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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

在思考之前,段需和先发出了声音。

alpha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身影消失在山坡上。

段需和:“……听不见人话。”

他不太会骂人,而且他也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人,才刚见面就对他抱有无穷大的敌意,好像欠了他钱似的。

谈月梨在门口喊他:“段哥哥,来吃早饭。”

她打开灶台上的锅盖,盛了一碗面条,把锅里唯一的蛋夹上,又在柜子底下翻出个小坛子,从里舀了一勺卤子。她手脚很勤快,端着碗往外走,招呼段需和:“来呀,来外面吃。”

面条特别细,放的时间久了坨在一起,拉扯中尽数断开,散发着一涮锅水的味道。谈月梨说是陈大媳妇生儿子的时候发的,段需和就算快饿死了也不觉得这个好吃,但是谈月梨眼巴巴看着他,只好吃了大半碗下去。

“吃蛋,别喝汤。”她热心地招呼着。

段需不能让这碗面占据世界的中心,抓紧说正事:“我吃饱了。月梨,你知不知道赵婶家在哪里?”

谈月梨:“往西边走,第二个河埠头正对着就是,我可以带你去,但是赵婶不会给咱俩开门的。”

她的语气太笃定,段需和问她:“为什么?”

谈月梨:“赵二身体不好,赵婶在家里守着他,一般不见人。”

段需和想,看来段然现在叫赵二了,这真是一个没有心意的名字。

他抓着话语里的空子:“那什么时候不一般。”

谈月梨乌黑的眼珠子往天花板上看:“赵达叔回来的时候肯定得开,他是她男人,在外面杀猪。还有村里要开会的时候?或者亲戚来的时候。我猜的,人只要活着,就总要给人开门的。”

太阳升得高了,照进来印在碗里上,把苍白的面条都衬得有点气色了。

谈月梨动了两下嘴巴,小声说:“不吃了吗。”

段需和明确表示吃不下了,谈月梨就端过碗来吃剩下的,段需和拦人的手停滞在空中,他不该让小孩吃他的剩饭,但是谈月梨狼吞虎咽的,生怕他反悔一样。他陷入一种无能为力的惶恐之中,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阻止她,怎么做似乎都不太好。

不过谈月梨吃了两口就停下来了:“……我也吃不完,平时没放过这么多猪油,嗓子眼都要糊住了。”

段需和听得心碎,她还这么小,板凳竖起来都比她高,怎么连碗像样的面条都没吃过。他习惯性想要谈谈资助她的事,不过谈月梨表示没有空。

“我要去地里给我哥帮忙,中午回来做饭的时候再说,你要是还想去找赵婶,那时候我带你去。”

谈月梨扛着袋化肥走了,段需和决心不能全靠一个小女孩,她也不应该参与到这样的事情里来,于是自己动身,按她说的,找到了赵婶的屋子。

门口的野草长得很高,把院墙都挤歪了,一条老黄狗趴在门缝里,歪着嘴吐舌头。

随意行动会打草惊蛇,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段需和知道自己不能轻易道出实情,他思来想去,找了一副便于行动的说辞,只说自己是来采风的作家,想了解些民俗文化。

文化人的身份在有些时候是很好使的,就算做出一些让人不寻常的事情,旁人也会说服自己。

但是他敲了半天的门,里面也无人应声,树荫里的院落静悄悄,就像他刚来的那个晚上。

段需和只好跟狗说话,这件事上,他是很有经验的!因为他一向都很受小动物的喜欢,下到猫狗乌龟,上到牛羊骆驼,都对他很乖巧。

算命的人说他是大势至菩萨座下侍者转世,前世大慈大悲,今世当享极乐,于是投胎到大富大贵之家。

他完全是错的。

很明显,给的钱越多,这人就说得越动听,要是捐一座庙给他,恐怕前世是玉皇大帝也不可知。

在这村里,一切都不管用了,不光是人不待见他,连狗都嫌,大黄狗看到他把手伸过去就恶狠狠地龇牙,他应该是上了年纪,叫起来都有些力不从心,不过吓唬吓唬段需和已经够了,他只好躲到另一边,狗看不见的地方。

临近中午太阳越来越狠毒,大夏天的在草丛里并不好受,汗黏在背上,枣大的虫子到处乱窜,段需和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忍下来的。他想,万一呢,万一刚好遇上赵达回家,那就可以跟里面的人说上话了,说不定能看弟弟一眼。也许他看一眼就能认出来是弟弟,人和人之间的感觉有时候比任何科学都要神奇。

门的确又被敲响了。段需和探出脑袋去看,他自以为隐藏地很好,不过狗又叫起来,便胆战心惊地缩了回去。

段需和敲门十分文质彬彬,非要屈起两根手指,轻扣在门上,生怕惊扰了谁。

来人却重重在门上一拍。

不是赵达,是那个alpha,他一手提着把巨大的镰刀,另一手却拿着一份文件,像要收割性命前先与人对簿公堂。

“谁!”

里面居然传出了人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衰老,似乎从土里发出来。

alpha似乎也觉得带刀拜访不太优雅,把它放在了门口。

“我谈择。”

这是段需和第一次知道alpha的名字。他们讲的应该是方言,但是和普通话的区别并不大,只有声调些微不同。

段需和是阿里巴巴,他要看着大盗是如何进去。

门开了,又很快关上,不过里面的说话声是不隔音的。

老太太跟谈择说:“早上有人在外面,你瞧见了吗。”

段需和有种做贼被发现的感觉,但是谈择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似乎是为了村里帮扶的事情来的,具体的安排和从前的事情有关,没有详细说起,段需和有些听不懂。

这个谈择看起来这么年轻,居然挺说得上话,老太太一直叫他帮忙拿主意,她的声音尖而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怀疑她买孩子先入为主,段需和觉得她听起来就十分刻薄。

但是除此之外,没有别人的声音。

没有然然那个年纪的孩子。

段需和忍不住想,如果谈择帮他说话,见到赵二应该不难。

虽然这个人的脾气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好在段需和是很擅长跟人交朋友的,他的特长就是容忍人的缺点,让对方从心理上感到愧疚,不过这只对有良心的人有效。其次他有很多钱,谈家看起来必然很需要这个。钱能摆平世界上绝大多数事情,求神可不一定。

他先一步回家,谈月梨已经在做饭了,昨晚上的那个老人也起床了,打着瞌睡坐在餐桌旁边等饭。

段需和想起来了,昨天就是爷爷把他放进来的,老人家能差得动谈择,不如就求他。

他走上前半蹲下身:“爷爷,您醒了。我是昨天借宿的小段,跟您说点事行吗。”

老人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他后露出了一个慈爱的微笑,似乎在鼓励他说下去。

“爷爷,实不相瞒,我是为了……”

老人突然握住了他的手,枯槁的手指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湖仔!你怎么才回来!”

段需和挣脱不开,干脆也狠狠握住了老人的手,两人像外交见面会一样,不知道的以为要拜把子。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背后突然有人开口说话,吓了段需和一跳,他猛地挣脱老人的手往后退了几步。

老人浑浊的眼睛在他们两个身上来回打转,慢慢把手放下了。

谈择回来了,他身量太高,背光站着,表情隐没在阴影中,无端让人感觉阴沉。

段需和这才想起来他昨天说的话,他说他不是湖仔,老人昨天就认错过,他有些懵:“可是昨天他见到我的时候很正常,他还说……”

谈择打断他,把粘着泥土的镰刀重重放在说桌上:“几个月来他就正常过那么一次,所以我让你进来了。现在你该走了,谈月梨都说了,这里不欢迎你。”

谈月梨怯生生地从厨房谈出一个头:“我不是那么说的……我说咱们这……”

看到她哥的眼神,她没敢说完又默默缩回去了。

段需和不懂他为什么这么没有同理心,他又不是来吃喝玩乐的,是来救人!

“我是来找我弟弟的,你也有月梨这样的妹妹,你不明白吗。”

谈择有一种超出段需和经验的冷静,他看段需和像看用力太过的演员,说:“赵二不是谈月梨,我没有义务帮你。”

段需和察觉到自己的眼眶已经微微发热,他泪腺特别脆弱,情绪稍微激动一些,眼泪就会不由自主地流下,他也很讨厌这个,只好低下头擦了擦脸,尽力让自己冷静。

“我只想要确定赵二是不是我弟弟,你知道他不是亲生的,谈月梨说你们每个人都知道。你给我一根赵二的头发,我立刻就走。”

谈择不带什么情绪地说:“你应该叫警察,而不是偷偷去别人门口。”

原来他看见了,段需和为自己的小偷踩点行为臊了一下。可是他心里想着,谈择没有把他揪出来,那是不是说明,他其实是相信了他的话,只是不想自找麻烦。

段需和拿出他最锋利的武器:“我可以给钱,很多很多钱,你只要帮我弄到赵二的dna。”

谈择久久地看着他,段需和以为他心动了,可他最后还是显得有些厌烦:“你认为钱能够帮你解决所有事。”

他用判断句的语气说话,这种人的观念是很难改变的。

段需和可以感觉到他心情的起伏,或许是乡下教育的缺失,也有可能因为没有跟oga相处过,alpha似乎不太会控制自己的信息素,溢出的不快像层层乌云笼罩在段需和上空,他感到害怕了,腿都要发抖,只好说:“就算你不肯帮我,但是我已经付了钱的,借住在这里一段时间没问题吧。”

谈择问:“多少钱?”

他看着谈月梨说。

谈月梨慢吞吞地走出来:“七百。”

谈择:“还给他。”

谈月梨低头看着鞋子,手不停的绞着衣摆,好像不揉烂不罢休:“我用了。”

这下连段需和都有些吃惊,她一个小孩,才半天过去,上哪花这七百。

谈择低不可闻地”啧“了一声:“你拿去交学费了?我会给你付学费的,你不用管这些。”

谈月梨大声说:“那你呢,你不念了?你不能不读书,我……我也不能!段哥哥说的话明明都有道理,还有钱给我们,我觉得他是好人。”

谈择对段需和说:“别理她,过来跟我拿钱。”

段需和没有动。

谈择失去了耐心,伸手拉他,段需和惊惶地闪躲:“别碰我!”

alpha的信息素太过分了,像置身熊熊燃烧的丛林之中,浓烈的热气烫得他站不稳。非要形容的话,失礼的程度就如同把他扒光了紧紧抱在怀里。

他也控制不住自己的信息素了,但是这样做就是在示弱,在对alpha表示,你的确压制我一头,我服了。

段需和为自己感到悲哀。

不过谈择终于放过了他。

似乎刚意识到段需和是一个需要他保持距离的oga,谈择往后退了几步。

“那你就待在这里,但是如果让我发现你有问题。”谈择的声音很沉,“我就杀了你。”

谈择走了,少了他的压制,段需和终于松了口气,谈月梨眼巴巴地看着他,等他的反应,好像他现在发怒的话,她就代兄道歉,跪下求饶。

小孩是无辜的,段需和慢慢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说:“是不是该吃午饭了。”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人还没死前总得吃饭。

谈月梨积极备筷,中午吃青椒炒土豆丝,虽然就一碗菜,不过量很大。

那个青椒根本没熟,土豆还有一种独特的腥味。

段需和:“这个土豆是不是发芽了?”

谈月梨很惊讶:“你咋知道,发芽的地方我都挖掉了,这你都吃得出来吗?”

快发芽的土豆便宜,谈月梨买了好多,段需和一下午都在帮忙处理,当然,也不排除他干活慢的原因。谈月梨三十秒搞定一个,他起码需要十分钟,把任何变色的地方处理地干干净净。

谈月梨心疼:“别刮了,都快没了。”

他处理完的土豆碎片没办法切土豆丝,谈月梨犯难,段需和提议做咖喱。

谈月梨:“什么是咖喱?”

