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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户真司曾在幼年时见过一只黑猫。

那只猫挺起胸脯,站在高高的柜子上,趾高气昂,自命不凡,庄严端坐的姿态立即让人联想到某位山神的使者。

尽管人们在猫专属的住处安排了充足的食物与水,但神使大人却不肯垂怜猫舍里的贡品,坚持要钻进人类的屋舍,从真司的手中抢夺少得可怜的食物。

那只黑猫傲慢地挥了挥爪子,打翻真司的瓷碗,盛满的食物应声倾倒在地。黑猫一下子跃到对面的橱窗上,轻盈地落脚,仿佛不经意,又像是故意似的,抬爪便踢倒了架子上的玻璃水缸。做罢这一系列事情之后,它又若无其事地跳到远处去了,在残阳的笼罩下,餍足地趴在门口舔舐爪尖,脊背光滑的皮毛反射出金色的光泽。

真司最开始为自己打扰了那只黑猫的修行而感到羞愧。由于被大人告诫不要轻易得罪神使,他只好避开黑猫所处的空间,转而藏身于角落。他躲在灶台下脏兮兮的烧火堆里,浑身沾满木炭的碎屑,暗自祈祷被黑猫光顾后的地方还有剩余的食物。

一开始他想:与其说是被猫发现,不如说自己侵入了猫的领地。然而冷静下来后发现,这种胡话很显然违背了常理。神使大人的地盘向来是鼠群出没的厨房附近,可他是为了进食才来到厨房的,人类的生存依靠摄取食物,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吧?所以,深知人情的神使大人才不该怪罪于他。

为什么忽然又抛弃敬畏,转而厌烦起那只猫呢?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一顿好饭的真司,肚子一直咕噜噜地叫着。祖母瞎掉一只眼睛后,整日以泪洗面,最近连另一只眼睛也渐渐坏死了。因此,老人无法拖着衰老的身躯和两只快要彻底失明的眼睛正常务农,只能靠邻居送来的食物勉强度日。而真司,他因为喜欢在房间里安静地待着,经常被祖母忽视,就这样错过了吃饭的时间。家里没有多少留给他的饭菜,他只得一个人钻进狭小的厨房,站在缺了一只腿的木凳上,努力地伸出短短的小臂试图去触碰灶台。所以小时候的真司经常幻想,要是自己长大一点、高一点,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紧紧握住那柄沉重的勺子做饭就好了。

对于捣乱他进食的猫,真司自然谈不上喜欢,但过了一会,当善良占据上风,他又逐渐和这只招人厌恶的猫产生了莫名其妙的、类似同病相怜的感情。

猫是可怜的生物,因为受到神明的指点,天生背负了捉鼠的使命,所以无法像人类一样享用其他珍馐美味。要是自己也变了一只猫,栖身于狭窄的洞窟,每天为捉鼠的任务烦恼,恐怕连短短的一天都无法忍受吧。真司感同身受之余,对他们产生了怜爱之情,于是想要抚摸它们,对他们给予安慰。真司对猫的语言无师自通,光是依靠想象相互理解。但真司认定自己的想法错不了。任何生命都为了生存努力,而猫大概也有自己的苦衷,果然就是这个意思吧?

那么,为什么猫不愿意接触人类呢?在猫的精神世界中,恐怕也将人类概而括之地理解为“某种巨型生物”,就像人类笼统地将一切猫称之为“猫”,而不会单独称呼不熟悉的猫的名字一样。只有懂行的人才能准确指出一只猫的品种,也只有熟人才能无误地叫出某只猫的名字。不过,要猫以人类的眼光去称呼同伴,这种要求完全不现实吧。人尚且没有理解同样作为人类的伙伴的想法,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触不熟悉的人,那么也不必如此奢求猫的觉悟。其实,某些人与个别猫的灵魂瞬间的触碰,或许比人与人之间来得更为猛烈。这种情况下,友情不再拘泥于物种,而是追求纯粹的心灵沟通了。

