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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驾过和宁门,过望仙桥,过下瓦。

在日复一日的歌声中,赵瑗凝视着赵熹沉静的面容。

赵熹是怎么想秦枞的呢?

谁都知道,秦枞是因为主导议和才成为的宰相,可他这么多年来的骄奢跋扈难道赵熹一点也不知道吗?赵熹会对此没有任何想法吗?哪怕他不在乎秦枞贪污了多少钱,可他难道一点也不在乎秦枞弹压百官,威势冲天吗?

如果在乎,他不应该欢喜吗?

如果不在乎,他不应该悲伤吗?

可赵熹没有表情。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赵熹扯动了笑容,在金壁车中,他把赵瑗揽在了怀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喟叹,仿佛得到了天大的满足:“待会儿去你家看看,好不好?”

去我家?

赵熹不止一次去过那里,在它成为赵瑗的家之前。

很悲哀地,很可耻地,在秦枞终于要死的时候,赵瑗想起了岳展被赐死的后一天,建炎十二年的春节,那一天赵熹在大庆殿举行了隆重的典礼,金花勾勒绛纱袍。赵瑗的双脚还隐隐发冻,通天冠下,他看不清赵熹的脸。

天道,它的运行自有规律,从来不因为夏桀、商纣那样的人灭亡;也不为唐尧、虞舜那样的人而存在。

秦府的大门洞开。

秦坦和秦枞的妻子魏国夫人王氏,率领全家老幼恭迎门外。

赵熹上下皆白,甚至没有戴黑纱幞头,只戴了一顶白玉梁冠,素舄踩在迎接天子的红毯上,秦府众人皆哭,秦坦更是扑倒在地上:“官家!官家!”

赵熹脸上终于有了表情,那是一点哀痛,也许是被这样震天的哭声打动了:“前两天不还说快好了么?”他状似不经意道:“若非普安来说,朕尚不知他已沉疴至此。他是定策元勋,病无人问,叫朕如何心安?”

果然,秦坦抬起脸,狠狠瞪了赵瑗一眼,旁边的王夫人接过话来:“妾身禀告官家:从之早上已说不出话来,家中本想上奏,奈何这孩子怕惹官家担忧烦心,故而按下不表。谁知官家竟降临车驾,如此恩荣,妾一家虽死无憾!”

秦坦连忙道:“是、是,正是这样,怕官家听了难过。”

赵熹叹气道:“从之现在如何?”

秦坦道:“听官家要来,爹爹他一下子就坐起,兴许是要大好了!臣正在命人给爹爹更衣。”

赵熹道:“他若能好起来,朕也不算白来。”他缓缓走进秦府,果然药味从卧内一直飘到大门口,可也不说让秦坦去制止别人给秦枞换衣服,只道:“他一向爱体面,不叫他冠带,他心里恐要难受,朕等等亦无妨。”

病得那样重,还要被扯起来梳头发、穿衣服?秦坦说这话原本是等赵熹宽容这些礼节,可赵熹并不宽容,反而愿意等一等。于是一噎:“是、是,臣叫他们快一些,外头暑热,请陛下一幸玉堂。”

赵熹摇摇头:“无妨。”

他竟然就地开始游园起来。

秦枞作宰相近十年,府邸奢华就是连王府、皇宫也比不上,大夏天的,竟然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那一潭碧水竟然活络起来,荷面缭绕白雾,如同蕊珠仙境,走在旁边就叫人心生宁静:“这池子倒是多意趣。”

白玉阑干、朱漆琉璃,勾结的镂花,侍女走过的盈盈香风。

秦坦终于忍不住了,他凑上前去:“陛下,家父沉疴至此,即使病愈,恐怕也无法出任宰相了。”

赵熹颔首,又有些遗憾:“你父亲为朕安定社稷,朝廷重之、百姓赖之,遽然舍朕而去,非朕所望,只是天命无常。”他叹一口气,赵瑗看见他很珍爱地摸了摸池边的白玉护栏,秦枞淫奢至此,连护栏都妆点了金丝,可赵熹的眼神并不是谴责。

秦坦道:“那、那家父若致仕,不知谁可以做宰相?”

赵熹的手一顿,仿佛没听清似的:“什么?”

鼓起勇气,秦坦还想再问一遍:“不知谁能够做……”

赵熹淡淡道:“这不是你该问的。”

他的手离开阑干,一点灰尘也没有,洁净的白玉,赵瑗看着秦坦骇然,然后跪下,远远地,赵熹把他抛在后面。

他到底在想什么?赵瑗扶着他往前走,秦坦纵然胆大包天、色厉内荏,害怕大权旁落故而问赵熹下一任宰相的名字,可赵熹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他不懂他。

正如同赵熹可以叫他来,又叫他走那样。

素舄步阶,跨过门槛,在万岁声中,秦枞被两三个人支撑着坐起来,像一根枯木。他瘦的真厉害,两个月前赵瑗还看见他坐在金根车里呼风唤雨的样子。

这就是衰老和死亡吗?

“从之!”

