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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底,夏至未至,却已经能依稀听见群蝉叫嚣,雨后的露水在折光的斑驳中被蒸发殆尽,气温也回升,无疑预示着,这将又是一个燥热难耐的艳阳天。

高二二班的体育老师向来都不如别班的严厉,甚至可以说随心所欲,常常是让体委带着跑两圈就解散,那天亦然。

魏徕擦掉额头冒出的薄汗,下意识地呷了几口水杯中的水。

水早在热传递的作用下变成温热的,因此无论喝了多少,都丝毫不能消解她的一丝口渴,故魏徕开始四顾着操场找地方避暑。而她想找的仅仅于此吗?不是的。

临近中午,刺眼的阳光倾泻而下,所能触及之处无一不变得更加灼热,烧得魏徕即使坐在树荫下仍旧发觉精神愈发恍惚,还久久得不到纾解,让她非常难受。

这段时间里是她状态最差的时候,没有例外,且几乎是从她从很幼稚的年纪时就开始的。

起初还只是因为不喜欢运动,而讨厌每一节烈日下度过的室外体育活动课,虽然在室内上课也很讨厌;到后来,魏徕开始讨厌起身边流动着的燥热的空气,她无时无刻都感觉很口渴,抑或是只是走路就会大汗淋漓的样子,让衣服黏在皮肤上,让她很不舒服。

她还讨厌发烫的墙面和地板,氤氲着难闻的潮气,每当想要躲避的时候,最后好像还是会碰到;讨厌上学路上必经的崎岖石子径,旁的两道排水沟总是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臭味,还偶尔会看见被晒干的诸如老鼠壁虎之类的尸体…恐怕远远不止于此。

而每当这种昏沉到恍惚的时刻,不幸就必将发生。

——果然。

冷不丁的,一阵阴影攒动着,悄然逼近了魏徕。

很快,在她用余光察觉到的下一秒来不及躲开、或者说是被人按着根本没法躲开,头顶便被哗啦啦地倒下整整一杯的柠檬水,甚至还能听到冰块咔哒咔哒的脆响。

突兀的冻冷蒸腾在身上,她好像更晕了。

紧接着,一阵不堪入耳的辱骂和嘲诮声便响彻周遭。

为什么没人阻止呢?并不是那里没别的人存在,操场也不算大,而是他们深知,这无异于是动物世界里食物链由来的潜规则,弱小者被更强者蚕食,本身就没有反抗的能力,更别说有拒绝的权利。

破窗效应的蔓延,让众人在这所学校里,皆对这样的情况习惯得不能再习惯,想着只不过是如学校很多受欺的人的再普通不过的一天的开端,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毕竟,只要祸不殃己,那又如何呢?

默认和包庇,已经成为大众潮流。

当权威和大多数人都赞同一种选择时,裹挟着强大的认同感和信念感,个体差异就会消失殆尽,然后,什么也不奇怪了。

——蒲青禾一开始也是这么觉得的。

然而,她的这种想法,很快会被一股她意料之外的奇迹般的执念冲破。

短发,肤色苍白,声音轻细,孤僻自闭,总是怀里捧本书爱着沉默,因而轻易被埋没在人群之中;常遭欺负,却一味选择忍让,所以看起来没有棱角,像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有着比一般南方女生更高些的个子,却更加孱羸且脆弱如草本植物似的女孩,就是魏徕。

其时蒲青禾同不远处的另一群人坐在一起,原本静静地看着书,可恰巧也像从前很多次一样,被周围人的嬉笑声引得向魏徕投去了视线,接着不禁如此思量着。

虽然在一个班上,可这么久以来,对方留给青禾的,仍只有这些肤浅的印象。

这样的存在,显然就是最能被各种各样的人欺凌嘲弄的典型。更何况是周围人正值最令大人操心的、最放肆的且不怕事的年纪。扎根在落后土地里的他们,难免余下少许孩童顽劣心性,再加上初窥成年人世界后的自以为成熟,于是,一头头恐怖的青春怪兽就出现了。

青禾从小就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少年的恣睢可憎,即便自己现在也迎来了这样的特殊时期。

她原本以为,自己和魏徕这种人永远不会产生联系。毕竟,她们,即使身在同一个班里,身份却是截然相反、甚至天差地别的。

高二二班里,四十多号人不消说,早就统统分裂成了好几个小团体、找到固定玩伴,再难改变干涉这种局面。但仍有些有些家伙或自愿或被迫游离在外,令大家敬而远之。也许是爱玩的孩子在学校这类封闭环境下找不到更多的消遣,慢慢就开始流行起以欺凌取笑这种人为乐的游戏。魏徕就是其中的不幸者。

可作为转校生的后来者青禾,却是个特例:既没有被孤立,也没有被找茬,神奇地在各种圈子里随意游走着,即便做什么都漫不经心也未曾遭人深深嫉恨过。大概是因为她生了张漂亮的脸蛋,成绩好,而且家里有钱,性格还算不错,对人很大方,故人缘在整个年级甚至全校来说都是极容易好的。

几乎没人会不喜欢这样的人,不是吗?

