想喝?”

傅听寒点头。

林眠秋坐在靠椅上,翘着二郎腿:“那你来拿。”

傅听寒看着那根被酒液衬得越发白皙的手指,慢慢探向杯身。林眠秋把着纤细的杯柄,目光含笑。

他们的手在不同的地方,握住了同一个东西。

林眠秋眯着眼,感受到这股微妙的平衡,下一刻,便将酒杯收了回来:“小孩子不能喝酒。”

“快去睡觉吧。”

圣斯亚学院,虚拟对战场。

观战台人满为患,欢呼叫好声此起彼伏,热烈的氛围简直要把穹顶掀翻了。

“让让,让让!哎呦你他妈轻点儿!”宋觅踮着脚挤开密匝匝的人群,新买的限量球鞋被踩了好几个大黑印。斯嘉丽一头张扬的红发,眼眸都要射出火星来:“宋觅!这儿——”

宋觅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站到了女孩身边。

“你是猪吗?成天就知道睡!要不是我早早来抢位置,黄花菜都凉了!”斯嘉丽占据着最佳视角,脖子上还挂了个不知从哪搜罗来的望远镜。

“你怎么老是捣鼓这些比爷爷年纪还大的东西。”宋觅呼出口气,很是不解。

“你懂个屁!这叫复古!”在别人面前,斯嘉丽可装不来淑女,拿起黑色的长筒就要往宋觅头上砸。

“好了好了,大小姐,我知道错了!”对方抱头求饶。

斯嘉丽熟练地调好焦距,身体往目镜一凑:“哇!果然清楚!”

狭小的镜头里,傅听寒冷淡的面孔映入眼帘,连发丝都纤毫毕现。

隔了太远,宋觅只能看到大屏幕上的转播,傅听寒的对手是高三年级的实战,不可再犯。”

傅听寒眉眼弯弯,漾出欢快的少年气。

他的养父在自己身边优雅地坐下,眼眸里蕴着朦胧的山岚:“最近在学校过得好吗?”

傅听寒抿了抿下唇,无端地紧张起来:“我这个学期的机甲实操,总分是全校别在贵族代表胸前,晚上就邂逅了来源不明的三波暗杀。

转眼十年已过,只有这些公共造景仍是美丽而宁静的模样,常有居民游客赏景散心,也让路边的商贩挣点零花。

面容素静的妇女推着红白小车,向行人兜售晚间盒饭。她今天生意不错,只要再卖出五份,就能赶在摄机出现前结束一天的工作。

一个穿着黑色连帽衫的少年引起了她的注意,他体型瘦高,帽子扣在头上,走得却不匆忙。年轻人总是不擅长拒绝,饭量也更大,她想。

“小帅哥,晚饭时间了,要不要看看吃的?”女人拉长声音,热情招揽着。

“有三种套餐可以选哦,荤素均衡,保证干净卫生!”

果不其然,少年停下了脚步。

“喵——”

她止住话头,怀疑自己听错了。

隔着段距离,女人看到他原本就有些鼓囊囊的后脖兜帽处,突然钻出一团雪白的毛球。

那东西速度迅疾,先拉成长长一条,扒拉着溜到少年肩上,再大爷似的盘起尾巴。

“喵——”

傅听寒面无表情地转头,对右肩的猫咪说:“已经三顿了。”

后者伸出前掌,啪唧一声拍到主人口罩上。

“是不是盒饭里有鱼,被它闻到了。”

女人哎呀一声,从推车里挑出一盒:“这个套餐是烟熏小鱼干配煎蛋橄榄菜。”

猫咪得意地甩甩尾巴。

傅听寒叹了口气,很没办法地笑笑:“请问这盒多少钱?”

“不贵,十五星币。”

“那就这份吧,不麻烦您包了。”

老板娘眉开眼笑,以为小孩饿了,赶紧利落递过去:“给!”