于是真司认为,猫这种生物正是可爱在这里呢,倘若它们不愿交朋友,就可以不用在乎表面关系的维系;如若渴望得到你的友谊,便义无反顾地跟上来,缠住你不允许你轻易离开,无一不是与人类虚伪不同的坦诚。但即使这样,依旧有人觉得猫是狡诈的动物。无论怎么样,和人类的卑劣比较起来,它们为了生存而耍的小聪明,不该被人们恶性的思想沾染,被看作不良品行。猫种处事方式,令他想到一个人。那个人也是无时无地敏锐地潜伏在暗夜的各个角落,具备着猫一般难以捉摸的性格。不过,正是因为与猫相同,所以一旦了解习性以后,他们之间也自然而然地亲近起来。

长大后的真司重新审视过去,发觉无论在哪里,厨房的灶台永远都是低矮的存在,即使高一些的平面,最多也只能到达腰线的位置。而以前那双稚嫩的手由于从事各种维生的活计,变得粗糙、浮肿。有力的指节握住沉甸甸的厨具时,已经很难再体验到曾经拿起这些东西的困难了。

真司端着新鲜出炉的煎饺,在餐桌前招呼大家来吃饭。婶婶闻到餐厅里四溢的香味,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表扬他。

“今天的菜色依旧很不错嘛,小真。”

真司笑嘻嘻地挠着头:“那当然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将视线转向秋山莲。

那个男人,还是摆着一副臭脸,好像自己欠下3万円就能要了他的命似的。真司想。

“莲,你说呢,今天的晚饭……”

“别烦我。”

跟往常一样不领情,莲一把推开了非要凑过来的真司。被莲推开之后,真司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优衣赶紧劝阻他们。

“莲,真司,既然住在一起了,就好好相处吧。尤其是你,莲,不要总是欺负他。”

“就是啊,别这样嘛莲,我们要好好相处。”真司顺着优衣的话说道。他端着热腾腾的饺子,用筷子夹起一只递给莲。

“呐,是我辛苦做的,好歹吃一点吧。”

秋山莲看着伸到眼前的饺子,再一次推开他,不屑地嗤笑道。

“我说城户,有功夫学那种家庭主妇做饺子,不如好好去做应该做的事吧。或者,别给店里帮倒忙,至少晚上睡觉老实一点……这些要求对你来说不过分吧?”

“莲也真是的,就不能少说两句……”

优衣尴尬地缓解气氛。真司朝她露出微笑,毫不在乎地说。

“没关系啦,就让他说去好了。反正,我什么样子,自己最清楚了。”

真司看似大咧咧说着无所谓的话,但心里早就咬紧了后槽牙。

小气鬼,瞧不起谁呢?原本粮食就十分宝贵了,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无法享用一顿饱餐。煎饺是新鲜肉馅做成的,即使已经凉透了也不能浪费。何况,他的厨艺可是花鸡最好的,连那个坏蛋律师的助理都特意来向他学艺,怎么会有人否认这个事实?莲完全没有拒绝他的理由,这样反复地推脱,恐怕只是因为单纯的不喜欢。

莲果然挑起眉头挖苦他。

“对了,应该恭喜你啊,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呢。”

听到这里,真司默默低下头。

等到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下了,真司一个人悄悄钻进厨房。剩下的那盘饺子还原封不动地在灶台上摆着。真司原本打算一个人一口气把这些都吃掉,但是一想到莲那家伙还没尝过自己亲手包的饺子,不免感到遗憾。因为他最讨厌遗憾的事,比方说后来再也找不到的黑猫,没能和已经过世的祖母见上最后一面,失去了联系的童年玩伴,还有那些回不去的记忆……

真司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眼眶里打转,湿漉漉的感觉很不好受。他仰起头,机械般地将冰凉的饺子递进嘴里,咀嚼、嚼碎,再缓慢地咽下去。

骑士的战斗已经陷入绝境了吧,他和莲才认识了没多久,即使对方是个出言不逊的小气鬼,但也是作为他的同伴而存在着。正因为如此,所以真司才不想产生新的遗憾。他将掺杂泪水的肉馅吞入喉咙,食道柔软的边缘产生了仿佛在被刀刃割裂般的刺痛。虽然完全凉透的食物没入喉管的滋味并不好受,但是一想到未来种种可能发生的美好生活,他的内心又燃起欣慰的情绪。

厨房外传来轻微的鞋子摩擦地板的声音。没过一会儿,莲就站在门口了。

“喂,这么晚了,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呢?”