段需和思考了一会儿:“就是……炖菜。”

其实他也不太懂,只觉得煮烂糊了。

谈月梨释然地笑了:“我会啊,不就是盖上锅盖多煮一会儿嘛。”

于是她往里搁了点蒜和大头菜,炖了半个点。

傍晚月亮就挂起来了,天空显露出一种清透的荒凉。

谈月梨说出去吃,她口中的“出去”就是到院子里,温度随着太阳离去了,屋里夏暖冬凉,院子凉快很多。

爷爷很捧场,还多要了一碗“特制咖喱”,吃完他就去睡觉了,真的日落而息。

谈月梨给谈择也盛了一碗,不过天黑了他也没有回来。

她特意解释说:“最近村里有事,咱们村识字的人不多,代表让我哥去帮忙。”

段需和开玩笑说:“他不回来也好,不然他看见我就生气。”

谈月梨说:“我哥他平时不是这样的……是我伯爹伯母,他们就是收留外地人然后被害死的,我哥就没爸妈了,我爸妈生病早没了,然后爷爷也病了。”

她把家里遭受的苦难用最简单的语言概括完毕,没有加入自己的感情,好像是与她无关的事情。

段需和跟她坐在一起,谈月梨无意识地歪着腰靠着他,他低下头就是她仰起的脸,小孩的皮肤特别平整,他能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和淡淡的纹理。她从容的神色像一根骨头,死死卡着段需和的喉咙,让他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太幸运了,当幸运者面对不幸者时,说话做事都常常变成另一种伤害。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最后选择了逃避,只说:“我没有怪他,我相信能改变他对我看法。”

谈月梨笃定地说:“嗯!我跟你待了一天就很喜欢你了,我哥一定也会的,他就是不了解你。”

段需和觉得不对,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他比想象之中更需要谈月梨的这份信任,这成为他住在窄小阁楼里最好的安慰。

而内心深处有一种死而复生的惶恐,在一下一下地敲门。他还有一些残存的记忆,毕竟他曾经也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只是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而后来的生活又那么美好,忘记过去的痛苦从而获得单纯的幸福是一种美德。

那些童年幸福的孩子不会怕这个窄小的房间,他们知道木头与石块是没办法攻击人的,真正害人的是贫穷,贫穷从来不是单独出现的,它身边围满了灾厄。

段需和已经失去了与之抗衡的免疫力,坚硬的地板和一团黑暗的夜尚且可以忍耐,洗澡却是他的人生大事。

谈月梨用一种很成熟的语气说:“要洗澡跟我说,厕所那里就能洗。”

所谓的厕所是一个临时搭建的棚,就在鸡窝旁边,里头还堆着一些谷物和一个大水缸。

谈月梨从角落里拿出一根水管,接上了一个灰不溜秋的莲蓬头,挂在墙边的一个钩子上。

她递上一块肥皂和毛巾:“你洗吧,如果没水了就等一会儿。”

段需和呆呆地站着等了一会,水始终那么冰凉,才意识到无论等多久也不会变成热水的,根本没有这道工序。

他用五分钟洗完了全身,像被冷水打了一顿,但也总比不洗要好。想要顺便把衣服搓了,刚打完肥皂,水就没了,他又只能蹲在原地等着。

门突然被打开了,一只大公鸡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悠闲地像在巡视自己的疆土。

段需和还没来得及反应,谈择走了进来,就像他不存在似的,没多看他一眼,把公鸡抓了出去。

这一切就在十秒钟之内发生,段需和回过神来,抓着洗到一半的衣服追了出去,他现在连基本的隐私都没有了!

“我在洗澡!”

他喊完才发现边上还有其他人,几个年轻的女人在打枣,她们都停下了动作,装作不经意地靠了过来。

鸡早就挣脱了,扑腾着翅膀溜之大吉。

谈择打量了他一下,称述事实:“你没有。”

段需和不想给人看笑话,很小声地说:“我刚洗完,万一我还没穿衣服呢,你怎么能就这样推门进来。”

失去音量的同时他失去了气势,听起来只剩委屈了,段需和说完就十分后悔。

谈择就跟说鸡要吃米一样平静道:“那又怎么样。”

段需和生气地说:“这很没有礼貌!怎么可以在别人洗澡的时候……”

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因为谈择后面就是河,河里面有几个人在……洗澡?还有玩水,比段需和家里的泳池热闹多了,他们就跟刚诞生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一样,赤条条的。

段需和又没法发脾气了,如果因为接受的教育不一样,那就不全是谈择的错。

他改口说:“就算我们都是男人,但是我们的第二性别不一样,所以也是要保持距离的,你知道吗。”

谈择皱眉说:“我不会强奸你的。”

段需和两眼一黑想要吐血,他不知道谈择怎么讲出这样的话来,这话太无理了,也不知道从哪个方面开始反驳。

谈择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手上,他低头一看,发现手腕到小臂上有轻微的紫痕,之前他穿着长袖的衬衫没有注意。

“你有病?”谈择问。

段需和:“……我没有,你没见过淤青?”

谈择说:“你什么都没有做。”

段需和自己也回忆了一下,想起来是爷爷误认为他是儿子的时候,激动地拉住了他。

谈择不相信,他认为段需和在撒谎。

“他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在生病,根本没什么力气,你是不是晚上跑出去了。”

像要再次证明一样,谈择伸手拉段需和。

事实证明,爷爷确实没什么力气,因为谈择这一用力,段需和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常年劳作让他的手上有一层茧,疼痛加倍,段需和觉得自己是一根麦子,差点就这么被扯断了。

只有短短几秒,谈择愣了一下,猛然松开了手。

吸饱水的衣服重,段需和痛得都拿不住,“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相信你说的话了,你要杀了我挺简单的。”段需和抱着手臂揉,“我要是死了警察第一个查你!”

他的发梢还湿漉漉地,粘在额头上,潮湿的衣角在夜风的怂恿下缠着他的腰,衬托一截纤瘦的身段。泪倒是收回去了,眼边还微微发红,他瞪人看起来没什么威慑力,主要的力量来源是他的脸十分好看。

边上的女人们围得越来越近,就差把耳朵贴在段需和脸上了。

回去后她们交谈时有了新的话题,外地来的oga,脸像雪一样白,手臂像棉花一样软,洗个衣服都要哭。

丁二叔盘腿坐在炕头,抽着旱烟袋,跟他老婆确认:“……跟他们家什么关系?”

丁二嫂拣着箩筐里的烂枣:“咋知道,谈家那小子平日里跟哑巴一样。猜是亲戚,难不成还敢让不认识的外地人住?真不要命了,他爹娘白死,一点不知道教训。”

丁二叔想了一会儿:“会不会是老谈以前给他定的媳妇?不然怎么会一个人找过来。”

丁二嫂从喉咙底发出一声嗤笑:“人家老谈都死了这么些年了,城里人还能认这个亲?”

丁二叔一翻身睡了:“你别问我,以后这种事别跟我说,我们男人不懂。”

枣拣干净丁二嫂也要睡了,她突然又想起来似的,说:“你别说,我看那小子指不定挺喜欢的,帮拿着衣服跟在后头。”

“男人还是得成个家!”她老是在最后这样总结。

段需和跟着谈月梨到地里去了几回后,非要帮忙干活,不过他干了一会儿就累趴下了,回头一看谈月梨也趴下了。

段需和看着这一大片花生地:“我们干活这速度,花生又不会自己从土里钻出来,到时候错过季了怎么办。”

谈月梨摆摆手示意无需多言:“我哥就忙这几天,等他收。”

她跑到河边数鸭子去了。

段需和趁机又去赵婶家,他隔三岔五就去,想着碰碰运气。

可是常往赵家走,总会被看见。

他感觉一直有人在背后盯着他,但是四下张望又没有发现。

远看屋子前门是敞着的,但他走近时门都悄悄关上了。

段需和不想叫人发现了,便假装散步的样子,准备绕一圈回去。

没想到这里的房子都长得一个样,灰扑扑的,一时竟然找不到回去的路。不过他想,总共也就二十多户人家,很小的村子,多走两步总能找着。

他在草丛里找了一块青绿色的石头,把石头踢到左手边的门前,想着做个记号。

这时候门突然打开了,他一抬头,和里面正走出来的一个女人对上了眼。

她有些吃惊地吸了口气,死死地盯着他,段需和还没来得及说话,她突然往里面喊:“小谈——”

里面还追出来一个大娘,她粗着嗓门儿嚷嚷:“你走啥!谁说我那块地……”

看到段需和之后她突然止了声,低着头靠在门边,从老花镜上边打量他。

边上的窗帘也一下子掀开了,窗边站着两个大爷,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也静静地看着他。

段需和感到毛骨悚然直想逃,谈择终于出来了,他拿着一块记事板,敲了敲墙,那个大娘往里头看了一眼,回去了。

谈择皱着眉问段需和:“什么事。”

段需和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众目睽睽之中他似乎必须说出个所以然来,硬着头皮吐出三个字:“收花生。”

谈择看了眼他干干净净的手:“谈月梨让你来叫我?”

刚才的那个女人突然开口说:“都定下来了跟他们掰扯也没用,人都来叫了就回去呗。”

段需和忙说:“其实也没事!”

谈择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把记事板挂在门口的钉子上,对女人说:“帮忙跟书记说一声。”

女人应下来,从怀里掏出两个大番茄,要给谈择,谈择没要,径直就走了,女人眼疾手快塞进了段需和手里,“碰”的一声关上了门,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段需和倒是想解释一下,但是谈择走得太快,为了跟上已经耗费他太多体力,累得喘不上气。

来到谈家的地,谈月梨挖了点野葱,兴冲冲地说晚上烧鱼吃,谈择也没理她,卷起袖子就下地干活去了。

段需和想他大概是老板最喜欢的那种员工了,不过从干的活来说,也有可能是地主最喜欢的长工。

谈月梨跟他一人一个把番茄分了,上面有泥,刚摘下来新鲜得不行,他从河坡下去洗了洗,两个人蹲在坡上啃。

树荫下比较凉爽,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村里的夏天很安静,有的只是蝉的鸣叫,还有谈择干活的声音。

谈月梨还在谈论她的野葱:“段哥哥,你别看我挖了这么多,也就够煮一条鱼,但是煮出来很香很香。”

她的裤腿不知道在哪里钩破了,让本来就脏兮兮的裤子看起来更加可怜,段需和没见过她穿别的裤子,他刚想要关心一下,谈月梨吃完番茄擦擦嘴躺了下来,感慨地说:“暑假真好啊,上学就没空挖葱了。”

段需和突然觉得她是不需要安慰的,他只要躺下来,跟她一起看天上飘过去的云就可以。

谈月梨跟他讲自己的同学,讲过年吃的那条大鱼,讲春天死掉的狗,直到云层变成灰色,空气变得沉甸甸的,压着人的鼻子。

“要下雨了。”

谈择突然走过来说。

他把谈月梨拉起来,拍了拍她的裤腿,把一篮花生递到她手里,她接过就站不稳,歪着一边肩膀像座斜塔。

段需和作为一个成年男人不能坐视不理,他帮她提着,谈月梨只要抱着她的葱就可以。

回家的路上她总是抬头看段需和,好像有什么话想说,段需和问她,她才说:“如果你也是我哥哥就好了。”

段需和开玩笑说:“我都不会干活。”

谈月梨说:“我就喜欢跟你一起玩!”

对一个小孩来说,这显然是相当大的认可,就像册封骑士的剑指在了段需和的肩膀上。

回到家收衣服,爷爷也来帮忙,谈月梨突然非常激动,她在院子里蹦蹦跳跳,不停地喊:“下雨了!”

雨下大了,段需和把她叫了进来,不让在外面淋雨。

他才发现谈择没有回来,他也没想着问一下,谈择给他一种没有人能管着的感觉。

晚上吃鲫鱼汤,鱼虽小却很鲜,只是有点太咸了,段需和违背良心夸奖了半天,谈月梨惊讶地说:“哥哥你口味偏咸!”

段需和在房间里面想了很久,最后下定了决心,他去找谈月梨,说有礼物送给她。

谈月梨接过他手里的盒子,很慢地打开,突然睁大了眼睛:“这个给我?”

段需和笑了笑:“它以前是我弟弟的,希望你不要介意,月梨,如果你收下它,就当你是我的亲妹妹好吗。”

谈月梨的手都有些颤抖,把里面的观音像取了出来,摩挲了半天,她说:“我不能要这个,这个是玉做的吧,肯定很贵。”

段需和知道她不会轻易收下,就跟她讲道理:“月梨,你想,是不是人做好事,才会受到神仙的认可和帮助?”

谈月梨点头。

段需和:“找人这种事,是很看缘分的。散财也是一种积德,你收下就是给了我一个积德的机会,你是在帮我的忙。”

谈月梨还是不敢收,她说:“……我得问问爷爷和哥哥。”

段需和:“当然,我也会跟他们说的,不过首先要征得你的同意。”

谈月梨紧紧握着那枚玉观音,认真地对段需和说:“我保证再穷也不会当掉!等我以后工作了赚钱,一定会孝敬你的。”

或许是将弟弟的东西送出去的原因,段需和难得在梦里又见到了段然。

段然丢的时候才6岁,他出生在这样富足的家庭当中,本该获得所有的关爱与欢乐。但是乔镜华对段需和的付出甚至超过了段然,她一直说:小和,你是妈妈的第一个孩子,妈妈肯定最爱你,怎么可能因为弟弟出生就不关心你了呢。

如果不是因为他,妈妈就不会把弟弟给保姆照顾,就不会因为保姆的疏忽,让段然被人抱走。

乔镜华已经非常痛苦了,但是她还是安慰段需和:妈妈也不可能24小时都照顾弟弟,妈妈也有自己的生活,而且收养你是妈妈的选择,照顾你更是妈妈应尽的责任。小和,你千万不要因此而责怪自己,我们要做的就是永远不要放弃寻找弟弟,妈妈相信他一直坚强地生活着。

梦里的段然原本是婴儿的样子,段需和就像曾经无数次那样,轻轻抱起他,把手指放在他脸上磨蹭,听着他的笑声。

段然长得很快,他7岁的时候就相对早熟,从来不麻烦别人,学什么都很快,并且非常乖巧,每当段需和抱着他的时候,他都安静地把头埋在他的脖颈,就好像他们曾经在同一个子宫里酣睡。

曾经有一次段然生了重病,还对药物过敏,段需和整晚都睡不安稳,就像真正血脉相连的兄弟那样,梦里他的心剧烈跳动,醒来时一身冷汗,赶紧去看弟弟,发现他果然又复烧了,赶紧又叫来了医生。