谁知对方付好钱款,将饭盒开盖,放到了地上。

猫咪狼吞虎咽,没几分钟便把鱼啃得干干净净,其他东西一口没动。傅听寒扔了剩饭,便要离开。

“哎,小帅哥——”女人顿了顿,好生关照,“现在挺晚了,赶紧回家吧,当心遇到搞路的。”

她见这少年后背纤薄,举手投足还如此静雅,估计两三个人就能打趴下。

伴着猫咪心满意足舔爪子的动作,傅听寒弯起唇角,声线温和:“谢谢您的关心。”

已经遇到好几个了。

老板娘愣在原地,数秒后才愕然回神——

琥珀色的虹膜清浅粼粼,忽有一抹绮异碧色突兀而至,像坠入月光海的墨。

应该看错了吧?女人揉揉眼睛,继续叫卖了。

半小时后。

黑色工装靴碾过锈迹斑斑的铁质阶梯,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猫咪在主人肩上缩成一团,好奇地打量着侧墙上早已干涸的深褐污迹。

那楼梯不断向下,延伸到幽暗的地底,仅靠十步一盏的飘摇焰火照明。少年踏过零碎白骨,撞破闷而腥秽的风屏,一直走到尽头。

石砌墙壁迎面而立,被人用赤色油漆泼出巨大的骷髅涂鸦,四周围着密集如织的红外射眼,是心照不宣的最后警示。

傅听寒曲起指节,敲了三下。

屏障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规模甚伟、垒成高山的建筑群。

若当地居民在此,怕是要惊掉大牙,原来这风景秀美、基建尚未覆盖完全的卫星城边界,还藏匿着乾都最臭名昭着的伤口,的店铺堆叠挤压,在黯淡红光里铺至远方,若从最顶峰向下看,就仿佛一桶被人打翻的巨型石子,滴溜溜滚了满山。

没有人知道谁是法,直到其中一方头骨碎裂,额头深深地凹陷下去,流出透明的脑浆。

主持人一身兔女郎打扮,踩着高跟鞋踏过长满窟窿的人体垃圾。她塌腰倾身,敬业地沾了地上的鲜血,在象牙长板上写出胜利者的名字。

……

“秩序是联邦之基石,自由才是浮金岛的天空……”

从地下杀戮场的累累尸骸到奇物拍卖会的半裸猫女,媒体与评论家大肆吹捧着17区的一切,以鲜血和酒液构筑出虚伪的浮华。

刺目的金辉裹挟着欲望,如浪潮般翻涌开来,林眠秋戴着面具,微微眯起眼睛。他生得俊逸,安坐在二楼的贵宾席上,露出的下半张脸映衬着贝母珠光,无端动人心弦。

一位穿着性感的女郎与林眠秋擦肩而过,驻足的那刻,她朝他笑了笑。

某种暧昧的邀请。

林眠秋摇摇头,向不远处的谢清看去:“很抱歉,那是我的女友。”

女人足够识趣,却又心有不甘,当下便眯起弧度妩媚的眼睛,说了一串单词。

不是联邦通用的语言体系,尾音带着北境的冷冽,寻常人必定一头雾水,但林眠秋听懂了。她说——

“即便你送她玫瑰,眼里也没有爱情。”

“谈什么玫瑰。”林眠秋不禁莞尔,悠哉游哉地挽起袖口,用北境的语言回应道,“我想您需要的,是占卜师的塔罗牌和水晶球。”

他一直与几位外交官朋友保持着良好的往来,说起别国的语言也没有丝毫露怯。对方没想到他能听懂,还反过来调侃自己,白皙的脸颊顿时泛起薄红,是当面说人坏话却被戳破的尴尬。

她摸了摸鼻子,换回通用语:“抱歉,是我唐突,希望您不要介意。”

这样小小的插曲,林眠秋自然没放在心上,他颇为温雅地颔首,与之道别。

地下拳场毕竟不是太光明的地方,出于场所要求,所有的客人都会戴上半遮脸的面具,一为掩饰身份,二为营造氛围。

各色宝石衬着璀璨的珠宝,压上精致而华美的凤鸟尾羽,观众端着酒杯,衣冠楚楚地徘徊在金石海洋中,如果不是半小时一场的“表演”太过频繁,似乎更像某个贵族精心筹办的上流舞会。

谢清虽是般的疤痕。

“不愧是退役的特种兵。”埃尔维斯点评道,“据说他有长达七个小时的虐杀总记录和强暴投降对手的变态癖好。”