真司回过头,若无其事地擦了擦嘴。

“要你管啊。”

“你这是……”走过来的莲看见他手上的盘子,一时语塞,“这么晚了还在厨房里,你晚饭没吃饱吗?”

真司抬起眼睛,看着他说。

“很明显啊,还不是因为留给你的饺子已经凉透了。谁叫你不愿意吃呢,最后只好都进到我的肚子里了。”

“没人叫你吃掉吧,倒掉也无所谓。”

“那样多浪费啊。莲,你真的不尝尝吗?”

他忽然急切地希望莲尝到,于是踮起脚凑上去,用手抓起一只冰凉的饺子,试图塞进莲因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嘴里。

莲下意识推开了他。

“都说了我不想吃——”

哗啦。

真司呆愣地看着盘子滚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阵响声。他立马蹲下来,趴在地上去捡起瓷盘的残骸。

“浪费粮食的家伙,不明白农民的辛苦……”

他皱起眉头,紧紧咬住颤抖的唇角,脸颊两侧的酒窝因为用力凹陷出两团深色的阴影。然而所有倔强的忍耐都是徒劳的,最终,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顺着真司脸颊的两边流了下来。

幼年的真司顾不得摔倒的疼痛,更来不及流下委屈的泪水,只有将目光投向地上那碗粘上灰尘的冰冷米饭,防止剩下的愈发少得可怜的食物再次被神使大人窃走。

黑猫霍的睁开绿色的眼,虚张声势地冲着他发出恐怖的叫声。悬针般竖立的瞳孔像一把利箭,试图驱除一切无故闯入的敌人。它的影子投在地面上,抻得很长,仿佛一只蜷缩双翼藏在洞窟中的蝙蝠。因趴伏而凸起的肩胛骨支棱着,以一种可能随时扑过来的好战姿势,缓慢沉下脑袋,屏息凝神地紧盯着看中的猎物。

“我知道你也很饿啊,但是……”真司不断地咽下口水,喉咙因为重复吞咽的动作逐渐发干,“但是……我比你更需要这些东西。”

黑猫忽然放松下来,用长长的尾巴缠绕住真司的手腕

真司拾取一团米饭,放在掌心当中。很轻地“喵喵”叫了一声。

这样就能和猫沟通了吧?真司回想自己见过村里喜爱猫的大叔喂猫的场景,他每次都会这样学着猫叫,勾着背蹲在草垛中,俨然将自己融入猫的世界,变成一只巨大的猫了。通常情况下,不一会就有一群小孩,大部分是穿着漂亮碎花裙子或传统服装的女孩子,开始围着大叔议论纷纷。

“可以摸一下吗?”“猫猫会怕疼吗?”“轻点不就好了!”

他们反复问着这些话。真司只能远远地看着,因为此刻猫变成了一个玩物,供游人肆意抚弄观赏。真司绝非那些轻浮游人当中的一员啊,也不像大叔一样是猫的伙伴,他才不好意思冲进人群中和浑身脂粉气的女孩子玩到一起。很多人说过他像女孩子吧,漂亮的大眼睛,谁都无法拒绝。

真司掐了一把自己的脸蛋,倔强坚持着内心的念头。要忍住哦,不能因为可爱的喵酱就向女孩子们妥协,因而带回去一身脂粉味。他固执地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观望,等郊游的女孩儿们跟着鲤鱼旗子走远了,这才来到大叔跟前。

“想摸摸它吗?”大叔笑着问他,光溜溜的脑袋像一片红色海,夹杂了几缕稀疏的毛发,仿佛大海中渺小的船。那股红润的、年轻人般的气色让他的年龄变得模糊起来。真司想不出来他该多大了,或许六十岁、五十岁,或许只有四十岁?无论年龄有多大,但他长久地保持了一颗纯真的心,这正是令真司羡慕的地方。

真司犹豫着问他:“可以吗?”