后来他每次做噩梦的时候,都觉得是段然在外面吃苦,如果段然又生病了怎么办呢,如果没有人能够在夜里照顾他,陪伴他,他感到寂寞和难过,可怎么办呢。

梦里的段然突然长大了,变成了一个忧郁瘦弱的年轻人,有一张苍白的脸和单薄的身体,他看着段需和,露出一个很浅淡的笑容。

段需和的眼泪像泛滥的海水,哽咽许久,他问道:“小然,你觉得我做得对吗,月梨是很好的小孩。你不要怪哥哥把你的东西给她了,只要你回来,哥哥什么都可以给你。”

但是段然很快变了脸色,他仇视着段需和,更多的是不屑,他不想见他,觉得他不配在自己面前哭,毅然决然地走了,无论段需和怎么喊他,只能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

醒来时段需和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哭了很久,以至于难以躺在床上,也无法待在屋里,矮矮的天花板装不下他的心事,他必须找一个能透气的地方,否则就要被压垮了。

这段时间他已经把两间小小的屋子记熟,就算不开灯,也能顺利地走到院子里。

这里没有高楼,没有彻夜的霓虹灯,没有可攀星辰的烟花,镰刀般的弯月挂在天上,割开层层云翳,打落下来的光掉在河面上,竟也有粼粼亮色。

院门敞开着,院外树下站着一个人,其实是有些吓唬人的,但是段需和的力气已经都用在伤心上,便腾不出来害怕的余地。

谈择站在光与暗的中间,细密的枝桠把他的身影切割破碎,就更显得孤单,幽蓝的湖光映射在他挺直的肩膀上,镀了一层灼眼的银色。

听到声响谈择回过头,看着呆愣愣的不速之客,明确显露出他的不快。剑锋般伤人的冰冷神色,竟然与梦中的段然如出一辙。

早上段需和起晚了,他强撑着坐起身,睡眠不足让他的头昏昏沉沉,眼睛也又肿又痛。他撑着脑袋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夜里本来就容易胡思乱想,做噩梦更是害得他混淆虚实,走出院门看见谈择立于树下,恍惚间却觉得是弟弟来见他了,相顾无言,段需和无声大哭,连面前谈择的面容都模糊了,更让他觉得是段然。刚要拉住他,谈择一个错身躲过他的手,干净利落地回屋,甚至关上了门。

段需和现在很庆幸他就这么走了,不然自己梦游一样,不知道还要做出什么丢人的事情。

天一亮,现实就变成了一面光滑的镜子,把每粒灰尘都照出来,再丰沛的情绪也顿时干瘪,段需和只想洗把脸清醒一下。

他走到后院,拿出他平时用的那个脸盆,倒了点水进去,没有毛巾他只能用手洗,洗完脸又仔仔细细洗手。

忽然前院传来椅子摩擦的声音,段需和赶紧擦了手出去看。

原来是爷爷,他似乎想把椅子搬出去。老人的腿脚不太方便,平时姑且能够自己走路,但要是迈台阶或者搬东西,就很吃力了。

段需和帮他搬到了院子里,还把平时摇着的扇子也贴心带上了。

他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太阳,还只是淡黄色的一个圆圈,就给自己也搬了一个凳子,和爷爷一人一边坐着。

老人一直笑眯眯看着他,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又变回孩子了,段需和不知道怎么跟他玩,想来想去他拿出手机给爷爷拍照,挑了几个温馨的滤镜,拍完他给爷爷展示。

只是爷爷已经不懂照片里的人是自己,他只是看段需和笑,他也笑。

玩了一会儿,老人慢悠悠地说:“你要是有事就走吧,我一个人也能活得好好的。”

虽然这么说,他灰蒙蒙的眼睛却一直看着段需和。

段需和蹲下身,用老人同样慢悠悠地语气说:“我就在这里陪您,有事叫我就行。”

老人打量了他一会儿,突然变了一个脸色:“你是谁?”

他站起来叫人:“湖仔!老——”

虽然他情绪激动,口齿却变得很不清楚,段需和听不懂他后面在说什么,他吓得赶紧拨打急救电话,但是接线员说她们过来要两个小时,可能错过关键时间,让他先自行送医。

段需和慌了手脚,甚至不敢上前去控制情绪激动的老人,他颤抖着手在通讯录里疯狂翻找,想叫人来帮忙,老人半身趴在柜子上,推倒了一片杂物,似乎在找什么,段需和怕他万一找出一把刀来砍伤到自己,赶紧在边上把尖锐的东西都先抢走。

过了一会儿老人终于安静下来,他两手空空站在原地,他看着段需和,又好像看着他身后很远的地方。

“对不起,我这身病……”

似乎是在说这几个字,听得不甚清楚。

话没说完,他就倒下了。

人由太多东西组成,脏器、坚硬的骨骼、还有层层包裹的皮肉,段需和不明白,倒下的时候怎么这样轻飘飘地,碰到地上,只发出轻轻一声“咚”。

像一颗棋子被推倒那样。卧在棋盘上的时候,它也不知道这就代表输了。

帮着医生把老人推进去,段需和又马不停蹄去缴费,怕到时候有什么手续接不上。

具体的费用还要看初步诊断的结果,段需和拿着那几张浸着消毒水的白纸,茫然地站在病房外。上一秒他好像还在慢悠悠地洗脸,怎么突然就站在这生死攸关的门口了。

他想得太出神,连身后什么时候有人都没发现,谈择就像凭空出现一样,突然在背后叫他:“段需和。”

他是第一次在他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谈择明显是跑过来的,胸腔急促起伏,呼出的气都是灼热的,周围没有医生,他只能问段需和:“现在怎么样了。”

段需和回答说:“刚推进去。”

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进去多久了,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时间观念。

看到谈择脸上的焦躁,段需和突然觉得不安起来,不由自主地说:“对不起,我没有……”

不知道该怎么说,具体是他哪里没做好吗,他也不明白,但是早上还好端端的人,在和他单独相处的情况下突然犯病了,现在还在里面抢救,总得有人为不好的事承担后果,不是他还能是谁。

谈择看了他一眼:“你把我爷爷推倒了?”

段需和愣了一下,高声反驳:“不,怎么可能?我们很正常地在说话,他突然就……我不记得了,可能是摔倒。”

谈择俯下身来平视他的眼睛:“那就不需要你道歉,你把他送到医院来了,是我要感谢你。”

段需和很不习惯他这个态度,这种……爱憎分明的处事方法,他向来活在一个委婉的世界里,大多数有钱人说话做事都要经过包装,他们把喜欢说成一种漫不经心的认可,把讨厌当作惋惜。

他还要说一些贬低自己的话,谈择把他打断了,认真地说:“谢谢你。”

再说下去就像产生争执,段需和就把嘴紧紧闭上了,心里其实感受到很大的安慰。可是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到了乔镜华,他总是害受伤更多的人还要来安慰他,这恐怕是他最坏最恶毒之处。

段需和被这自找的一击打得找不着北,本来就瘦弱的身形更加颤颤巍巍,谈择适时问他要不要坐下。

他确实需要靠着点什么东西。

两人坐在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虽然这张椅子很长,他们却坐得很近,段需和可以感觉到手边传来的另一个人的体温,他忍不住又去观察谈择的表情,可是他已经冷静下来了,段需和难以看出来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好像只是在等待一个结果。

结果比最坏的打算好,又不如期待的那么好。

中风,救回来了,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有瘫痪的风险,需要住院治疗。

段需和在最需要他的地方发挥了长处,他划卡支付了全额医药费,包括接下来一阵子的开销。谈择就在边上,他明显拿不出这笔钱。如果在医生来通知的时候段需和保持沉默,能让谈择跪下来求他也说不定,他现在完全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

可是他没有感觉快乐,反而像被架在火堆上烤,特别是听到谈择说:“回去我能还给你一部分,剩下的先打个欠条给你。”

段需和甚至不敢看他,他在心里祈求上天,给他们家一些钱吧,或者赐还健康,总不能把所有的东西都收走。

忽然,他灵光一闪,冒出一个主意,对谈择说:“这些钱不用你还,你只要帮我去赵家就行。”

谈择没有立刻回答他,他绝对拥有远超同龄人的冷静,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在刹那之短的沉默中,段需和等不到他的回答,就已经后悔了。

在普通情况下拿钱收买他,和在紧急的情况下用钱要求他,是不一样的。

街头卖水很正常,但若是在沙漠中心出售这唯一的水,那就是威胁与刁难,因为人为了活命会做太多原本不肯做的事。段需和不想这样。

“算了!你就当我没有说过。”

他紧急撤回。从前他总觉得自己为了弟弟什么都能做,但现在发现还是太困难了。

谈择果然避开了这件事,不过用很温和的语气说:“你回去吧。”

段需和忙说:“好的!你要在这里守着吗,我一会儿给你带点饭来。”

谈择却说:“回你来的地方,或者你找其他的人帮你。你不能再待在这里,否则你只会感到拖累和麻烦。”

段需和知道他说的是对的,接下来不会有人陪他玩了,乌云会笼罩在所有人头上。

有一个人生重病,就能把整个家都拖倒,更何况在这种穷字当头的家里。死了倒也算一了百了,可是,一个瘫痪不能自理的老人,他需要投入金钱延续生命,需要照顾,需要在有他生活痕迹的家中回忆曾经温暖的一切。

像滴在额头的水刑,一开始,囚犯会庆幸落下来的不是大刀,当被频繁湿冷的水滴折磨,被凿穿血肉被腐蚀皮肤,才会渴望从最初就被砍断喉咙。

段需和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头,这双鞋子很贵,它不能走在石子路上,甚至粘不了灰尘,因为它很难洗干净,不过当段需和不在乎这些以后,发现它意外地合脚。

他就像没听见谈择的话,只是说:“我给你带点咖喱来,我会做咖喱。”

从段需和有记忆开始,他的童年就是灰绿色的。

孤儿院距离边上那栋私自搭建的民房非常近,人从中间走过甚至需要侧身,这狭长的通道成为很多秘辛发生的场所。夏天这里散发出阵阵尿骚味,院长在墙上写了随地小便罚款五十,但是没有很大的成效。到了夜里还会传来野猫和乌鸦的声音,它们的声音有时候很粗犷,有时候是婉转细长的,但总是听起来很急躁,像在为了生活卖命地捕食。

到了早上一切归于安静。何阿姨打开窗户,他能看到画一样满墙的爬山虎。

那时他相信爬山虎是老虎的一种,他很害怕,每次路过那个窗口,他都紧紧贴着另一边的墙。

有一天开始,他常常看东西模糊,并且害怕阳光。他本来就是乖巧怕事的小孩,就算摔倒了也没什么声音,就趴在地上。何阿姨很晚才发现这件事情。

院长亲自来为他诊断,他拿着一根细长的针挑开段需和的眼皮,凑上前来观察他的眼珠。段需和坐在一张很高的凳子上,翻着白眼,看着院长的胡须中掺杂的唾沫和食物残渣,和说话的时候总是刻意挪动的下巴,像漫画书里老得不行的牛。

“这是要近视了。”

院长做出判断。

这样一来,段需和就失去了看书的机会。

他识字不多,看的是一些0-3岁的漫画书。他也想要读懂更厚的书里的故事,可惜那对他来说就像魔法一样。

院长让他做眼保健操,多看远处和绿色植物,这样就能好起来。

为此,段需和常常去看那一墙的爬山虎。

楼下传来别的小朋友玩游戏的声音,他一直盯着那面墙,他相信只要努力,就一定会痊愈的,他是很听话的小孩。

程欣怡比他大三岁,是个很善良的小女孩,她带来好消息,说等他上学就好了,因为上学时一定要看书,那时候就可以了。

政府安排了对应帮扶的学校,但是每年上学的名额有限,院长优先让健康的小孩去。

段需和是近视眼,他不够健康。

于是他又在房间里看了两年爬山虎。

在爬山虎面前,时间似乎是静止的。

能想象吗,一天居然被划分成白天和夜晚,白天又被划分成上午中午下午,其中还要分为几个小时,小时中有分钟,分钟里又有秒。天啊,难道有人跟他一样受不了漫长的一天,才会有闲心把这一切分得这么细!