“那个为母还债的年轻人也是倒霉,不过长得清秀些,肠子都被拖出来了,只能去做人体机械化手术。”

男人眨眨蓝眼,语气也戏谑起来:“不知军部那些高高在上,号称正义执行的士官们,会不会正是台下观众的一员。”

只一恍神,那名高大强壮的擂主便打趴了程的令行禁止并不合契,来日若捅个天大的篓子,影响上面的研究计划不说,还要我去掇弄。”

想到研究院那群面孔平板的“白大褂”,项懿也颇为忌惮,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终究比不上要人的急切:“林眠秋,你在办公厅掌权多年,一定比我更清楚,‘珍宝易寻、人才难觅’的道理。”

他轻叹一声,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实不相瞒,那日在浮金拳场的观众,也有我一个。听寒戴了面具,我却一眼认出了他,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林眠秋面色平静,不发一言。

“……因为他和他父亲一样,生来就属于战场。”

项懿的语速有些缓慢,却带着某种摄人心魄的魔力,在袅袅茶香中沉入潺湲的河流。

一个是出生入死的同袍,一个是起于微末的旧识,他们相对而坐,目光自冷锐与温和的交锋后一触即分。似乎同时回忆起了那日擂台的喧嚣盛况,以及被岁月逐渐掩映的,再回不去的那个人。

流年无情,驹光过隙。即便体貌完全不同,那如出一辙甚至青出于蓝的资质根骨,仍像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遥相呼应着血脉的延续与交缠。

当一名青年军官折戟沙场,他那更为惊才绝艳的小儿子,也要踏上和父亲相同的道路吗?

“文也好、武也罢,向来不是既定之论。”林眠秋端起杯盏,仪态雅致地抿了一口,“我只知道,危险难测,风险却可控。”

尾音刚落,项懿便不满地皱起眉头:“林秘,此话不妥。恕我直言……您似乎缺少一点,身为联邦臣民的觉悟。

“国家利益高于一切。”

“自星历400年来,我们幸运地享有近百年的和平伟业,您从未上过战场,想必也淡忘了六岁受洗时神父的祷词——每个荫蔽于联邦照拂下的居民,自出生之日起,便要做好为国牺牲一切的准备。

“纵然身殒,荣耀之光亦将长照吾心。”

他到底是创业垂统的功勋贵族,当那点任性顽劣的轻狂意气退潮般散去,思想便延续着同一阶层的老旧做派步入中年。长句说得铿锵有力,冷灰色的眉宇也像崇高的山脊。

“项懿。”林眠秋兴味地抬起眼睛,睫毛鸦羽般盈盈上挑,却令人不寒而栗,“你一定没去过下城。”

“……因为在下城出生的婴儿,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压根活不到六岁。”

“也从来没有受洗礼。”

男人忽然哽了哽。

或许是那些烂在下水道里生蛆的腐尸影像太过清晰,又或许单纯是靠数量取胜而他记性也很好的缘故,媒体在下城疫病时争先恐后抢占劲爆头条的动作还格外历历在目。

他知道这些年来某些隐晦利好下城基建与平权的政策都有林眠秋的影子,虽然这些议案都打着保障上城区与世家利益的旗号才得以通过,但正如有钱人指缝间溢出的一枚金币就足以让乞丐得到数月温饱,如今的下城再如何困顿,也不至于出现易子而食的惨状了。

林眠秋处事圆滑,做得滴水不漏,但霍兰·安德森作为贵族的话事人之一,亦不是傻子。若非有所察觉又无从反击,也不会处处与之作对,成为他在办公厅的头号劲敌。

面对这样一名特殊出身的政客,那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似乎也没那么顺口了。

到底太年轻。项懿暗想,黄河倾覆,岂有一掌能掩的道理。

“项部长,多说无益。”林眠秋漠不关心地扬起下巴,视线略过那人胸口的白鹰。停了半秒,“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只需明白一点——

“没有我的允许,傅听寒哪里也不能去。”

他吐字清晰、语气低缓,内容却相当强硬而不容置疑。

仿佛落款位,需不需要我林眠秋来签字。”

“当然,您也可以直接去找傅听寒,看他敢不敢和我断绝关系,跑去那劳什子沛山计划和你这新爹作伴。”

“林眠秋——”项懿一拍桌面,勃然站起,掌风直接将热茶掀翻,弄得杯碎壶倒,满桌狼藉!