“哈哈,你应该学着我的样子,轻声轻气地说,‘喏,猫神大人,请让我摸一下’。”

“那么……请让我摸一下吧。”

真司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的同时想象着大叔的语气,嘀嘀咕咕地说道。

猫神大人果然垂青他了。嗅来嗅去,平和地低下头觅食,而不是狩猎的姿态。

“快吃吧、快吃吧。”

不近人情的黑猫突然向人类示好。真司一面高兴地抚摸猫翘起的尾巴,一面和它分享有限的食物,因为突如其来的喜悦,不禁咧开嘴角傻呵呵地笑。

“嗬啦嗬啦,这不是很乖嘛。”

真司握住黑猫的腕,看着它像人一样直起上身,伸了伸懒腰,用柔软温暖的头磨蹭自己的掌心,把手掌挠得很痒。玩耍疲惫以后,黑猫最终趴在膝盖上蜷成一团,安静地眯起眼睛,像是一尊睡着了的神像。

缘分从此开始了。真司温柔地抚摸它的脑袋,一面说道:睡吧睡吧,为了晚上的工作准备。要把偷窃人类粮食的糟糕敌人一网打尽啊。

“莲?”

莲蹲了下来,握住真司的手腕,咬下他手里捏着的准备塞进自己嘴里的饺子。

“味道勉强还行。”莲随意咀嚼几下就咽了下去,他评价道,“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吃。”

真司茫然地看着他。仿佛一条看不见的丝线,从过去那只黑猫的身上连接到真司,再联系到莲。莲看了过来,于是真司局促地低下头,在围裙上擦着自己浸满油渍的手。他对完全不理解自己高超厨艺的莲说道:“怎么能是‘勉强还行’,是你没加醋吧?再说,囫囵吞枣能尝出什么味道……”

“小心!”

莲开口提醒他,显然已经晚了。

“又打碎了一个啊……”

真司跌坐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拾取碎瓷片,一边恳求莲。

“求求你,不要告诉优衣和婶婶。”

莲注视着他耸动的肩,看着他用手捡起一片片危险品,对他说道。

“为什么?盘子不是你打碎的吗,最起码要对自己行为负责吧。”

“莲,我这个月的工资已经扣的差不多了,所以拜托你了。”

“不如算在我的账上好了。你欠了那么多,应该不在乎多欠一点吧?”

“才不是!我倒是想早点还清,谁想一直被追债啊……”

“把嘴擦干净。”莲按住他的肩膀说,“我可不想沾到被你带上床的油渍。”

“不行。”

“擦嘴还要我教你吗?”

真司坐在地上,含住受伤的手指,对莲抱怨道。

“可是,我的手都被瓷片划破了啊,我用什么擦呢?非要用手的话,血会止不住的……”

“你是笨蛋吗?”

莲站了起来。他拿来一块干净的抹布,俯身替真司拭去嘴角的油污。另一只没处安放的手,正好兜住真司晃来晃去的脑袋。

莲说道。

“别乱动。”

“没有啦,我没有乱动。”

真司摇着头仰视他的样子未免过分纯真了。正因为他的可爱,所以莲突然想到要捉弄他一下。

“城户,你的牙齿上——”

“怎么了吗?”

“嗯,沾上海苔了啊。”

莲说完,真司立刻愣了一下。

“啥?怎么可能啊,我才没有在馅里放海苔呢。你再仔细看看嘛,应该没有吧,肯定是你看错了……”

莲无视的他说也说不完的话,用抹布轻轻擦了一下他露出来的牙齿。

真司微张着嘴,任由他动作着,口头含糊地答应道。

“嗯嗯谢谢你啊,莲,你果然是个很好的人。可惜厨房里没有镜子,不然也不用麻烦你了……”

清洁结束之后,莲松开手,同时深深叹了一口气。

“好了。”

“谢谢你啊,莲,你真好。”

“……还真是个笨蛋。”

莲起身把抹布丢进水池里,拧干后挂在洗水台边晾干。他转身和真司对上视线。

真司朝他笑了一下,心想:莲本质上其实是个很温柔且充满勇气的人吧,只是因为深陷战斗才和所有人保持安全距离。他为了救治女友不惜拿生命作为赌注,这种勇敢很少有人能做到吧。

莲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他伸出手。

“还在地上坐着干什么?快起来。”

真司握住他的手站起来。莲又说。

“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

“好啊好啊,一起上楼吧。”

真司正愁没法处理地上的那些瓷片,莲就主动帮他把碎掉的盘子用毛巾包起来,然后丢到花鸡门口的垃圾堆里。因为夜深了,回来时,他们把鞋子脱下来拿在手上,踮起脚慢慢地踏上台阶。

“小点声,我已经因为你失眠了,你想把优衣和婶婶也吵醒吗?”