直到有一天,妈妈来了。

乔镜华被诊断出来难以生育,原本想过继一个远房亲戚的小孩,可是有亲生父母的终归不太一样,便决定收养。

来到这个偏远小镇的孤儿院是她丈夫段文方的主意,他建议要一个完全陌生环境中的孩子,不然小孩无法脱离过去,也很难融入他们的家庭。

乔镜华对于这些没有什么要求,她只是想要一个小孩。

像他们这样殷实的家庭很少会光顾这里,院长非常热情地招待他们。

他先把最小的一个男孩抱了出来,他有些害怕,不愿意靠近乔镜华,院长忙说:“小孩都是这样的,只要带回去很快就亲近了,他只有两岁,说亲生的他不会怀疑。”

乔镜华把他乱糟糟的领子拉平。

院长看她喜欢孩子,接着推销:“小袁很乖,而且他很健康,上一个像他这样的小男孩待了九天就被领走了。”

段文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小袁身上,他开口问:“有没有大一些的孩子。”

院长说:“有,肯定有。”

他带着他们往里面走,在门口观察里面做游戏的孩子,这个房间里都是四五岁的小孩,一开始有点闹腾,但看到陌生人后都突然文静许多。

段文方从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轻轻扫过,问院长:“所有的孩子都在这里了吗。”

院长说:“呃,不是,不过其他小孩年纪更大,而且,可能性格不太活泼,还有……”

他没有往下说。

连乔镜华都突然看了段文方一眼,因为段文方之前没有表现出对小孩的喜爱。

段文方说:“我和我妻子要说几句话,可以吗。”

院长擦擦光亮头顶上的汗:“可以,可以。”

走廊的角落里,段文方对乔镜华说:“我觉得更大一些的小孩更需要被收养,你也听到了,年纪小的是很快会被领走的,但是那些更大的孩子,镜华,你不带走他的话,可能他一辈子都不会感受到母爱。”

乔镜华颇为动容,点头认可了丈夫的话。

他们接着往更里面的房间走,就在这里看到了端正坐着看爬山虎的段需和。

院长低声跟他们介绍:“岑浩,八岁了,也是一个……健康的小孩,而且他,很文静,很懂事,从来不给我们老师添麻烦。”

段文方说:“我们能跟他聊聊天吗。”

院长:“能,浩浩!你出来,跟叔叔阿姨打招呼。”

段需和看起来实在有些木讷,收养人都不太喜欢这样的小孩。

院长拍了拍他的后背,小声在他耳边说:“别忘了老师平时怎么教的。”

老师说,要乖,要好好回答叔叔阿姨的问题,千万别说自己那些酗酒的父亲和赌博的妈,问起来就说生病或者意外死的,没人会要烂人的小孩。

不过段文方没有问那些,只问了很普通的问题,平时吃什么,喜欢玩什么,朋友怎么样,老师怎么样,他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乔镜华问他:“浩浩,你坐在那里干什么呢。”

段需和说:“看爬山虎,我的眼睛近视,老师说要多看绿色植物。”

段文方也拨开他的眼睛观察,和院长不一样,他的动作很轻,身上有很淡的皮革的味道,好像是从他的皮带上散发出来的。

他说:“这么小就近视?去看一下医生,真的近视的话,叔叔给你配一副眼镜。”

说完才看向乔镜华,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

乔镜华蹲下来很温柔地抱住了段需和。

上学的时候,老师带他们玩游戏,踩影子,她说影子就像名字一样,都是一个人伴随人一生的,所以像魔法,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段需和却觉得不对,因为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是可以改变的,他就从岑浩变成了段需和。真正有魔法的是妈妈,因为妈妈改变了他的名字,也改变了他的生活。

她说,“和”是他的性格,“需”是因为她需要他。

而他也没有近视眼,那是由于营养不良带来的干眼症,很快痊愈了。

段需和回家烧饭,模仿谈月梨的手法,加米,加土豆,加点酱油。

谈月梨这时候回来了,手里还握着把豆角,洗了一下,打开锅剪了进去,水开她摆了四个碗,挨个倒进去,给自己的只倒了一半,她的胃口小。

段需和以为没有人告诉她,便跟她描述了爷爷的情况。

谈月梨头也没回,就像平常一样说:“我知道,丁婶跟我讲了,所以我没加水。”

她有她自己的应对之策。

段需和骑着隔壁借来的摩托车,带谈月梨一块上医院,路上她趴在她肩膀上说:“我妈死的时候跟我说,她很饿。”

她大概在谈论自己的经验,可能想让段需和不必太担心,因为他的脸色比她还白。

过了一会儿说:“那个时候我爷爷就很老了,人老了就会死。”

段需和不知道怎么回答,风太大了,抽在他脸上,眼泪流出来没有几秒就干了。

谈月梨每天都在医院里写作业,写完就跟爷爷说话,但是爷爷没有办法回答她。

她很愿意承担照顾爷爷的责任,但是她这个年纪实在是力不从心。

段需和请了一个阿姨帮忙,像这样能够用钱解决的问题都很简单,难的是拥有健康的身体。

谈择晚上会来跟谈月梨换班,他带的晚饭比谈月梨做的好吃很多,导致段需和午饭就吃七分饱,从下午两点开始盼望晚饭。

医院的旁边就是邮局,段需和出门散步顺便挑了几张漂亮的信纸,给梁苛写信。

他再次道歉:对不起,我忽略了你的感受。

然后开始描绘这里的风景,并且说,很想你。

他很自然地写这样的话,但是摸着良心说,这几天他并没有想起男友。他太忙了,环境的落差又这么大,他需要考虑事情太多,已经把爱情搁置到角落里了。

梁苛现在在哪里呢,不知道能不能收信。

段需和打开梁苛的朋友圈,想从最近发的内容里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可惜挠破头也分辨不出地点。

他突然感觉到,彼此之间的兴趣爱好一直都是相差甚远的。

刚谈恋爱的时候,差距让爱更黏稠,到后来都成为惴惴不安的裂痕。

他应该问一问梁苛,好知道他最近都在做些什么。

手指已经放在通话键上面了,但是段需和迟迟按不下去,他突然觉得有些害怕,怕电话里传出来的话语让他感到陌生。

谈择推门进来,先跟爷爷打了招呼,然后过来检查谈月梨的作业,这让段需和找了个理由延迟这通电话,他把手机放到了信纸底下。

谈月梨举着作文簿,展示一下午的成果:“写不下了,我写在背面。”

她把整本都写满了,铅笔在深黄色的纸张上面留下的痕迹有些淡,辨认起来费眼。

谈择粗略看了一下,问:“写这么多干什么。”

谈月梨:“我有很多想说的话。”

谈择看见段需和面前也放着纸,不太高兴地说:“你不要帮她,老师会批改的。”

“不是她的作业。”段需和突然觉得不好意思,匆匆把信纸折了起来放进包里,“我在写信。”

“对不起。”谈择立刻道歉,又道,“这里寄信出去很慢,你的手机坏了吗。”

段需和:“嗯……没有,不是急事。”

他的表情很复杂,看起来是微笑,但是眼神飘忽不定,像在想很遥远的事情,显得无可奈何,总结起来无外乎是告诉谈择,你不懂,这种感觉让人不太舒服。

其实他没必要费心掩饰,谈择不会插手他的事情,现在他是债主,已经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不是刚来时那个被横眉冷对的外乡人了。

刚吃完饭,谈择问能不能出去单独谈一谈。

段需和看了眼低头收拾碗筷的谈月梨,也不知道她听见没有,同意了。

走廊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咨询处的人大概有什么事去忙了,也不在原地,太安静了,很适合说一些秘密。

谈择说:“这段时间花销的明细有吗。”

段需和有些奇怪:“我已经发给你了。”

谈择:“那是一个整数。”

段需和才明白过来,他担心那并不是一个准确的数字,有些好笑地解释:“我不会多要你的钱的,放心。”

谈择被误会了也并不生气,他说:“我知道,是少算了吧。整数的话,你起码把零抹了,而且没有护工的雇佣费。”

段需和确实擅自削减了,但这就跟推门进去的时候,顺便为后面的人再推一会儿一样,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做完就忘了,他跟朋友出去随便吃顿饭都不止这个数字。

“不用太在意这个。”段需和不想让谈择觉得被施舍或者看轻,“我不是特地这么做的,只是习惯这样。你想我们已经认识……有一段时间了,算是朋友吧,朋友之间是不计较这么多的,我有多,就分一些,大家都会这么做的,更何况阿姨是我擅自请的,如果是你的话应该会选择自己照顾,没必要为这个付钱。”

谈择也很认真地说:“我不会怪你,也知道你这样做是好心,但是不需要。我有手有脚完全可以挣钱还你,给我一点时间。”

一直以来,段需和同不如自己有钱的朋友们交往的时候,他都在不停地花钱,也可能正是这个原因,他很吸引那些需要帮助的朋友。

这个世界上需要钱的人数不胜数,能够用简单的金钱就给他们带来发自内心的笑容,段需和觉得很值得。

还真没有人特地把钱跟他算得这么清楚,可能他们也知道段需和不在乎,或者觉得算得太清反而刻意。

这种陌生的情况的确让段需和觉得很触动。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电视剧里面对钱不屑一顾的善良女孩,从前他认为俗套的剧情真正上演在他面前时,才发现他不应当瞧不起这种品质。

由于地心引力的存在,弯曲的脊柱其实才是真正让人感到放松快乐的状态,这不丢脸。

在这样的世界里,建不起高楼的人只能弯着腰,弯着腰去泥土之中讨生活,却仍能够挺直脊梁。

谈择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段需和:“先还这么多,等花生都卖了再还。”

他对段需和说话的时候,总是把眼神完全放在段需和身上,不像一般人那样是游动的。他能一直看着段需和的眼睛,直到段需和先受不了扭过脸为止。如果不是他长得帅,段需和都怕他被人打。长得好总是有优待的。

为了试图更加了解彼此,也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段需和提起一些轻松的事:“谈月梨之前说你们都在上学,你几岁了,在念高中吗?”

谈择说:“十七,在读高二,等我念大学会有更多时间赚钱。”

段需和对于这个数字特别敏感,他瞪大了眼睛跟他确认:“你十七岁?”

比他想得更加年轻,而且,段然也是这个年纪。

他忍不住问道:“你的生日在什么时候,身上有胎记吗。”

谈择沉默了一会儿,但还是如实回答了:“十二月初七,没有。”

段需和还想问一些其他的事,他的父母,他从小的生活,但是电话铃声突然响了,怕有急事还是选择先接了电话。

谈择发现他在看到通信人的时候,紧绷的神色都变得更加温柔了。

他之前露出这样的表情,是在谈月梨读自己作文的时候。

“小旗,怎么了?”

“嗯,最近有事不在市内,等我回来好吗。”

谈择听不见对面的声音,但是那个人应该很缠人,因为段需和重复答应了很多遍,才顺利挂下电话。

谈择冷冷地说:“你的女朋友?”

段需和愣了一下:“不是,我的一个……弟弟。”

谈择:“你有多少个弟弟。”

段需和觉得这个问题很怪,他顿了一会儿才说:“我妈妈只生了一个弟弟,小旗是,我一开始找弟弟的时候,我觉得他就是段然,一切都对得上,已经把他接回家,安排好了房间、学校、司机。都准备好了,可惜,检测结果他并不是。”

段需和还记得钟旗那时候的样子,他眼睛是通红的但是没有一滴眼泪,不知道是怎么忍住的,他看出来钟旗完全不想回到过去的地方,那间黑黢黢的没有窗户的房间。也认为对他那么做是残忍的,就让他留了下来。

“不过我还是把他当作弟弟一样,毕竟,他也很可怜。”

谈择有些困惑:“他不是你的弟弟,你也让他留在你的家里?”

留在他的房子里,和留在他的家里,是不一样的,房子有很多,家只有和父母常住的那一套。段需和很难解释,便默认了。

种种迹象已经证明,段需和只是一个因家境优渥而莫名散播善意的好人。

谈择终于说出了段需和一直以来最想听的话。

“如果你还认为赵二是你的弟弟,我可以帮你见他。”

赵婶从门缝里露出半只眼睛,明显是对谈择说话,但是眼睛一直盯着段需和:“你进来,他不行。”

段需和一直承受这种恶意的目光,已经快要习惯这种感觉了。

谈择微微侧过身,把段需和挡在了后面。

“婶,他是城里来的作家,来采访的。”

虽然路上已经跟谈择对过口供了,但是真的听见他撒谎的时候,段需和还是非常惊讶。

毕竟他以为谈择嫉恶如仇,是不肯帮他骗人的。

赵婶赶狗一样摆手:“什么七家,八家的,你们走吧,都走。”

谈择摊开手,段需和赶紧把事先准备好的道具递上,一本作文簿,卡住了赵婶关门的动作。

段需和:“我已经采访过谈月梨了!月梨,您知道吧,她把家里的困难都告诉我,我有可能会写进书里,为了表示感谢,我会提供帮助,嗯,钱,我会给钱。”

赵婶抓过那个作文簿捏在手里,本来就松垮的装订线差点被拽断,她根本听不进去段需和的话:“都不认识,写的什么?”

谈择:“他想问赵二几句话,然后就给钱赵二看病。”

段需和跟他打配合,拿出钱包就要掏钱,把一碟红票往外拿,谈择却把他的手压了下去,然后只抽出了一张,递给赵婶。

赵婶揉搓了几下,举起来仔细看了半天,又把段需和从头顶看到脚跟。

好不容易,她说:“进来,不要乱动。”

段需和终于跨过这道木门,里面的场景让他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因为这个院子居然和谈家的院子长得一模一样,堆满了要扔不扔到东西,难道这里每户人家的院子都是同一个样子吗。

赵婶从从屋子里面搬了一把椅子出来,又匆匆进去,段需和想她待客居然还挺客气:“您别忙了!”