他在部队也算受人敬信,既有当年的沛山军功为底,更有将门子弟功勋承袭的出身,连最是位高权重的监察官都对他青眼相看,几时被人这样蹬鼻子上脸地挑衅。他越想越气,胸中怒火大盛:“你这狼子野心的文痞,表面上装得道貌岸然,也不过是个伪饰小人……”

相较男人须发皆张、豹目圆瞪的模样,一旁的林眠秋倒显得淡定多了。他拿出丝帕,慢慢拭去溅到手背的茶水,可即便温度迅速冷却,白皙的肤表依然缀上些许红印。

青年不以为忤,只颇为惊讶地歪了歪头,露出一点点礼貌的劝慰:“项部长,气大伤身。”

“少在那装模作样!”项懿压下喉间嗬嗬的喘声,“傅骁将儿子托付给你这种人,真是十成十的交友不幸……”

他沉着眸光,冷笑出声:“那日我在浮金拳场,刚一认出听寒,就发现了感应器的颤动——

“白塔曾与军方合作,为突破沛山的黑洞之眼,研制出了当时最先进的高精度光芯感应器,在千米传感范围之内,任何共振元器件都逃不过它的眼睛。那东西向来被我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林眠秋,你确实有几分手段,但在我面前,还是少了点运气。”男人面色微敛,怫然开口,“可能你也没想到,地下拳场都测不出的东西,会这样轻而易举地露出破绽……”

“傅听寒应该还不知道,他八年来敬仰有加,甚至奉若神明的养父,会在他十二岁因伤入院时便叫人私联手术,给他植入了可生长的生物定位芯片吧。”

“作为阅历与权柄远高于养子的监护人,你为了内心不可告人的掌控欲,竟在对方进入深度昏迷、完全丧失行为能力的状态下,做出如此令人鄙夷、侵犯儿童隐私权的行为……”

“林眠秋。”项懿扬起手臂,朝桌上甩出一沓东西,“我完全可以将这些报告和照片递交检察院,起诉你在八年监护期内见色起意,以职权身份胁制和妨碍被监护人的正当权益,并蓄谋诱引未成年养子,企图发生进一步的不轨关系。”

“就算甘越是联邦最高检的检察总长,为你们那点师生情谊不予立案,光是最会捕风捉影的新闻媒体,也够你喝一壶了。”

似压到空气中紧绷的暗弦,原本在笼中慢啄尾羽的雀,眼睛忽然滴溜溜地转了转。它轻捷地伸出爪子,乖乖撑住身体,便将脑袋埋到胸脯去了。

面对项懿气势汹汹、剑拔弩张的攻讦,林眠秋倒没什么强烈的反应。他斜倚扶靠,指尖把玩着茶盏,似乎对手中的青花釉里红更感兴趣,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欠奉。

“明人不说暗话,”项懿冷笑着将东西铺开,食指敲了敲照片的边缘,“我们大权在握的办公厅秘书长、政坛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你可知这项指控一旦放出,仕途将面临怎样的灭顶之灾?”

无论社会如何发展,桃色新闻始终是公众津津乐道且永不厌倦的经典话题,它一脚踢碎来自年龄、性别、种族乃至阶级等多方位的隔阂,如野火般易放而难收。流言一旦牵扯到胸脯和裤裆,即便被证明与丑闻无关,不死也要脱层皮。

更别说自进入新纪年以来,新生儿指数断崖式下跌,叼着奶嘴的婴幼儿逐渐成为稀有物种,法律对未成年的保护也因此达到空前绝后的保守地步。如此具有流量爆点的“政客不伦之恋”,必会迎来有心人的煽风点火与落井下石。