莲叮嘱道。

“对不起啦,我会注意的……”

真司刚想扶一下楼梯的把手,由于木质楼梯的尖刺触碰到伤口,受伤的手指立刻疼得缩了回来。他小声惊呼,险些掉了下去,但好在被莲及时抱住了腰。

“你还真是麻烦啊。”

防止他又要掉下来,莲把他往怀里推了推,抱得更紧了。莲无奈地说。

“快点上去吧,包扎一下就好了。”

真司没有说话。他点了点头,缓缓地把脑袋埋进莲的颈项间。

“嗯嗯,我知道了。”

说完,真司就闭上了眼睛。

——他们之间,这样就足够了。

1禅与机车维修

男子汉应该有一辆帅气的机车,可是城户真司只有一辆被路过坏人打掉后视镜的小电驴。买一辆机车的愿望目前很难实现,毕竟,每个月微薄的薪水还不足以让他还清债务,指望彩票中奖更是遥遥无期。

“因为钱不够,所以不能换一辆帅气的摩托。”真司这么告诉自己,并且给自己加油鼓劲,“人的终极目标是买一辆摩托,我要为之努力啊!”

但人倒霉的时候做什么都很倒霉啊!那个浑身上下黑漆漆的男人。就是他,堵在花鸡咖啡店门口,故意撞了真司好几下。

“谁知道他要干吗,一看就是个小混混吧?”

真司腹诽着难过了一会,但是看见对方递给咖啡店前台的名片之后,登时眼睛发光。他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那个……你在维修摩托的地方上班吗?”

男人缓缓抬起头。

“怎么了。”

真司鼓起勇气说。

“如果有二手的摩托,能不能麻烦给我留一辆?”

男人疑惑地反问:“我好像不认识你吧。”

“呃,这个嘛……”真司从钱包里掏出四百円,“我请你喝咖啡。”

“这里只有红茶。”

“啥?咖啡店为什么没有咖啡啊……好吧,只有红茶也行,请你喝红茶。”真司双手合十说,“如果有的话,拜托帮我留意吧。”

男人皱起眉头:“自己去店里看看不就行了,这种事情当然是谁给的价格高卖给谁了。”

“但是我现在没什么钱,所以才请你帮忙……”

“三万円。”

“啊?”

“你欠了我三万円,算上利息,一共十三万。”

“什么啊我们根本就不认识,你不要自说自话,想用高利贷骗我……”

什么人啊!

男人喝完茶后放下空杯子,对店长说。

“多谢款待。”

真司喊住他:“喂,你要走了吗?”

“嗯。坐我的车走。”男人一边推开门往外走,一边对他说,“我现在要回店里去。”

“坐你的车?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喂,可是我们不熟啊……”

男人头也不回地走出门,跨上机车然后打开嗡嗡的引擎。

“不上来我就走了。”

真司嘟囔着嘴,快步走上前。“知道了知道了,这就来了。”

“抱紧。”真司坐上去了,男人将他的手拉过去扣在自己的腰上。

碰到冷冰冰的皮带,真司感到极其尴尬。他问:“那你……”

“莲,秋山莲。”男人侧过脸,把头盔丢给他,“记住了,这是我的名字。”

“哦,那么莲。”真司带上头盔,“现在就走吗?”

“现在就走。记得欠我的中介费。”

“啥?不是你要带我走——喂!莲——”

真司大喊着,然而他的声音很快消失在摩托呼啸而过的狂风里。

在路上的时候,真司觉得脑浆要被莲夸张的速度摇匀了。就这样被陌生的男人带走了吗?真傻啊,这叫什么事啊!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简直像坏掉的摩托一样,该随对方去店里好好修理一番了。

2被子

真司睡觉很不老实,所以每次事后秋山莲宁愿选择拖着昏昏欲睡的脑袋回自己的床铺睡觉,也不和真司睡一张床。真司发现之后,脸上失去了往日那种傻兮兮的笑容,皱起眉头来抗议道:

“为什么不跟我一起睡啊,我们不是关系很好吗?”