他把椅子搬到更空一些的地方,给谈择先坐。

谈择拒绝了:“移回去。”

赵婶再次出来的动作很慢,她扶着一个人,更准确地说,是驮着他。

段需和没有做好准备,就这么看到赵二了,他比段需和想象中高很多,并且太瘦,薄薄一层皮包着骨头,简直像一只人形的竹节虫,皮肤苍白到有些发灰,上面还有许多不均匀的斑点。

他在看到院子里有其他人之后迅速推开了赵婶,他可以自己走路,虽然有些吃力,还是凭自己的力量坐到了那把椅子上。他很迟钝地转动着眼球,说:“你好。”

段需和死死地咬着嘴唇,良久才回应,只打完招呼,他就猛地背过身去。

谈择走过去,看到他捂着脸在哭,泪水手掌之间滴落。

赵婶和赵二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都歪着身子,神色呆滞地等他,好像因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所以什么都不感受。

段需和不是一个足够专业的采访者,他先问了赵二几个基础的问题,什么时候出生的,病是怎么得的,又如何看病。

赵二说是父亲赵达把他从山下捡来的,原本就没爹没娘本来跟着师父学手艺,生病了刀都拿不动就被赶出来了,赵达把他带了回来。医院去了,医生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病,让他去大医院,去不起,后来一个老中医开了点药,每天喝,不见好,但是也没有更坏,这就已经可以了。

段需和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要去触摸赵二脸上干瘪的皮肤,谈择按住了他的手。

赵婶像突然惊醒一样冲过来,恨恨盯着段需和要碰她儿子的手。她儿子太虚弱太来之不易了,她不允许出现闪失。

段需和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过于失态,他换了一个关键的问题:“那你身上,有没有胎记?”赵二想了一会儿说:“有的,肚子上。”

段需和大声重复:“肚子上?”

门突然被重重推开,随着风一起飘进来的是一股浓重的腥气,血和油混在一起的味道,熏得段需和头晕恶心。

赵大回来了,他是一个敦实的胖子,硕大的脸盘子上有一对硕大的眼睛,眼白占据了绝大部分,使得那布满红血丝的眼珠看起来就要瞪出来一样,手上提了红线系着的半扇猪脸,也睁着那死不瞑目的眼。

“谁在我家!”

他的声音非常洪亮,跟打雷一样,吓得段需和震了一震,左右观察,还是走到了谈择旁边。

“赵叔。”谈择担下了责任,没有把段需和拎出来,只说,“来问赵二点事。”

“呵呵,来问……”赵达耸起颧骨大笑着,他抽出腰上别的杀猪刀,在谈择脸上比画,“我儿子都快死了!有什么要问他的?”

段需和都怕那刀划到脸,但谈择居然一步都没有后退,就像面前的不过是一张纸片:“就走了。”

“滚!”

赵达粗着脖子喊。

赵婶不太同意,喃喃地说:“给钱,说好的钱。”

段需和干脆把整个钱包都给了她,谈择已经往门口走了,段需和害怕他丢下自己,快走两步,自己都没意识到紧紧抓住了谈择的手,好在谈择没有甩开他。

在门关上之前,段需和回头看了一眼,赵二垂着头坐在那里,像一个瞎了眼的聋子。

他出神了好久才发现谈择在跟他说话。

“钱包都留在那里了没事?”

段需和:“哦,没事,里面就那些现金。”

当然那个钱包就值现金的好几倍,但赵婶应该不会知道。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还抓着谈择的手,赶紧放开了:“对不起!”“没事。”谈择活动了一下手腕。

“你还帮着我撒谎,真的多谢你了。”

谈择:“如果真的说你是找小孩,恐怕他们说什么,你都不会信吧,会怀疑买的人肯定撒谎。现在赵二都亲口跟你说了,他的父母已经死了。”

段需和情绪有些激动:“他那个时候还那么小,万一他记错了,或者人贩子给他洗脑呢!你也听到了,他肚子上有胎记!我弟弟也有,这是他先说出来的,同样在肚子上有胎记的可能性多小,他绝对……有极大的可能就是段然。”

谈择没有说话。

段需和又默默地流下眼泪。

谈择听起来有些无可奈何:“又怎么了。”

段需和擦了把脸:“如果在家的话,这个病可能早就看好了,拖了这么久,落下病根也说不定,我还,还不能现在把他带走,我怕被砍。他还说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他要自己煮药,他都病成这样了,居然还要自己煮药。”

看到赵二的现状,段需和还重在思考应对的办法,但是听到细节之处的困难,更让他无法忍受,赵二承受的苦难化成具象,段需和光是想想心都要碎了。

谈择不理解。

每天有那么多人在生病,有方子能活下来就很好了,老赵夫妇掏空了钱都给儿子看病,还在家里照顾他,已经是好得像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怎么会有人因为弟弟要煮药就为他哭。

谈择:“哭什么,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谈月梨要是自己药都不会烧,我就把她扔到后山去。”

段需和泪眼中瞪着他:“你不会的!不要这么说,给小孩听到了多伤心。我知道,月梨也会做很多事,这样的小孩很厉害,但是……但是然然是我的弟弟,我们明明有能力照顾他。我只希望他得到最好的,永远都幸福。”

这样说就像谈家对不起谈月梨一样,谈择质疑他:“你有能力吗,是家里有能力吧,你连冷水都受不了。”

段需和窘迫地脸上一红:“什么,月梨都跟你说?真是瞧不起人,你怎么能因为不想洗冷水澡就否定我,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特长。我也有手有脚,给弟弟烧药难道都不行吗。”

谈择没有再嘲笑他,只说:“你虽然有,要把赵二带走恐怕是不行的。”

段需和早就想好了:“我不需要带他,我只要拿到他的dna就可以。结果出来他真的是段然,提供给警察作为有力证据,可以直接上门拿人。”

谈择颇为意外:“你拿到了?”

段需和:“没有……我根本没机会碰他,那时候你也按着我。”

谈择:“他有皮肤病,你不能乱碰,你应该事先跟我说的。”

段需和豁出去了,小声密谋:“我晚上去他们院子地上捡捡看。”

谈择:“……”

段需和:“干嘛?我是认真的!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谈择推开他的脸:“我不管你,你被抓到了别哭就行。”

段需和虽然害怕,但还是说:“大不了把我送到警察局,到时候闹大了警察查起来更方便。”

谈择提醒他:“你看见赵达的样子了,等他砍完你叫警察也没用。”

段需和思忱道:“那我多穿点……你能到门口来接应我吗?”

谈择冷漠地走开了。

段需和被收养不到一年,乔镜华就怀孕了。

这个迟到的好消息给乔镜华带来的快乐非常有限,她很担心段需和觉得自己不再被爱了。

他是八岁被收养的,已经知道很多人情世故了,做家里唯一一个小孩的时间都不到半年,父母就有了亲生的小孩,乔镜华想到都替他觉得难过。

她甚至一度不想要段然,以免一辈子担心无法公平对待自己的两个孩子。

丈夫安慰她,是段需和为他们带来了这个孩子,来陪伴他,互相照顾,他们应该给自己一点信心,一定可以养育好这两个孩子的。

段文方说:“只要我们心里真的把小和当作自己的孩子,就不用担心会亏待他。”

段需和也说:“我想要弟弟。”

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要。

他不懂好还是不好,毕竟没有拥有过弟弟,又怎么会懂呢。

但是弟弟只要生出来了,那肯定就来不及塞回去,只能和他一辈子在一起,这个他是知道的。

他这么说是因为觉得,这是乖小孩应该做的——不给父母增添烦恼。

妈妈原本就是想要小孩,所以才选中他来到这栋大房子里,他已经被绝大多数人都幸运了。

在孤儿院里面,有很多人是一直都没有被收养的,直到能够独立生活,就直接离开,作为大人组建自己的家庭。

他们常常会说,孤儿院里的老师和院长就是他们的家长,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

说到底,他才是占据了弟弟位置的那个人,他没有资格不满意。

有一天,段需和站在庭廊中间,佣人以为他要出去,为他把落地窗打开了。他示意让佣人做自己的事情去不用帮忙。

因为他只是想看看妈妈而已。

乔镜华在凉亭里和育婴老师喝茶听课,院子里开满了山茶与绣球,簇拥着她,也簇拥着她肚子里的弟弟。

她的腹部已经隆起很高,捧着肚子微笑的时候,她看起来真的很幸福。

段需和在心里偷偷叫:妈妈。

他可以确定自己没有发出声音,更何况乔镜华离他那么远。

可是妈妈回头了。

臃肿的身体让这个简单的动作都有些困难,于是她站起身来,对着段需和招手。

段需和跑过去,把头埋在她肩上。

乔镜华对老师介绍,这是她的大儿子。

她明明没有生育的经验。

老师没有表现出来任何不自然,给段需和也倒了杯茶,很客气地叫他大公子。

段需和捧着那杯回甘的茶水,趴在椅背上,看下面金色的锦鲤游来游去,听老师和妈妈聊天,早春的下午竟然这么温暖。

段需和不得不相信,他生来就是要做妈妈的儿子的,只是中间出了一点差错。

否则妈妈怎么能感应到他呢。

爸爸妈妈让他给弟弟起名,段需和就叫他然然。

生命的第一个代号是段需和赋予他的,他也加入了创造段然的团队当中,这让他觉得,他有义务和使命去照顾弟弟。

他越来越期待弟弟出生。

临盆那天,段需和一直在医院里,他没有进到产房里面,在休息室里面睡着了,直到段文方来叫他。

消毒水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子里,电子仪器鸣叫的声音好像无限放大,缠着他还混沌的脑袋,生产非常顺利,乔镜华精神很好,叫他上前来,不要害怕。

这是他和段然第一次见面。

他的弟弟,他的然然。

然然在睡觉,段需和原本以为,婴儿刚生出来都会跟被水泡过的猴子一样,很难看,但是段然就不是,段然很好看,像壁画上面的圣子,和妈妈一起散发出浅金色的光辉。

乔镜华后来说他肯定记错了,因为段然生出来跟别的小孩没有区别。

除了有一块淡红色的胎记,从右边的侧腰横跨到鼠蹊。

有传闻说,红色的胎记是上辈子受到致命伤的地方,段需和觉得这太可怜了,他身上就没有胎记,上辈子是老死的也说不定,但是弟弟却受了这么重的伤。

他发誓,这辈子一定要照顾好段然,绝不让他再受到伤害。

“我也有胎记。”

谈月梨给他展示,把左臂上臂内侧翻过来给段需和看:“在这里。”

上面有一块指甲盖那么大的椭圆形胎记。

段需和笑笑:“这是棕色的,不是上辈子的伤口。”

谈月梨遗憾地说:“看来我不是特殊的人。”

段需和否认:“不是这样的,月梨,你一定是特殊的,每个人都是特殊的。”

他的说法并不能让谈月梨信服,她坚持认为绝大部分人都是平凡的,就跟蚂蚁一样。特殊的人少之又少。

段需和意识到这是生长环境和受到教育的原因,每个人眼中的世界其实是不一样的,他眼中是上弦月,在站在世界上其他角落的人眼里,却不一定。

不过他相信,只要他拿出足够的钱资助谈月梨,起码可以让她在之后的生活之中,多出不少选择。

等他把赵二救出来,就带着谈月梨一块转学去城里念书。

不知道谈择会不会答应。

段需和看着谈择挑着一捆柴走到后院,干活的时候他把袖子卷了起来,露出的胳膊看起来居然很结实。

也对,毕竟要干活养一家子人,没点力气怎么行,不过他平时穿的衣服都太宽松了,身高加持下便会误以为瘦削。

段需和突然想到,谈择也还在念书,他之前计划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谈择当家太早,身上有种超出年龄的老成,这种违和的感觉让段需和甚至有点怕他。

如果让他也一道去城里念书,谈择会同意吗。段需和觉得他可能有自己的想法,已经能养活自己的人恐怕不太愿意接受这种恩惠。

或许是感觉到段需和的目光,谈择走到他身边。

段需和拉了拉衣服,若无其事地说:“怎么?”

谈择俯下身对他说:“别去送死。”

这实在不是一个比他小那么多的人该说的。

连段文方都不会这样跟他讲话,无论家庭内外,他始终待人恭谦,就算段需和有哪里做得不对,也会温和地说:“小和,能跟你聊一聊吗,只是沟通,如果你觉得爸爸说得不对,也可以立刻讲出来。”

段需和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这样的人,不过这很困难,控制情绪实在是一门学问。

“我当然不会!”段需和小声说,避免被屋里的谈月梨听到,“我有一个新的想法。”

那就是——等到赵达走了再去,段需和认为这个一个很有效的计划,不用承担被砍的风险,除了时间把控不是很精确,但是赵达总是要出门干活的,之前那么久都不在家,肯定待不了几天就走。

段需和带着一双从爷爷抽屉里偷拿的手套,和一个原本装馍馍的塑料袋出发了。

墙不高,绝对不到两米,段需和踮起脚可以看到里面,垒几块石头就够到顶了。

但是他没想到,瓦片碰撞的声音居然比石头清脆那么多。

术业有专攻,这个知识点大概小偷比他熟悉很多。

才压了半个身体上去,瓦片就叮叮咣咣一阵响,风吹雨打腐蚀了不知道多少年,摸两下就碎了。

连地板都没踩到,赵婶就跑了出来,她手里居然也握着一把刀,浑圆的刀锋,看起来有半口磨那么大!不愧是屠夫家里,随便摸出把刀来看起来都能把人劈成两半。

他慌不择路只想逃跑,翻身就往下窜,已经做好尾巴骨摔在垒起的石头块上的准备。

但是墙下有人把他接住了。

谈择踢出去一颗石子,在地上弹了一下就没了声,似乎撞上了什么软和的东西。静了半秒,隔壁家的狗嚷嚷起来,连带着那一片的狗都叫,跟助兴似的。

赵婶推门出来往那边走了两步张望,没看到人影,便也没有追出去,黑灯瞎火她又只有一个人,大概也不敢,骂骂咧咧地回屋了。

谈择拉着段需和往相反的方向走。

段需和怕他怕自己,等到了能说话的地方率先反思:“我太鲁莽了!应该先去看看那些瓦片……”

“这下你死心了,明天就走。”

谈择并不是在跟他商量。

段需和怕这种斩钉截铁的语气,他慌乱地说:“不行,段然还在那里!”