她与魏徕这种贫穷阴郁,除了成绩外一无是处的家伙,虽然她的到来把这点优势也粉碎掉;形成了强烈对比。按理说,青禾就是本不应该会注意到魏徕的,如果不是因为身边人无休止的过分行径的话。

无可否认,此前大概每次蒲青禾注意到她的被动契机,都建立于他人带有恶意的言行举止中。

她不会主动去倾听,只是得益于何芷——坐在她的左近的女孩,此时不屑地轻笑着,把霸凌事件的发生当作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笑话一样,所以抛开得很快,转头就和旁边围着她的人们跳到了别的话题。这正是她们班的班长,同时也还是她的同桌。

她不喜欢和这种交际花类型的人有所接触,认为实在难以捉摸、难以交心。

奈何自己转校生的身份,使得这些日子几乎都是在何芷的陪伴下度过的。不得不提的是待青禾还行,所以说不上讨厌,现在业已基本习惯。

蒲青禾并不在意何芷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就像她不在意世上的大多数事情一样:今天有什么样的天气、身边发生了什么事、得知了什么能刷新认知的事物、吃到了什么味道的东西等等。阻止了又能怎样呢?还会有成千上万个类似的情况在下一秒发生。

世界不是绕着一个人转的,该发生的总是在稳定地酝酿着,所以做什么都是无用功。人的精力又有限,倒不如别白费这样的气力。

有时候连她自己也会觉得自己奇怪,明明不算是个迟钝的人,又从什么时候起对这些伤不到她的而感到无所谓呢。青禾的脑中很快闪过一丝灰蒙蒙的剪影,目光本能地变沉了些。

她忙不迭地想,也许是大多数人的通病吧。

2讨厌

青禾脸上始终没什么太大的波澜,她很快重新让目光落在手掌中摊开的一本字迹密密麻麻的书上,刚好翻页。

偌大的操场中,只有她一个人是在这样做的,或者说出现在操场这一事件,早已被学生们约定俗成为独属于放松玩乐的时刻,自然再读书会是心生乏味和抗拒的。

这使她和其他人格格不入,所以总是会被误解:是没人同她玩而过于寂寞,所以才看书这种徒增痛苦的东西消遣无聊的。

于是一些人又开始了对青禾喋喋不休的诘问,殊不知这份自以为是的慰藉,对她才是真正的折磨。

她们只要在空闲时间里见到她,就总是叽叽喳喳、乐此不疲地讨论着、询问着从沿海大城市的重高里转过来,差不多快满一个月的青禾各种各样的问题:有趣的还好,奈何皆为极其没有营养的。比如大城市里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新鲜事儿,抑或是她又为什么会转学、转学也好,为什么会转到文梁这种乡野地方来。

她早就回答腻了,却碍于减少是非的初衷,便跑火车似的满嘴遁词,说喜欢这边的水色景色什么的,有时又说想多认识些新朋友尔尔。有时连她自己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坦白讲,文梁由于从没发展过什么重工业、经济建设也缓慢,而且近江,故这里的自然风景委实很好的。县不大,学校建在城区与郊区的交界处,因而几乎可以轻易地闻到花草树木、泥土和庄稼的气息,街上除了赶集热闹外,总是很静;虽然一到晚上,就有了别样的风情。

不过其实仔细想想,她明明从最开始就是在不懈地打马虎眼罢了,她不想同人讲自己,也压根没必要。青禾对谈天这些不感兴趣,她只喜欢画画、看书和听歌。而这些东西不是非得什么特别的地方才能做,所以她怎样都无所谓。

同样的,她打心底喜欢不起来那群一点眼力见都没有的不知趣的野孩子,话说比自己曾认识的任何人都口无遮拦。

可她不说,谁又会知道这个长得很讨喜、天天还以笑示人的漂亮转校生,到底在想什么呢。

魏徕不一样。

她怎么看都是个学业里没缺点的优等生,应当是在当下这高压应试教育所裹挟的成绩至上的风气里,最被敬畏的才是,可在她们班,奇怪的做什么都会被挑刺和挑衅。

青禾依稀记得有人说,这好像是由高一时的某次测验后发生的,再详细的内容,就没人知道了。

——然而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她怎么觉得,另有隐情呢。

而她的预感果然是正确的。

“阿芷,你是不知道,靖逸昨晚在放学后,苦心给我们魏学委准备了好大好大的‘惊喜’呢!她怎么敢把脸摆那么臭的,谁给她的胆子阿!”