待到那时,乌纱难保不提,可能还得去牢里坐坐。

若说之前还是顾惜羽毛、皮笑肉不笑的推诿,如今便是撕破脸面、就差和街巷骂战一般互吐唾沫的交火了。

林眠秋弯起嘴角,平和的眼却消了暖意,他从不做任人宰割的案上鱼,此刻慢条斯理地翘起腿,拿起“证据”一张张看。

意料之中,没有太过露骨的场面,否则就不单单是“敲打”的态度了。

除却早已封存的病历和手术报告,以及光芯感应器的鉴定说明,更多的还是五花八门、出现在各种场所的偷拍照片。

傅听寒十二岁入院,林眠秋坐在病床边,低头看养子熟睡的脸;节假或公休日,在游乐场拿着棉花糖,牵着小家伙的手等过山车;走累了要抱,林眠秋托着小孩的屁股,脖颈被对方紧紧环着,他害羞地亲林眠秋面颊,又在温声制止后将脸埋进养父的胸口;小孩喝牛奶,唇边一抹白沫,林眠秋蹲下身去擦……

要搂、要亲、要抱,冲奶粉、系鞋带、穿衣服、讲故事,比花瓣还精致的漂亮小孩,像只刚破壳的雏鸟,娇娇地偎在身旁,蜷缩于养父的掌心。

林眠秋公务繁忙,二人的相处便更为稀少难得,怀着某种补偿的心态,每次与养子相处时,他确实对一些亲密接触颇为忍让。

而那种灼烈到有些不正常的氛围,在傅听寒成人礼那天达到了顶峰。

少年坐在花园的石椅上,双手环揽林眠秋的腰,还不忘将脑袋埋进他的臂弯,等着他安抚。后者则揉着养子的发顶,弯腰低低地哄。

乍看不觉有什么问题,父子情深、高谊厚意。但若提前定了基调,以桃色眼镜挑毛拣刺,似乎还真能看出些密切而甜腻、令人想入非非的暧昧——

傅听寒生得挺拔,气质却常带出柔软的感受,他总是羞涩而腼腆地笑,对年长之人倾崇有加,更有孤弱的年龄与身世渲染,简直是十成十完美的受害者角色。

一个是位高权重、单身多年未有婚配子女的办公厅话事人,一个是面若春花、年纪尚小便失去父母的烈士遗孤,都不需细想,便知道舆论的天平会压向哪一头。

项懿表情复杂地翻过那沓黏糊糊的“父子日常”,多看一眼都嫌脏似的:“林眠秋,你心里想了什么,自己清楚。”

若非对这些抓拍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连林眠秋都差点以为,自己对傅听寒起了什么非分之想了。

“项部长,”他淡笑一声,调整了姿势,手肘向后搭着靠椅,目光也斜乜过去,“我知道你这些年混得不错,被些跟班追着捧着,还以为自己多了不得。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拿根鸡毛当令箭,倒也飘飘欲仙。”

“你!”

“诶,”林眠秋笑容敛去,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倾听是绅士的必修课。”

他不紧不慢地继续,字字咬碎于雪白的臼齿间:“我不介意陪你玩玩封建大家长的游戏,但你最好明白一件事——身披道德外衣,背地却怯懦卑鄙、心比眼脏的自私者并非首恶……

“愚蠢,才是最致命的罪孽。”

室内茶香缭绕于鼻端,鸟雀翘着尾巴,扒拉起金质的笼边,发出叽啾的声音。

林眠秋缓缓起身,躲过窗棱投出的虚影,他一手插着裤袋,一手碰了碰悬于檐下的风铃。那侧影高挑而潇洒,衬着庭院逐渐暗淡的晖光。

项懿沉脸坐着,桌下拳头爆出咔嚓嚓的声音。他渲染得严重,心里却明了,无论如何,那些东西都称不上实质性证据,顶多造点不大不小的麻烦罢了。

在莫名诡异的氛围里,通讯器的响声割破了沉默。

项懿眉梢剧跳,心脏针扎般一缩。

是他的消息。

“项部长,为什么不接呢?”林眠秋转过身来,挂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他语调轻慢而文雅,是居高临下的姿态。

看到备注,项懿皱眉接起:“怎么回事?”

“老……姐,姐夫……是你说,有要紧事就联系这个号的……”对面是清亮的少年音,鼻腔有种黏软的娇意,还有那么点喘不上气的惶惶,“你、你在哪里呀?”

“我在外面。”

“姐夫,姐夫你过来一趟好不好,他们、他们要砍我的手!我好害怕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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