谈择深吸一口气:“就算赵二是段然,你也停止这种想一出是一处的游戏,找人来帮忙,现在你除了摔一身伤什么也得不到。”

段需和摇头:“我知道,一开始我不是一个人,我跟警察敲过很多扇门,也有朋友派人同我一起,但是,这么他们都不是段然。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有时候连父母都觉得段然可能已经死了。”

他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这些大道理不应该让别人来听的,他不想把这种苦水倒在无关的人身上,不过谈择没有打断他,也没有不耐烦,他似乎愿意听下去。

段需和接着说:“其实我知道,赵二记错的可能性非常小,有可能只是我的臆想,但是,万一呢。”

谈择的善意似乎是段需和的想象力赋予的,他本人只有一副铁石心肠,说:“自我感动不如做点有用的。”

这一榔头敲在段需和脑袋上差点把他砸死。

愚公移了半辈子山,菩萨说原本这里可以做景点致富全村。

段需和无论如何睡不着了,他也觉得谈择也有道理,有理到都有点恨谈择了,为什么可以这样轻易说出不好听的真话来,可能因为谈择打心底也恨他。

他也恨自己好了,随大流还轻松一点。

这辈子最恨他的人其实是岑琳娇,她一直觉得他是扫把星,她做生意亏本、打牌输钱甚至包括打蛋打了个臭鸡蛋,都是岑浩的错。

如果不生这个儿子,她就不会有这么多拖累,她那么漂亮,原本可以过明星的生活。

四岁之前,段需和常年被关在黑色的储物间里,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名字叫“霉虫”。

“待在这里。”

岑娇说完就走了。

段需和被埋在两个巨大的垃圾袋中间,怀里还抱着刚从家里拿出来的,几乎和这个垃圾场融为一体。

这里很不好闻,很浓的死鱼腥味,不过段需和觉得闻久了觉得,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而且垃圾袋是很软的,戳下去就有一个小坑,好玩。

到了很晚的时候,天完全变成了黑色,段需和等得都睡着了,梦里听到高跟鞋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巷子里。

他的耳朵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原来是妈妈回来了。

岑娇明显是输了牌,纤长的眉蜿蜒曲折皱在脸上,月光把她照得惨白,像索命的鬼。

“都怪你,都是因为你!”

她把失败归结于段需和的霉运,从他不幸的降生开始算账,拖着他的一只耳朵走路,直到段需和的惨叫声把边上的邻居都吵醒,打开窗骂人为止。

段需和终于回到了他的小床上,捂着疼痛难忍的耳朵。

其实他的心里并没有很悲伤,他都没有哭,因为只要岑娇把他带回来了,他就不是没有人要的小孩。

最幸福的一天,岑娇回家的时候,居然给他买了一辆特别漂亮的玩具小车,段需和想,果然世界没有绝对的坏事,就算是打牌也能有赢钱的时候。

但是第二天,岑娇就因为跟牌友的纠纷被失手打死了。

她跟人一块出老千,没有分赃给同伙,把钱拿来给自己买了儿子的玩具,还有几条裙子。

段需和本来已经练成了铜筋铁骨,准备在她的咒骂下活出自己的一番精彩了,然而她用性命把自己的口头禅变为现实,这下段需和不得不相信,他真的是霉虫,如果不是买玩具,妈妈就不会死。

原来他真的是给人带来坏运气和倒霉的虫子,这很离奇,因为他长得一副人样。

这件事情击垮了段需和所有的勇气,他常常用惩罚自己来回报这个世界,比如说在孤儿院发饭的时候不去领,饿自己一顿,在晚上逼着自己不许睡觉,甚至会偷偷掐自己,把自己掐出伤痕。

老师原本以为有人欺负他,查了一番发现居然是他自己干的。

结案后老师跟他说:“浩浩,为什么要弄伤自己?是不是因为老师总是把你忘了呢,老师跟你道歉,以后会多照顾你的,咱们不要这么做了好吗。”

不是这样的,段需和对老师没有任何怨念,老师明明那么温柔可亲,而且他喜欢不被人发现的感觉,这很安全。

弄伤自己虽然很痛,但是他心里很快乐,因为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好事。但是什么也不做甚至感到快乐的时候,他很讨厌自己,明明是带来厄运的坏人,不应该这么快乐。

随着年龄的增长,段需和懂了更多的道理,也明白这种想法其实是没有科学依据的。

在妈妈的照顾下,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那种心情。

直到弟弟丢了。

因为他,都是因为他,没想到他的破坏力还是这么大。

妈妈是全天下最好的那个人,老天怎么会让她丢了儿子呢,只要所有人用心去想,就会明白背后的道理,那就是因为他是带来倒霉的坏人。

这种悲哀的想法像黑色的泥潭一样缠着他,越挣扎只会毁灭得更快。

段需和看到谈月梨手中握着那条观音像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又是这样。

今天天气特别好,谈月梨说要把衣服洗出来赶紧晾干,不然又要下雨了。

段需和想要帮她洗,但是他在家务方面实在没有什么造诣,在谈月梨的衬托下更显得他多余,好在他有力气,便先把湿漉漉的被套抱回家。

回到河埠头的时候却没有看到谈月梨的身影。

这很奇怪,她跑来洗衣服的时候那么着急,怎么可能丢下东西跑去玩,难道有什么急事。

段需和沿着河岸边找了一圈,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挥之不去的蝉鸣和湍急河流拍打在石头上的声音。

太阳已经晒得人睁不开眼,河面又被照成了一条巨大的灯段,两面夹击,像要把人烤熟为止。

段需和躲到树荫底下,不停拉扯领口好凉快一些,但是吹来的还是热风。

远处的河面上有一团黑色,像一件衣服,又像一条狗在游泳。

段需和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可是怎么也看不清楚。

天太热了,人就没有耐心,他的喉咙干得冒烟,好像连后颈的腺体都热得发烫。

他回头去抱那堆被遗弃的衣服。

蜿蜒的水迹从衣服底下一直淌到河中,直到融为一体消失不见为止。

段需和看了一会儿,突然心脏狂跳起来,他猛地站起来朝前面跑过去。

在岸上看,河水只是静静流淌,但是看到被卷入的枝丫和树叶,就会感觉到速度并不慢。前面浮沉的黑色渐渐清晰,那是谈月梨的黑发,她好像已经失去了意识,并没有在挣扎。

段需和直接跳入水中,奋力朝谈月梨的方向游过去。

他以为自己会游泳,但是泳池和河流居然相差那么多,无论他怎么努力,始终都够不着谈月梨。

水把整个人包裹住,像一只强硬不容抗拒的手,拽着段需和,要把他也卷进深底。

段需和放松双腿,深吸一口气,他什么也思考不了,完全凭借本能在使劲,水已经淹没了整个世界,从眼耳口鼻灌入他的身体,鼻腔深处感到疼痛,终于他触摸到谈月梨飘散的发梢。

她非常瘦,段需和托着她不需要多少力气。

他脑袋里面嗡嗡作响,岸边就像天边那么远。

在去警察局配合调查的时候,他见过很多同样失去小孩的家人,大量不见的小孩,都在河里被发现了,特别是这样的夏天,炽热的暑假,灼烤尽每一滴水分。恍惚间段需和好像看到了那些小孩一个一个跳进了水里,不顾后面父母的哭喊。

直到他感觉到人贴在他身后,才意识到刚才不是幻想,是真的有人跳下来了。

谈择先把谈月梨推上岸,然后回头来抱他。

空气重新回到了段需和身边,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余光中,谈月梨一动不动,她的手指已经有些浮肿,但还紧紧抓着那观音像。

岑娇恐怕也不会想到,自己竟是一个这样成功的人。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曾经说过的话却跟水草般紧紧缠绕着段需和。

为什么他一来就会让人生这么严重的病,为什么他送出的项链会带来这样沉重的后果。

如果谈月梨死了,如果……

段需和的肺部已经缓冲了过来,可是他的头却痛得像要裂开,他想甩掉那些回忆,能做的只有抽搐。

他不停地说对不起,与其说想要得到原谅,更多的却是希望有人能救救他。

“怎么了?”

他这样不受控制的样子明显是有病,怕他打到自己,谈择只能紧紧地抱着他。

凑到他嘴边才听清,原来是一直在道歉。

“怎么救了人还说这个?”

谈择想抹掉他脸上的水珠,却发现原来是他在哭。

谈月梨在边上撕心裂肺地咳嗽,强撑着坐了起来,拍打难受的胸口。

“……对不起,都怪我,我什么都做不好,我只能……”

习惯驱使段需和伤害自己,可两只手都被钳制住了,只有一张嘴巴能动,便咬了下去。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

谈择的肩膀都咬紫了,居然一声都没有吭。

他听起来只是无可奈何。

“这么容易钻死胡同,以后不说你了。”

人和人的体质各有不同,谈月梨在水里泡了半天,救上来咳了一会儿,除了喉咙难受,还有点怕水。避着河自己走回家,盖上被子就睡了。

段需和却腿软得不行,连站都站不起来,像以前村里老人说的被吓破胆。战战兢兢地抖,反应变得很慢。

原以为是他跳下去救人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在水里差点淹死,所以被吓到了。

但他一直在道歉。不是怕死,是怕没能救谈月梨。

心比菩萨善,胆比耗子小。

谈择拍了拍段需和的脸,确定他是真的一时半会儿振作不起来,只好蹲下身把他背了起来。

趴在背上的段需和好不容易安静了,头垂下来,脸挨到谈择颈边,烫得灼人,跟被太阳晒了一中午似的,他可是刚从河里上来。

谈择拿来体温计给他量,段需和呆愣愣坐在桌边,接过温度计看了一会儿,用手瞎摸,摸完放下了,没有骨头一样趴在桌子上。

谈择从来没有这么多耐心,如果谈月梨不会咬温度计,他早任由她自生自灭。

段需和大概以前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从小被有钱的爹妈养在花房里面,吹微风喝露水,碰一下都要掉眼泪的人,在河里托着谈月梨的时候居然没有哭。

谈择拉过段需和的胳膊,完全没有遭到反抗,上面有一些细小的伤痕,大概是河里的杂物刮伤的。豆腐做的似的,没在河里化了都不容易,得给他上点药,不然一会儿回魂了不得哭晕过去。

他的手往上移,贴在段需和的脖子上,好像比刚才更烫了,谈择捏着段需和的下颌,让他把嘴张开。

段需和的脸上弥散着病态的绯红,漆黑的瞳孔有些涣散。

他太白,太漂亮了,这样的人深夜来敲门,往往是一场陷阱。

到底是谁把他放出来的,谁给他的胆子一个人跑到这里。

谈择垂下眼,专心检查了温度计,没有异常。

为了更好地把温度计插到段需和的舌头底下,谈择只能拨开他的嘴唇,他用手指抵住意欲合上的齿关,段需和就只能咬着他,如果松手,牙齿就会咬到温度计,咬碎就麻烦了。

本来是很正常合理的事,直到段需和湿润、柔软的舌头,舔过他的手指。

今天的气压似乎很低,让人感觉心浮气躁。

谈择扭开头看着墙上陈旧的钟,没有玻璃罩,也没有秒针,很久很久之后,分针才悄悄挪动一下。

到时候了,温度计拿出来一看,果然有些发热,不是很高,378度。

常常打针吃药应该对身体有害,如果能睡一觉出出汗就痊愈更好,谈择把段需和抱进房间去睡。抱上他的小阁楼显然是不太现实的,就安置在他自己的房间。

沉闷的午后的确适合睡觉,整间屋子都静悄悄的,黑云默默从四面八方聚合而来,如谈月梨所说,果真下雨了。

一开始只是沥沥的小雨,外面传来人们收衣服、小孩奔走的声音,闹了一会儿停了,只有雨越下越大,雨滴在空中就连结成水柱,倾泻在大地制成的鼓面上,发出爆裂声响。

段需和被吵得睡不安稳,他被裹在厚厚的被子里浑身冒汗,噼里啪啦的雨声在梦里变成了火堆里跳动的火星子,茂密的火焰把他围在中心,非把他烧死不可的架势。

段需和害怕极了,他叫妈妈,妈妈很快就来了,却只能围在火堆外面着急,她说,小和,妈妈帮不了你,妈妈叫别人来。

她是无所不能的,过了一会儿,果然天上落下来一双神通广大的巨手,把周围的火焰都拨开了。

只凉爽了一会儿,他又觉得冷了,忽冷忽热这么难搞,段需和也觉得不好意思,不过那双手没有指责他,可能是因为没有嘴。它只是轻轻抚摸段需和,从他的脸到身体,沿途留下淡淡的水痕。

好舒服,段需和依恋地倚靠在那双手上,觉得自己如刚出生的婴儿般不必思考。

它散发出淡淡的香味,简直让段需和觉得着迷,像一株燃烧的古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可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他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只想永远睡在这沉静之中。

谈月梨的头和胸口还是痛,不过暴雨雷声就如叫狗吃饭的铃铛,她被吵醒后一秒之内从床上翻身下来直愣愣往后院走。

晾衣架上面空空如也,她松了口气,不过紧急任务还不止如此,又马不停蹄地拎上了桶跑到厨房。

原本应该积水的角落却很干燥,她抬头观察天花板,才想起来这个地方前不久给谈择修好了。

无所事事的她来到门口观察雨势,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了,要用水把地砸出窟窿似的。

过了一会儿,记忆才渐渐复苏。今天中午去河边洗衣服,脖子上的绳突然断了,玉像从领口掉进了河里,她伸手去摸怎么也摸不到,一狠心就下了水,东西倒是在河里找着了,浮上来比跳下去难一百倍。

她记得在铺天盖地的水中见到了段需和,他来救她了。

谈月梨猛地站起来往阁楼跑,里面黑黢黢的,并没有人在。

下这么大的雨,他不在家,还能在哪里,难道送去医院抢救了?