“那你倒是别吵啊。”一想到真司的鼾声,莲就头疼地扶着额头说,“你见过哪个人有你那么糟糕的睡相?根本没有吧。”

“咋能这样说我,好过分……”

真司紧张地看着脚尖,然后说出自己的愿望。

“但是,我想跟莲一起睡嘛。”

“你想什么呢?跟你一起睡,我还不如去睡厨房。”

“那你就去睡厨房吧,我一个人住楼上!”

“开什么玩笑啊……”

最终,秋山莲想出一个绝妙的办法,就是用被子把真司整个裹住,再丢上床。

“啊啊啊,莲!”真司缩在被子里,被裹成一条长法棍,或者说更像一条僵硬的虫子吧。他扭曲着膝盖在床上翻来覆去,绝望地喊道,“等一下啊我动不了!”

“动不了就对了。”莲满意地将他颈边的被角掖下去,露出头发凌乱的脑袋,径自在床沿坐下,“要是每天都像现在这么安稳,也不至于收你的精神损失费。”

“啊啦,什么费用?莲你又随便给我的欠账单上加东西了是嘛……”

“怎么能说随便。难道你敢说没有影响到我睡觉吗?”

“好烦啊,那我从现在起保持安静吧……”

“你最好说到做到。”

莲关上灯,爬上床,和真司背靠背睡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

“莲,我喘不上气。”

“忍着。”

“莲,莲,莲莲莲莲莲——”

真司一直喊个不停,秋山莲不耐烦地捂住耳朵,转身看向他。

“你怎么还不睡?”

真司躲在黑漆漆的被子里小声说。

“被子里好闷。”

“……”莲眨眨眼,“所以呢?”

真司伸出一只手,蓦地拉住他的胳膊。秋山莲感到莫名其妙,下一刻真司就猛然掀起被子,把他也卷了进去。

“哈哈,现在知道我刚才的感受了吧!”

莲掀开蒙住脸的被子,无语地扣住真司乱动的腰,沉声责备道:“搞什么啊你,还睡不睡觉了。”

“马上马上!”真司钻进莲的怀里,安心地重新盖起被子,说,“现在可以睡了。”

他将双腿架在莲的腰上,整个贴住对方结实的身躯。莲忍耐了一会,拘谨地伸出手,听见下颌处微弱的呼吸声以后,才落下掌心轻轻抚摸真司的发顶。

“真是个幼稚鬼。”

3理发

“疼疼疼——”

秋山莲拔掉那根透明的长发,举起来对着吊灯仔细观察。过了半晌,他皱起眉头说:

“城户,你才二十岁就有白发了吗?”

真司不置可否,马上气鼓鼓地挥舞着手臂,反驳他道:“谁叫我是未来的超级记者呢?为工作操劳太过劳累了,有几根白头发也很正常吧。”

秋山莲摇了摇头,丢掉那根白发,继续替真司擦头发。真司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于是警觉地按住莲的手腕,问他。

“等等,擦头发的话,你打算收费吗?”

“为什么要收费?”秋山莲疑惑地反问他,“如果没把头发擦干净害得你着凉了,晚上受罪的应该是我吧?毕竟某人的声音……”

真司意识到自己夜晚那控制不住的鼾声,立刻岔开话题。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你不知道。”

“我都说知道了……”

擦干净湿漉漉的头发,准备进入下一个环节。一开始就是秋山莲提出要帮真司擦头发的吧?说着说着,莲又提到自己会理发的事。真司自然信以为真,也想见识莲的本事,所以央求他帮自己理发。

“过来。”秋山莲把真司拉到镜子前面,同时搬来一只凳子,“就在这里坐好。”

“莲,你给别人理过头吗?”

“没有,我只给自己理过发。”

“不可能吧?”真司摸着下巴思索起来,“惠里小姐呢?”

“惠里是短发。”

“好吧。优衣和婶婶呢?”

“我为什么要帮她们理发?”

“那么,不是女朋友也不是优衣她们……母亲的话,一定有过几回吧?”