“就是就是,瞧她那副穷酸样,怕是都吃不起酸奶吧?咱们善良的靖逸给她买了那么多,她怎么不舔干净呢?真是太可惜了!看吧,现在被教训了吧。”

女生们口中的“靖逸”姓徐,班上唯一一个和男生群体格格不入的男生。

大概由于其长相阴柔且行为举止也偏女性化的缘故,他总是被其他男生排挤,称作恶心的“娘娘腔”,反之却被女生群体所接纳,深受喜爱。平时是很爱仗势欺、耀武扬威的人,也是霸凌魏徕的领头人物,在没人管的情况下,他和那群人更无法无天。比起何芷,青禾更抵触的就是这样的人,总喜欢自挂东南枝,因而一举一动都变得令人觉得是在插科打诨,不愿更好地相处。

她一开始想,明明自己也在经历着霸凌,可仍然选择将矛头对准另一个更弱小的受害者的徐靖逸,到底为什么会那么做——无非就是太急于证明自己作为一个男性的尊严罢了:因为他们形成的集体以欺侮他为乐,而他便会下意识地模仿崇尚,去造出一个近似的团体,再将自己伤害转移出去,成为闭环,私以为这样便能维护自己可怜的自尊心了。青禾觉得这种人实在可笑,或者说是全部男性。

他们从小到大,好像无论如何都在极力炫耀和证明自己作为“第一性”的优势和特权;而一些可悲的女性,却将他们的向下剥削或自愿或被迫地常态化,且自甘化身为他们的利器刺向其他同类,正如徐靖逸所在的那个小团体,其他的几人,都是女生。

青禾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会是这样的,可她也没有兴趣做所谓的革命先锋。她是个讨厌麻烦的人,知道不管什么举措都可能引发坏的蝴蝶效应,所以从小到大都和圣母毫无关联的青禾,自然不愿一根筋地维护这所谓的正义,去随意为别人赴汤蹈火。

直到不久前,那次因处理美术社团的事而被迫延迟放学时间,将要离开时又记起有东西落在教室,遂去寻找的机缘巧合下,青禾窥见了几乎不曾设想过的一幕——那个不可一世的徐靖逸,居然在死心塌地给班上最讨厌他、欺负他最狠的男生——另一个深受他人爱戴的好学生严禹瀚口交,一边还在说,要是再发生像魏徕那样的事情该怎么办。

恶心得她差点当场吐出来的同时,明白自己似乎也找到了真正的真相。

说曹操曹操到。

徐靖逸突然间就在这几人中冒出头来,尖细到刺耳的嗓音顿时响彻周遭,一听就是会给人产生刻薄印象的那类人,然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他的出现让大家都被吓了一跳:“要我说,这酸奶我要是给狗吃,狗都高低得在我面前摇几个尾巴示好,她倒好,还想告老师呢!还好我爸跟老班认识,不然就惨啰。”

何芷乐呵呵地附和着,青禾没什么感触,只感到聒噪。她无所作为不是因为没听到,而是根深蒂固地觉得这样的行为一点意义都没有。

为了终止这个话题,她想起了什么,抬眼望向徐靖逸,皮笑肉不笑,语气淡淡的:“你是不是生日快到了?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何芷也颔首,撑着脸追问道:“是呢,有吗?”

虽然从青禾自己的角度来看,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问候,毕竟大家都清楚她家有钱,她也不是吝啬的人;可对方闻言却立马激动起来,很开心的样子:“你们原来还记得啊!我都差点忘了说。其实我没什么想要的啦…倒是有个愿望…”

“什么愿望?”

青禾无知觉地将意识又飘散起来,没在意她们究竟说了什么,将余光忽地飘回了魏徕身上,继续默默地观察着,观察着当人群散去后对方的一举一动。

她看见魏徕很疲软地扶着方才坐过的矮墙,才勉强站立起来,然后为了人生得的体面感,而想要拍下一些堆积满身的污垢,无果后隧很快放弃,悻悻然地往女厕所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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