谈月梨三步并两步跳下楼,找自己的挎包,准备跑去医院,撞上了从房间出来的谈择。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折腾什么,要把房子拆了?”

谈月梨顾不上解释,急得不行:“我要去找段哥哥!”

谈择稍微推开门:“他在里面睡觉。”

谈月梨伸长了脑袋看,床上确实躺着一个人,想往里走却又被谈择拦住了。

“发烧了在睡觉,你干什么。”

谈月梨嗫嚅着说:“我不小心把那块玉掉河里,下去捡的时候被冲走了,我记得他来水里救我,所以为了救我才生病了是吗。”

谈择拉开她的衣袖,看到她手里躲藏不及的东西。

他的声音很沉:“不是让你还回去吗。”

谈月梨很愧疚,把头都快埋到肚子:“我想等他走的时候悄悄还给他,不然他肯定不收的……”

她是听话的小孩,也不爱乱花钱,不像在说谎,但谈择还是质问她:“那为什么不收好,明知道很重要丢不起,还敢戴着。”

谈月梨小声说:“这是给我的礼物,我就只有这几天可以戴。”

谈择拿过她手里的玉,看着谈月梨头顶的发旋和颤抖的肩:“谈月梨,东西已经掉下去了,你不能去捡,知道吗,你应该怎么做。”

谈月梨说:“找大人,找你。”

谈择:“对。玉再贵能还,命没了能还吗,还把救你的人搭上。等你好了抽你一顿。”

谈月梨不怕抽,她还敢讨价还价:“等段哥哥好了再抽我吧,我照顾他,我一定会负起这个责任,让他早日康复。”

谈择不耐烦地把她提溜出去:“别添乱,回你屋去,别生病就是帮忙。”

她被拉出了房间,眼睁睁看着房门在自己眼前关上。

明明她可以做很多事的。谈月梨不想走,把挎包丢在地上,守在门口的楼梯上面,准备趁谈择出来的时候溜进去。

但是谈择一直待在里面。

隐约间,她听到段需和在说话。

这里隔音这么差,她在前头打个喷嚏,屋后头的谈择都能出来命令她加衣服,里头什么动静都能听到。

可是段需和语气太软绵绵了,好像梦话,她实在听不清楚具体在说什么。

等了一会儿居然听到谈择开口了,而且用一种谈月梨从来没听过的语气,声音压得比段需和还轻,跟哄小孩一样。

谈月梨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觉得很奇怪,像牛魔王绣花。

好不容易等到谈择再出来,他的面色如常,额上却出了很多汗,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烧的是他。也没计较她不听话的事,只让她去柜子里拿伤药,把最里面的盒子也拿过来。

谈月梨勤勤恳恳地跑腿,回到门前时,听到段需和在里面挠门,还不停地央求谈择,谈月梨都要急哭了:“他怎么啦,要喝水?要吃饭?你快给他呀,你没听到吗!”

谈择理都没理她,只是把盒子里面的针剂拿出来。

谈月梨很害怕:“别!自己打针会出事的,这么严重吗。”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谈择把针注射进了自己的手臂。

他急促的呼吸终于平缓了一些,叮嘱谈月梨不要给段需和开门,他去打电话叫医生。

谈月梨听着段需和在里面呜呜地哭,她也要哭了,得多难受才能这么低声下气地哀求啊,太可怜无助。

谈择走到很远的地方打的电话,回来的时候表情并没有轻松,也没有回答谈月梨的疑问。

他打开一条门缝,低下头看着地上的段需和,段需和好像在痛苦地挣扎,他伸进去一只手制住了他,谈月梨害怕地连连后退,只听到段需和捶打地面的声音。谈择的眼睛隐没在阴影之中,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后,他对谈月梨说:“记得小羽吗。”

谈月梨当然记得了,那是她的好朋友呀,虽然两人穷得不相上下,这大概也是做朋友的要因。儿童节的时候,小羽还来家里住过,礼尚往来,刚放暑假她也去小羽家里住了两天。

谈择:“记得她家的路吗,抱上你的枕头,现在就去,跟她说晚上住在她那里。”

谈月梨的枕头很薄很软,像一片小云,她喜欢这种存在感不强的枕头,都可以折叠起来放进挎包里面。

雨已经下到尾声了,她没有打伞,抱着自己的小挎包,飞奔在日暮的山路上。

段需和不是容易出汗的人,他抗热怕冷,常常比别人多穿一件。

上学时烈日底下慢跑,别人都满身大汗,他也只是稍微沾湿领子。

怕冷的体质虽然容易生病,抗热倒是带来许多便捷,运动的时候也不用总是擦汗。

他身体里的水分好像总是从眼眶中排出去。

太容易掉眼泪,在大多数人眼里都不是好事。

从前在发情期的时候,他也没有过这么汹涌的感觉。

成年之后,他就开始恋爱,虽然谈得不多,但每段都是认认真真奔着结婚去的,没有短时间糊弄的感情,到最后老是感情淡了,好聚好散。

基本上没有空窗的时候,发情期都有男友陪在身边。

他也不是只谈alpha的,毕竟绝大部分人都是未分化。

跟信息素比起来,段需和认为,还是人品和性格重要一些。

漫长的发情期对于未分化来说,还是有些困扰的,他们用体贴和温柔来缓解他的不适,段需和已经习惯这样了。

可是这次完全不一样。

原本只是隐约闻到那股味道,段需和昏沉的大脑无法分辨,还以为只是壁炉中在焚烧沉木。

直到那萦绕不去的味道渐渐浓郁,掐着他的脖子逼迫他感受。

火堆似乎架在他的床下,整个房间都在熊熊燃烧,连着他一起,血液中流淌的也是火焰。

那强硬不容拒绝的味道,终于让他从重重梦境中脱离出来。

这是alpha的信息素,不加约束到极为失礼的信息素。

本能让他害怕到骨头都颤抖,他应该要逃跑。

可是他的力气跟着身体的水分一起蒸发了,清醒过来睁开眼睛都异常困难。

水雾弥漫的视线中,他看到罪魁祸首就像什么都没意识到一样,表情很淡定,还握了握手感受他的体温,说:“烧得更烫了,要挂盐水。”

段需和气哭了,断断续续地说:“挂你个头!我是……发情期……”

谈择终于不再只有那几种简单的表情,他的脸上出现了陌生的空白,就像段需和说的事闻所未闻。

落后的村庄导致未普及的性教育,更错的是只身一人来此的他自己。

可他的发情期一直很稳定,难道因为掉进水里就会提前?

“你不知道发情期?”

“我知道。”谈择很快地回答。

不过除此之外,他能够了解的大概就很有限了。

“我能闻到你很……好闻。”

他原本要说的大概不是这个词。

段需和终于感觉到谈择开始控制他的信息素,强烈的压迫感褪去,他在用一种很生疏的手法试图安抚他。

段需和心中有了猜想,即使只是这样简单的方式,也让他感到很快乐,他们之间的信息素契合度可能非常高。

这让他更绝望了,问谈择:“难道你之前没有遇到过oga?”

谈择的沉默让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山坳土村,来势汹汹的发情期,契合度这么高的,未成年的alpha。

段需和觉得还不如现在一头撞死。

谈择:“我带你去医院。”

“我不能这样出去,我,我好难受……”

段需和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哭得很没有形象,但是谈择没有丝毫厌烦,甚至蹲下来给他擦眼泪,挨得好近,连谈择的每根眉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也看到谈择一直看着他的嘴唇,喉结上下滚动。

很明显,alpha也受到他信息素的吸引,段需和比他更想接吻,他都能想象到alpha的信息素从唇齿之中传递过来能有多舒服。

但他是成年人了,要对所作所为负责,在还能够挽回的时候。

他用掌心盖住谈择凑过来的脸,尽可能平复呼吸:“清醒一点,有抑制剂吗。”

谈择湿热的气息在他手掌中起伏。

“有,但是只有我用的。”

已经比段需和想得好很多了:“你赶紧出去注射,打oga急救电话,把门锁上,医生来之前无论我再说什么都不要开门……”

撑着仅存的理智说到这里,段需和的情绪已经很难控制了,他觉得很委屈,堵不住的柠檬汁从心脏之下涌上来,没过咽喉。

明明有alpha在的,他们契合度之高就像严丝合缝的拼图,生来就应该在一起。alpha温柔的信息素和沉沉的眼神都在回应他,他只需要打开身体享受欢愉就可以,为什么要拒绝,为什么要医生,为什么要他一个人在这房间里面受折磨。

他反复无常,刚叮嘱完,就抽泣着拉住谈择的袖子:“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哪句是真心,哪句是胡话,是很明显的。

谈择要执行段需和最后的嘱咐,但段需和死死拽着他,指尖都发白。

强行分开会弄伤手,他只能骗段需和,当然也不全是假话:“不走,马上就回来。”

段需和很用力地摇头,为了留住alpha,他把被子踢开,展示自己的身体,已经准备好接受alpha插入的身体。

衣服在被子里面就脱得差不多了,一眼就能看到他白皙的胸口和匀称漂亮的腿,躺在谈择每天睡的床上。

谈择把头扭开了,不去看他。

段需和别有办法,把脸贴在他的手臂上,细软的皮肤,滚烫的泪水,但凡是个男人都能烫化。

他在感情上没有败绩,家世好,容貌好,再稍微示好,很快就两情相悦。

可是谈择僵持半天,只是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明明贴得那么近,他只说:“你听话,两分钟就回来。”

段需和一瞬间都气懵了,过家家一样亲脸,在此时此刻简直就是羞辱,就是说对他没有感觉,不想做。

他决定也不要理他了,翻身把自己埋在被子里面,自食其力,抚摸自己,可这就像往海里扔石头一样,没有一点帮助除了累。

门关上了,alpha真的出去了,段需和的心也碎了,他咬着自己的胳膊哭,此时此刻疼痛居然让他感觉更畅快,理智告诉他这样伤害身体只有坏处,但理智被他丢到角落里。

他只想要得到快乐,不管不顾地赤身裸体下了床,怎么敲门都没什么响声,像敲棉花,他思考了半天才意识到,软的是他的手,没有力道敲。

“不要走,你给……”段需和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似乎有一年那么长,门才终于打开一道缝。

alpha俯视着他,身上的气味已经淡下去了,他注射了抑制剂。

大势已去,段需和觉得不会有人给他了,缩到墙角,他又想咬自己,alpha及时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

alpha对外面的人说了两句话,然后真的回来了,把段需和抱到床上,对他说:“医生来不及,再忍忍。”

段需和很用力地说:“嗯!”

其实他什么也没听进去,只是想让alpha觉得他懂事。

alpha已经没有回应他的味道了,也不喜欢他,他只有懂事一点才有可能让他留下来。

咬不到胳膊,但是还可以咬自己的嘴唇,谈择察觉不对松开手的时候,段需和已经把下唇咬破了,红肿得渗出血,手臂也被他自己挠花了,看起来实在太可怜,像被虐待一样。

“医生说,标记你会好很多,也不会影响以后,可以标记你吗。”

想让他自己做决定是不现实的,但也不能不跟他说。

段需和却挑着自己想听的听懂了,很高兴地说:“标记!”

“你知道要怎么做吗。”

谈择怕他不懂。

标记要从后颈的地方咬破,把信息素注进去。

他没有任何经验,医生说只要咬住oga,他的本能会教他完成任务。

段需和比他想得深远太多,轻声细语:“射进来标记我,想给你生宝宝。”

久久没有收到回应,就在段需和都不抱希望的时候,谈择俯下了身,右手握住了他伸出的手,另一只手撑着身体,笼罩在他上方。

段需和接到示好的讯号,抬头去亲他,谈择躲开了,在他耳边叫他的名字:“段需和!”