莲的动作顿了一顿。他犹豫着沉声说。

“母亲早就去世了,所以我对她没什么印象。”

真司小声道歉:“……对不起。”

莲叹了口气。

“母亲的事,我早就不记得了,所以你不用道歉。”

既然莲这么说了,真司也暂且放下悬着的心。

莲掀起真司额头的刘海,露出他整片光洁的额头。真司垂下眼睑的时候,挠过眉间的碎发盖住了往常展露人前的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扫过可爱的脸颊。莲将手上海藻般乱纷纷的金发认真梳理分明,打量着真司柔软的发丝和秀美锋锐的鬓角。飘起的发梢吸住莲的掌心,像一根纤长的天鹅羽,轻轻抚弄莲手心上的掌纹。

“怎么少了一块?”

他忽然揪住耳边那片短了一截的头发,问道。

秘密被发现,真司先是愣住,继而忍不住地咯咯笑起来。

“该死,这是自己剪的啦,参差不齐,很难看吧?”真司的语气不像高兴也不像难过,非要说的话,大概是迫于不少生活压力但又努力抗争的乐观。

“谁让外面的理发店价格昂贵,最便宜的理发竟然都要将近四千円,完全接受不了吧?虽然是自己剪的,但只要用后面的头发将前面的头发遮起来不就不会被人发现了吗?更重要的是,一分钱也不用花了,可以省下来一大笔钱,做什么都好吧,我想拿去吃一碗加叉烧的酱油捞面……再有剩下的,就去买一张彩票好了。”

“那也不能剪成这样。”

“欸,不是只有你发现了吗?连编辑长、令子小姐,哪怕优衣和婶婶都没察觉吧!”

“真是个随便的人。”莲评价说。

“随便吧,我喜欢随便的日子。”真司不理解他的否认,絮絮叨叨地说,“早就想剪一个新的发型了。现在的头发太长了,已经看不清路啦,必须要像女孩子一样扎起来才好……”

其实这样挺好的,很好看。要是剪成短发,和周围的人一模一样,岂不是无法做现在的自己了?本来内心就已经很幼稚了,还要剪成学生时代的短发,怎么看都是长不大的小孩吧。莲漫不经心地剪着崎岖的发尾,表面上发着呆,实际在心里替真司的发型辩解道。

“莲?”

真司喊了一声提醒道。

过了一会,秋山莲放下手中的剪刀,揭掉罩在真司身上的围裙。“剪好了。”

“这不是没剪多少吗?”真司对着镜子看了半天,发现不同之后展颜惊喜地说,“莲好厉害,这边看上去整齐多了。”

秋山莲点点头,转身要将剪下的头发丢进垃圾桶。

“啊,别扔掉!”

“一绺头发而已……”

“那可不是普通的头发,而是幸福降临的征兆啊!”真司一拍脑袋,说道,“我想起来了,那天理发的时候,头顶掉下来一只蜘蛛。那可是蜘蛛啊,早晨理发出现的蜘蛛,是好运降临的兆头吧?”

“是吗?那也只是一绺头发而已,出现蜘蛛大概是因为屋顶很久没有打扫了……”

“莲,你真的一点都不浪漫。”

真司撅起嘴。

随着他再次露出纯真无邪的笑容和真挚的眼睛,莲下意识地躲闪,并且自顾地扭过头去。

“总之,不许扔掉啊。”真司忽然拉住他的手,把那绺头发攥进手里,跑到自己的床边,在办公包里翻出一只空白信封,将头发包裹起来,然后摆在莲的床头柜上。

“我才不是小气的人,虽然欠了你很多账,但遇到这种事情,怎么能忽略掉你?好啦,我要把幸运分一半给你。我真是个大方的人,哈哈!”

“城户……”

莲最终没有说出接受的话。

等真司兴高采烈地出门之后,秋山莲无可奈何地拾起床柜上的信封,将被包裹住的发丝塞到枕头底下。

既然是这家伙的好意,领取之后也没什么坏处。不是吗?

莲看着那只信封暗想着。那么,就光明正大地收下他的祝福好了。

4争吵

“……莲。”

“……莲?”

“莲……莲!”

真司系着围裙,趴在桌面上朝坐在对面的莲喊道。

莲抱起胳膊跌坐在椅背上,一边听他喊,一边不耐烦地托起下巴。

“你吵够没有?”

“为什么不理我!”

“……”

“莲。”

“怎么了?”

真司苦着脸,双手紧紧揪起围裙的衣摆,咬住嘴唇说。

“不要生气了。”

“没生气。”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莲终于抬起头。

“我什么时候不理你了?”