赵熹哀哀地叫了一声,可步子没有加快,赵瑗仍然把住他的手臂。

听到这一声呼唤以后,秦枞的眼里、鼻下全是晶莹,淋浪呼噜了一片,宰相的紫公服撑着一支病骨,赵熹脱开了赵瑗的手。

轻盈的一掠白扫到床前,赵熹从袖中扯出了一抹红帕,他浑身上下最重的颜色就在这里,红色摇曳到秦枞脸上,赵熹再次呼唤:“从之!”眼泪从他的眼睛里下来,可他没有擦,只是用红帕一点点为秦枞擦拭泪水。

他坐到秦枞床边,秦坦、王夫人,秦枞的子子孙孙都围在这里,繁华陆离的一个房间,赵熹穿着一身朦胧的白。

“陛下……”

他呼出一口气,又吸进去一口气,勾连着一口痰:“陛下!”

赵熹甚至抱住了他:“从之?你有什么话说?”像爱护自己的长辈那样,他凄婉掉下泪来,赵瑗感觉白的吓人,红的也吓人。

秦枞果然有话说:“愿陛下…固邻国之欢盟,思宗社之大计……臣死无憾,陛下!”

赵熹回应他的呼唤,红手帕一点点游移过他的眼睛:“朕知道了,从之,朕知道了,朕有一件喜事要告诉你,你不是正忧虑宗社之事吗?”纱白的广袖微拂:“我要有儿子了。”

秦枞粗重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轻轻地,赵熹脸上甚至有了笑意,脸颊微凹,他抬起头来,正视赵瑗:“朕不日将为他定名分,正王号,正式过继……你说,一个‘虞’字王号,怎么样?”

四下寂静,赵熹呼唤赵瑗上前:“普安,天日之表、英睿夙成,将来必是有为之君,从之,你……”

可以去死了。

离得太近了,赵瑗看见了赵熹脸上欢悦的笑意,秦枞要死了,赵瑗有什么不开心的?他是正茂的春树,秦枞是陷入黄泉的枯木,横亘在赵熹的怀里,吭哧着喘气。

可春树又怎么样,即使是八千岁的椿也有枯朽的一天,因此,即使赵瑗被赵熹选中了又在呢么样?

走马灯似的死亡前,赵瑗想起那个雪夜。

赵熹……赵熹!

蜿蜒的两行泪爬过赵熹的脸颊。

“陛下,你、你好、好……”

赵熹按住他:“朕好,朕一切都好。”

秦枞挣扎面向赵瑗,盯着,如同十二岁的赵瑗守株待兔跑到他面前喊“岳展是无辜的”表情一样,他嶙峋的、腐朽的身体诡异地笑了:“朱明盛长,旉与万物……臣、臣不得见也!”

他见不到赵瑗登基时候的样子了,他要死了。

他输了,赵熹选择了赵瑗,谁都知道赵瑗代表着什么,他押宝的赵璘输了,他的一切,他的家族,什么都要完蛋了!

血喷在红帕上,隐隐溅到赵熹的手掌,他的头重重跌在赵熹怀里。

他死了。

也同样见不到新的夏天。

这是他的遗言吗?遗憾见不到朱明之夏?可为什么对我说?

停滞了两秒,赵熹急速出声,痛呼道:“从之!从之!!”

呼唤拉回了赵瑗的神智,他把赵熹从秦枞床边扶了起来,红帕子飘落,秦枞带着快意的笑跌回床榻,沉沉的。

哭声随即响起,嚎啕成汪洋,王夫人上前拜道:“逝者已矣,此是不祥之地,愿陛下移驾。”

赵熹看了她一眼:“夫人节哀。”

他也许只带了一条帕子,因此脸上干涸着眼泪,赵瑗想不起来给他擦,就落成两条,透析出一点盐分,目中晶莹一片。

走过秦府,就是普安王府。

没有任何停留,赵熹一昧地往前走,谁也跟不上他,除了赵瑗,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走到赵瑗的寝卧里,他终于坐了下来,带着一点小孩子气的欢欣笑容,新奇地抚摸赵瑗的床。

其实这个地方他来过多少回?

赵瑗静静地看着他,很突然地,赵熹开始脱衣服,月白的纱袍遮得天日都晃一晃,腰带脱在地上、外袍脱在地上,头冠脱在地上,他长长的,如瀑布一样的头发垂落,遮住他的后背,靴子脱落——

咣当一声。

罗袜中掉出一把朴实无纹的匕首,包着鞘,因此不知道它有多么锋利。

赵熹捡起匕首,打开门,赤着脚跑了出去,一点也不害怕被别人看到。

跑啊跑,跑啊跑,掠过回廊,掠过葡萄藤架,掠过稀奇古怪的墙绘,赵熹停在一顷农田前面。

赵瑗照顾过这里,但他其实对饲弄这些不太擅长,但麦苗和青菜不像兰花和竹子那样需要呵护,撒下一把种子,它们自动自发就会长出来,生根、发芽。

微风拂过赵熹的后背,拂动他的头发,他赤着脚踩到泥土上,脚踝溅上一点泥巴,太阳把沟壑晒得燥热。

“他死了。”

赵熹喃喃地说,用力一掷,把匕首扔了出去。

“我再也不需要这个了。”

匕首在水渠里漂浮,远远流走。

赵瑗静静地看着他,心里一阵雪亮,又一阵冰凉。

他忽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向赵熹告知秦枞死的时候,赵熹脸上之所以面无表情,是因为——

一阵风吹来,赵熹轻盈地跳过农田间的水渠,扑到他怀里。赵瑗把他的腿抱起来,因为他没穿鞋。

“手好了?”赵熹问他,双腿趁势夹住他的腰,脚上的泥尘扫脏赵瑗的衣袍,愉快地命令,“把我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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