听起来咬牙切齿。

在床上不用听男人说什么,好话坏话都是假话,看他怎么做就可以。

段需和习惯去解来人腰上的皮带,但是谈择没有皮带可以给他解,好,更省力了,他直接往下扒裤子。

谈择只好把他的两只手都按住。

这样一来,没有了保持平衡的工具,他彻底压在了段需和身上,好沉,贴近的皮肤跟段需和一块发烫。

段需和可不止有两只手可以使用,他还可以抬起腰去蹭谈择。

谈择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段需和让他注射了抑制剂,自己倒是脱了个干净,比池塘里的泥鳅还能扭。

抑制剂能让alpha短时间内不受信息素的干扰,但不能导致阳痿。

段需和突然安静了一会儿。

他迷蒙的眼睛都有一瞬间睁大了,缓缓向下面望过去。

谈择根本不会床上打架,守住上面守不住下面,段需和的腿根贴在他下身,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趁着他安分的时候跟他讲道理:“不是不给你,转过去,把脖子露出来。”

段需和可以感受到alpha还没有完全硬,尺寸已经非常可观了。他露出一个让人脸红的笑容,用自己的鼻头蹭着谈择的,小声回应他,想说“好”,但是发出来的只是气声。

谈择要给他翻面,他又反悔了,不高兴地说:“我想看着你……”

他啄吻在谈择的脸上,嘴角,一边用腿摩挲,可以清楚感觉到alpha的变化,段需和满意地舔舔嘴唇,刚要说话,谈择突然强硬地按住他的肩膀,像对展板上的鱼一样,用力把他翻了过来,并眼疾手快摁住了他。

凑近段需和的脖颈,他果然凭借本能,顺利找到他的腺体,锋利的牙齿很轻松地破开皮肤,将信息素注射进去。标记oga的同时,也就是把自己脖子上的缰绳交给了oga,仅仅是看着他,闻到他身上自己的信息素,就能带来巨大的满足。

他的手不知何时把段需和的腿分开了,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顶着入口,已经太湿了,都分不清是汗水还是其他的什么。

抑制剂就像没有效果一样,当然不可能是真的没效果,这项技术的出现维护着人类的文明,使分化体能够保持人的理性,而不像动物一样只知道疯狂地交配,这种针剂是很珍贵不容作假的。

一级标记使段需和感到舒服很多,情欲变得更简单,有了alpha的标记,焦躁和疼痛不再攻击他的神经。

段需和依然渴望alpha的插入,但是不行,阴茎插入在社会认知上就是完全的性行为了,他醒过来估计是不能接受的,而且插进去很容易进行二级标记,alpha的信息素将会长久地保留在身上,直到被清洗或者其他alpha覆盖标记。

没有alpha的帮助,段需和很难射精,谈择用边上早就乱七八糟的被子把段需和裹了起来,抱在怀里,向下探摸到他湿软的洞口,把手指慢慢插了进去。

段需和歪在他肩膀上,小声地哼唧,对于刚标记他的alpha,他是很听话的,只要抚摸他,就能给他带来莫大的快乐。

谈择的手太粗糙了,是粗使的扫帚,和刚从地里拔来的枯树一样的锄柄磨出来的,虽然不好看,不过当下段需和显然是很喜欢的。

天还没有完全入夜,倾斜的暮光洒在床角,房间里只有咕叽作响的水声和段需和咬着舌头的叫声。

幸好没有其他人,段需和这个样子,怎么看都不可能控制音量。

他想接吻,但是alpha埋头服务,并不理他,他就哭,很管用的,alpha见不得他掉眼泪,亲得他嘴巴都痛了。

他终于射了出来,累得立刻就睡着了。

但是alpha稍微动了一下,他就醒了过来。

已经过去五个小时,夜深了,按道理来说,段需和应该清醒了,他的发情期可以暂时抑制住,足够他去接受治疗,或者再进入一个真正的健康的发情期。

段需和小声问:“去哪里?”

像是在害羞,听起来声音也很正常,但是谈择现在刚标记了他,段需和的情绪在他面前是半透明的。

段需和没有变得正常,他依赖alpha,渴求alpha,爱他的alpha。

这么高强度的运动之后,段需和不能不吃饭,他的肚子都叫了。他能饿着自己,他的alpha也不可能这么做。

谈择给他做饭,很简单的炒年糕,做起来快,又抗饿,他很拿手。

但那是在段需和没有趴在他身上的情况下。

段需和就像考拉一样把腿挂在谈择腰上,抱着他的脖子,探头探脑地检查锅里的年糕,谈择淡定地把他的头拨开:“挡着盐了。”

发情期之前alpha一般都会准备好,如果不是没有食物,谈择也不会离开段需和身边。

吃完饭还要给段需和洗澡,他是很爱干净的,但是这会儿他一点也不能离开谈择。桶再大不可能装下两个人,谈择为了哄他,只能一边亲他,一边给他洗。

还烧了热水,段需和这么多天来终于洗上热水澡了,不过代价实在有些惨痛。

他舒舒服服地躺到了新换的床单上面,虽然谈择的床板也很硬,但是他可以睡在alpha身上,夜太长了,他又想要,偷偷把手伸下去。

谈择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

才清晨,段需和就难受醒了,他的发情热不但没有停止,甚至变得更加厉害。浑身上下都很酸痛,头更是要裂开一样,他掉到情欲中的理智反而稍微回笼。

太痛苦了,他的alpha也能感受到,躺在身下当床垫的谈择睁开了眼,抚摸他翘起来的头发。

谈择太年轻了,对段需和来说简直还是个孩子,他瞬间就记起那些生涩的手法和回避的动作,心理上的痛苦也一块对他施压,就像把他放到了一个铁房子里,四面墙同时挤过来,夺走了全部的生存空间,让他喘不上气。

“对不起……对不起……”

不止是因为他过去的错误,还因为接下来只能犯更大的错。

“求你了。”段需和疼得难以吸气,“插进来标记我。”

谈择没有吃惊也没有厌恶,段需和不知道之中有多少是刚一级标记的原因。

他看着段需和的眼睛,认真问他:“你是清醒的吗。”

“不好说有多清醒,但是……比之前强多了,我不知道能保持多久。”因为疼痛他猛地抽搐了一下,踢到了谈择的腿上,他又叠声道歉。

“我可以背圆周率的小数点后面一百位,你拿手机录下来,连带我的请求一起,到时候可以证明这段关系当中,你才是受害者。”

谈择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是。”

段需和脑袋里面嗡嗡地,耳鸣占据了他的思维,很久才艰难地说:“你说什么?”

谈择向来是实干派,没有再说话,扶他起来坐在自己腰上,掰开他的屁股,熟门熟路地摸了进去。

这就是同意了。段需和脸上无光,头都抬不起来,但是不耽误身下含着谈择的手指吐水。

这是很正常的发情期现象,段需和催眠自己,人的器官和交配行为都是符合繁衍生息的科学道理的,有性需求,器官进化……

他只能想到这里了,因为谈择顶着他,当然这也是符合科学道理的,但是清醒感觉到这么大的东西准备破开他的身体,还是让他感到非常害怕。

谈择抬起了他的一条腿,几乎把他的半边身体都抬了起来,段需和紧急叫停:“等一下!这个,这个姿势……”上来就骑乘太吓人了,这个体位插进去那么深,段需和往下面看了一眼,吓得脸色更白了。

谈择:“可是你说床太硬。”

段需和呆滞了两秒,是他睡前缠着谈择做的时候说的,他平时绝对没有这么矫情!只是跟自己的alpha撒娇而已。

为了避开这件事不谈,段需和咬着牙往下坐,看着自己慢慢吞进去,谈择是灵丹妙药,虽然顶得他肚子都痛了,但是浑身却舒服了很多。

他渐渐感受到了舒爽,想抬头看看谈择,却看到谈择一直看着他的脸。

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看交合处,只盯着段需和的眼睛。

段需和的脑袋顶上好像有一座火山突然喷发了,脸红得像滴血,还没来得及说话,谈择就动了起来,把到嘴边的话都顶碎了。

谈择没有太多技巧,不过段需和也不用,起码的身体现在需要的是粗暴的性爱。

他好想接吻,但是不好意思说,alpha好像能读心一样,凑上来吻住了他,亲了一晚上了,也不差这一会儿,段需和破罐破摔地想。

睡睡醒醒,段需和一直在做梦,但是醒来以后却什么都不记得,alpha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身体,并且一直可以及时地配合他。

到后来段需和刚醒来,被谈择抱得太紧,不由往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误会很大,谈择眼睛都没有睁开,咬着他的耳朵就往里面挺进。

段需和其实并不是这个意思,他更想自己平躺,好好再睡一觉。最痛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接受了alpha的二级标记,恢复体力后基本上就能正常做事。

拒绝alpha还是有些困难,他又没多少力气,弄得像欲拒还迎。

突然外面传来声音:“段哥哥!”

谈月梨在小羽家吃完晚饭,回来了,她趴在门板上敲门:“你在里面吗?”

段需和终于推开了谈择,随着alpha离开他体内,浊白的精液也流了出来,段需和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着急地说:“你出去,去跟月梨说话,她在敲门呢。”

谈择眼睛里面全都是他:“不要管她,她不会进来的。”

段需和拍了一下他的脸,没用什么力气:“说什么啊,她一会儿难过了,快点去。”

谈择看起来很烦躁,但还是乖乖起来穿衣服。

段需和也站了起来收拾自己,一边抽纸擦着身下的液体,一边叮嘱:“买紧急避孕药回来,你知道哪里有卖吗。”

谈择说:“不行。”

一开始还以为听错了,段需和有些困惑地回头:“怎么了,这里没有卖吗?”

谈择坐回床上,贴在段需和腿边:“别吃那个。”

段需和目瞪口呆地看着谈择,半天才反应过来,把手贴在他的额头上,温度很正常。

他应该知道的,这不是发热,是谈择受他的影响进入易感期了,这对alpha来说是很正常的事情,为了配合进入发情期的oga,这是最好的选择。

还好这不会影响alpha的行动力,他又拍了拍谈择的脸,这次用了点力气,希望他能够清醒一点:“不行,听我的,去照顾月梨,然后买药回来,记住了吗。”

谈月梨在看到谈择的眼神那一瞬间,害怕地后退了一步。

“怎、怎么了,段哥哥还好吗,你们吃饭了没?”

她哆哆嗦嗦地问。

一副要揍她的样子,难道准备现在就兑现抽她一顿的承诺?

谈择冷冷地说:“别靠近这里。”

谈月梨慢慢地后退,挪回了自己房间。

就算听到谈择出门的声音,她也一动不敢动。

没几分钟他就回来了,又进到了房间里。

谈月梨拿上自己藏在柜子里的两个柿饼,没精打采地去小羽家了。

两人在门槛上坐着,一人一个很快吃完,小羽听她诉说了自己的苦恼,安慰她:“掉河里是大错,你哥还在生气很正常,在我家多住两天他就忘了。”

躺着的时候还好,下地走路是段需和的腰都快断了,情热过去,只剩下纵欲无度之后的劳累。

婉拒了谈择要抱他的手,段需和坚强地扶着墙坐到了椅子上,缓慢举起勺子喝玉米排骨粥。

谈择一直看着他,弄得他非常不自在,就在这个位置,他还信誓旦旦要弄死自己,现在跟狗看骨头一样,挺吓人的,到时候谈择清醒了,恐怕先掐死他。

他点头示意:“不坐下来吃点吗。”

谈择:“我不饿。”

alpha在易感期确实不容易饿,毕竟要全身心照顾爱人,但是谈择看起来真不像不饿的样子。

段需和迅速吃完饭,站起来故作阳光地说:“好!吃饱!我去睡觉了。”

他往楼上跑,回头看到谈择站在楼梯下面,低着头一言不发,他吓得赶紧下去:“怎么了,不要哭不要哭。”

谈择一把抱住了他亲他的脸,段需和扒着栏杆,非常后悔:“不要,不要这样……”

门突然被敲响了,谈择顿时变得非常警惕,把他抱进怀里。

现在有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会觉得是来跟他抢伴侣的,来个婶子还好一些,要是来的是叔,恐怕要起冲突,段需和大声说:“谁——已经睡了,明天再说吧。”

“需和,你在里面?”

段需和一瞬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挣脱了谈择,并命令他不许冲动,自己打开了门。

“……你怎么来了?”他怔怔地问。

梁苛看起来有些落魄,身上粘了不少泥土,分别这么多天见到小男友是这个形象,他有些尴尬地说:“你跑到这么偏的地方还一直不回来,我肯定要来找你。”

虽然他看起来有些滑稽,但是心意最重要,段需和看着他不失帅气的脸,平静的心又开始跳动起来,竟觉得这样也是很可爱的,小声说:“你怎么不告诉我啊。”

梁苛苦笑:“打了那么多电话你都不接,根本找不到你,我都急死了。”

他拍了拍手上的沙土,伸手来拥抱段需和,正当要说些甜言蜜语的时候,突然被人重重推开倒到了门板上,本来就不结实的骨头差点散架。

段需和:“谈择,不要动手!”

谈择就像刚才不是他干的一样,冷眼站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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