听到这句话,真司如释重负地笑起来。

“都认识那么久了,大概不会还为一点小事闹别扭吧,就知道不像你……”

莲没有回答,沉默着咬了一口面包。

从花鸡咖啡店搬出来之后,真司仍然一直和莲住在一起。难得有个熟人愿意帮他分担房费,真司简直太高兴了,直呼莲是个好人。好人,绝对不是坏话吧,为什么每次这么夸他,莲还要生气?由于合同到期,真司一年之内搬家许多次,每次的合租人都是莲。与其说莲长期跟他同居,不如讲,看房子时就约定了一起。公寓的租金起起伏伏,大多数时候都是莲先垫着,到现在,他欠秋山莲的钱早就数不清了。

总之,莲一直是个好人。

真司侧目回想着过去,差点忘了听莲说话。

“反正,你不用特意起早做饭,我去外面吃也可以。洗碗什么的轮流来就好了……喂,你到底把我说的话听进去没有?”

莲伸手撩起他额前的碎发,盯着他的眼睛看。

“你听进去没有?”

真司不自然地退了半步,假装整理凌乱的发丝。

“嗯,我想想,对,你说挺喜欢……挺喜欢我的性格对吧?是的,我也很喜欢莲的性格啊,”

莲深吸一口气,说道。

“简直不可理喻。”

“别生气了。”

真司走过来,抱着他的胳膊晃,绞尽脑汁想办法安抚莲的情绪。

“那,晚上……”

“晚上干什么?”

“做吧。如果压力太大了,我可以帮你……”

真司打定主意,这样做莲一定会原谅他的。谁知,莲反而更生气了。

“你就是怎么帮忙的?”

莲气愤地在桌下跺着脚。

好心被看扁,真司不愿意了。他突然瞪着眼睛喊道:

“因为觉得亏欠你,所以不由自主承担家务,即使这样还要责备我,要是做其他的事情,你又嫌我笨,还能怎么办嘛!”

真司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他凭什么要迁就莲,凭什么!这家伙未免也太放肆了,莫名其妙辜负他的好心。如此想着,真司把能想到的恶毒的话一股脑全都倒了出来。

“反正你也聪明不到哪去!如果你真的很聪明,为什么和前女友分手?就你这种臭脾气,谁也不想跟你在一起吧!”

莲猛然站起来,撸起袖子。

“你说什么?想打架吗!”

真司不服气地凑上去,踮起脚靠近莲。

“我就是要说!就要说,就要说!肯定是你做了对不起惠里小姐的事,不然为什么戒指也丢掉了。”

“……那都是一年前的事了。”

“现在还找不到女朋友也是因为你脾气不好。”

“不是我的问题。”

“就是你的问题!”

莲不想继续无意义的争吵,主动岔开话题。

“喂,城户,我昨天倒是刚拿到工资,不如……”

“怎么了?”

“……”

“我明天就去找别人合租。”

真司没什么感情地说。

“欠我的房费怎么办。”

“我已经攒了不少钱了,可能还不太够,现在全部都给你。至于其他的,以后会慢慢给你的。”

真司说完后,转身冲进房间。他把钱包丢在桌上,打开拉链,将里面的零钱全部倒出来。旧钱夹的内层收不住东西,他努力地晃着口袋,倒一点出来,莲就塞一点回去,纸币硬币散落一地。莲最后无语地弯腰捡起几枚掉在地上的脏兮兮的零钱,举起来给他看。

“你跟一分钱都没有有什么区别?打算出门睡大街吗?”

“要你管,我才不要天天跟你吵架,我必须搬出去!”

真司拔高声音反驳回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抓住莲的手,不许莲把钱收起来。

“因为好心才跟你住了这么久,我已经看透你了,我再也不要、再也不要……”

他说到一半,突然局促地跑开,抱起膝盖蹲在墙角小声地哭。

莲走过去按住他的肩膀。

“其实我……”

“不要和我说话。”

真司倔强地推开他的手。

“晚上去商场吧,买点东西回家,明天做好吃的。”

莲和他一起蹲下,很轻声地对他说。

过了一会,真司抬起袖口,擦掉从下巴上滑落的眼泪。

“……好吧。”

他站起来,慢慢抱住差点走开的莲的腰。

“晚上……”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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